願豐楼雜記 卷五 1
願豐楼雜記 卷五 1
一、永福五百歲人
侯官郭蒹秋柏蒼[1]本鄭昌英（傑）《全閩詩鈔》之舊輯《全閩明詩傳[2]》五十五卷，每人系以小傳。名《柳湄詩傳》，考核綦詳。卷十四《林文纘傳》末附記云：“蒼道光丙申至永福縣湯城，見老人陳克明四百四十三歲，高三尺餘。相傳百餘歲時白晝見鬼，鬼作咋舌趨避之狀，兩目瞪然，不能言聽。以無後人，故乘以籃筐，傳食於市。光緒己丑詢倪茂才書勳，知此人尚存，但愈縮愈小，計四百九十五歲”云。果爾，當生於明洪武二十八年乙亥，夫蘭以膏而煎，芳以香而焫。老人不能言語，故能葆其天年。五百年前已不死，五百年以上必至今尚存，惜未向永泰（永福改名）人士一詢之耳。雖然，人所貴乎長生不死者，以其有知覺也。若混混沌沌如老人之不能言聽，與木石何異？且木石之堅者，歷千年不壞，不必人之供養也。如老人之尚未能辟谷，則長生不死，徒自苦耳！至其人之果生於洪武乙亥與否，誰其記之？又誰其證之？他人姑妄言之，柳湄亦姑妄記之耳。江湖者流，往往有誘拐其人、矯揉而造作之者。郭氏所見，安知不藉是以囮利乎？記阮葵生《茶餘客話》載：其弟紫坪客杭，晤龍泉連學博，年九十精神不衰，如五十許人。言四十餘讀書天鯉山中，遇一道士，形容枯瘠，大類野殍，自言姓吳字妙應，宋元豐中避役居此山，今七百餘歲。連自後覺神彩異昔，紫坪為賦《天鯉山行》紀其事，此殆所謂草仙歟云云。予謂此則避居深山，非以囮利，或得古人避谷之術者也。
[校注]
[1] 郭蒹秋柏蒼——原稿作“郭蒹葭栢蒼”，“葭”為“秋”之誤，徑改。
[2] 全閩明詩傳——原稿作“全閩詩傳”，似脫“明”字。
二、林旗峰先生
明侯官林春澤字德敷，居旗山之北嶼，人稱旗峰先生，生成化庚子，卒萬曆癸未，壽百有四歲。百歲日，有司為建人瑞坊于省城，鄭善夫為刻人瑞峰於旗山。子應亮以戶侍告養，亦年七十矣。莆田朱損巌（淛）壽百歲翁詩云：“有目不曾見甲胄，有耳不曾聞鼓鼙。歲時閭里相歡洽，姻族共保無參差。長夏芳辰屬初度，草堂旭日春遲遲。云仍滿目環膝下，繽紛賓客陳文辭。遠近來觀填巷陌，氤氳瑞氣光門楣。”觀首二句足見太平景象，人生不逢兵革，其亯壽考也固宜。但夷考其時，則倭寇縱橫，衛兵嘩變，閩中未嘗無事。所謂目不見甲胄、耳不聞鼓鼙，亦未盡然。又閩縣林惟介（懋和）《壽旗峰先生壽逾百歲詩》有云：“眼看鳳紀三庚子，指屈龍飛五改元。”自成化而弘治、正德、嘉靖、隆慶、萬曆，固五改元矣。所謂三庚子者，豈壽一百二十有餘邪？抑預祝也？又其祠聯云：“四十登朝，甲戌還逢甲戌榜；五旬舉子，長孫猶抱長孫兒。”其子應亮告養年已七十，則五旬舉子，必非長子耳。相傳旗峰先生服松梅丸，故得大年。嘗自題畫像云：“武宗皇帝曰：‘爾器資端慎。’世宗皇帝曰：‘爾大雅不群。’愧一官之蹇滯，負二聖之乾文。幸殘喘之苟延，龐眉皓發；每曠懷而獨適，青山白雲。心乎道矣，玩詩書而不厭；為斯世也，笑功業而何聞？忘此生之碌碌，詠太平之欣欣。是為我之。”云云。
嗟呼！不逢喪亂，焉知太平之民之樂。昔人入山唯恐不深，入林唯恐不密，琴書足樂，詩酒自娛。今則山愈深、林愈密，而亂愈甚。雖欲青山白雲，玩詩書而不厭，而不可得。生斯世為斯民，又安所得長壽者乎？舊以百歲為升平人瑞，有以夫！
三、高年舉子
《內經》云：“男子八歲而生齒，二八而天癸至，八八而天癸絕；女子七歲而生齒，二七而天癸至，七七而天癸絕。”此言其常耳，而未可一概論也。長壽之人往往耄耋而精不衰。鄉里老人七十、八十而生男女子者，固時有之，惟婦人則罕見。《閩小紀》載，林旗峰先生百歲時妾舉一女，配雲南督學鄧原岳。又載：會城人常言，林文安公方建屋，梁橫于戶，侍女騎而出，匠詈之，女曰：“何異？閣老尚書不此中出耶？”公異其語，召欲私之。女正色曰：“何可草草？公高年，脫孕後，誰明予者？盍書數字為據？”公命取側理，女入公室，以絳色機緞全端至。公益奇其志，遂書：“舉男以機名，女以緞名。”後舉男，是為大宗伯，復舉女，配侍郎鄭公。按，文安公名瀚，大宗伯名機庭。
四、《說夢》論鄉賢祠
