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霞她婶传(7-9)
七、“真没见过有这么贪心的人的”
晚叔大哥的儿子,也就是过去金霞她婶每次坐月子时都天天帮她把水挑满水缸,生产队在地堂分粟苞、谷子或在地里分番薯时都帮她挑回到家里的那个晚叔的大侄,进城工作后还曾帮晚婶的一个女儿找到过一份收入不错的活儿,因而他每次回来,晚婶对他都格外亲热,总说你回到家里不方便自己做饭了,就上我家吃饭吧不要见外。尽管那大侄并没有上她家吃饭,但每次回来也总是要抽点时间上她家去和晚叔聊聊天的;并且每次回来,给孩子们带的糖果虽然不是很多,但也从没空手进她家过,甚至有时候还给晚叔买了补品。
当然,偶然也有时实在推辞不过而在她家吃过饭的,而每次大侄在她家吃过饭后和晚叔聊天时,晚婶都是先进里屋里去梳过了头,又用手把脖子两旁的衣领扶正和把额前的刘海往额头两侧撇去后,便出门找人聊天去了。
“金霞她婶,你家今晚吃饭好像比平时热闹,是有客人么?”
“有什么客人?是孩子她大哥上我家来和他晚叔聊天,到饭做好时他也还不走,我就让他和我们一起吃饭的。”
“怎么?看到你们家做好饭了也不走,莫不就是要来你家蹭饭吃的?”
“他哪次回来,又不是上我家来吃饭的?吃就吃吧,吃几顿饭也穷不了我的,我有的是米,不心疼。”
“金霞她婶待人真好,没几个能这么大方的。”
“就是嘛,我呀,就是心太软,哪怕是叫化子上门,也会给上几筒米的。”
“是,是,我们谁不知道金霞她婶好啊?”
按当地的风俗,中元节家家都是要杀鸭子过节的。有一次这大侄回来,恰好在中元节的前一天就有事得要走了,走时,金霞她婶便给他送来一只鸭子说让他带去城里杀了过节,大侄说不用了带着个鸭子去上班车挺不方便的,金霞她婶却一再劝说让他收下:
“有什么不方便的,上了车你就把它放到座位下,你人到它也到,又不是要你一直提着,有什么不方便的?”
“真的不用,我在城里离市场也不远,想买鸡鸭也容易。”
“你容易买是你的名份,我给你就是我的情意,又不值多少钱的,只是一点心意罢了,你不收下,那以后你再拿水果呀、补品呀什么的回来给我们,我也不要行吗?”
侄儿觉得推来推去也不好看,只好收下了。
侄儿走了以后,她便摸了摸脖子上的衣领,又用手把因弯腰抓鸭子而被头压倒了的衣领扶正,然后便往村门前人多的地方走去。
“金霞她婶,怎么今天到这时候才出来聊天?”
“孩子他大哥要走了,我抓个鸭子给他带去城里过节,鸭子跑得快,抓了好久才抓着。”
“城里没有鸭子卖么?怎么连你家养的鸭子他也拿去?”
“就是嘛,我说给只鸭子给他拿去过节,只是想试试看他贪不贪心,没想到他竟真的就收下了,连只鸭子都看不开。”
“你们家这大侄子怎么连个鸭子都舍不得买?竟然还要把你辛辛苦苦养大的鸭子拿去的?”
“就是嘛,枉费当着个大干部,千有万有的,却连买个鸭子来过节都舍不得而一说给就真的要,真没见过有这么贪心的人的。”
“那他回来时买有什么东西回来给你们吗?”
“有什么?从来都没见过他得什么东西回来给我们的。”
“你是他婶,不得东西回来给你就罢了,还要把你辛辛苦苦养大的鸭子拿去,这也实在有点不像话了。”
“就是嘛!我真的还从来没见过有这么贪心的人的。” 金霞她婶说完,四下里张望了一下,然后压低了声音:“我是知道你们能留得住话,信得过你们才和你们说的,你们知道有这事儿了就行了,可千万别去和谁说起这事啊。他拿去就拿去吧,不就是一只几斤重的鸭子么?我,我不心疼,别说是拿走我的一只鸭子,就是拿走十只八只,只要他有脸皮要,我也是舍得给他拿走的,不心疼!”
八、“要是今后谁再敢乱造这个谣,我就撕破他(她)的嘴!”
