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二年詩(癸亥,一九二三年,八十二首)

民國十二年詩(癸亥,一九二三年,八十二首)

一、民國十二年元旦卧病初起,吟事久廢,勉用舊韻成一律

疏慵病起報新年,強把吟毫和舊篇。藥椀久親書卷廢,裘衣不煖火爐然。今朝晴燠祁寒減,滿地瘡痍祝嵗便。一紀紛爭仍未已,軍麾倉卒過官田(官田為杭永交界地,是日清晨,閩督軍李厚基自永過此)。

二、杜樊川題烏江亭詩,王臨川反之,予謂兩公皆未知項王心者。項王經營八載,知天不己屬,江東子弟縱肯為用,心有不忍,甘自刎以謝。否則,徒包羞忍恥,殘民以逞,尚得成為項王哉?敢附兩公後,再綴一絕

生竭脂膏死骨灰,那堪捲土說重來。君王畢竟安天命,不忍江東禍再胎。(樊川詩:“勝敗兵家未可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捲土重來未可知。”臨川詩:“百戰疲勞壯士哀,中原一敗勢難迴。江東子弟今雖在,肯為君王捲土來。”)

三、庭前菊花經冬盛開,摘其殘枝,貯囊作枕,詩以紀之

采取庭前菊,收儲作枕囊。高眠詩思澹,酣睡夢魂香。倚汝真偕隱,消寒欲傲霜。惜花人晚起,餘味並頭長。

四、溪梅

溪上寒梅四五株,橫斜疏影泥人扶。兒童不解憐香意,亂折花枝插瓦壺。

五、牛衣

錦衣肉食太郎當,穩卧牛衣好夢長。何事夫妻相對泣,熱中未免笑王章。

六、溪梅

一年一度溪橋見,綽約丰姿似往年。羨汝神清若秋水,映人髮白漸華顛。淡妝恐惹蘭娘妬,芳信先從菊婢傳。不嫁東風甘守冷,前身合是藐姑仙。

七、兵來行(壬戌除夕前二日)

一聲遠遠呼兵來,行人駭汗奔如雷。須臾街上走絕跡,柴門惴惴不敢開。嗚呼兵亦猶人耳,民胡畏兵遽如此?兵來逢人便捉夫,一去無由卜生死。任重致遠肩髆強,鞭箠呵叱同牛羊。甚或搜牢如搜贓,鄉民畏兵猶畏狼。狼來尚可,兵來更餓。捉人勒錢,無錢放火。鎗彈在身,生殺由我。莫怪吾民鼠膽小,皇皇久似驚弓鳥。頗聞昨夜駐鄰村,雞犬不寧閭里擾。哀哉可憐無告民,兔爰雉罹生不辰。萁豆相煎胡太急?嗚呼汝兵猶是人!

八、癸亥人日

惡聲昨夜驚四鄰,狂風怪雨宵達晨。不知今日是人日,滿眼羊豕虛無人。抽筋敲髓勢不止,一任宰割供刀俎。皮肉落盡精血枯,宛轉哀號祈速死。

九、偉人

齊民苦少偉人多,如此江山奈汝何。豎子英雄成底事,昇平據亂竟同科。雞蟲得失何時了,蠻觸輸贏未肯和。前虎後狼無計避,可憐門內尚稱戈。

十、籌兵餉

兵多苦少餉,餉缺添招兵。有兵餉自足,無餉兵橫行。

十一、舊元宵漫吟

月色朦矓夜,天心黯慘時。村窮燈火少,人嬾鼓聲遲。佳節隨流水,愁腸似亂絲。柴門無客至,搦管強吟詩。

十二、捉船行

癸亥二月吉,丘子將南征。百里入粵境,買舟趁早程。何來一壯士,劍佩腰間橫。一卒荷槍從,凜凜威風生。云奉大將令,封舟不得行。旌旗蔽江來,將用以載兵。舟子前致辭,一再為陳情。掉頭不肯顧,將令專責成。頗聞鄰舟人,辭不達其誠。偶觸將士怒,一命螻蟻輕(是日所見如是)。舟子左右顧,心搖如懸旌。驀地得奇計,乞憐孔方兄。不知作何語,怒氣須臾平。舟行遂無礙,直泊三河城。煌煌大將令,博得私囊盈。始知金錢力,旋轉通神明。

