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霞她婶传(22-后记)

二十二、“我最看不得邋里邋遢,多做一点也累不坏人,更死不了人”

 

按村里的习俗,村里凡有中年以上的人去世,本家族的人都要去帮忙料理后事,而村里的外姓人则是每户人家都要有人去吊唁。

还在五十年前,每逢遇到有这种事的时候,金霞她婶都要参加洗菜、煮饭、收拾客人吃过饭后的桌子和洗碗洗筷;四十年前,每逢遇到有这种事的时候,她要么是负责安排谁到附近的谁家去煮饭,要么是指挥别人洗菜、洗碗或安排人去摆好桌子来给宾客吃饭;三十年前,每逢遇到有这种事的时候,她要么是负责引领各方宾客入席就坐,要么是负责接待好来自外家的贵宾并陪他们说话;二十年前,每逢遇到有这种事的时候,她要么是负责布置灵堂,要么是负责准备祭祀逝者所要用到的祭品;十年以前,每逢遇到有这种事的时候,她要么是负责把逝者房间的铺盖、衣服等遗物收拾好并处理掉,要么就是负责给各色人等发放孝布、丧服或头巾,总之,房族里每有白事,金霞她婶都是“治丧委员会”里举足轻重的重要成员。而近几年来,因她年纪已大,背也驼了,主事的人就不再安排她做什么了,这让她感到很不舒服。

前不久,房族里的一位比金霞她婶小十多岁的人去世了,金霞她婶也和以往遇到这种事的时候一样,几乎自始至终都在现场,但却没人安排她做什么,更不分派她去指挥谁做什么和怎样做,看着别人忙忙碌碌而自己却成了多余的人,尤其是看到主家那些来自外村的亲戚因不认识她而没人和她说话,即使她主动和人家打招呼,彼此也说不上几句,望着院子内外那聚到一起相互谈论各种情况的一堆堆人都没谁关注到她,于是,便主动凑到一堆陌生人前与他们寒喧,但由于那些来自外村的人都不认识她,三言两语的寒喧之后,彼此之间就再也找不到可以共同谈论的话题来聊了,场面很快就陷入了尴尬;她只好又凑到来自本村的那些外姓人的跟前找人搭话,但那些外姓来的人,个个年纪都比她小了二三十岁,他们也都是和她三句两句寒喧之后,便回过头去接着聊那已被她前来寒喧所打断了的话题去了。

想到家族里主事的人把她排除到了“治丧委员会”之外把她“边缘化”了,而坐满院子内外的各方宾朋也没谁正眼看她,心中倍感失落,她一会儿到院里找张凳子坐坐,一会儿又到院外的人群旁边站站,无论走进走出和站着坐着都没人搭理,自己主动上前找人说话也没能说上几句,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走掉又心有不甘,况且要是走掉,也怕错过了开饭。于是,她便到院子的角落里去找来了一把扫把、一个垃圾铲,在院内院外不断地走来走去,哪里有人抽烟丢下了一个烟蒂,哪个小孩吃了水果扔下了一瓣果皮,谁撕开一次性杯子后扔掉了杯子的包装膜,她都立刻就赶上前去打扫。

终于,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哇——,还是晚婶最勤快,满院子的人坐了一堆又一堆个个都在聊天和等着吃饭,就只有晚婶一个人在忙个不停。”

接着又有个人附和:“人家晚婶一贯都很讲究干净整洁,哪怕是地面上只有一丁点垃圾她都看不惯而马上要打扫干净的。”

“这话不错,以前还在生产队的时候,每晚开社员大会学习文件或评工记分时,大家都在边听会边搓麻绳或破蓆草或掰粟苞粒等,也是只有晚婶一个人边听会边拿着扫把在会议室里走来走去把男人们扔掉的烟蒂扫走的。”

“说的是!金霞她婶不但很爱清洁,而且勤快得也是没人能比的,你们看,我们那么多坐着不动的人都比她年轻,都没谁像她那样想到要主动去把烟蒂果皮打扫干净的。”