予已據《廣陽雜記》論鄉賢祠一則，筆之於前矣，又得讀曹家駒千里《說夢》記陸文定不入鄉賢祠，益為慨歎不已。夫為人子孫者，欲顯揚其祖、父，反使人恥與其列，不益彰祖、父之過乎？曹為松江雲間人，生明清之交，著《說夢》二卷，皆松江近事所目見者，直道猶存，無稍阿曲于陳卧子（名子龍），尚謂其迫於窮困，未得與吳（名嘉胤，字君錫，號繩如，天啟甲子舉人。）夏（名允彝，字彝仲，號瑗公，崇禎丁丑進士。）比烈，而沈猶龍、吳志葵、黃蜚輩更無論已。按，陸文定公名樹聲，字興吉，號平泉，嘉靖辛丑會元，官至大宗伯，名德碩望，膾炙人間。其子少司寇名彥章[1]，字伯達，號劬思，萬曆己丑進士。記云：文定建百歲名臣坊，在白龍潭之南，特祠即在其北。余侄婿陸上服居四廡，余至其家，同登祠堂，見桌上供二主，怪而問其故。上服曰：“此家司寇。君見林弘齋（名景暘，字紹熙，隆慶戊辰進士。）亦進鄉賢祠，故從鄉賢祠中抱主歸，並置於此。”方弘齋官都下時，同眾謁張江陵，到稍後，儀門已閉，弘齋倉皇從門下隙處傴僂而入，士論鄙之。故司寇公曰：“吾父豈肯與鑽狗竇人同座耶？”余因思此舉，在文定公不失為愛父，但以文定之碩德，而鄉賢祠反無一席，豈非郡中一大缺典？云云。
嗟呼！吾前所記杭謠，已有“嫖賭逍遙第，忠義孝弟祠”之語，甚則庇賊容窩，亦與其列，昔賢有知，其肯同座乎？
[校注]
[1] 章——原稿作“草”，依上下文為“章”之誤，徑改。
五、白生傳
友人永定林翰琴大令（上楠），别四年矣。十六年春，予赴全省教育改造委員會召集，相遇於會城，出近作《白生傳》見示，寓意深微，有感而發，非徒遊戲文字也。亟錄存之。文云：
浙人白生，性愛竹，喜衣白，自號白生。其先族類蕃昌，枝分派别。有羽生者，嘗參諸葛武侯軍幕，每出師必與俱，指揮有功，封萬戶侯。又有葵生者，其族盛於嶺南，皆與生不同宗。生之先為齊紈氏，舉族貴盛，出入宮禁，為班姬所嫟，嘗作辭贈之。與詩人陸劍南翁交尤密，時人慕劍南翁，多圖畫其像，托以傳達雅善、揚人仁風，而揜[1]其短，故深閨處女畏輕薄子嘲笑，出必倚為保障，至得婿乃卻之。再傳為蓬洲生，别居蓬島。然齊紈氏外貌圓通而性甚拙，無舒卷自如之致。蓬洲生變家法風規，遠不逮前人。生乃采新法變舊規，别開生面，而其族乃大著。或曰生之學術得自高麗、琉球，然莫能詳也。愛錢塘西湖之勝，家于杭，人遂目為浙產焉。生為人骨重神寒，通捭闔縱橫之術，於孔子用行舍藏之訓，守之最嚴，日與騷人墨客遊，品題酬贈，得詩文書畫無算，名聲籍甚。海內王公貴人以及才媛閨秀聞生之風，莫不爭相延納，思得一握手為快。每當盛夏，士大夫多辟館招凉，命儔張宴，生與其會，便覺風生四座，故雖炎威肆虐，眾人奔走駭汗，生獨冷靜，忘其炎熱。其風度移人，雖程明道之霽月光風不過也。晚年恣情遊玩，風流跌宕，不修邊幅，好為撲螢驅蚊之戲。偶失足，折其一齒，乃深自斂抑，不露風華。一日，讀歐陽子《秋聲賦》，若有所感，愀然曰：“四序以成功而退，哲人以知幾而藏，今世風不古，自慚凉德，不合時宜，終遭捐棄。吾將韜光匿影，遁跡於安樂窩中矣。”一時受其照拂者聞其行也，為之飾巾車、設祖帳以餞之。生臨歧揜面，慷慨登車而去。
外史氏曰：“世態炎凉，古今一轍。智者知止，愚者溺焉。”白生以一寒素遭逢時會，出入煊赫之場，而態度冷淡，獨不變其梗概，猶且亟圖自保若此。彼世之依附炎勢、煬灶病畦者，聞白生之風，當亦廢然返矣。
[校注]
[1] 揜——原稿作“{揜[廾→羽] } ”，據文意似為“揜”，徑改。
六、永定屠城筷打碟
連日與翰琴夜談，動輒達旦。偶及康熙十四年永定屠城之事，舊志不詳，君言：父老相傳，是時永為鄭氏所有，守城者為石滿庫，里俗訛為石滿姑。北門山有遺跡，或云壇祠，或云葬地，惜未躬詣其處一考之。當時清安德公尚之信，率兵疾驅援漳，過永不攻城，城上發巨炮擊之，斃尚之婿某。尚反攻，至初六日城破，全城殲然，惟蕭某一家三十餘口獨免於難。先是蕭之主婦失金約指，疑其婢所竊，責而撻之。婢逃匿大忠祠香案下，夜間忽聞主客問答聲。主人曰：“君日來何忙碌乃爾？”來者曰：“此間將遭大劫，死者無算。予奉命調查應死人數，是以忙耳。”主人曰：“當在何時？” 來人曰：“西門外石獅流血則期近矣！”來人忽四顧驚訝曰：“此間何得有生人氣？”主人曰：“鄰宅蕭某失金約指，主婦疑其婢所竊，婢不堪拷打，逃避於此。”來者曰：“果此婢竊否？”主人曰：“不知也。”來者曰：“予試為偵查之。”有頃，其人返言：“予詢之其家中霤神，云其主婦晨起梳洗，脫約指于盆，連水傾落庭中，為其家畜鵝所吞。妾疑其婢，實冤屈耳。”又曰：“盍驅之出？”主人曰：“小女子可憐，聽其鼾睡可也。”久之無聲。黎明，婢奔回家，將所聞語詳告其主，剖鵝驗之，信。乃命婢往西門，見石獅流血則急回報。婢日數行，僕僕奔走，鄰人見而問其故，婢以實對。有屠戶知之，將宰豬之血淋石獅上。婢見之，急返報其主，全家徙之鄉間，得脫其禍。又有萬壽寺恒拔上人，道行修明，事先每日以箸打碟，俗呼箸為筷，取“快打疊”之意。悟其義者多有遷出免禍。寺中預挖一土窖，事平發窖，藏活百餘人云。廖君佛醒在座，言在城樓炮斃尚之婿，為西門石牌村廖某，其族世產壯士，高大與常人殊，能脅挾數百斤巨炮登城。尚之幕僚有精堪輿術者，言此為地靈所鍾，代出異人，開鳳眼兩處，則絕矣。遂於某兩地，各開井一口，遂絕。其後有人改葬此壯士，見其胸骨連合一塊，市上所售金罌至不能容，亦奇矣哉！