十三、鳳城感事

淺斟低唱綺筵開,曾醉花前踏月回。玉樹蒹葭容徙倚,櫻桃楊柳費疑猜。漢宮飛燕含嬌慣,洛浦驚鴻識面纔。最是可人三月暮,天風吹下鳳凰臺。

三五盈盈待嫁年,萍飄絮墜動人憐。團圞漫說無生話,邂逅相逢一笑緣。但願有情成眷屬,寧堪過眼化雲煙。袖中五色媧皇石,欲補人間離恨天。

幾番秋月又春朝,惆悵絲桐尾已焦。謔語相將看芍藥,癡心宛轉類芭蕉。詩人老去風情減,旅客愁深俠骨消。慙愧舊游林子羽,春山眉黛負紅橋。(“我是洞中舊游客,春山深淺認眉痕”,子羽《題張紅橋硯》句)

賦罷琴河感舊詩,旁人久笑鹿樵癡(吳梅村有《琴河感舊》詩)。三年墻角勞窺玉,一舸湖心任泛蠡。好鳥枝棲能擇木,名花藕斷莫連絲。天涯得慰飄零感,何事侯門寄怨思。

十四、捉夫行

去年捉夫南,今年捉夫北,南兵北兵捉夫亟。兵來捉夫迎,兵去捉夫送。南兵北兵捉夫痛。昨日街頭過,有兵方捉人。一男被捉去,一婦前自陳。閩語鉤輈不可辨,但見流淚知酸辛。婦呼益哀兵益怒,執槍露刃勢用武。路旁寂寞少行人,街上砰磅爭閉戶。更聞近郊農事忙,不敢出耕田就荒。市井蕭條無生氣,農不得農商不商。遠近驛騷慘不樂,相約顧傭免搏攫。輸運局成一丘貉,君不見滿街纍纍行貫索。

十五、寄黎季庵屏南

孤城斗大插雲中,地僻官閒尚古風。茶戶雨收千樹綠(縣產茶及麴),畲民火種滿山紅(前代多畲民,清雍正開始開縣)。縣多麴蘖娛陶令,鄉號甘棠(鄉名)望召公。百里才高容卧治,栽花新詠牡丹叢(君以近作《牡丹吟》見寄)。

十六、民國六年植樹節議會所植梅樹已結子成林,他樹亦高與檐齊矣,感而賦此

瓜期屢誤又重三,梅實成林柳色酣。逝者如斯時不再,樹猶若此我何堪?菀枯羞澀人前問,恩怨分明眼底含。敬梓恭桑慚父老,飽嘗苦味未回甘。

當年種樹氣何雄,國蠹新除國本崇。欲副栽培生物意,更施扶植補天功。抽枝向背分南北,得地枯榮有異同。今日攀條雙淚落,磋跎嵗月負初衷。

十七、送春

迎春意懶送春忙,花落花開易斷腸。風雨飄搖生意盡,江山錦繡别愁長。匆匆小住情微露,嵗嵗重來鬢有霜。底事善懷悲少女,芳菲時節我心傷。

慘綠愁紅過一春,東風刮地淨無塵。休嫌去後炎威苦,却怕來時氣象新。香草每懷哀郢客,桃花欲問避秦人。江頭折柳銷魂甚,燕語鶯啼聽不真。

十八、鳳城何處有花枝,用義山句戲倒步其韻

鳳城何處有花枝,倦客傷春憶舊時。好色未妨窺宋玉,賞心端不負鍾期。微波宛轉心相印,密語纏綿義自持。一曲簫聲門外聼,更闌燈灺月明時[1]。

[校注]

