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霞她婶传(10-12)

十、“我啊,哪怕再穷,也不会像他(她)那么吝啬的”

 

村里有人病了,按平时的习惯,知道的人如果有空,就去看看,安慰一下病人和与病人的家人聊聊天,当然,如果没有空去,或者知道了又有空也不想去的,也不会被人见怪的。因为各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忙,一个村子两三千人,要是凡有人病都去看望,真的也看不了那么多的。

这天,晚叔的大侄媳刚从城里回到家,就有几个看到她的妇女凑到她家来和她聊天,她们在说了近段时间村里的各种新闻旧事之后,有人还说到了阿周的老婆“病有差不多一个月了。

“是吗?什么病?重吗?”

“不知道,只说是趟在床上起不来了。”

“你们去看过她了吗?”

“没谁去过,大家都是听她家人说她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那我们一起去看看她好吗?我不常在家,现在回来知道了这事,还是去看看较好。”

“好吧,要我们现在就一起去看看。”

“对,要去就现在去,不然总没人去,她家人也不高兴的。”

大侄媳和那几个妇女一起去看望阿周的老婆回来时,路上让金霞她婶看到了。

“她大嫂,你们几个人刚才去做什么了呀?”

“去看阿周叔公家的叔婆,我回来听有人说她病了,也不知道病得重不重,就和她们一起去看看她的。”

“病得重吗?”

“是有点重,但人还清醒,只是说浑身无力,身体有点虚弱,起不来床,人也比原来瘦了。”

“是吗?那你们拿什么东西去吗?”

“没拿什么。”

“给了她钱吗?”

“没有,平时村里有人病了,大家去看不也都是空手去,去了也不给钱的吗?没这先例,我们几个也不好开这个先例的。”

“也是,要是一听说有人生病就给钱,哪有那么多钱来给啊?非亲非故的,能去看看,就已经是很关心了的。你长年在外,刚一回来听说她病了马上就去看,这就已经是很难得的了。其实我们在家早就知道她病了,但也都没有谁去看的。哎,要说病,谁又没有病啊?我腰骨也疼,肩胛也痛,前两天还着了凉,有时鼻子塞有时鼻子又流鼻涕的,又何曾有谁来看过我的?我又盼着谁来看啊?”

大侄媳有事要忙没工夫听她多说,边“是”,“是”地应着边就走了。

大侄媳一走,金霞她婶马上回屋梳了头和换上干净衣服,接着又摸了摸脖子两侧的衣领看是否整齐和仰起头来将额前的刘海往额头两侧撇了撇,然后拿上几个鸡蛋就急冲冲地往阿周家去了。

“阿周叔,听说婶子身体不大好是吗?婶子的身体不好,怎么也不告诉我们一声?我刚才一听说她病了,愁得心肝都要溶了,急忙就赶过来看看,婶子能吃得下饭吗?胃口好不?吃得还多吗?能自己起床走动吗?……”

进了房间,她一边拉着阿周老婆的手一边俯下身子侧过头去看她的脸:

“啊,比原来瘦多了,真让人心疼的,您病久了吗?您病了怎么也不让周叔告诉我们一声的,害得我直到现在才知道,这不,我刚一听说,马上就过来看看您了,不马上来看看,不知道您的病情怎样,心里悬着这事,也很不踏实的。您,要不要喝点水,要是想喝水我就给您倒……”

金霞她婶边说着边擦了擦眼角,语声中充满了哀伤:

“唉,看到您那么痛苦,我真想替您受这份罪的,可惜谁有病痛都是得要自己扛,我想替你也替不了”,说完又叹了一口气:“唉,可惜我不是医生,您就是再疼再痛,我也帮不了您什么,更替不了您”,边说边拿出一张纸币来塞到她的手里:“我帮不了您什么,就只能是给您这50块钱,您想吃什么就叫周叔拿去给您买什么吧,补补身子才好得快。”

从阿周家出来后,金霞她婶并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往村门口有很多老人正在那里闲聊的大树脚下走去,边走又边用手整了整脖子两侧的衣领,然后又仰起头来再把额前的刘海往额头的两侧撇了撇。

“金霞她婶,穿得那么齐整的,是去赶圩回来还是去走亲戚回来的?”