七、毛虎項虎
十四年初夏，予頸後患陰疽症，俗呼毛虎，言用胎毛燒灰抹油塗之可愈。檢《醫宗金鑒》外科圖，系偏對口。初起僅一小結微紅，以為無關緊要，不之理。迨半月後稍發作，延西醫治之，用藥水蒸熱飯敷之，頸項強硬不安，至飲茶、食飯喉中亦覺作梗，敷治一日，撤去不用。適族弟升漢來家，言白砂傅壽彬先生精醫外科，東侄乃專人延請。傅遣其子心榮至，用藥末敷治數日，口愈决愈大，日夜流膿，至不能安枕。然絕不見痛，用刀割治亦全失知覺，而醫生固未嘗用麻醉藥也。據言，症極危險，肉從內腐爛，皮雖如故，中實已腐。調治百餘日，用費五百金，得以不死，蓋由受苦尚未盡也。十六年春，在省城晤省議會舊同事閩侯葉君乃書（在畬），言此症省城呼為項虎，蓋即吾鄉所呼毛虎也。徐君友梧實患此症而死。徐君為予鄉舉同年，中式第二名。是科解元鄭書祥，徐之弟子。徐與鄭父交誼甚密，書祥早故，一夕，其父夢見之，責以何久不返家？鄭言：“身任法官，實無暇晷。今日亦萬不獲已，有事當稟明堂上耳。”其父問故，答言：“監斬徐先生。”其父大驚曰：“徐先生是好人，且父執，為汝業師，盍為辯訴？”曰：“業已辯訴無效。”其父曰：“無效則當辭其任。”曰：“已再四辭，不獲請，奈何？”其父忽然而醒，心實厭之。走告徐，徐曰：“夢中說鬼話，惡足信。”未幾，徐得項虎症，多方醫治弗效，皮肉腐爛，自項而周於頸，卒致不起。含殮之際，扶以入棺，頭忽墜落。書祥所謂監斬者，其以是乎？憶予病將愈時，范丈建庵自縣立中校暑假旋里，過吾廬，相見致賀。族兄瑞堂在座，范丈並賀之。予愣然，方知予病之險也。范丈言，鄭君吉階患此症甚，至頸後穿，决洞見咽喉，卒以不起。君已脫險，不特君一族之幸，實吾里之幸云。
八、八抬命
廖佛醒言：世居青溪鄉高伯祖璞園公，方齠齔時就傅於隔溪（鄉名），每日往返不脫襪履而渡。母疑而詰之，璞園公言：“有老人日候于溪濱，負以往返。”母曰：“老人家愛護小孩若此周到，良可感。盍詢其姓名，歲時當報以禮物也。”璞園公遵母教，詢之。老人曰：“勿容通姓名，他日至江西自知之。”自是不復見老人矣。璞園公成進士，歷官江西按察使。一日公出，見豆腐店灶突中伸出一手，異之。忽憶往事，疑中有奇冤，多方偵察，竟得其實。先是，此間為逆旅，有茶商宿焉。主人覬其多金，謀殺之，瘞屍灶下。店已四易主矣，發之得屍，即往日負以渡溪之老人也。傳舊主至，年已七八十，一鞠而服，案遂破。
按，璞園名瑛，為瀛海先生（冀亨）之孫。灜海先生精堪輿、子平之術，著有《四言集腋》、《五言集腋》傳於世。數年前，《時報》摘登筆記數則。先生官吳縣知縣時，記關於張清恪公事者。據摘載人稱，此書為未[1]刻本，在舊書攤上費數便士購得。佛醒言，書名《求可堂自記》，曾付剞劂[6]，板片久廢。家有藏本，久擬翻印而未果。相傳瀛海先生歸田日，向黃竹隔族人家收租，午餐殺雞以食。先生曰：“多年賓主，何須過費。”佃戶曰：“非為田主特殺，因小犬三朝祀先耳。”先生賀之。佃戶曰：“食指日繁，徒增一口累人，何賀之有。”先生索年庚推之，决為八抬命。八抬者，清代轎制須二品以上始用八人抬也。乃告佃人曰：“苟肯以此兒畀我者，吾盡以所耕之田予汝。”佃戶樂以兒畀之，佃戶固先生同宗也。此兒愈長愈呆，教之讀，鈍甚。先生自悔命理之不精。及冠，為之授室，逾年生一男，取八字推之，始悟此為真八抬命，而其父乃封翁命耳。所生男即璞園按察也。佛醒言：璞園公父名鴻譽，字永齋，歲貢生。今永城萬壽寺“白一洞雲”四大字即永齋手書。據此，則世傳往江西挑白葉篢及逢官員便恭喜發財者，一切皆齊東之語，特為辨正於此。
[校注]
[1] 未——據上下文似當為“木”字。
九、鬆口米岡决鬥
