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文学剧本<我的打工女友>13-18

 

山前小路上,一位骑着自行车赶圩归来的人看见我在不远处的田里插秧,忙边下车边大声喊道:“应宏,有你的信!”

我上前把信接过,一看信封上那熟悉的己妹的笔迹,便急忙把封口撕开将信取出。

伴随着镜头扫过信上那娟秀的文字,画外响起己妹的叙说:“不必为我担心,我都已经十九岁了。十九岁,在城里人看来还是个孩子,许多人还要父母帮叠被子和洗衣服;可在我们乡下,男的十七八岁就该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而女孩子才十二三岁,就得给全家人洗衣服、挑水、喂猪做家务了。”

“村里人告诉我,我爷爷十六岁时就给地下党当交通员,有一次……”

巷子深处,两个国民党兵在追捕一少年,少年拐进一条七拐八弯的狭小胡同,跑着跑着,发现已经没有出路,便从衣兜里将一张字条摸出准备放到口里吞下,但稍有犹豫之后,又将字条重新放回衣兜,然后用双手和双脚抵住胡同两边的墙往上攀登,当追兵出现在胡同的拐弯角时,他已经接近屋顶了。

一名追兵举枪向他瞄准,他用右手迅速扒开屋顶的瓦片,抓住一根条,奋力一跃就上了屋顶,一颗子弹擦着他的头顶而过。

“他十九岁那年,解放军四野纵队解放迁江,他冒着枪林弹雨给解放军划船……”

隆隆炮声将己妹的叙说淹没,在隆隆炮声中,迁江县城冯胜公码头一带的红水河两岸硝烟弥漫,河面上,布满了乘着小船、竹排强渡红河的解放军。

画面推近,一位年轻的小伙子在奋力摇浆,不时有炮弹在小船和竹排边炸响,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和船上的战士们的衣服。

炮声隆隆,在隆隆炮声中镜头拉开,画面上出现的是湘桂黔边境三省坡一带的险峻高山。山坡上,立有用红油漆刷写的巨幅标语:“争时间,抢速度,尽快修通枝柳路!”,“斗严寒,战荒山,彻底埋葬帝修反!”

一座宽大的风雨桥下,炮声响过,司号员拿出号筒正要举起来吹,一个身材壮实的小伙子急忙站了出来:“报告连长,三号作业区有一眼炮没响,可能是哑炮!”

连长朝司号员摆了摆手,目光扫过众人,在场的人纷纷举起了手。

身材壮实的小伙子:“报告连长,让我去吧,三号作业区的炮眼都是我们突击班打的,那一带的地形、炮位我都熟悉!”

连长稍作思索,点了点头。

己妹的画外音:“当年,和我爸同在一个连的我妈也是才十七岁,……

寒风呼啸,一面印有“柳州民兵师八团一营五连铁姑娘班”字样的红旗猎猎作响。

镜头拉开,画面上是一条平缓的小河,岸上的树叶子早已落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杈。

河中,年轻时候的己妹妈和一群年轻姑娘站在齐腰的水中打木桩。

镜头愈推愈近,突出她手腕上包着的纱布,纱布上有从里面渗出的殷红血迹。

历史画面复又幻化为信笺上娟秀的文字,随着镜头的移动,己妹的画外音在继续:“再说,如今来广东打工的人中,年纪比我还小的多的是,有的四川、贵州、湖南、湖北、江西来的女孩子,甚至连地图都不会看也敢从那么远的地方一个人跑到广东来,我不但比她们年纪大,而且又念过了那么多年的书,你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呢?”

 

 

躺在长途卧铺车上的我望着从车窗外投射到车顶里来的斑驳光影在沉思。

报纸标题特写:“民工潮再涌珠三角 铁路运输不堪重负”、“广东紧急叫停节后招工”,“广铁柳铁紧急调集车辆应对节后民工大潮”,“制度不严 措施不力 广东一私企发生严重火灾”、“广东一工厂昨晚发生重大爆炸事故”……

学校收发室里,我在匆匆翻找刚来的信,看到有己妹的来信便急急忙忙拆开。

画外音:“己妹每次在信中都说她在外打工很安全,干活虽苦些,但她能承受,让我尽管放心,但越是这样,我却越是放心不下。那时候,电话还没如今这么普及,我们的联系全靠书信。北京到广东的信件要一个星期才收到,每当从广播、电视、报纸里得知广东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时,心里都很着急,直到收到她的信后才踏实。”

“而那时候,我与己妹其实也还没有什么明确的约定,只是朦朦胧胧感觉到,彼此间有什么情况都想让对方知道,有什么话也想向对方说和只有知道对方平安心里才舒坦。”

 

 

红河市一中校园里的后山上。

我和己妹席地而坐。

“……我认为我们山区之所以落后,最根本的原因是文化落后,己妹,我们还是报考师范大学吧,毕业后也好回去为家乡多培养些人才。”

“不,要是真能上大学,我就想上医学院校。”

“为什么?”

