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霞她婶传(4-6)
四、“要是我啊……”
晚叔娶来了金霞她婶后,因为深知晚叔要娶到这个媳妇很不容易,因而家婆和大哥都把她当作稀世珍宝一般来护着宠着。尽管大哥的家并不宽裕,但也总是凡是金霞她婶说想要什么,他都很快就给她买了;她说想分开过而不跟二嫂共镬头了,大哥就去动员二哥二嫂把家给她分了。分了家后每次自留地里要犁要耙,大哥都会叫儿子去帮忙;她要摘收自留地里的玉米或给自留地里的红薯培土,大哥也是叫儿子和儿媳都去帮她;她每次生了孩子,月子里家里的水缸也全是大哥的儿子每天早上都去帮她挑满的;她因总没生对儿子而孩子生了一胎又一胎,孩子多口粮也多,因而队里每次分粮食,她家都能分到好几担,而不论是在地堂上分粟苞或稻谷,或者是在离村好几里远的地里犁了番薯后在地里分,除了坐月子时全是靠侄儿帮她挑回家外,就是平时,也多是得要侄儿帮她挑回家来。
由于能分到的粮食多,金霞她婶养的猪从来都不缺米糠和粟苞粉,因而每年都能有一头大肥猪来杀了过年,于是又有人夸她一个女人养着那么多个孩子,日子也能过得不比别人差,并且每年养的猪都又肥又大;还有的人夸她只一个女人出生产队的工不但每年都能挣到很多的工分,而且自留地里的作物也种得好等等。总之,自从嫁给晚叔以后,她每天所能听到的,几乎都全是夸奖、赞扬她的奉承话。她沉浸在这种近乎肉麻的夸赞声中也很陶醉,好话听的多了,慢慢地,她便总觉得那些不被人夸,不受待见的人,就是因为他们“不会做人”,于是,她开始变得越来越喜欢“点评”起别人来了:
“阿五这个人也太不像话了,这么大个男人,怎么每次莳田都莳不过我们妇女的,每次担粪下田,走路那个慢啊,连我们妇女都跟不上。”
“阿六这人也太不懂礼貌了,都十几岁的人了,每次见到我都从不打招呼的,真是有妈生没爸教。”
“秀妹这人也太拙了,都十五六岁了,就连布鞋也还不会做。”
“海霞这人枉费那么大都快嫁人了,缝补衣服所打的补丁都还是歪歪扭扭的。”
……
1968年,在外工作的大哥因年轻时曾当过国民党兵的“历史问题”而被批斗,消息传来,村里有人为他叹息,而那些向来就嫉妒他能吃上公家饭的人则幸灾乐祸。金霞她婶一听到这个消息,马上就发表了他的“高见”:
“大哥这个人也太不会做人了,出身贫农,怎么竟然去给国民党当兵呢?要是我啊,哪怕是穷死饿死,也不会去给国民党卖命的。”
“他也不是自愿去而是被抓去的,并且在当国民党兵的时候,还在昆仑关打过日本的。”有知情人听了给她解释。
“是被抓去的?是被抓去的难道他就不会逃跑回来么?既然是去打过日本的人,应当是有功劳而得表扬得提拔才对,他怎么却被人家拿来批斗的,肯定是他人缘太差,才会被人家批斗的。人家在外吃公家饭的,只会官也当越大,他可倒好,当不上大官不说,怎么就连当个跟班的,也当到被人家拿去批斗去呢?肯定是太不会做人了,出身贫农,苦大仇深,又打过日本,要是我啊,不拿别人来批斗也就算了,怎么反倒被人家拿去批斗呢?”
由于大哥在外被批斗了,大嫂在生产队里也受尽了白眼,大嫂和她儿子娘俩,尽管在干活中下的力气不比谁少和流的汗总比别人多,但在“评工记分”时,即使偶然有个人帮说该给一等,记工员扬贵也老是不肯写下而总是一等再等,非要等到有人说该给三等了才记下。而在队长扬飞眼里大红大紫的金霞她婶,不但是从来都不肯帮大嫂娘俩说过哪句话,而且平时还常拿他娘俩来说事:
“她大伯娘也太不会做人了,真不知道她在队里的人缘怎么那么差的?要是我啊……”
“我这大侄也太不会做人了,一个大后生哥,怎么在生产队里都没人给他说好话的?要是我啊……”
“我刚来到这个村时谁都不认识,队里都有那么多人给我说好话,而大嫂在队里干了一辈子却都没人给她评一等,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大嫂他太不会做人了。要是我啊,不个个都举手要给我评特等我硬是不信!”
