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霞她婶传(0-3)
金 霞 她 婶 传
所 向
写在前面
在我们村里,由于从来都没有哪个女孩的名字叫做“金霞”,因而嫁到我们村里来的女子,也就没有谁能成为金霞她婶。但奇怪的是金霞她婶这个人,无论是我回到村里或走到哪里,几乎随处都能遇到她。并且,我的好些本地或外地的朋友都说,他们对金霞她婶也很熟悉,因为他们也是不论走到哪里,几乎都有可能能见到遇上她。
一、晚叔终于娶到媳妇了
公元1962年入秋后的第一个好日子,晚叔终于娶到媳妇了,而且娶来的这媳妇模样儿还挺俊俏的。
按理说,在那个十里八村都难出得了个初中生的年代,晚叔一个高中毕业生,换上别人,不但走到哪都应当是能让女子芳心萌动,家里想不让媒婆踏破门槛都难的,然而,别说没有人排起长队来想着要嫁给他,就连他娘发了多个媒人四下提亲,也是要么是人家的父母不愿意,要么就是女方一说是他就摇头,
好不容易,终于在十多里外的张庄找到个老人同意女子也不拒绝的人家了,这户人家之所以没拒绝,是因为那时候晚叔已经进了村里的学校教书,成了个有点身份的人了,于是在媒人的安排下,到圩上去见过了面,之后两人又在媒人的陪同下一同赶过几次圩。然而,就在这门亲事眼看就要圆满的时候,忽然女方让媒人捎了话来,说她还不想结婚那么快,至少还得要过三五年后再说。
“还不想结婚那么快,得要再过三五年后再说”,或者说是“家里弟妹还小劳动力少,老人说要等过几年弟妹能干活养家了才给出去(出嫁)”之类的话语,是那个年代回绝婚事的“通用语言”,但凡对方捎来这样的话,那就是没戏了而不会有人真要傻呼呼地等下去的。因为,即使有谁真的有耐心等上三年或五年的话,到时候要么是对方的孩子都能跑了会玩泥沙了,要么就是对方又会找出别的借口来让你再等。当然,也没有谁会傻到听不懂这个话的,因而实际上也从来就没有谁真的等过。
其实,晚叔在人品上并没有什么问题,并且又是个在三村六堡都很稀罕的高中毕业生,之所以发媒去问过那么多人都没能成,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的个子矮小,身材单薄,干起体力活来比同龄人差得太多且性格又有点内向。而进入六十年代以后,由于各个机关单位的人员都已饱和,高中生毕业后政府也没能给安排工作了,不像五十年代初就连高小毕业生都能进食品站、粮所或供销社成为公家的人。而晚叔读书虽然聪明,但却干不了体力活尤其是重体力活,考不上大学后回到村里务农,每逢按件计分的活儿,他不但所能挣到的工分都比那些老弱病残者还少,而且还常被人取笑,因而不被女子看好也就不奇怪了。
眼看着弟弟找个对象那么难,晚叔的大哥再也坐不住了,于是便发媒到山背后一个小村去向一户熟人家去提亲,因为那个女子的父亲与晚叔的大哥交情颇深,晚叔的大哥心想,凭着过去多年那么深的交情,那女子的父亲总不至于会不给个面子的吧?
没想到,那户人家一听媒人说起名字就拒绝了,这让晚叔的大哥感到十分意外,怎么这个和自己交情那么深的老朋友,都不给自己一点面子呢?于是,他便亲自找上门去要问个究竟。
晚叔的大哥找上门去时,恰好那女子和她父母都在家,老朋友看到他登门拜访,连忙撮了半笸箩的花生来剥了,又让孩子她娘杀了只鸡,热乎劲儿一如既往。
晚叔的大哥虽然和晚叔是兄弟,但年纪却比晚叔大了二十多岁,就连他那尚未成人就已夭折了的长子都还比晚叔这个弟弟大好几岁。还在晚叔尚未出生之前,老人就让他大哥分开过了。
由于晚叔的大哥与那女子的父亲是同龄人,并且还是有着多年交情的好朋友,因而在寒喧和聊了一会家常之后,晚叔的大哥便单刀直入,说听媒人说,我让媒人来提的那事你们不同意是吧?是什么原因而不同意呢?