“去看阿周叔家的婶子,我刚才一听有人说阿周叔家的婶子病了,愁得我心肝都溶了,就赶紧跑去看看,刚从他家出来的。”

“是吗?那她的病现在怎样了,重吗?”

“还好吧,人很清醒,只是比原来瘦了。”

“会,会,会那个……那个吗?”

“看来还不会,我一看她还能和我打招呼,心里就踏实了,好好养养,估计过些天就会慢慢恢复过来了的,但要恢复好,就得要增加营养,这不,我虽然也拿了点鸡蛋去,但见了她一看她身子虚弱,就给了她50快钱,让他想吃什么就叫周叔去给她买什么,我可不像有的人那样假情假意的,名义上说是去看看病人,却是空着手去,我啊,哪怕再穷,也不会像有的人那么吝啬的!”

说完,四下张望了一下,然后压低了声音:“我是知道你们能留得住话,信得过你们才和你们说的,刚才……”,又再次环顾了一下四周,接着又把声音压得更低:“……就是她们几个,……,哎,你们知道这事了就行了,可千万别拿去告诉谁啊。”

“是,是,谁不知道晚婶是全村最会心疼人也最大方的啊?”有人连忙回答。

“知道的,知道的,哪怕是话烂在肚里,我也不会去和谁说的。”另有个人也答应她了。

 

十一、“虽然不是我的亲戚,我看着他饿着肚子回去也很心疼”

 

一天,看到南面有个邻居家的女婿来了他岳父家后,金霞她婶便一直盯着他岳父家厨房的屋顶,直到听到那女婿告辞时也没见有炊烟冒出来,于是,她连忙从厨房里拿来两个熟粟苞,等到隔壁家的那女婿走到她家门口时,便甜甜的打着招呼:

“他姑爹,怎么不骑车而是走路来的?”

“车给孩子骑去赶圩了,反正路也不远,我就走路过来了。”

“是吗?她姑爹!还没得吃饭吧?怎么还没得吃饭就走了?”

“我刚从家里吃过饭才来的,不饿,而且家里有事要忙,也没时间等老人做饭的。”

“再忙也不能空着肚子走呀,哪有回到丈人家也不吃饭就走的?”

“我才吃过饭才来,真的还不饿,孩子外婆说做饭我都不让她做,说我要赶回去还有事要忙的。”

“那,给你两个熟粟苞,可以边走边吃也不耽误你走路的。”说着就把粟苞硬塞给了那隔壁家的女婿:“别客气,你丈人也是我家的阿伯,别见外,都是自己人,拿吧拿吧!”

隔壁家的女婿走后,金霞她婶用手整了整脖子两侧的衣领,便往对面的阿华家走去,阿华这时正在门外修理摩托车。

“修车啊阿华?”

“嗯。这车有点毛病,得整整。晚婶,忙啥啊?”

“不忙啥,刚才你也看见了吧?”

“看见什么了?我只顾修车都没抬头过,真的没看见什么的。”

“是吗?那我……”说着回头往那隔壁家看了一眼,然后凑到阿华耳边,指着南面的邻居家,压低了声音道:“那我就告诉你吧,你看他们家,就连姑爷回来,别说不给饭吃,就连冷水都不打牙就让女婿饿着肚子走了。”

“是吗?你怎么知道的?”阿华注意力都用在修车上,漫不经心地敷衍道。

“他家姑爹刚才告诉我的,而且,要是做饭,厨房的烟囱也会冒火烟的,你见他家厨房的烟囱刚才冒过火烟吗?”

阿华仍在埋头修车:“没见冒没见冒,是没见他家厨房的烟囱冒过火烟。”

“就是嘛!你也看见了,他家厨房的烟囱都没冒过火烟的,那姑爹当然就是饿着肚子去的了。”

“怕是他家姑爹肚子不饿,又急着要赶回去有事要忙而不愿等做饭的吧?”