“我这个大侄啊,也太不会和人相处了,要是会与人相处,要挑能挑要抬能抬要扛能扛,人家干一天活就拿十二分工分,怎么他却落到每天才得七分工分的地步呢?不用说也能知道,就是他太不会做人了,要是我啊,身体那么健壮的一个后生人,想要人家不给十二分都难!”
一天,金霞她婶听说隔壁家的孩子焕明从厨房里把粥捧往厅堂时不小心摔了一跤,不但一大缽粥全打泼了,而且粥缽也被打烂了,马上就对告诉她这个事的人说:“这个焕明,那么大一个后生哥,怎么就连从厨房端一缽粥到厅堂这么简单的小事都还做不好的?要是我啊,别说是从厨房端一缽粥到厅堂,哪怕就是端到村头、端到村尾去,我也不会让粥给打泼了和把粥缽给摔坏的。”
“要是我啊……”,“要是我啊……”,谁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要是我啊……”这句话成了金霞她婶谈论别人时必不可少的口头禅。
五、“我这一辈子,还从来都没和谁红过脸的”
金霞她婶刚过门不久就和金霞她娘不和了,一年多后,不但矛盾逐渐公开化了,而且很快就发展到了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的地步,而在外教书的晚叔和他二哥则是任由他们妯娌两人吵翻了天都装作不知道。后来,妯娌要分家了,晚叔和他二哥也不回来商议怎么分,金霞她婶仗着生产队里宠她的人多,而整个生产队的人又都是同一个家族的人,于是便把族里的长辈都叫来,让那些长辈“主持公道”。
族里的那些长辈的确是主持公道的,在协调她们分家时全都做到了不偏不倚,但刚帮她们把家分完,第二天双方又吵起来了,于是,族老们第二天晚上只好又来调解,重新给出分家的方案,没想到,第三天她们又吵翻天了,族老们只好在第三天晚上又来,如是几次三番,把家里的畚箕、刮锄、篮子、荡耙、牛索、沙煲、鼎锅、尿捅、粪瓢等等全都折算成价钱并且经过她们妯娌两人都认可各值多少钱了,再将所有东西分为两份并且把两份的价值都搭配得一分不差,然后又通过抓阄的办法来决定谁要哪一份,分家的风波才终于平息了下来。
八十年代初分田到户以后,金霞她娘年纪大了,并且后来又有孙要带而很少下地干活了,但由于金霞家所分到的旱地和稻田与晚叔家的田地多是相邻,因而不但因地界纠纷、稻田灌溉用水纠纷等而与金霞的弟媳们发生的争吵从未间断,而且彼此还常因地里的东西丢失而多有争吵。而每次争吵,金霞她婶总是边吵边哭:
“我的命怎么那么苦啊?没生有儿子,就老是被人欺负”,边说边哭出声来,哭声凄凄惨惨。
由于常有争吵,就连谁有喜事要办,对方都不出席,冷战持续了十多年见了面都是形同陌路。
后来,金霞一个在外工作的弟弟当了官并且官越当越大后给他两个弟弟安排了工作,再后来,他们都在城里买了房而到城里定居了,彼此离得远了,而且看到金霞家的人要富也富要贵也贵,于是,每逢金霞的弟媳们从城里回来的时候,金霞她婶总是笑脸相迎,嘴巴比抹了蜜糖还要甜:
“她二嫂,你们不常在家自己开火不方便,就上我家去吃饭吧!”
“不用啦晚婶,我家煤气灶电饭锅高压锅都有在家,做饭又不像以前得要用柴草烧,很容易就做好了的。”
“好久不见你回来,想和你聊聊天都没机会的,回来了就多上我家坐坐啊。”
……
“她三嫂,什么时候回来的?又是好久不见了,怪想念你的,怎么回来了也不先来我家吃饭?又不是哪里人,我家也是你家,别做生啊!”