老朋友听了也不拐弯抹角,说以我和你的交情,能成为亲戚亲上加亲那当然好,但有话我也就直说吧,我听人说,你那个弟弟身材单薄,干起农活来很难跟得上别人,比如说挑粪下田,人家都是挑上一百多斤,他就连挑个七八十斤都挑不了;去地里掰粟苞吧,人家掰了两三担他都还没掰得一担,如今都是靠工分吃饭,生产队对这种能记件的农活,又多是按件计分的,实在不好意思了。
由于晚叔的大哥过去也常来她家,女子对晚叔的大哥也算熟悉,说实在话,她也不想嫁个个子矮小身材单薄的人,席上,她虽然默不作声,但父亲说的也正合她意。没想到,晚叔的大哥听了她爸爸的话后便说:“你说的这话没错,如果换作我,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我弟现在已经当上了村校的先生,不再是靠工分吃饭而是每年都有八百斤稻谷的统筹粮了,不但一人的收入能顶得上生产队里两个劳动力的收入,而且还是旱涝保收的呢。”
“是吗?什么时候当上了先生的?”
“已经教了一个学期了。”
“哦,那还好,我就怕他一辈子都是打牛屁股的,干活跟不上人家,挣的工分少,就怕分到的粮食不够吃而让孩子去了会受罪的。”
“不用靠工分吃饭但家里也有事要做啊,比如说上山砍柴或到岭上去割草,也得要有个强壮的身体才行呀。”就在父亲脸上绽开了点笑意的时候,一直在默默吃饭的那女子忽然插嘴道。
“柴草都能烧得几多?要是实在砍的柴割的草不够烧就到我家拿,或者就让我的孩子送到灶屋去给你们也行”
“但家里也还有自留地要耕种呀,犁不能犁耙不能耙,怎么能跟得上人家啊?”
“自留地就那几分地,他犁不能犁耙不能耙,我也可以去帮你们犁和耙,自留地能有多少工要做的?他做不了我就让我孩子去帮你。”
“我还听说,他二嫂……二嫂,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反正,反正……”
“这有什么难的,你过门后,也就两三年便分家了,又不是和二哥他们过一辈子。”
“两三年,哪怕就是两三天也难在一起呀。”
“这有什么难的?要是不愿意和二哥二嫂他们过,过门后我马上叫他们给你们分家,各过各的。”
“三村六堡,又有哪家媳妇一过了门马上就分家的?一过门就分家,人家不说我要不了子嫂吗?”
“不马上分也没关系,有什么问题我就去解决给你。”
“听说他二哥也向着他二嫂,弟弟跟他们共一家,过去去县里读高中时,不但穿的衣服都跟不上人家,就连穿的鞋子,也全是大嫂做给他的;现在很多人冬天都有卫生衣卫生裤穿了,我听说呀,他二哥二嫂也早就有卫生衣卫生裤了就他没有,连亲弟弟都舍不得买给,我要是去了,会给我买吗?”
“这有什么难的?他不买,或许是手头钱太紧暂时还顾不上买的吧?这种小事,要解决给你还不容易吗?他不买我来买,你穿得了几多?我都买给你!”
“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有什么问题我马上就给你解决,你还能有什么是我解决不了的问题的?”