[1] 明時——原稿如此,按李商隱《流鶯》詩“倒步其韻”,則應按枝、時、期、持、差之順序押韻,亦即末句韻字必為“差”字;且“時”字已在第二句押韻,不能重出。故末句“時”字韻必誤。原詩,此處句尾韻字當為“差”,似此處有誤,或當為“參差”。

十九、書感五月七日作

獨坐慘不樂,出門心夷猶。滿街豎長旛,大字橫人眸。正義仗誰執?未雨宜綢繆。內顧牖戶中,百廢具不修。外侮何人禦?鬩牆未肯休。戰禍日益迫,橫亘西南陬。磨牙吮膏血,積骨高山丘。四民無安業,簸蕩驚沈舟。海濱昔鄒魯,地僻人文柔。兵家所不爭,形勢非上游。連年苦鋒鏑,徧地森戈矛。而我居山縣,亦復遭虔劉。楚來責屝屨,秦至供犒牛。捲入旋渦中,勢類爭鴻溝。何曾為國計,各自為私謀。不惜樗蒲戯,一擲孤注浮。今日是何日?國恥當年留。蹉跎復蹉跎,歲月如水流。盍移內訌力,一洗萬國羞。萁豆本同根,婚媾非寇讐。卧薪共嘗膽,聲應而氣求。五千年歷史,四萬里神州。地大物力富,俗古民族優。自侮乃人侮,自立毋人尤。慎效奮臂螳,莫作囓血蚘。仰視日慘慘,俯聆風颼颼。歸來百無賴,舊感兼新愁。歧泣楊朱路,悲歌王粲樓。有懐欎不吐,如骨鯁在喉。國恤效虞箴,相戒思其麀。

二十、翼日南臺汀館鄉人會宴,即席口占

中年絲竹不勝情,一曲棃園百感生。昨日愁懷今日酒,可能消盡不平鳴。

二十一、西園見示近作,有“薪米艱難况酒錢”之句,戲步其韻調之

九十春光分外妍,乘時懶著祖生鞭。君原小戶辭杯酒(君不善飲),我正窮途欠杖錢。世變賦隨枯樹後,堂成詩愧浣花前。(君近贈壽言,云“杜年五十始成浣花草堂”,以比念廬。又云:“其後戯為六絕句,有‘庾信文章老更成’之句,杜蓋以自況。”拳拳望予詩與年俱進云。)鵑啼鶴唳聲悽怨,那許深山枕石眠。

二十二、偕虛谷質民游西湖公園

結伴西湖去,春歸落盡花。蒙茸初薙草,寂寞未烹茶。地尚餘兵氣,人偏感物華。錢塘何處是,買宅擬浮家。

講武澄瀾閣,迎賓宛在堂。招魂今淨土,濺血古沙場。(是日王永泉旅長在開化寺追悼死亡將士。)有客呼天醉,何人弔國殤。八閩苦鋒鏑,對此感茫茫。

二十三、鼓山紀游

我來游鼓山,天日正晴朗。卅年九游閩,名山空夢想。今朝始戒途,出城心目爽。同行得羅生(鶴亭),擬泛舟雙槳。驅車萬壽橋,橋下潮初上。呼舟不肯前,改覓籃輿往。繞郭三四里,行行穿綠壤。一路桔槔聲,苦晴農怏怏。我聞鼓山神,祈雨應如響。心頭一瓣香,願祝歲豐穰。

山麓繚長垣,知是古禪院。廢屋半為田,荒涼土一片。非關氣運移,亦由地平衍。游興在看山,誰肯此間戀。石磴高盤空,佳境在善轉。萬壑萬松風,一磴一石面。松陰暑氣消,石壁珠璣濺。纔到半山亭,游客目己眩。勝情兼勝具,令人憶許掾。

我本清淨身,更衣(亭名)太多事。直入無盡門,來登湧泉寺。金碧何輝煌,規模信閎肆。足知象教力,黃金廣布施。中有香火祠,開山祀忠懿。八萬四千畝,田為飯僧賜。當時威武軍,諸州爭佛媚。伽藍浩無涯,度牒紛難記。坐鎮甘偏安,栴檀乞蔭庇。他年骨肉殘,破碎從此始。佞佛究何益,如夢復如醉。賸此大叢林,永作游賞地。