金霞她婶在嫁给金霞她叔前,阿周家已发媒去她家提过亲,当时她的父母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只说得先考虑考虑,但后来却让晚叔的大哥横插一杠把这事彻底地搅黄了。直到金霞她婶后来已经成了金霞她婶的很多年后,阿周才终于娶到了媳妇,但所娶到的人不但模样儿比金霞她婶差多了,而且还三天两头又有这病那病的,这让阿周心里实在不爽。
当年阿周家发媒去提亲时,不但先买了猪肉杀了鸡请媒人吃过饭,而且还按惯例让媒人带去过两斤猪肉、两斤糖果和给后来的金霞她婶带去了一条新毛巾。按村上的习俗,如果后来婚事不成,除了给过的彩礼钱要退还外,男方给女方送的毛巾或几尺花布之类的小礼物是不用退的,因为那只是表明男方对女方有意而已。但由于阿周后来娶到的媳妇远不如金霞她婶漂亮且又体弱多病,因而在娶到媳妇以后,阿周愈发想念着已经成了金霞她婶的初恋对象了,他认为,给媒人带去的那些猪肉和糖果可以忽略,但金霞她婶当年是曾拿过他的一条毛巾的,也就是说,金霞她婶这辈子,是用过他给的一条毛巾来洗脸和洗澡的。
当然,他也不是想要她还给他一条毛巾,只是想能多看见她,能多和她说点话,多感受到些她的温馨也就算是能够抵消回给过她的那条毛巾了。因而,不但在地里干活时他总是千方百计要与她挨近,而且在不下地的时候,比如说晚上收工后,下雨天地里没啥农活适合干的时候,他都很想找点借口去见见这个初恋,但在她过门后直到与金霞父母分家后另起了房子之前,碍于有金霞一家的人在,去了也不方便呆得太久,只能是把所能想到的可以说的话说了就得走人。
好在分家几年之后,晚叔也到他大哥家的围墙外去另盖了房子而搬到新居去住了,晚叔在外教书很少回家,因而每有闲空,阿周便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去找她,比如说去借点什么东西,或去问句什么话,或者是叫她帮做点什么的,总之,只要能找到点借口就去。并且每次去到她家把“正事”说完后,尽管金霞她婶都不陪他坐而是边砍猪潲或边喂猪或边搓麻绳等边和他聊,但这也并不影响他的谈兴。不过,美中不足的是,他每次去,金霞她婶都没歇下手头的活路来和他聊,甚至,有的时候,他还明显感觉得到金霞她婶只是敷衍他而已,每逢遇到金霞她婶不咸不淡地敷衍他的时候,他内心便有几分恼怒,认为就算你父母收下媒人带去的猪肉和糖果也就算了,但你也拿过我送的毛巾啊,既然你当年对我无意,干吗又收下我的那条毛巾?于是,在又一次遇到敷衍的时候,他便诉说起家里的困难来,末了才提出说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想叫她借一担稻谷给他度过春荒。
金霞她婶虽然对阿周没完没了地找她聊天没能每次都给予热烈的回应,但也知道阿周还是爱着她的,既然他家有困难,借一担粮食给他也未尝不可,于是就很爽快地答应了。
令金霞她婶想不到的是,阿周向她借粮过后,虽然也还常上她家来没话找话海阔天空地闲聊,但却总也不提偿还稻谷之事,一年,两年,因总不见阿周说要还她稻谷,她便开口问了,但阿周却以家里虽然收的粮食吃不完,但因没钱花就得拿点去卖,等以后手头宽裕了再说。
三年,四年,也还不见阿周说要还她稻谷,于是,她就逢人便说阿周借了她的稻谷不还,“真没见过有这么贪心的人的”,而每和一个人说完这话,接着便是四下里张望了一下,然后压低了声音:“我知道你是能留得住话,信得过你才和你说的,你知道这事了就行了,可千万别拿去和谁说这事啊。”
可没过多久,又是一个下不了地干活的下雨天,阿周就找她来了,但这次阿周并不是来找她闲聊的,而是专门找上门来教训她的,他一进屋就怒气冲冲地叫起了她在娘家时的小名,接着就咆哮道:“你说我欠你的一担谷子不还是吗?我什么时候借过你的谷子啦?”