 忽然重又能听到了这些久违了的夸赞,金霞她婶那布满了老人斑的脸上,原先因感到失落而皱得成团了的道道皱纹很快便都舒展开来了,她一边弯下了腰用扫把往一个年轻人坐着的椅子底下的一个烟蒂抠了出来,接着又用力将那烟蒂扫到垃圾铲去,又一边转过脸去回应那夸赞她的人道:

“我就是最看不得邋里邋遢,多做一点也累不坏人,更死不了人。我才不愿意像有的人那样,明明脚下就是烟蒂或果皮,他却翘着二郎腿坐在那里就像没看见一样坐得那么安然的。”说着,又用手摸了摸脖子旁的衣领看是否平整,然后又仰起头来,再用手将额前的刘海往额头两侧撇去。

看到了她的这一“习惯动作”,有人又接过话题道:“是啊!金霞她婶爱清洁和手脚勤快谁不知道?过去还在生产队的时候,她还年年都能评上公社和县里的劳动模范呢。”

忽然又听到有人提起了她的“光荣历史”,金霞她婶挥动着扫把的手更来劲了,将扫把往前后左右划拉的幅度也划拉得更大了,由于她打扫的动作不断加大加快并且动作越来越夸张,看到地面上扬起了许多灰尘,那些坐着的人要么是用手捂住鼻子和嘴巴,要么就是赶紧站起来走开了。

 

二十三、“先生们所说的肯定不会有错”

 

金霞她婶不但年轻时身强力壮,而且直到80多岁了身板也还依然硬朗而只是背有点驼了而已。不过,在国家刚对新冠肺炎疫情的管控放开之后的那几天,她因曾到过她嫁在临近镇上的一个村去的女儿的家里,而那个村又有好几个人已经“阳”了,她从女儿家回来以后,便发了烧、咳嗽不断和浑身酸痛、口渴难耐等,幸好在村医的指导下,女儿煲了好几煲中草药给她服了,身体才慢慢好转了起来。

而在她“阳”过又好转了之后,每当有人说起村里和邻村有哪些老人扛不过这场疫情而离开了人世,恭喜她能挺了过来的时候,她女儿都说多亏了村医的指导和多亏了有中草药才使得她娘康复过来,但她却不是这样认为,她说:

“你们这些人懂得个屁!我以前去算过命,算命先生说了,我这个心那么善的人,活过100岁都没问题,我现在离100岁还有十多年呢,哪会那么容易就死得了的?你以为我能挺过来是靠喝那几煲草药汤啊?那几煲草药汤有个屁用?还不是因为有神灵在暗中保佑,我才死不了的知道吗?”

“村里和邻村那些挺不过的老人,他们的心也善啊,但却挺不过来,那又怎么说?”有个人听了她的话后反问道。

“他们心善?他们心善就善得过我吗?50多年前,孩子她堂姐把她那两岁多的儿子带回来路过我家门口时,我马上就拿了块米花糖来给他吃;18年前,邻居家的女婿回到岳母家连饭都没得吃就得饿着肚子回去,结果还是我把刚煮熟就连自己都还没吃的粟苞拿给他吃;5年前,阿周叔家的婶子病了我去看望又给了她50块钱;三年前,驻村的扶贫工作队上我家来了解情况时我又把刚烀熟自己还没得吃的番薯端给他们任他们吃个饱,还有我大侄他爸妈1968年起房子时,我还去帮过13天零差不多一个钟头的工,你们说疫情管控放开后死去了的那些老人,他们有哪个比得上我这么善良的吗?”

说完,她用手摸了摸脖子旁的衣领看是否平整,接着又用手将额前的刘海往额头两侧撇去,接着又道:“远的不说,就说前些时候房族里的那个,哦,那个——那个人叫什么名字的我一下子也想不起来了,那个比我年轻很多的人死了的那天,满院子和门外到处都坐满了人,但地上到处都是果皮和烟蒂也没谁打扫而也是我看到了就去扫的,你们说疫情管控放开后死去了的那些老人,他们有哪个能比得上我这么好的?”