技擊分軟硬兩途，一為少林派，一為武當派。然無論何派，精其術者必深沉不露。苟粗暴鹵莽，好負氣與人角勝負者，其術必淺。以予所聞，由硬入軟、精深此術者，首推道光中吾杭湖洋鄉丘正元，予已作傳以傳矣。鄰縣連城世以技擊著，往往有晦跡市場者。林漢琴言：連城有賣鑼者，年耄矣，嘗賣鑼至鬆口。其地有技師張某，設館數處，授徒甚眾。一日相遇于逆旅，張後至，將舞獅駕諸鑼上。翌晨，賣鑼者早起擔鑼出售，將獅頭置之地。張見而大怒，謂其侮辱己。且聞賣鑼者往來鄰村，嘗評論其技術，有不滿之詞，釘恨在心，至是遂一發而不可遏。賣鑼者道歉，不許；浼士紳說情，又不許；願罰酒席，亦不許。士紳皆不平，語賣鑼者曰：“汝老於此技，盍與一角勝負乎？”賣鑼者曰：“予老矣，胡能為？予固素不願與人爭短長也。無已舍一條老命與之拚耳。惟予隻身孤客，須召吾子來以為副手，計程往返須五六日。必欲相角者，其待一星期後，可乎？”張曰：“可。”遂立約，訂於某日在米岡上决鬥，各用副手一，不許他人攙入。先一日，賣鑼者挾其子至，其子曰：“父老矣，恐非彼敵，兒與之角，而父為副手可乎？”賣鑼者曰：“兒非彼敵也。”乃市包紙試之。包紙者，汀南下四縣所產，質厚而堅致，以四十二張疊為一刀。其稱刀者，蓋紙必經刀切而後整齊也。其子連四刀撕之立破，賣鑼者力能裂五刀，遂以其子為副。屆時，張執鈀頭，其徒執長槍。賣鑼者執棍，其子執鉤刀。日正午，相將入圍場。是日適值市期，環而觀者數千人。兩兩相持，若前若卻，各伺隙而動，不敢輕進。二時許，尚未交鋒，時日已偏西，斜射老人立處，老人側身佯為顛僕狀，張急趨前刺之。賣鑼者用鷂子翻身勢，舉棍向張腹下一挑，拋起高數丈，墜下斃矣，旁觀者鼓掌聲如雷。可為負氣輕敵者戒矣。漢琴聞之鬆口李君駕千，李君則二十年前所目見云。
十、賴牛牯
相傳永定有賴牛牯者，精堪輿術，斷人休咎，無稍阿曲。故人以賴牛牯呼之，而彼亦以牛牯自任。與庵前蕭進士同歲至交，蕭于文學頗自負。賴曰：“君文學雖富，然無吾為之造風水，恐終不能得科名。”蕭曰：“吾將取青紫如拾芥，何風水為？”無何，蕭屢試不舉，自念風水之說或有准然，又不願下志求賴，思以計取之。新年，知賴必至家賀歲，預匿隔室中，戒其子：賴至則告以外出，頃刻即歸。延之入室，案上陳列所作制藝，賴坐不耐煩，試取而披閱，則連篇累牘，所評無非出色當行、决中無疑等語。賴翻閱已久，不覺拍案大呼曰：“汝門坪不鋤低三尺，任汝筆頭能穿過壁，萬不能中！”賴久候不回，遂告别。蕭於是依賴言，將門外泥土鋤低三尺。賴至，見而大驚曰：“世上豈有第二賴牛牯乎？”乃向蕭致賀曰：“恭喜！恭喜！必中無疑，且將連捷進士。雖然，尚有作法，地師曾教汝乎？否則，中則中矣，今穿地洩氣，不加補救，恐年壽不永也。”蕭負氣不肯相下，通籍不久即下世。相傳如是，未審確否。世俗尚有賴預决蕭死期之說，恐出傅會，不足信也。
十一、周忠誠伯之蕃傳
明季周公之蕃官汀州總兵，隆武蒙塵汀州，公效紀信、韓成之節。予曾兼采《燼餘集》、《家狀》[1]、《仁恕堂筆記》、《藏山閣集》而為之傳[2]，刻入《南社》第三集，而不詳何許人。其後社友吳江柳亞子（棄疾）寄示一文，題曰：明忠誠伯周公家傳。文曰：
“公諱之蕃，字長屏，姓周氏，南直隸睢寧縣風山鄉人。崇禎中，仕閩為參將，紹宗襄皇帝正位福京，晉前軍都督府總兵官。時方大舉出師，詔公以所部從汀州出，直抵南昌，遙受禦營右先鋒永勝伯鄭彩節度。已而鄭氏觀望，師不果行。帝乃封公為福清伯，尋進忠誠伯。隆武二年八月，延平陷，帝自順昌奔汀州，公踉蹌趨扈，與給事中熊緯率兵五百隨行。中途皇后曾氏鞭墜地，公下馬拾獻，帝不名其官，唯呼我兒。會帝口渴覓飲，公以小桶汲水進，曰：‘願陛下一統。’帝喜亟，飲之，袍袖俱濕，加公總督。禦營二十七日抵汀，明日五鼓，公朝行在，猶聞帝后交謫聲。俄有十餘騎，稱扈蹕者踵至，則追兵也。問誰是隆武，公挺身大呼曰：‘吾乃大明皇帝也。’亂兵爭前執之，已知其非是，群矢集如雨。公拔箭，手殺數十人。復腦後中箭，墜馬被殺。熊緯督二十餘人格鬥，亦箭傷喉死。帝與帝后俱被執，時二十八日辛丑也。時方溽暑，群屍或臭腐蟲出，而公陳屍五日，玉色瑩然，汀人葬之西門羅漢嶺。其後，大學士傅冠自泰寧被執赴汀州，過嶺見新墳，輿者曰：‘此忠誠伯之蕃墓也。’冠下輿賦詩云：‘聞道延津簇羽旗，翠嵐飛越五雲迷。汀州草色空迎輦，誰是周郎裹革屍。’遂流涕再拜而去。冠尋亦被難。家人傅國楨收其骸葬嶺上，與公墓相望。”云。
柳棄疾曰：“朱明之季，睢甯周氏有二忠焉。一為忠武公遇吉，一即忠誠伯是也。忠武公以睢甯之英而占遼東錦州之籍，故世鮮知為吳人也，獨余考其家譜牒得之。而忠誠伯尤不幸，即譜亦第載‘崇禎末官汀州總兵’止。至於從龍晉爵，卒效紀信代死，雖其族之耆老相[3]傳多能言之者，而卒歸於文獻無征。蓋譜修于清初，文網嚴密，轉喉觸諱，無人敢筆之於書也。今其十一世族孫公權，以余能道明季軼聞，馳函屬為考證。會社友上杭丘復已撰傳文一篇，蓋本諸李弘庵先生《家狀》及黎士弘《仁恕堂筆記》，而余考全祖望《鮚埼亭集》、徐鼐《小腆紀年》咸有所述，爰穿穴異同為此篇，以歸公權，使與丘傳並行焉。全祖望、黎士弘既莫能言籍貫，而徐鼐謂為四川井研人，頗疑其舛，誤否？或亦如忠武公占籍故事，未可知也。諸家述公扈從殉義始末及其時日，亦不盡同，今依據全、徐二書而間參以丘傳，傳聞異辭自昔不免，蓋疑以存疑云爾。”