茲山奇絕處,驚人在岩石。或平方如臺,或削立如壁。或懸如贅瘤,或連如合璧。或虎而昂頭,或鵬而展翮。或秀如美人,或怒如刺客。張口欲吞人,當面屢觸額。不受秦鞭驅,幾疑鬼斧劈。化工弄狡獪,造此靈異迹。第一喝水巖,卓哉尤奇特。聞昔有高僧,講經愛清寂。喝水使西流,不許聲漰湱。人已姑妄言,我且辭而闢。山川奇氣鍾,造物施布畫。何物小沙彌,乃欲奪天力。

名山以人傳,林泉藉藻績。天風海濤書,傳自朱仲晦。伯紀與君謨,亦有摩崖在。人已不甚知,而况等自鄶。世人偏好名,各占石一塊。深刻年月日,某某來游快。初在石洞中,漸及半山外。頑石如有知,應呼冤屈大。我看君謨碑,摩洗己一再。(碑有小字,不甚可辨,蓋廢前人碑而刻者。)宋後又千年,幾許如公輩。山要藉公傳,紛紛恐不配。俗僧不識字,丹朱亂污穢。(山中題字,僧以朱填之,魯魚海豕,不堪入目。)巍峩朱子亭,臨滄(亭名)獨瞻拜。

新闢撞鐘巖,水流聲活活。泉清沁心脾,坐久不忍别。聞有聽水齋,其地更幽絕。結屋小如舟,不憂波浪濶。上有摩崖碑,詩句耽岩穴。下有伏地泉,水勢等泡突。得此清涼界,一洗胸中熱。可惜闃無人,塵封蛛網結。居士去不來,泉聲自怡悅。

經過海塔寺,言登羅漢臺。馬江如匹練,賈舶如浮杯。遠望烏龍江,茲臺亦壯哉。夕陽漸西下,偏將歸興催。放生池畔過,群魚如嬰孩。投之以餅餌,逐隊爭銜枚。即此是濠濮,魚我無疑猜。暮借禪堂榻,白雲(堂名)分半來。魚更與鐘鼓,一一聲喧豗。攪人清夢處,更訝蚊如雷。徹夜不成寐,推枕起徘徊。仰視月正中,白露溼庭槐。

侵曉披衣起,擬作絕頂游。峰高何屴崱,欲往心夷猶。腳跟未立定,奚登最上頭?(“好把腳跟先立定,上方還要再登攀”,福州查太守《半山亭》句。)游興遂中止,去去仍遲留。西有達摩洞,餘興還旁搜。攀登二里許,屈曲如盤虯。山顛得石室,大可容人廋。高鎸面壁字,功豈十年修。誰歟畫蛇足,結屋如垂疣。失却真面目,多此半間樓。其下呂仙巖,一樣同矯揉。安得一掃空,天然巖壑幽。

城內屋連雲,城外車流水。奚止十萬家,局促同小市。難怪居高位,視民同螻蟻。巖巖地勢高,沾沾心自喜。失足便粉身,危哉不可恃。歸去莫流連,急急換屐齒。出得白雲來,依舊平疇裏。

去時苦潮生,歸時怕潮落。纔度山下橋,遠遠螺聲作。(駛上南台之舟,鳴螺催客,名曰“螺船”。)欲趁早潮行,先趨爭踴躍。港仄僅容刀,舟小難伸腳。板底波浪喧,一帆風不弱。霎時泊南臺,車馬交紛錯。回首經游處,已被雲封卻。

二十四、檢點歸裝,行有日矣,感賦一章,呈議會同人

惘惘何曾慣出門,來時倉促去憂煩。亂堆行李如搬徙,久住交游似弟昆。添得幾篇詩稿在,别無一事議權尊。弭兵空抱和平願,孤負輪蹏又一番。

二十五、今年五十初度,承西園贈言、翊周書軸,志媿並謝(鄭君翊周,名元楨,議會前副議長)