大哥这次的登门拜访,卓有成效!之后没多久,媒人就来传达了好消息;入秋后的头一个好日子,晚叔家便终于摆起了酒席了。
二、成了“热点”
晚叔的媳妇过了门后,按照当地乡村的习俗,在回过几次娘家之后,便开始出生产队工了。
来到了新的环境,在这新的环境里,除了在工分本上是写着她的姓名外,在日常生活中,人们都是把她叫做晚婶或根据晚叔的二哥的长女名叫金霞而把她叫做“金霞她婶”的;而那些辈份和晚叔同辈的人,也有的人是叫她“晚嫂”的。
也和以往所有的新媳妇刚出生产队工总会吸引到众多的目光一样,金霞她婶头一天下地干活,便成了全队人目光的聚焦中心,但别的新媳妇被人关注也就三五天或十天八天而已,失去了新鲜感后,也就不再有人整天总想偷偷看她了,但金霞她婶由于身材比队里多年来新嫁过来的别的媳妇都更为匀称,模样儿也比多年来所有的新媳妇都更为俊俏可人,因而不但头一天下地就成为了人们关注的“热点”,而且,这“热点”的热度还长期“高烧”不退,每天只要她一出门上工,整个人儿就会被不少男人贪婪的目光牢牢罩住。那些用贪婪的目光把她牢牢罩住的人中,有过去曾发媒向她提亲过的阿周、有当过教师因性侵学生而坐过牢已刑满释放回来的阿磊、也有总嫌自己老婆不漂亮的应相和扬贵、扬飞、宏祥、宏发等等。他们无论是莳田、耘田、割禾、收粟苞、种豌豆或点小麦,总是有意无意要挨近金霞她婶,以便能多听到一些她说的话和能近距离地欣赏到她那匀称秀美的身材和能多有机会欣赏她在被人恭维时脸上露出的甜甜的笑。而为了能够更多地看到她露出的甜甜的笑,阿周、阿磊、扬贵、扬飞不但在干活时总会千方百计要与她挨近,而且还常找点恭维她的话来讨她欢心:
“哇,晚嫂莳的秧秧行真直,简直就像牵过线一样行行都能过得线。”
“就是啊,金霞她婶不但秧莳得行行都像牵过线那么直,而且莳得也很快。”
“全生产队那么多妇女,没一个能比得上金霞她婶那么能干的。”
“岂止是全队妇女没人能比得上晚嫂?就连男人,我看也没谁比得上她那么能干的。”
“我觉得也是,全队的女人男人,还真的找不出有谁能比晚嫂能干的!”
……
听了有人这样夸奖,于是,金霞她婶莳起田来点的更快了,挑起粪来脚步迈得也更快了。
“晚嫂手脚真利索的,你看她挑牛粪下田,挑着百多斤重的担子走起路来就像一阵风呼呼吹过,别人空着手走都还跟不上她的。“
除了有夸她能干之外,也有人夸的是她很勤劳:
“金霞她婶不但人很能干,而且还很勤快,她每天都是早早就到菜园去淋菜了。”
“我昨天起床后刚上粪房,就看到晚嫂从菜园里挑着一担薯藤回来了”
“我前天早上刚把牛牵出去等粪,就见金霞她婶已经从塘边洗完衣服回来了。”
“你看见她洗衣服回来了就算早啊?人家那是先把水缸挑满了才去洗衣服的呢。”
……
听了有人这样的夸奖,于是,金霞她婶不但每天都早早就起床,而且还把起床后要煮一大镬粥的事交给了二嫂,说是去挑水、淋菜、洗衣服都更累人,烧火煮粥和在家喂猪等较轻松的事就让给二嫂来做了。她之所以把出门去挑水、淋菜、洗衣服的活全揽了,是因为在家煮粥和喂猪外人是看不到的,而出门去挑水、淋菜、洗衣服等,虽然更费力气,但只要出了门,就总会有人能看得见,并且很快又能得到别人的夸奖。
还有的夸奖,是夸她思想好的:
“金霞她婶在和晚叔谈婚时,本来晚叔是除了要按习俗给她四套半的新衣服外,还打算另外再给她买一件卫生衣的,但她却说不要,说人家别人是要多少她就要多少,多给的不要。”生产队长在会上给大家介绍了金霞她婶这个思想觉悟高不贪财物的故事之后,第二天在地里干活时不但有人又重复了这个故事,而且还有人作了不少补充:
“我还看见,有次金霞她婶去赶圩回来路过地堂边时看到有鸡在吃队里晒的稻谷,她也顾不得赶圩回来又渴又累,马上放下担子就去把鸡赶跑,这种关心集体的好思想,真值得我们大家学习。”
“那天去掰粟苞时我的箩筐绳子断了,她就把她的箩筐借给我先把粟苞挑回去,等我挑回到地堂再把箩筐送来后她才挑自己掰下的粟苞,就像白求恩一样毫不利己专门利人。”