復按，諸書所載皆云：紹宗皇帝八月二十七日至汀，二十八日追兵踵至。惟《汀志•閔百戶時傳》作壬寅昧爽；《李職方家狀》及李寒支先生自書《歲紀》皆作八月晦。考是月甲戌朔，定為二十九日壬寅，是月小建，故稱晦也。又職方以八月二日至汀，《家狀》有與周公問答語。《小腆紀年》本諸寒支先生《職方家傳》，亦采其說。《家狀》為程鄉李士淳撰，以同時之人紀述時事，當必無誤。是周公固官於汀者，諸書稱“公扈蹕隨行”，或帝自延平以二十一日啟行，二十四日至順昌，公聞而自汀趨行在扈從與。又十七年，遊瑞金借得縣志一部，內載：“是年春，公嘗自吉安返瑞，隨郭維經經紀軍事，招撫農兵。”或事畢返汀與？
[校注]
[1] 《家狀》——根據後文系指《李職方家狀》。
[2] 傳——指《前明汀州總兵官忠誠伯周公傳》一文，參見本書之《念廬文存•卷五•六》。
[3] 相——原稿作“栩”，似為“相”之誤，徑改。
十二、嘯秋仙鬼降乩壇
乩仙之不足信，前曾論及。十七年秋在長汀志局，老友彭君鈺和示以筆記一則，轉錄於此，云：
“乩仙降壇，說部多有記載，余以為十九皆偽託也。記丁酉仲秋，與友人劉杏林、張星輝輩在蕭丙齋師館中為扶乩之戲，筆果能動，但書不成文。良久，余戲擬一律云：‘卅年浪跡遍天涯，畢竟功名是瞎猜。三上公車頻報罷，一遊戎幕又空回。生無可戀甘為鬼，死尚能靈不化灰。{謄[月→貝]}[1]得詩魂偏似蝶，因風栩栩上壇來。’眾叩姓氏，書‘嘯秋’二字。於是出題限韻，皆信手湊成，積廿餘首。詩本不佳，托之乩仙，竟相傳錄，喧傳至城。適張雨村孝廉（杏南）築父墳來余鄉日，余有一事請乩，遂書一紙焚爐中，同人固未寓目也。余揣張君必有遐想，漫書長短句云：‘爐香茗碗，消受閒庭院。鏡裏蛾眉天樣遠，’甫書至此，張君曰：‘怪事，怪事！’余知中其心事，遂續云：‘簾外雨絲風片。一聲落葉，莫問秋深淺。更何處尋排遣？悶倚欄杆，前塵後事思量遍。’張君曰：‘此真乩仙降壇矣！’再問，余恐敗露，為書一‘去’字，乩遂寂然。張君歸後，逢人便說果有乩仙。余曰：說部記載，皆可作如是觀。近日東門城樓竟有託名楊椒山主席，程明道、邵堯夫、仲子路、王廷榆、伯邑考、姜太公降乩者，亂點鬼簿，詩皆鄙俚，是真唐突前賢矣！”
予閱彭君所記，證以長汀近事，迷信之深，當為全國冠。普佑宮之乩盤為普佑夫人主壇，能開藥方、定地墳、選吉日。東門城樓之乩，于普通乩盤外，有沙盤，不用乩筆，能顯字沙上；有筆述，仙降則一人代書；有仙筆，能書聯匾。其中安設黃樓，以紙置樓中，書就，則樓中爆竹自響，啟視則墨瀋淋漓，尚未乾也。書法大率仿朱晦翁、李惕生。家中“務本堂”即乩仙所書，字高三尺許。有空中照像，欲照先人遺像者，能於空中撮出，惟須乩仙許可耳，不許可，則不能撮出也。怪怪奇奇，無所不備。更有所謂“志學會”者，會為黃藻軒先生生前所倡設，本以研求學術；今則謂其為神隍神來主斯席，蓋由連年汀亂頻仍，一般人士無可奈何，遂不覺為其所欺也。
[校注]
[1] {謄[月→貝]} ——原稿如此，疑為“謄”或“賸”字之誤。
十三、汀州來守降乩壇
長汀東門城樓乩筆，皆一般人造作而成。一日扶乩，張君逸塵（鳳墀）在旁，乩動，有降壇詩云：“滿目滄桑哭帝京，樓頭風月夜三更。胡天斷雁無消息，說到當年劍不平。”末後大書一“來”字，群謂：“來太守降壇。”蓋光復殉節知府來秀也，詩確是來公口吻，相與下拜叩首，敬鈔高貼壁上。翌日，賴君樸生至，謂之曰：“速速揭去，笑汝滿樓胡說也。試將每句首一字連讀便了然。”樓中人乃曰：“張逸塵攪鬼。” 樸生曰：“汝自扶乩，何怪逸塵？”然則所謂乩筆者，欺人乎？自欺乎？可以得其大凡矣。
十四、先生扶乩被騙
憶吾友劉君仰南（紹周），居上南湖，自號南湖居士。往年設帳吾鄉對岸大園里，即今設天主堂地也。學童五六人，皆年少未諳韻語。值居士返家，有遊士至館，俗呼飄葉子者，切其書館“墨香”二字為聯，而居士不知也。秋夜，學童為扶乩之戲，居士即指書館名屬為聯，學童遂書游士所作以應，居士以學童工夫深淺己所洞知，學童中固無能撰此聯者，居士遂篤信乩仙為有，不知乃為學童所騙。鈺和所謂“說部記載，十九皆可作如是觀”，吾於茲益信。
十五、蕭秉文謝絕扶乩