“要是我们山里也有医生,我也不会从小就这么苦了。”

“怎么说呢?”

“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才三岁的时候,妈妈就不在了。”

“她是怎么走的?”

“她生下弟弟后不久,就常觉得肚子隐隐约约有些疼痛,但因家里没钱,也没去看医生,硬是挺着。开春了,农活一天比一天忙,她除了早晚要忙家务外,还每天都背着才两三个月的弟弟坚持和我爸一道下地干活,直到有一天晕倒在地里了……

电闪雷鸣,崎岖的山路上,一副用木杠绑成的担架在雨中匆匆行进,因道路泥泞,抬担架的人多次差点跌倒。

北山乡医院病房外,一位医生在对己妹的父亲说:“我把实话都跟你说了吧,她这病,你们送来得太晚了,现在病情已经恶化,就是到市里的医院去也治不了啦,还是直接送去南宁,到广西医学院去碰碰运气吧。”

“去广西医学院大概得要花多少钱呢?”

“请救护车大约要花五六十,检查大概也要近百块,手术,估计得花上两三百,连同手术后的治疗费用,恐怕也得要五百多,这样吧,带上六百块,保险些。”

“六百块,这在一斤大米才两三毛钱的八十年代初,对于我们这样一个山里人家来说也已经是个天文数字了,但为了给妈妈治好病,爸爸还是想尽了一切办法。”

集市里,己妹爸挑着几只鸡向家禽行走去。

一户人家的大门前,己妹爸在敲门。

山脚下,己妹爸在往一辆手扶拖拉机上装石头,装满石头的手扶拖拉机开走后,他又挥起铁锤在打一块很大的石头。

“但是,卖光了家里值钱的东西和借遍了所有的亲友,爸爸尽了最大的努力,也只是仅仅能够筹集得到两百多块钱。”

己妹爸垂头丧气地从挂有“北山乡信用合作社”牌子的屋里走了出来。

“爸爸不服气,又找信用社想要贷款,但没有东西作抵押,就是给人家下跪也不管用。而妈妈的病情又在不断加重,医院也天天催要交医药费和住院费。”

“妈妈在乡医院里住了十多天,爸爸筹集到的两百多元钱,光交给乡医院就花去了一半多,妈妈知道了这一切后……

乡医院病房里,躺在病床上的己妹妈挣扎着坐了起来,有气无力地说:“己妹她爸,这病,就算真能治得好了,六百块钱我们家也不容易还得清,再说就是去医学院,也不一定就能把我这病治好的,万一病没治好,钱又花了,到头来人财两空,你和孩子们怎么过呀?……这些日子,我想来想去,连毛主席都说人固有一死,谁都没办法。死,我不怕,只是我们的孩子都还小,要是我死了,你拉扯这几个孩子大也不容易,剩下的这一百多块钱就别再浪费了吧,留着,等我走后找个人来和你一起照料这几个孩子,这样,我在那边也就可以瞑目了……”

己妹爸涕泪纵横,哽咽道:“别胡思乱想,你,你的病会好的,我能借得到钱的……那年,在枝柳铁路建设工地上,我们说过要在一起到白头的,我们就是再苦再难,也得要给你治好这病。”

“就在这一天,妈妈执意要出院,不管父亲如何劝说,她硬是坚持要回家来,说有了子女的成年人不好死在外面,要走,也得从自己家里走。”

“妈妈回到家后只呆了不到一晚……

昏暗的油灯下,己妹妈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她挣扎着想喊什么,己妹爸扶着让她别动,俯下身去问她要说什么。她伸出手,艰难的叫了个“己……”字,己妹爸明白了她的意思,马上把几个小孩叫醒,带到床前,她把一个个孩子都抚摸过后把眼闭上,少倾,又缓缓把眼张开,拉着己妹爸的手:“答应我,找……找个人,人来和你一起……一起照料这几个孩子……啊!”