金霞她婶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又再次用手摸了摸脖子旁的衣领看是否平整和将额前的刘海往额头两侧撇去,然后接着道:

“你们说年前疫情管控放开后村里和邻村那些挺不过去的老人的心也善,但善不善是你们能知道的吗?谁善不善,该不该死,不但阎王爷最清楚,而且算命先生也能算得出来,他们那些挺不过来的人表面上看也很心善,但实际上肯定是在背地里作恶太多才被老天爷收走的。而我这个人对谁都好,心地善良,不但是你们大家都能看得见的,而且阎王爷看得比我们凡人还更清楚,谁该不该死,阎王爷都在掂量着呢,别说是什么新冠旧冠流行,哪怕就是老冠流行,也不会死到我的,不信你们就看,我活过100岁那是肯定是没问题的,我相信,先生们所说的肯定不会有错!”

“我看也是!晚婶活过100岁肯定没问题,就是能活到120岁、150岁或两百岁都是有可能的,你看她年纪比我们大那么多,身体却比我们都还好得多的。”有人捏了捏那提出反问的人的手道。

“没问题,没问题,光看晚婶的岁数比我们大那么多精神却还比我们好就能看得出来了”,又有人附和着。

“以前听人说过有的人可以长生不老,我看晚婶就是能够长生不老的。”

“不!人哪会有长生不老的?我现在就比以前老多了。”金霞她婶接过话茬:“不过,我听有个先生说过,有的人死后,就灰飞烟灭什么都没了,而有的人由于修行得好,积的善多,虽然老了也同样会死,但那也仅仅只是他的肉体死去而已而他的灵魂是不会死的,这样的人去世以后,他的灵魂就会离开他的肉身飘到空中,然后附到合适的人的身上,如果他的灵魂所附着的那个人以后老了也死了,那他的那个灵魂也会离开那个人的肉体而又附到另一个人的身上,一代一代地往后传,生生世世都不会消失。”

“是吗?要是这样的话,依我看,晚婶一辈子心那么善,哪怕再过几十年后离开了我们,您的灵魂肯定也是消失不了的,是一定能够生生世世永远都在陪伴着我们和我们的子孙后代的。晚婶您说是不是?”

“当然是了,但我也不敢向你们夸口说肯定是,不过我相信,到了以后我人不在了的时候,我的灵魂还是照样能够永远留在这个世上的,因为以我一辈子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对得起天地良心来看,我相信那位先生所说的肯定不会有错。”

 

后 记

 

直到笔者给她写完了这个《传》的时候,金霞她婶除了背有点驼之外,身板依然硬朗,能吃能睡能说会道。但由于没人上她家去串门,她就只好每天都要出去找人说话:“要是我啊……”,“要是我啊……”,“我一世人,从来都没和谁红过脸的”,“真没见过有这么贪心的人的”,“谁知道他上辈子到底曾亏欠了我多少的?”,“我呀,哪怕再穷,才不会像他(她)那么吝啬的”,“我呀,做什么从来都不愿被人家拿来讲的”,“一听说他病得那么重,我呀,就愁得心肝都溶了”,“这还不是我修了一辈子的阴功修来的?”,“人啊,哪能不要兄弟的?”,“做什么事不要兄弟,以后你们就见!”、“他啊,怕是巴不得你快点死的”,“好久没得见到你了,怪想念的”等等口头禅不但每天都在各条村巷里回响,不绝于耳,而且听过了她的那些逢人便说的口头禅之后,哪怕是过了很久了她的那声音也依然在余音绕梁。因而,我真的不得不相信那位算命先生给她算命时说她“活过100岁都没问题”,也不得不相信那位大师所说的:即使过了几十年后她仙逝了,她的灵魂也不会离开人世而必将是会又附到一个又一个人的身上,生生世世都将与世长存。

 

                                    (写于2023年2月25日—5月9日,2023年6月14—16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