……
能干、勤劳和思想好都已经被人夸赞过了,再夸就得要夸出点新鲜的话题来,于是,又有人这么来夸:
“你们看晚嫂每天穿的衣裤都有叠痕,全队没有哪个妇女能比她这么整洁伶俐的。”
“晚嫂不但穿着整洁,她床上的被子每天起床后总是叠得方方正正的。”
“不但是被子总是叠得方方正正,用的毛巾也总是洗得又净又白了才拿去晾的。”
“就是嘛,你们看她那头发,也是每天都梳得齐齐整整乌黑发亮的,不像有的女人,过门来没几天就邋里邋遢。”
……
听了有人这样的夸奖,于是,金霞她婶不但十分注重衣着的干净齐整,并且每次挑担放下担子后,也总是先仰起头来把额前的刘海往额头两侧撇去,然后再把被扁担压偏了的衣领整平扶正了才做别的事;平时干活得要把衣袖或裤腿挽起时,她也总是一叠一叠地来挽,使得挽起来了的衣袖或裤腿也是一层叠着一层工工正正整整齐齐。她衣着清爽,做事干练,一笑一颦,一举一动,总能让阿周他们那帮男人们一看就会心生好感。
三、风光无限
转眼间就到了1969年,全国农业学大寨。除了要学习大寨人治山治水努力改变落后面貌的艰苦奋斗精神外,还要实行“大寨式的评工记分”,即不再是每个劳动力每出一天工都给记10分工分而是将每天的工分分为一二三个等级,一等每天十分,二等每天九分五,三等每天九分。也有的生产队是一等每天十二分,二等每天十一分,三等每天十分。谁该给记多少分,就看在评议时能评上第几等。
自从实行了“评工记分”后,那些在家族中人多势众的人和那些伶牙俐齿的人,哪怕干活再奸再懒或活儿干得再少,由于有着家族里众多的人的相互说好话,每次评议时就都有人提议该给一等,接着便有许多人附和同意,几秒钟内就“定案”了;而没有兄弟或兄弟不多势力不强的人,哪怕是干活干得再卖力,所干的活儿再多,由于不但没人给说好话而且还被打压,就只能是得个三等或挺多也不过是能“评”上二等。
金霞她婶由于深得队里众多男人的宠爱,哪怕是她是生了孩子满月后身体虚弱还干不了挑粪下田或弯腰莳田等重活苦活,每当评到了她的时候,也要么是阿磊要么是阿周总会率先提议:
“一等!”“一等!”
接着就有人附和:
“同意一等。”
“那么能干的人都不给一等,那还有谁够得上一等的?”
“同意!”
“同意!”
“我也同意!”
刚当上生产队队长的扬飞很快也接着表态:“既然大家都公认金霞她婶思想好干活卖力,都同意给她一等,那就一等而别浪费时间了,下一个!”
于是,记工员便报出了下一个人的名字让大家评议。
晚叔家的这一支人人口很少,只有大哥、二哥和他总共三户人家,大哥、二哥在外工作,晚叔也在大队的学校里教书,大嫂的几个女儿和二嫂的女儿金霞都出嫁了,这一大家子在生产队里干活的就只有金霞的伯母、金霞她娘和金霞她婶她们三妯娌和大哥的儿子四个人。
在“评工记分”时,金霞她娘由于伶牙俐齿且挺会卖乖而谁也不敢拿她吃亏;而金霞的伯母是从外地嫁来的人,不善言词且娘家又远,平时就常被伶牙俐齿的金霞她娘欺负,新上任的队长扬飞也很清楚他们这大家子之间是一盘散沙,因而凡有重活苦活,总少不了会安排金霞的伯母和她儿子去干。并且尽管在干活中他娘俩下的力气又比别人大和流的汗水也比别人多,但因就连至亲都没人维护,因而这娘俩不但在“评工记分”时从来都是只能拿到三等甚至等外,而且在别的很多事上也是事事都很吃亏。
而在队里深得众多男人宠爱的晚婶则是时时事事都风光无限,不但在每次的“评工记分”中都能稳拿头等工分,而且每年评选公社和县级的劳动模范,只要队里能分到一个名额,那就肯定是非她莫属!当然,要是能有两个或三个名额的话,那就是除了她外,队里人多势众的两支人中,就每支各给评上一人,每年劳动模范到公社或县里去开表彰会,总能奖得一顶直径一尺八,上了桐油的黄灿灿的大笠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