“哪是不饿?”金霞她婶忽然想起自己不该把话说得那么大声,连忙回头朝邻居家看去,虽然看到邻居家的大门已关上了,但心里还是不大踏实,便把声音压低了些:

“要是不饿,我给粟苞给他他会要吗?人心都是肉长的,虽然他家女婿不是我的女婿,但我看到那姑爷饿得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就心疼得不行,不是吗?再怎么吝啬,给自己的女婿吃顿饭,也穷不了自己呀。这不,我看那姑爷还没得吃饭就走怪可怜的,连忙把几个刚煮熟就连我自己都还没得吃的粟苞拿给他了,不然,人家怎么能饿着肚子走回到家啊?我啊,哪怕再穷,也不会像他们家那么吝啬的,我刚才给他粟苞,你不是也都看见了吗?”

“看见了看见了,晚婶你真好的。对谁都亲都疼。”阿华不耐烦地边说边继续埋头修他的车。

“可不是吗?”说完又回过头往那隔壁家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人心都是肉长的,看见人家可怜,我咋能不心疼的?”接着又再回过头往那隔壁家看了一眼,然后再把声音压得更低:“我是知道你能留得住话才和你说的,这事我和你说让你知道了就行了,你知道了可千万别和谁说这事啊。”

 

十二、“梅开二度”

 

公元2000年,有个邻村的同姓人看到这村子比他们村交通方便一些,于是便向靠近村边的一户人家买了块地来起了房子,搬过来住后为了今后在这村子里能够站稳脚跟,于是每见到男人就递香烟,见到妇女就阿姐阿嫂阿婶伯母地叫得格外的甜,而要是有小孩跑到他家门前去玩耍,便会马上从屋里拿来糖饼分给他们。

因为在这村里没有这户人家的土地,回去耕种老家那边的田地又不大方便,于是在搬进新居后便把自家的耕地交给他的弟弟耕种而他两口子便带着孩子到深圳打工去了。

清明节快到的时候,这外来户从深圳汇了两千块钱回来,说是给村里的族人清明扫墓时聚餐用。忽然有人给了那么多钱给大家拿来聚餐,这可是开天辟地第一回啊,简直就和天上掉下馅饼来一样让大家高兴得不得了。席间,人们在夸赞那外来户大方的同时,都说人家一个出外打工的人都能这么大方,而我们家族里也有几个在外拿工资的,就更应当比这个外来的兄弟大方才是,他们也应当每年都拿钱回来给大家聚餐的。

于是就有人盘点起谁最应当出钱给大家吃的。有人说最应当拿钱回来给大家吃的是在外县当县委书记的金霞的弟弟:“当那么大的官,青天大老爷的,拿几千块钱来给大家吃还不是九牛一毛?”听到这话的金霞的另几个弟弟马上反驳:“你们看过报纸没有?孔繁森当的是地委书记,比我们弟弟还官高两级,你们知道不知道?孔繁森死后留下的钱财仅仅只有八块六毛钱,你以为共产党的干部也和国民党的官员那样有钱啊?共产党的干部就是人民的勤务员,你们见过哪个勤务员能有钱来给大家吃的?”

被怼以后,有人便说最应当拿钱回来给大家吃的是在国营大厂当总工程师的海生叔,总工程师嘛,没有钱谁还有钱的?但立马就被海生叔的兄弟和几个侄儿回怼了,说海生叔年纪比在座的许多人都大,凭什么要老人出钱来给后生人吃饭?

接着便有人说最应当拿钱回来给大家吃的是在市里开有几家工厂,天天都上饭馆,穿的每件衣服价钱都在两千块钱以上并且经常带着“小秘”招摇过市的大老板阿八,但话刚一说完,马上也遭到了阿八的几个堂兄弟的强烈抵制,说别看阿八吃得好穿得好开着进口小轿车,人家可是窿大蛇也大并不宽松,上饭馆那是要招待客户才上的,穿名牌、开进口小轿车和带“小秘”,也是为了不让客户小瞧而不得不讲究点体面的……。

既然青天大老爷、总工程师和大老板等人都不是应当拿钱回来给大家吃的人,那还有谁是最应当拿钱回来给大家吃的呢?大家心里都在盘算着,也都很清楚该说还有谁是应当和谁是最应当的,但又怕一说出来就会遭到人家家人或堂亲的激烈反弹,因而好一会儿都没人说话了。

这时,正在啃着一块猪蹄的金霞她婶连忙把还没啃完的猪蹄放下,拿过一张餐巾纸来擦了擦沾满了油腻的手,又整理了一下脖子两旁的衣领和仰起头来用手将挡住额头的刘海往额头两侧撇了撇,然后站了起来:“我说呀,最应当拿钱回来给大家吃的是我家的大侄儿,他在单位辞了职后去珠海,这几年来一直都是同时打着好几份工的,哪会没有钱啊?”