“我已经吃过了,我一回来就边装电饭锅边洗菜炒菜,把菜炒好饭也熟了,谢谢晚婶!”
看到她们不上她家吃饭,于是又摘了一把青菜送上门去:
“她二嫂,叫你来我家吃饭你又不来一定要自己煮,我也没办法拿轿子来抬你去的。喏,给你一把青菜,明天你还不走吧?住几天?告诉我住几天我好天天摘菜回来给你。”
“她三嫂,你一定要自己做饭,我也就不拉你上我家吃了,给你一把新鲜菜花,自己种得吃得放心,不像你们在城里买的,人家喷了农药也不知道。”
“她二嫂,回到家里有什么不方便的就和我说,需要用到什么尽管来我家拿,别不好意思啊!”
“她三嫂,去了以后要多抽空经常回来走走啊,久不见你回来,我心里就闷得慌。”
“她二嫂,我听说她二哥上个月生病去住了院是吗?我一听说我的侄儿病到去住了院,难过得心肝都溶了。现在病好了吗?怎么他生病了你也不告诉阿婶我一声的?要是我知道他生病住了院,哪怕是四脚爬到城里,我也要去看看他的,多好的一个侄儿呀。”
说罢,转身回屋,很快就提了个小提篮出来,里面装有十多个鸡蛋:阿婶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这是自家的土鸡下的蛋,比城里卖的那些饲料鸡的蛋有营养,就拿去给她二哥补补身子吧!”
“她三嫂,你们在城里吃什么都得花钱买,我这自己种的新鲜粟苞也不值什么钱,你拿去给孩子们尝尝鲜。”边说边把用塑料装着的十多个嫩粟苞塞给三侄媳。
“她二嫂,……”
“她二嫂,……”
“她三嫂,……”
“她三嫂,……”
有的年轻人听到他嘴巴那么甜,又是叫侄媳上她家吃饭,又是给他们送去新鲜蔬菜,一听说侄儿有病就怪没告诉她而没能去看望,并且还马上拿来鸡蛋要给侄儿滋补身体,就在背后议论说:
“金霞她婶对金霞的两个弟媳真好的,村里那么多人到城里去住,真没见有谁回到村里能有人像金霞她婶那样热情,不是给粟苞就是给鸡蛋的。”
也有的外村嫁来不久的年轻媳妇听到她的话说得那么甜,便当面夸奖她:
“晚婶你真好的,别人家就是儿子儿媳回来,当妈的都没有这么疼的,你这个当婶子的,对侄媳比当妈的对自己的孩子还疼!”
“人心都是肉长的,谁让她们是我的侄媳啊?都是一家人,我不疼她们疼谁?她们回到家里,冷锅死灶的,要喝口热水吃碗粥,都得要先洗锅烧火忙上老半天,看着她们又累又饿又渴的,我就心疼得不得了。”
“她们也都知道你好而对你也挺不错,‘阿婶’‘阿婶’的叫得好甜。”
“她们当然也是知道我心疼她们的,谁的心里没杆秤?就是因为她们知道我好,所以才会经常回来看我的,不说你们年轻人也不知道,我这两个侄媳过去还在家种地的时候,我和他们相处了十几年,还从没有过哪半句话的。我呀,别说是和侄媳关系很好,就是和我二嫂,也就是和她们的家娘金霞的妈,别说是现在早就分家了,就是过去还共一家子的时候,我们妯娌俩相处那么多年,不但从没有过吵过什么,就连半句不好听的话也从没有过。这,你们年轻人是不知道的,但全村老一辈子的人,有哪个不晓得我这人对子嫂和对所有的人都好的?要是我说你们不信,可以回去问问你们家的老人。可不是吗?别说是和金霞的爸妈,就是和外人,我这辈子也从没跟谁吵过什么的,我这一辈子,也还从没和谁红过脸的!”