普佑宮扶乩蕭秉文，前清庠士。擇婿夏生紹蓮，中學畢業後入省黨政研究所，歸為縣黨務指導員。十七年冬與蕭女士結婚，其兄任志局書記。新婚日，予曾赴宴，見新人如玉，固不啻伉儷神仙也。友人言夏生不染少年浮薄之習，學問亦好。未幾，竟赴修文之召。蕭女士悲慟殉焉。秉文以擇婿為普佑夫人所主張，迨吉之期亦由乩筆選定。竟莫于飛協吉，是乩仙之不足信也，遂謝絕不營斯業云。夫死生有命，原非乩仙所能轉移。然觀如是，而乩仙不足信也彰彰矣！誤人乎？自誤乎？前車方覆，後轍續焉。蚩蚩者氓，何其愚闇若是也！政府通令廢除神權，長汀蘇星鑾縣長（亮寅）躬詣各廟，如普佑宮、通濟巌之乩盤、北極樓之藥簽，概行廢止，不許惑人。歸而得病，不五日竟卒於官舍。一般神徒鬼話連篇，遂謂蘇縣長犯神怒，遭神譴，以致不祿。時予在汀，曾著論辟謬，以迷信之來固為有因，必求其征結所在而藥之，方能收效。汀自西醫流行，出診必須洋銀二圓，中醫效之而高抬其價，平民安有此能力？普佑宮之藥方僅須半形小洋之香紙費，神便為之施治，尋常傷寒感冒傳經已遍，勿藥亦愈。况醫者意也，托之神祗，而壯其膽。所用又皆十平八板之方，服之而愈者一二，待其自愈者；服之而死者，則謂命該如是。且死者不能言，生者為之揄揚。故家有病人而無力求醫，又不忍坐視，不得不取信於神，於是乩盤之藥方、北極樓之藥簽，遂盛行于時。欲從而禁之，必倡設平民醫院，施診助藥而後可。否則地方官不准其信神，而不為之設備，平民有病無力求醫，其忍坐以待斃乎？吾恐日日禁之而不能絕也。吾見汀人請客，酒席之費，一席動輒一二百金，盍樽節之而為此舉乎？
十六、伏三姑
鄉俗有伏三姑者，蓋請紫姑神之類，中秋之夜，月下設香案，婦人伏案上，能召死者之魂，言陰中之事。凡既死之人，家屬欲知其在陰間若何，則伏三姑以問之。先君子言，此乃巧婦所以欺騙愚人者，鄉中宜厲禁之。往年老居敦厚堂內有吞鴉片斃命者，其母愛子情切，伏三姑問之。須臾，其子魂來，訴陰間苦處，謂凡吞鴉片斃命者，每旦須挑水三千擔沃鴉片煙苗。其母大哭。適先君子過其旁，以此等事本當力行驅逐，然無以折之，愚人反執迷不悟。因就前問之曰：“汝日挑水三千擔，離田若干遠？其水須用杓舀之歟？抑滿桶傾在田中也？”乃默然無聲，不復作恐嚇語矣。蓋婦人最易欺騙，一聞日挑三千擔，便不加詳察，謂受苦如是，痛哭不已。不知日力幾何，能擔水如此之多，其詐偽固不待辨而自破矣。
十七、一竅不通
俗詈人蔽塞曰“一竅不通”，此語最古。《史記•殷本紀》：比干強諫紂，紂怒曰：“吾聞聖人心有七竅。”遂剖比干，觀其心。《呂氏春秋•過理[1]》篇：剖孕婦而觀其化，殺比干而視其心，不適也。孔子聞之曰：“其竅通則比干不死矣。”高誘注：紂性不仁，心不通，安於為惡，殺比干。故孔子言其一竅通則比干不見殺也，此即俗語所本。
[校注]
[1] 理——原稿作“慮”，誤，據《呂氏春秋》改。
十八、斮足視拇
偽古文《尚書•泰誓》篇：斮朝涉之脛，剖賢人之心。作偽者亦有所本。董仲舒《春秋繁露•王道》篇：斮朝涉之足，視其拇。酈道元《水經注》：淇水下老人將渡水，而沈吟難濟。紂問其故，左右曰：“老者髓不實，故晨寒也。”紂乃於此斮脛而視髓。偽孔傳則云：冬月見朝涉水者，謂其脛耐寒，斬而視之。《呂氏春秋•古樂》篇：周文王處岐，諸侯去殷三淫而翼文王。高誘注：三淫謂剖比干之心、斷材士之股、刳孕婦之胎，故諸侯去之而佐文王也。斷材士之股，别無所見，蓋亦斷脛之類，記載互異耳。
十九、沈文肅公祠聯
十七年秋，予在長汀志局，適李子步青來汀，舊雨重逢，歡然道故。偶及楹帖，盛稱李畬曾太守（宗言）廣信沈文肅公專祠工整無匹。太守為文肅之甥。文肅前守廣信，賴林夫人之力，齧血指致書玉山饒總兵，危城得全。故廣信專祠並祀夫人，乃創例也。林夫人書已述[1]於前。太守聯云：“望武夷二百里即是故鄉，迎養板輿來，賴有青燈慈母訓；繼文肅三十年出典斯郡，摩挲苔碣在，愧無黃絹外孫才。”又誦方履中南昌文肅祠聯云：“渺渺兮餘懷，百年間幾換滄桑，仗元老抒籌，留取一方乾凈土；浩浩乎白水，千載事都成泥絮，祇清流無恙，常涵尺幅蔚藍天。”祠在百花洲上，故對語云。然余庚子遊南昌未見此聯，當由後來加入也。步青記憶力甚強，書法勁健，所至之地，索書者戶限為穿。余曾見其揮毫終日，不挾一冊子，由其胸中所記多也。自言所過郵亭、驛館、古刹、名園，見有妙語佳章多能成誦，雖數十年不忘。余則輒過輒忘，掩卷幾不能誦一字。曩游南昌文肅祠，畬曾太守亦有一聯，今已不復記憶，亦未知尚存否？記樊樊山一聯云：“寇氛橫章水東西，灑血陳書，終完信郡金湯，欃槍息影；軍制總大江南北，明心若鏡，豈徒灌城節鉞，竹帛銘勳。”用前守廣信、後督兩江，氣象頗闊大。灌城，相傳南昌為灌嬰所築也。