千秋文字兩歐陽,星聚蓬廬奕代光。著作牛毛傳者幾?蹉跎馬齒惄然傷。易求無過占蓍策,詩媿多憂學草堂。十二年來陪末席,公私情義縂難忘(兩君皆臨時省議會同事)。

二十六、端陽前一日遇雨

一雨涼生暑氣消,端陽多雨記童謠。去年潮海江波漲,今日嵩山客思焦。正值傳烽驚鶴唳,未容競渡奪龍標(省中方禁競渡)。可憐羇旅愁難洗,合付詩囊與酒瓢。

二十七、西園和予臨别詩有“垂老故交彌惜别,危言此世縂非宜”之句。僕本恨人,生逢亂世,不知忌諱,幾賈禍者屢矣。三復來章,搔著癢處,不覺涕之何從也

贈别情深語更真,忠言藥石合書紳。禰衡謾罵難容世,阮籍獊狂豈保身。百鍊可能成鐵漢,三緘儻許學金人。自慚伯玉知非嵗,猶是愆尤等積薪。

二十八、五十初度

一事無成鬢漸皤,百年今半付頽波。室家累我長繩縛,嵗月催人短墨磨。不士不商真廢物,亦狂亦醉縂愁魔。生兒若此嗟何用?悽絕傷心輟蓼莪。

呱呱墮地爛如霞(先人言,兒生竟骵皆紅),頭白重堂慶有加。嵗與漁洋同甲戌,生當亨甫共蓮花。空談慧業曾吞篆,賸有吟懷類嗜痂。安得放翁今日句,夢中團扇畫家家(“團扇家家畫”,放翁《劍南集》六月二十四日夢中作)。

兒生苦望大門楣,往事依依破學初。患難全家天外禍,丁寧千里獄中書。(先子與季祖因創建文館繫獄七年,季父楚山、從叔父璞山兩先生亦入獄數月。)一燈母子深宵小,三釜歡娛夙願虛[1]。不覺平頭年五十,愴懷風木泣皋魚。

龍虎風雲負所期,卅年輪鐵浪奔馳。敢將游歷誇腰脚,不合時宜滿肚皮。憂患餘生惟飲酒,山川到處為尋詩。千秋可壽談何易,敝帚家珍且保持。

夢想華胥路渺然,紛紛南北戰雲連。閒爭棋子三十二(鄉音讀“十二”之“十”為平音,本中州古音,見陸游《老學庵筆記》),虛度光陰滿八千。敬梓枉教參末議,吹竽愧濫厠賓筵。瘡痍滿目兵氛亟,生不逢辰莫怨天。

更無霖雨濟蒼生,願守田園祝太平。只合山林容我拙,不妨泉水笑人清。幽棲小築書還讀,好友偕來酒共傾。可許此身成脈望,燈前細字眼猶明。

[校注]

[1] “三釜”句——原稿作“三釜歡娛夙願望虛”,似“望”為衍字,徑刪。

二十九、吾族舊日試館在福州石井巷,百餘年矣,有碑卧翼屋天池中。暇日審視,知為嵩山書院舊址,碑係乾隆中鹽商所立,林枝春撰文。據稱建院者為觀察徐公值。清代承平時,非若今日官產盡行變賣也。如何顛末,未暇細考,感賦一絕

陵谷滄桑逓變遷,殘碑莫問廢興年。官家舊是承平日,也博區區賣宅錢。

三十、昨日微雨即霽,一夜苦熱不寐,今日尤甚。午後與友出游西湖,甫出城,即被軍警闌阻,憤而作此

乘興偕游掃興回,西湖未許暫徘徊。健兒怒目胡為者,中道還轅亦怪哉。滿地披猖荊棘塞,四山黯淡鼓旗哀。天公解事消煩欝,遣得雨師風伯來。

三十一、五十初度,承同人贈言,及門諸子更連日載酒雅集,次前韻志謝

佳篇馳和賁而皤,矍鑠相期馬伏波。載酒論文朋遠集,拋磚引玉墨濃磨。易思晚學求無過,詩為狂吟苦著魔。入眼喜無凡草木,滿山瑤碧是章莪(《山海經》:“章峩之山,無草木,多瑤碧。”)。