己妹爸泪眼淋淋地点了点头,己妹妈头一歪,便永远闭上了双眼……

己妹爸撕心裂肺般地嚎啕大哭:“己妹妈唷,你不能走,不能走啊……你,你现在才二十九,二十九岁呀,你不能走,不能走呀……”

哭声渐隐,画外飘来己妹妈年轻时回荡于程阳桥畔的歌声,歌声犹如来自天籁之外:

 

看天天更蓝,

望水水滔滔,

喊一声山山回应,

啊哩哩也啊哩哩哩哟

辛劳之后乐逍遥,

啊哩哩也啊哩哩哩哟

辛劳之后乐逍遥哎……

 

挂在墙上的日历:1982年6月23日

歌声渐低,在低低萦绕着的己妹妈的歌声中,己妹在继续对我叙说着。

己妹:“那时,我才三岁,妹妹两岁,弟弟生下才七个多月,妈妈走后,爸爸怕别人来不疼我们,尽管前来说媒的人不少,但才二十九岁的他就是坚决不肯再娶,既当爸又当妈,硬是凭着自己的双手把我们姐弟三个拉扯大。”

“在我们山里,因病无钱医治或因不能及时医治而扔下子女无人照料的人还真不少,男的死了妻子改嫁或女的死了丈夫另娶,可怜的都是孩子。因此,我要是能上大学,我就想要学医,毕业后回山里工作,让那些和我一样命运的孩子不再苦命。”

镜头拉开,隐去了我和己妹的交谈声,取而代之的是画外音:“在填写报考志愿的问题上,我无法勉强己妹,但我们最后还是约定,所填志愿都选在北京的院校,我报师范大学,她报医科大学。”

“后来,我们俩都被第一志愿的学校录取了,但己妹却因交不起学费,在还没等来录取通知书前,就下广东打工去了。”

 

 

车窗外的光亮渐多,大巴车驶进了一个灯火辉煌的大型加油站,停了下来

加油站的工作人员在给车加油,许多乘客也要下车方便,躺在过道里的那两个半路上车的人只好起身让人们通过。

方便之后的乘客,也有的人顺便到加油站开的小卖部去买果脯、饼干、烤面包、矿泉水等东西,又有两位中年乘客拿着空矿泉水瓶去找水龙头装自来水。

[回忆画面]

三个半路上车的人互相推让了一下,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便睡到那剩下的唯一一个空位上去了,那位拎着编织袋的人则从袋里拿出几张报纸在过道上铺开,又用装着行李的编织袋当枕头,然后就睡到报纸上,他刚睡下,很快又坐了起来,将报纸分出两张给那位没有座位的同伴。

一位乘客徘徊在公路边想走出去找地方方便,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提着棍棒把他拦住并厉声呵斥:“不许出去!要撒尿就进厕所!”

厕所外供乘客洗手的水龙头前,一位老头子在往空矿泉水瓶里装自来水,装了半瓶,就就着瓶口喝了起来,喝了几口后再把瓶子装满,拧好瓶盖,心满意足地向车子走来。

画外音:“我虽然还没见过己妹的父亲,但我想他一定也像这些憨厚的农民一样,为了尽到一位父亲的责任,为了自己的儿女少受些苦,为了支撑起一个艰难的家,就连躺在过道里也要匆匆赶路,甚至连一瓶矿泉水也舍不得买,连上厕所的钱也想省下!”

“己妹所在的北山乡在我们山口乡的西面,她到市里读书要路过我们山口,每个学期开学放假,我们回家返校坐的都是同一辆车,相处的多了,彼此间的了解也不断加深了,我总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己妹的父母那么值得我敬重的长辈了,我在潜意识里渐渐产生了一种欲望,总想把己妹的父母变成我的岳父母。”

“但是,一和己妹在一起,我感受到的总是一种悲壮与崇高,一种令我不能生发出任何私心杂念的悲壮与崇高。上了大学,我们虽然相互间每隔十天八天总要给对方写一封信,但内容也只是介绍自己的近况、叙说自己的所思所想及询问对方的情况而从未涉及爱情,我也一直不知道我们之间有没有爱情存在和不知道这种相互间的关爱到底属不属于爱情。”

“直到大三那年寒假回家,当我在电话里告诉她我母亲生了病时,她询问了病情如何之后,接着就说她很快也要请假回家过年。”

“没想到她回来得那么快,才第三天早上就到了。”

客车来到立有“山口乡旅客上落点”牌子前停下,己妹提着行李下了车,我迎上去接过她的部分行李,欲带她往家里走。

己妹:“不,好久没吃家乡的螺蛳粉了,你陪我去吃一碗好吗?”

米粉摊前,己妹边吃边说:“这次回来,也想请你帮个忙,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什么忙,怎么说得那么客气?”

“因为不是一般的忙。”

“什么一般不一般,你就直说了吧。”

“这忙说容易也挺容易,说难也真的很难向你开口的。”

“你干脆点,别绕圈子了好吗?”

“我说了……你,你要是不愿意怎么办啊?”

“我们相识了那么多年,曾有过你说了我不愿意的事吗?”