[校注]
[1] 述——原稿作“前”，誤，卷四有《林夫人血書》一文，故改。
二十、望湖亭聯
憶庚子秋自南昌買舟下吳城，登望湖亭，見亭柱懸彭剛直長聯，頗嫌其冗滯，已忘之矣。偶於說部中得之，轉錄於此：“戰艦列千軍，想當年小喬夫婿，破浪乘風，多少雄姿英發。今我戈船來寄跡，弔古憑闌，問幾許事業興亡，祇贏得殘灰劫火；湖天開一碧，看此日大地山河，落霞孤鶩，無復活潑生機。誰家鐵笛暗飛聲，悲歌擊築，把那些滄桑感慨，暫付與芳草斜陽。”相傳湖為周郎練水軍之地，小喬登亭以望其夫，俗呼望夫亭。又一說：陳友諒[1]與明太祖戰于鄱陽湖，其妻登亭以望。皆于史無征。時太平軍興，亭已圮毀。彭練水軍於此，修復茲亭，故懸是聯。聽事正中懸曾文正一聯云：“五夜樓船，曾上茲亭聽鼓角；一樽濁酒，重來此地話湖山。”恰是中興名臣口氣，純任自然，絕不吃力，視彭作幾有仙凡之别。又檻外懸粵人馮子良一聯云：“能容湖水胸襟闊；得見廬山面目真。”時馮為貳守，茲亭則正對匡廬也。
[校注]
[1] 陳友諒——原稿作“陳友亮”， 依上下文“亮”似為“諒”之誤，徑改。
二十一、宋芷灣贈伊太守聯
嘉慶宋芷灣先生（湘）客廣州，貲斧缺乏。值甯化伊墨卿先生（秉綬）為惠州太守，固舊未相識也，寄贈一聯云：“南海有人瞻北斗；東坡今日領西湖。”太守得之大喜，亟贈二百金，並延掌教豐湖書院。此聯對仗工整，恰切不移。然惟芷灣先生出之而非諛，亦惟墨卿先生受之而無愧。世讀《紅杏山房詩》者，皆目芷灣為詩人，實則先生歷典大郡，皆好事興作，力為民興利除害。十五年更葬先生墓，先生族裔渡五君屬之為表，予嘗以香山、東坡服官比之，固韓昌黎[5]所謂餘事作詩人者也。
二十二、張全虞挽和尚聯
楹聯脫口而出，其妙有不可思議者。永定張金虞[1]先生，某科解元，久負文望。一日，鄉人乞書挽聯，先生問：“何用？”鄉人曰：“東華山死個和尚。”先生遂書上聯曰：“東華山死個和尚，”鄉人錯愣，疑為戲弄也。先生命取下聯來，續書：“西竺國添一如來。”見者無不絕倒，謂真巧對云。
[校注]
[1] 張金虞——標題中則作“張全虞”，不知孰誤。
二十三、童解元醮壇聯
吾杭童海琴先生（其浚），光緒乙酉解元。未發解時，峰市近鄉迎五大尊仙，先生題廠門云：“舉世皆聾，角聲清破黃樑夢；凡根盡斬，刀影寒生白雪光。”識者謂其氣軒不凡，定當出人頭地。又一聯云：“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何妨男女雜坐；十目所視，十手所指，須知善惡難逃。”人多喜誦之。先生則曰：“唐突大仙，徒滋罪過。”獨自喜“天上神仙原姐妹；人間香火舊姻緣。”一聯，以為合作，信不誣也。又友人誦先生作醮壇門聯云：“何所聞而來，得非謂百劫可消、千祥可集；遊其門者眾，果孰是性天無愧、心地無慚。”壇門內向正對出路一聯云：“此去好修行，豈獻些香火紙錢，即當福爾；隨方行陰隲，莫離了金壇紫館，便欲瞞天。”初讀門聯令遊人啞然莫答，第二聯當前指點引人為善。此等文字信可為世俗迷信者當頭一棒。戊戌春闈，予與先生同寓京館之東頭南院。先生自謙無他長，惟制藝一道頗有心得，將多購前人文集，精選一編，以為後學模範。是時政變尚未發生，故有此語。及下第南旋，未幾而北都變作，先生亦不久下世。近日方托先生從弟力齋大令（其鴻）搜求遺詩，編入《杭川新風雅集》，錄此數聯，已不勝人琴之感。
二十四、包千谷十殿閻公聯
記民國六年藍市建醮，托族校書聯，禁之不能，卻之不可。予擬門聯云：“禍福無門，唯人自召；陰陽一氣，有感斯通。”集句頗為渾括。醮壇例有紙紮十殿閻君等模型，包君千穀擬作兩聯，一云：“昧盡心上天良，縱能瞞生難瞞死；看來眼前地獄，寧可信有莫信無。”一云：“誰能跳過此關，怕惡鬼莫作暗鬼；畢竟輪回有路，修後生全靠今生。”予謂時尚白話文字，此聯婦孺皆解，有益世道人心不少。惟此種筆墨乃不愧真白話文字也。
二十五、李比部戲臺聯
黎甲入泮，溫乙圖索取其賄。乙亦庠序中人，乘甲謁墓過其鄉，嗾惡少辱而留之。儒水合坊大動公憤，出而交涉。經魯仲連排解，罰酒席、演劇了事。值李比部里居撰一聯云：“做這樣兒，看他如許威風，怎麼結局；認些錯罷，留點斯文面目，還我同人。”出語雙關，裁縫滅盡針線跡，惟對偶稍露，且與演劇無涉，未為全壁[1]也。
[校注]