“你,你,阿周叔,你,你忘记了是吧?……”
“没借过就是没借过,我的记性有这么差吗?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以前我借过你的一担谷子不还,但分田到户前每次队里评工分我都提出要给你头等,单是拿头等工分你所赚到的,难道就比一担谷子还少吗?再说,你还拿过我送给你的一条毛巾呢!一条毛巾能用多久?一担稻谷又够吃多久?是你赚还是我赚?”
“阿周叔,我可不是乱赖你啊,你来借的时候……”
“没欠你的就是没欠你的,你要是再乱说我,我就不放过你!”
阿周边说边气冲冲地往她的卧室走去,很快,卧室里便传来了阿周往她的尿缸里撒尿的“咄咄”声。
“咄咄咄咄”的撒尿声停止后,阿周便边把裤子的扣子扣上边从她房间走出来,恶狠狠地连叫了两遍金霞她婶在娘家时的小名后,接着又狠狠地瞪着她道:“我告诉你!要是你再乱说,要是你在背后再乱说我欠你的谷子不还的话,我下次再来时,就不是把尿往你的尿缸里撒了,到时候我要把尿往哪里撒你就自己想去!”,边说边忽然又露出了个淫邪的笑后,接着就把挂在墙上的那顶金灿灿的黄笠嫲拿下戴到了头上后,便顶着淅淅沥沥的雨水扬长而去。
阿周走后,金霞她婶呆呆地望着从屋檐上不断往下滴落的雨水,竟然想不起自己该做点什么了。
不过,自那以后,她不但不再说阿周借她的谷子不还了,而且,每次见到阿周时她都会马上满脸含笑,“周叔周叔”的越叫越甜,边叫还边整了整脖子两旁的衣领,然后又用手把垂在额头上的刘海往两旁撇了撇。而且在背地里,她还逢人便说阿周好。
而每当有人问起她说“阿周借你的那担谷子还了吗”时,她便立马露出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来:
“什么?阿周借过我的谷子不还?你是听谁乱造的这个谣的?根本就没有这回事!”
“阿周叔哪是这种人啊?你们看阿周叔是这种人吗?”
“今后谁再敢乱造这个谣说阿周叔借我的谷子不还,我就撕破他(她)的嘴!”
九、“我都说了多少遍了,你们家怎么都不听的我的话的?”
晚叔和他二哥也就是和金霞家分家五六年后,因人口增加而房子不够住了,于是便把分家分到的两间房子的砖拆了,再打了些泥水砖,就到外面大哥家围墙边上另起了自己的房子搬出去了。
转眼又过了20多年,由于孩子一个个都长大了,金霞她婶不但不缺干活的劳力了,而且因年纪大了她也不下地干活了,每天闲来无事,就是到村门口前的大树下或到人多的地方去听别人谈论各种各样的事情了。每听到一点关于张家长李家短的“新闻”,她便像流动摊贩进到了货后就拿到别的地方去卖一样很快就会离开,然后就到村里别的地方去找人广而告之。
要是遇上村门口前的大树下没有人而在村里又找不到人说话的时候,金霞她婶就会觉得闷得慌,每逢这种时候,她便把楼梯架到隔壁大侄家的围墙上,然后爬到墙上看看里面有些什么,等到大侄家有人回来的时候,便找上门去“管教”:
“上次你回来时我都说过了,你家不能在后院种竹子,怎么你们都不听的?马上给我拔掉!”
“我都说了多少遍了,你家怎么都不听的?”
“你们家怎么又在后院种了一棵苦楝树?以后苦楝树大了不但秋天有落叶会飞到我家来,而且夏天也会有知了到树上来吵吵闹闹,马上拔掉!”
大侄虽然听得很不耐烦,但也没顶撞她而是当作没听见。这就更让金霞她婶恼羞成怒,等到大侄一家人再一次回到村里时,她便怒气冲冲地又找上门去:
“我都说了多少遍了,你们家怎么都不听的?竹子、苦楝都要给我拔掉,我说不给你种就是不给种,我的话你还听不听?”
见没人答理她,于是又说,你们家前两年把老房子拆了重起的时候,本来就应当往里缩进去几尺来留点空地出来才对,我当时就来说你们叫你们缩回去几尺的,你们怎么都不听我的话?现在叫你们把竹子和苦楝树拔掉你们也不听,在你们眼里还有阿婶我这个长辈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