话音刚落,马上便有人鼓起掌来:

“对,对对对,还是金霞她婶有眼光,谁该谁不该看得最清楚!”

“晚婶说得不错,他家大侄就是有钱,前几年我们去珠海,他不但大鱼大肉招待我们,而且就连住旅馆的钱他也帮我们出了,没有钱哪会有这么大方的?”

“就是嘛!听隔壁村一个和他同在那个公司的人说,公司里有同事病了,他不但去看望,而且还给了人家几百块钱的。”

“我想也是,他肯定是钱多得没地方花了,不然人家病了关他什么事?非亲非故的也去看望而且还给了那么多钱。”

“既然外面那些非亲非故的人他都舍得给钱,而我们和他又是同宗兄弟,他不更应当给钱给我们大家吃吗?”

 “我们和他还是同一个祖公生下来的同宗兄弟呢,这些年也有好几个族人病了,怎么总不见他回来看望,更没给过钱给哪个族人治病的?真是忘本,忘记自己是从什么地方走出去的。他就不想想,要是没有祖公的保佑,他能考得上大学当得上干部吗?我们很多人去广东想找一份工来干都不容易,要是没有祖公的保佑,他去珠海怎么就能找得到好几份工来打的?别说拿钱回来给大家吃饭,就连我们在家年年去祭扫祖坟,他也应当给我们付工钱才对,因为祖公是只保佑他而不保佑我们的,不然他怎么可能会走到哪里都有老板要他干活的?”

“枉费那么有钱,就连比个外村搬过来的人都不如,真不像话!”

听了没人给晚叔的大侄说话,金霞她婶也嗅出了风向,于是接过话茬,充分发挥出自己那丰富的想象力道:“我想,你们去到珠海他之所以大鱼大肉招待,那肯定是他在外面碰到难处了,好不容易见到村里有人去了,就想着能靠你们帮他点什么,比如说,去帮他打架呀,或者是去帮他杀人呀什么的吧,不然他怎么会舍得招待你们而且还招待得那样好呢?”

“这倒不像,看他脸色一直都那么好,不像是碰到了什么麻烦事。”

“很难说,他没马上叫你们去帮他出一口气,并不等于他没有这个打算,招待过你们了,说不定到哪天就会回来叫你们去帮他和谁拼命的。”

于是,便有个喝醉了的人站了起来:“叫也好不叫也好,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吧,至少,他现在也还没用到我们去帮他打谁杀谁,如果以后他叫我们去给他打人杀人,那他明年先拿钱回来给我们吃是应当的,如果他以后也不叫我们去帮他打人杀人,单凭祖公只保佑他能到处都有活干而不保佑我们发财这一点,拿点钱回来给我们这些在家年年都去帮他祭扫祖坟的人吃个饭也是应当的。”

接着,又有个醉熏熏的人站了起来,用手指着金霞她婶道:“金,金金,金霞她,她婶,婶,晚叔的大侄也,也就是你的大侄侄,侄,这,这这个任务就交,交给你了,明年清清明,明,该你这个大侄儿出,出,出钱给大家吃饭了,给我们吃,吃,总,总,总比给那些非亲非故,八,八,八杆子都打不着的人吃强,强的。”

那人说完,又环视了一圈众人:“大,大,大家说我说,说,我说的,说的对吗?”

“对!”

“对!”

“对!就该这样!这个光荣任务,就交给金霞她婶了。”

“对,说得对!道理就应当是这样!”

接着就有人噼里啪啦地鼓起掌来:

“一定,一定!我一定要好好说他,‘人人要面,树树要皮’,做人不能太吝啬,更不能到处被人家拿来讲,要是他明年不拿钱回来给大家吃饭,被大家讲,我这个当婶子的也很没面子的,大家说的我也同意,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噼里啪啦的掌声响得更密了,在热烈的掌声中,金霞她婶忽然茅塞顿开,终于悟出了怎样才能重新赢得人们的夸赞和喝彩,怎样才能重新成为人们聚焦的中心,于是,兴奋得顿时满面都布满了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