六、“因老制宜”和“突出中心思想”
1981年,队里把田地和牲畜都分给各家各户后,生产队就解体了,由于没有了生产队也就没有了每天晚上的社员大会,队长扬飞也就没有机会来表扬金霞她婶了;没有了一大帮人在一起干活,也难得有机会听到阿磊、阿周、扬贵等人的夸赞了,这让金霞她婶感到很不舒服更不习惯,于是每有闲空,就要往有人在那里谈论东家长西家短或打牌打麻将的村门口的那棵大树下走去,心想到了那里,或许还能听到一些久违了的夸赞声的。
果不其然,在大树下闲聊的人中,不但常有一看到她就会两眼放光的阿磊,也有总嫌自己老婆不漂亮宏祥等人,因而几乎每次到来,基本上都能不枉此行。
不过,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阿磊和宏发们他们也不是每天到大树脚下去闲坐了,因而,就是去到村门前的大树下闲坐,金霞她婶能听到他们的夸赞也就越来越少了。
转眼就过了三四十年,阿磊早就已到另一个世界去夸赞他所馋言欲滴的女人去了,扬贵到城里带孙去了,扬飞已病倒卧床不起了,应相得了老年痴呆症已分不出谁是谁了,宏发也到广东去和在那里买了房子的儿子一起生活去了,而总嫌自己老婆不漂亮的宏祥,离婚后因勾搭女人有方,也早就到镇上去与一个单身女人一同做小吃生意去了,晚叔也已经不在了,身子依然硬朗的金霞她婶每次来到村前的大树下时,就再也没能听到夸奖她能干、勤劳、思想好、整洁伶俐等的恭维声了。尽管她每次来前,都是先梳过头,用手把脖子两旁的衣领整好和把额前的刘海往额头两侧撇去后才出门的,但大树脚下的人,人家该说是非的继续在说他们的是非,该打牌、打麻将的也照常把注意力放在他们的牌局或麻将上,不但没谁正眼看她一眼,甚至就连招呼也没谁和她打一声。想到每次来时都是这样一种尴尬场面,金霞她婶不由得悲从心来,她往往都是先站了一会儿后又独自坐了一会儿,坐了一会儿后又站起来一会儿,但无论是坐是站,最后也都终是觉得十分无趣而只好讪讪离去。
金霞她婶虽然没上过学,但头脑还是挺灵光的,一次两次,三次五次,她便慢慢地悟出了没人搭理她的原因了,一是树脚下的人中女人多而男人少,偶然有一两个或两三个男人,也全都比他年轻得多;二是自己的脸上已有了不少的老年斑,无论是脸面还是身材,别说吸引不了那些比她年纪小了很多的妇女们的关注,就是对老年男人的吸引力,已远不如那些比她小二三十岁的女人了。
怎么办?她想来想去,终于想到了有一次她拿青菜到圩上去卖完后到学校里去找晚叔,路过一间教室旁时听到教室里的教师在给学生上《农业基础知识》课,她便站在教室窗外听了一会儿,那教师说,不论是种什么庄稼,或者是种树种果种菜,除了要按照季节来种外,还得要“因地制宜”才会有收成和收成好,而因地制宜,就是要看什么样的土质适合什么作物,如果不看土质而想种什么就种什么,要么是不能成活,即使成活了也长不好。——想到那个老师这话,金霞她婶的头脑忽然开了窍:过去那些天天夸赞自己的人都不在了,现在能见到的,全是比自己年纪小了很多的人,和这些比自己小了那么多的人在一起,想要长久地保有“存在感”和被关注,也是得要“因老制宜”才行。既然脸面和身材方面都没有优势了,那就从话语上去取胜吧。于是,她便时时刻刻留心关注身边的人和事,留意东家有什么长西家又有什么短,以便能够从中发掘得出可以用来吸引人们关注的话题来。
同时,她还想到了又有一次她去学校找晚叔时在教室外恰好听到晚叔在给学生讲作文的写作,其中有几句话她记得很清楚,就是在写作文章时要“夹叙夹议”才更有利于“突出中心思想”,这样作者的观点才更容易赢得读者的赞同。想到了晚叔教学生写作文时所说过的这话,她忽然大受启发,于是,每当发掘到了什么可以引人关注的话题后,在向人报告谁谁谁做了什么什么是不对的,谁家有什么什么不好的“新闻”之后,马上就会接上一句“点评”,果然,接上了一句“画龙点睛”的“点评”之后,要说谁谁谁不好、谁谁谁家有什么什么不对、谁谁谁有多坏多坏或谁谁谁太愚蠢、谁谁谁很不应该时,就更容易搏得听者的赞同甚至附和,宣传效果果然出奇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