“那我就说了啊?几年不照相了,我想让你,让你这就陪……陪我到照相馆去照张快像行吗?”

“干吗?”

“行吗?”说着,她的脸不知什么时候已红到了脖子根。

 

 

一张我和己妹合影的照片布满银幕,照片下方,印有“2002年2月8日摄于山口圩照相馆”字样。

镜头拉开,照片拿在我妈的手里,妈妈反反复复看着照片,又仔细端详着坐在床前的己妹,然后把照片的背面翻了过来。

合影照片的背面写有两行字,上面一行是“相识相知到永远”,笔划柔和,字体秀丽;下面一行是相亲相爱永相随”,笔划刚劲,字体粗犷

妈妈的病好像一下子就全好了,她挣扎着坐了起来,慈爱地抚摸着己妹,看到己妹有几根头发乱了,又从枕头下摸出一把梳子给她梳好,她边梳边道:“儿耶,你就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样,说来就来了,见到了你,妈的病也好多了。应宏不如你能干,脾气也不大好,又不会体贴人,往后过日子,你可得多包涵包涵他啊。”

己妹:“妈,看您说到哪里去了,应宏是大学生,知书识礼,我哪能比得上啊,我们做晚辈的不懂事,往后,要有什么做得不对,可还得您老人家多教导呀。”

妈妈和己妹在聊家常,亲如母女。

画外音:“这时我才明白,己妹求我和她合影,实际上是为了让我妈高兴的,但这一起合影来得太突然,到底能不能当真,我一点儿底都没有,直到后来我上了一趟她家后,心里才真正踏实了下来。”

[回忆画面,画外低低地萦绕着高胜美那《千年等一回》的甜美歌声]

“不骗我?”

“骗你干吗?”

己妹重又把头靠到我的肩膀上。

歌声扬起:

 

只为这一句

啊哈断肠也无怨

雨心碎

风流泪

梦缠绵

情悠远……

 

 

大巴车行驶在黑暗中,依稀看出躺在车里的乘客在随着车子摇摇晃晃。

在车灯的照射下可见道路旁边停着四五辆摩托车,看到大巴车开来,开摩托车的人马上举起一块写有“搭客过关”的小小牌子,司机随即放慢车速,把车缓缓停在摩托车前。

开摩托车的人:“几个”

车主:“两个。几块?”

“五块!”

“别讹我啊。”

“有假不要钱。”

“好,过后一公里。”

“不见不要钱。”

车主走到过道里,摇了摇睡在过道上的那两个半路上车的人:“起来,起来!”

睡在过道的人:“怎么啦?”

“前面有交警,你们下去坐摩托车,过了关后再上来,我们先走,在前面等你们。”

睡在过道的人在黑暗中边摸索行李边说:“别甩下我们啊。”

“行李留在车上,快下去吧,甩你我们还用走这条路吗?快点呀!”

睡在过道上的那两个人无奈地走下车去,脚一落地,开摩托车的人就把头盔递给了他们。

画外音:“要是这大巴车就这样把这两个乘客甩掉,他们可就惨了,己妹过去在信中曾告诉过我,有一次她回家时,在路上就被司机甩下过。”

黑暗中,沿途,陆陆续续有人下车,最后,大巴车上的乘客只剩下了己妹和另外几个人。

半路,车子在一间楼房门前停下,灯亮了,司机揭开座位旁的发动机盖,装模作样地捣鼓了一下后说:“修不了啦,等天亮我再找别的过路车给你们换乘吧。”

己妹的画外音:“那天半夜,我们好不容易在车上熬到了天亮,天亮后又等了许久,司机和那随车卖票的人才来到,他们把我们交给了一辆中巴车后,将‘广州’、‘东莞’、‘宝安’、‘深圳’等牌子放到了车头上,就‘呼’的一声把车开走了。”

中巴车开到了一个小镇停下,乘客陆续下车,最后,车上只剩下了己妹一个人,司机:“下车下车,终点站到了,快下车!”

己妹:“我是要到新宾去转车的,还没到呀。”

司机:“我的车不到宾阳,这是终点站!”

“可我从广州回来是买到宾阳的车票呀。”

“谁卖到宾阳的车票给你啦?”

“今天早上把我们交给你的那辆大巴车。”

“那你就找那辆大巴车去吧。”

“他把我们交给你,你就得负责到底呀。”

“不关我事,我也没卖票给你过。”

“总之是你们班车收了我的车票钱啊。”

“谁收了你的车票钱啦?你有我给你的车票吗?

己妹的画外音:“那一次,真是哑巴吃黄连,耽误了时间不算,还多花了不少冤枉钱才能回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