季孟玄卿隸少霞,先芬散墜齒頻加。析薪弗荷孤斯斧,依草無文愧落花。身被飢驅書飽蠹,才疏砥礪劍生痂。年來病後衰頹甚,笑把卭枝作杖家。

故人半客半鄉閭,想見淋漓落筆初。吏部文章工部句,將軍妙畫右軍書。知名海內傳君實,作賦梁園過子虛。更有神交耆宿在,瑤箋叠叠遺雙魚。

未能殺賊傅修期,下馬曾無露布馳。謬想幕窠容鵠卵,迂談郊鼓用麟皮。中軍敢謂彌惇學,常侍何嫌始習詩。炳燭即今應未晚,端資朋舊助扶持。

渡海年年倍悵然,移情一曲負成連。盤桓早筮屯初九,酬酢難通策萬千。漸漸倦游驚老境,傞傞屢舞悔初筵。服官莫道非吾志,迂拙才疏願葆天。

濟濟躋堂聚友生,麟書錯比魯昌平。先師壇杏傳薪渺,佳節池蓮出水清。楊朴頭皮嗟已老,季心肝膽誓相傾。放懷任世呼狂客,詩酒徜徉賀四明。

三十二、病中聞南湖劉叟(仰南)居石門,賦贈一首,用東坡病中贈段屯田韻

少號石門樵,分得白雲半。中年事奔走,空致考槃歎。松蘿日以長,佳月無人玩。清泉日夜流,白雲自聚散。今君發遐興,往結泉石伴。山靈驚知己,豁如長夜旦。樹色與嵐光,蒼翠落几案。絳帷石氣涼,書韻泉聲亂。俗塵一洗清,香露薔薇盥。而我困牀笫,醫苦無和緩。聞君事幽棲,童子更魚貫。欲往從之游,奈此腳力懦。石泉清且冽,活火然新炭。安得携佳茗,相將適子館。清談竟日夕,秋涼天尚煖。不學訪戴徽,且作依劉粲。

三十三、詩成未寄,意有未盡,適劉叟辱過敝廬,再次韻並寄

石門夾兩山,巌巌落天半。下臨不測深,過客輒驚歎。怪石無盡形,日游不厭玩。頗覺茲宮隘,淺露氣易散。繄昔余季父,獨往不挈伴。擬架水邊樓,讀書忘昏旦。惜哉賫志歿,留此未了案。先子愛此山,作賦秩不亂。描寫名山容,佳人經濯盥。摩崖愧未遑,築樓不可緩。土木版築費,計緡二百貫。願君成此舉,努力毋畏懦。詢謀定僉同,好事豈冰炭。倘遇仲先生,庶幾可假館。避暑夏日涼,禦寒冬天煖。願與子偕藏,高歌白石粲。