[1] 壁——原稿如此，似當為“璧”字。
二十六、鄰鄉亭聯
予年十四出應縣試，往返安鄉橋，見橋畔有亭，石門框鐫一聯云：“半壁茅亭曾話别；一溪萍水又相逢。”語甚飄逸，字亦秀健，輒識之不能忘。蓋其地距高寨嶺亭數里，而溪流汩汩，又環繞其前也。甲午赴秋試，取道閩江，過白砂太保廟前，見亭塑一聯云：“溪聲馳萬馬；橋影落雙虹。”停輿小憩，以為寫盡茲亭景象。聞吾里安鄉[1]、茶地間有亭翼然，前人題一聯云：“到此來適逢茶地，從茲去便是安鄉。”以兩地作對，妙極自然。詢之鄰鄉，亭在何處？俱莫能詳。蓋歲久倒坍矣。廬豐、安鄉間地名登寶岌，有聯云：“去是路兮歸是路；得偷閒處且偷閒。”先子嘗言：“亭非偷閒之地，易作‘停驂’則較善矣。”趨庭之暇，嘗教不孝：“無論詩文必切乃當，不切者便為陳言。”昌黎云：“陳言務去。”不孝佩服茲訓，每一執筆輒不敢忘。稍長，詢之前輩，知安鄉橋為知縣史公園手筆云。
[校注]
[1] 鄉——原稿作“溪”，依下文似為“鄉”之誤，徑改。
二十七、明代不禁服內生子
明族先賢練塘公由豐稔鄉遷居城中，後裔城鄉分住。今城內大宗祠是公遺宅，練塘書屋在今豐稔鄉之田背村。增城湛甘泉先生為之記，上杭舊志載入藝文。俗傳公居城中服內生子，禁例甚嚴，黑夜抱之出城，今居田背者即此後裔也。無稽之談，誣衊先哲，誠不足信。且明代實未嘗懸為厲禁也。據明季談遷《棗林雜俎•智集》“不禁服內生子”條云：“《禦制孝慈錄》序有曰：‘禁服內生子不近人情，故《大明律》無服內生子之條。’自注：出敖英《東穀贅言》。”又曰：“莊皇在東宮時，康妃服未必生元子，上不懌，諭嚴嵩曰：‘禮官得毋言乎？’嵩詢諸朝士，皆莫敢對。少詹事尹洞山台曰：‘曷不舉《孝慈錄》序中不禁民間生子語乎？’嵩以其言對，上釋然。”是當時固無所謂禁條，足見在城服內生子、抱以出城尤為無稽。蓋公本在鄉，或歸田後遷居城中也。
二十八、劉、任皆終身不娶
予曩作《劉鼇石先生傳》成，聞邑人云：“先生終身不娶，固不願留孽種於人間。”遂據以補書傳後，將重印《天潮閣集》並為編年譜。邑人雷一枝拔貢（熙春）、家海山大令（翊華）對於終身不娶一節皆靳靳致辯。海山且曰：“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不娶不足為先生重。”予以僅憑傳說無以間執二君之口，將二君辯論付諸年譜後，以附於“疑以存疑”之義。其後得讀楊二樵先生《臨汀匯考》，其人物考中言明：先生終身不娶。又載萬承勳《冰雪集》，言先生在都時，承勳季祖萬季野與姜西溟曾竭蹶為謀娶資。後十二年相遇秦中，詢之，則曰：“仍未娶也。”問所醵金，則曰：“已散之友人矣。”先生終身不娶，乃信而有征。最後又得讀甯都魏季子（禮）集，所作《任氏遷家序》，謂任氏世為九江衛官，有濟世仲望者，明之諸生。明亡，與同里吳次盛輩起兵於昌，見所推者不足以集事濟世，弟安世、兄子瑞尚稚齒，俱在師中，乃預脫二子，挺身來寧都。托二子于冠石先生，使耕且學。志不欲生子孫為今世上人，弗娶，遂飄然而去。冠石先生林確齋，諱時益，蓋時實維勾容之裔。讀魏季子此文，知不欲生子孫為清奴隸者，固不僅鼇石先生一人，所謂“德不孤，必有鄰”矣。
二十九、剝皮
相傳明季清流裴淡泉尚書（應章）為諸生，貧甚。除夕，典質衣衾，向屠戶買肉一方。屠戶歸，詢知其事，曰：“彼欠賬未清，反有錢買肉。”遂詣尚書家討賬並索肉。業已下鍋，屠戶向釜中撈之以去。尚書與妻泣曰：“吾夫婦一窮至此，肉已取去，尚有湯在，姑用以下飯可也。”屠戶聞之，返將灰撒諸釜中。尚書夫妻唯相對飲泣而已。其後成進士，官侍郎。除夕賜宴，偶憶往事，不覺墜淚。朝廷責其不敬，既詢知其情，乃曰：“此人應剝皮。”於是下縣刑屠戶。此事不見載籍，而故老相傳，以為刻薄者戒。偶閱《聽雨軒筆記》，載趙文華為諸生時軼事，絕對相類。趙則奉命剿倭，巡視沿海地方，過慈溪故鄉，借他事斬屠戶以報睚眥[1]之怨。文華小人也，與尚書賢奸判然。尚書所著《懶雲集》，天啟朝奏疏有指斥滿州語，清高宗燬之，列為禁書。北平汀州會館在正陽門外長巷下二條衚[2]衕，為公與永定沈孟化參政（鯤）所倡建。公撰碑記，期望於汀人者甚摯，今樹會館聽事左畔。又館門舊鐫一聯云：“帝里衣冠舊；天涯骨肉親。”聞亦出公手筆。
[校注]
[1] 睚——原稿作“眶”，依文意似為“睚”之誤，徑改。
[2] 衚——原稿作“衙”，依文意似為“衚”之誤，徑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