三十四、卧病彌月,倚枕無聊,再次初度韻祝荷花生日

曉起臨池訝鬢皤,亭亭仙子正淩波。襲人香氣如蘭臭,照影光華似鏡磨。覽揆宜斟無算爵,潔清不惹外來魔。蓬蓬萬柄迎初日,不羨菁菁在沚莪。

淡如秋水麗如霞,白白紅紅愛倍加。菊遇淵明成逸品,梅逢和靖稱名花。同生我自形慚穢,淨植何從病索痂。不染淤泥清絕甚,結鄰一艇欲浮家。

佳節觀蓮鬨里閭,喧傳湖上誕生初。萬人空巷看花去,一客題詩振臂書。才遜謫仙名有忝,世無生佛座應虛。徘徊偶觸濠梁感,葉底深深正戲魚。

年年六月以為期,纔報花開意馬馳。獻說稱觥呼茂叔,浮瓜沈李效南皮。集裳製古吟騷句,攬鏡風香詠杜詩。結子苦心他日事,一杯且把碧筩持。

萬朵紅雲色欲然,田田稠叠一池連。偶來蘭玉人三二,競祝春秋壽八千。水榭納涼同賞艷,湖亭分韻且開筵。笑他幕府依人者,何似清漣自在天。

中通外直水中生,木末空搴笑屈平。獨立不撓仁者勇,遠香如濯聖之清。更無並世花爭放,恰有同人酒共傾。盛會難忘君子德,佳期嵗嵗記分明。

三十五、中秋夜卧病有作

一年最好今宵月,卧病不知月在園。寂寂簾櫳終夜靜,聲聲爆竹幾家喧。久疏杯杓愁腸積,有負嬋娟睡眼昏。待得夢回人醒後,嫦娥歸去已朝暾。

三十六、以詩代柬寄家天羽學士,次首聞君家雪梨正美,戲索之

苦旱秋無雨,相如病不除。隔年溫舊藥(今嵗之病早舊嵗二十日),連月卧窮廬(自七月七日病,歷四十餘日)。念子知心友,歸山讀禮居。膏肓箴我短,乞寄數行書。

聞道棃香美,流漿沁齒牙。飛騰話真誥,鮮爽勝哀家。聊訴分離意,何當降拜嘉。人間孔北海,少已讓兄誇。

三十七、止酒

麴糵能傷生,飲酒乃天戒。(蘇詩自注:“世有‘作詩如奕棋,奕棋如飲酒,飲酒乃天戒’之語。”僕此二事皆不能。)平生患酒癖,氣味同沆瀣。見酒眉飛揚,喜躍囚脫械。一舉累十觴,觴盡心乃快。軟飽飯可徹,新炊不用粺。醉後興意高,往往多說話。放言無忌諱,未解人見怪。罵座類灌夫,側楯伍樊噲。用此溼氣注,終日搔體疥。溼積反生熱,更衣血澎拜。連年更秋病,困頓日月邁。如催早秋租,如負應期債。醫生云溼熱,酒實為媒介。善葆金玉軀,止酒病易瘥。從此學東坡,寧居酒量隘。(《<書東皋子傳>後》自稱“飲酒終日不及五合”。)莫學阮嗣宗,酒錢杖頭掛。居安易忘危,豪興恐不殺。人生能幾何?行年半百屆。五十不知非,金石亦易壞。作此止酒詩,與陶原異派。緬懷威武公,荒湛凜抑誡。

三十八、信兒剪紙作菊花,繫之盆菊叢中,卧病初起,認以為真,書此一笑

庭前菊放兩三枝,鶴氅綸巾隱士宜。吟豔方驚今嵗早,剪裁欲奪化工奇。繁華過眼都如是,真假忘懷兩不知。記得去年扶病起,錯將木槿認霜姿。(去年學生送菊種,襍以木槿,予不知也。木槿開花,誤以為菊開之早。)

三十九、題王漢卿同年詩卷

詩以窮益工,惟窮乃多暇。江山助詩豪,游屐恣上下。賦物靜入微,詠古深得罅。精思廢寢食,冥索忘晝夜。非窮無此閒,非暇焉入化。俗士入宦途,茲事中道罷。奔走要津門,不媒賤自嫁。孜孜講鑽營,奚暇談陶謝。君亦宦途人,臭味異鮑麝。盛氣旁無人,雄才可大霸。和我五十詩,幾方李杜駕。游稿積數寸,字字酒漿醡。秉燭讀連宵,燒跋幾條樺。湖山足嘯歌,傀儡供笑罵。擲地金石鏗,入孔水銀瀉。酸醎與世殊,鋒鋩令人怕。七言律尤工,别築長城跨。角韻屢出奇,用兵一厭詐。草堂接謦欬,劍南相枕藉。直可倒一時,何止避三舍。昔君初入浙,一官龍泉借。匆匆衰絰歸,急急簿書卸。重游武林山,聼鼓幾冬夏。性不慣逢迎,聲未免叱咤。雖負牛刀才,膴仕無姻婭。寂寞久賦閒,有類長休假。問君胡不歸?味豈倒噉蔗。愛此山水區,絕少西湖亞。故山烽火連,萬畝荒把{禾罷} 稏。况無田可歸,樂土聊墨稼。吳山第一峰,高踞張吟榭。東坡不奕棋,醉翁或九射。茶用文火煎,酒向武負貰。六橋几案間,遠勝騎驢灞。一官水上漚,得喪何足訝。獨有吟中趣,樂事真無價。詩豈能窮人,玉汝天休迓。閒中吟咏多,琳瑯堆滿架。他年賦遂初,萬口爭膾炙。磊磊南巌山,名高埒太華。

四十、南湖劉叟募建石門水樓,再叠前韻促成之,兼示里中同志

古今名山川,人力占大半。施嬙廢脩飾,徒抱不潔歎。荊莽豺虎窟,何人往游玩。結構無大小,加璧有角散。樓觀亭臺閣,點綴結山伴。度泉相陰陽,測晷候昏旦。或依巌結樓,或就石作案。高人樂棲止,否則襍然亂。玆山名勝地,蒙頭不沃盥。將為里人羞,櫛沐[1]不容緩。喜君發弘願,毅力始終貫。我病且霍然,諸公豈衰懦。此非錦上花,亦非雪中炭。願共傾囊金,成此仙人館。不言石自靈,游者宜寒暖。先生茲幽棲,妙德傳(去聲)袁粲。

[校注]

[1] 沐——原稿作“沭”,依詩意似為“沐”之誤,徑改。

四十一、病中讀蘇集,有“使我有名全是酒,從他得病且忘憂”之句,公不善飲而為此語,予方止酒,為之悵然

劉伶以後李青蓮,二子真能麴糵傳。公量僅堪容五合,侯封也想占千年。(此詩下聯云:“醉有真鄉我不侯”。)醉翁之意非闗酒,琴外微音不在絃。病且忘憂吾不信,坐看人飲輒欣然(東坡不善飲而好觀人醉飲,集中屢道之)。

四十二、悼張勳

一生惟護辮,九死不忘君。故國河山改,新邦戰鬦紛。臭殊元子積,香笑阿瞞分。(報載:資財千萬,四妾各予一萬,餘留為復辟費。)他日編清史,應收復辟勳。

共和都是假,面具到今焚。天墜憂深杞,民頑志在殷。始終謀捧日,反覆鄙翻雲。縱謂甘奴隸,應無第二勳。

四十三、重九前夜,夢與友人游杭州西湖,款小萬柳堂,陳列如故,風景不殊,惟寫經閣略見塵封。蓋自庚戌與老友陳巢南至此,已十三年矣。詢守者:主人來否?守者曰:“主人未來,少主人在。聞客至,已治饌款待。”予與友人不敢受,投刺而去。遂霍然醒,夢中作詩二句,醒後足成一絕

軒楹獨占湖山勝,福慧雙修伉儷仙。回憶前游如昨日,夢中不覺十三年。

四十四、永定蘇星鑾大令(亮寅)以《四十自箴詩》見寄,次韻奉贈

官府催科苦太忙,閭閻避債恨無方。君剛強仕逢多難,我漸知非減昔狂。地厚天高彌愈愈,簧歌翿舞且陽陽。頗聞吟興仍豪甚,銅墨無慚漢綬章。

丈夫夙抱在匡時,危局思安一子棋。恩怨最難桑梓地(君任本縣知事),供求苦比轉輸司。書生面目期無改,菩薩心腸本大悲。喜有長才能肆應,新詩讀罷笑開眉。

蓬矢桑弧皇覽揆,馬江戰艦正縱橫。英雄墜地當危難,日月中天望盛明。我已十年慚齒長,人寧百嵗待河清。君今何必悲華髮(原詩有“搔首不勝華髮感”),勉學桓榮老五更。

叠叠佳章勞寄我,一酬一唱似閒身(君《自箴詩》與和予《五十初度》詩同寄)。與君生值後先甲,作吏才優夙夜寅。屝屨之供寧敢缺,干戈滿地莫言貧。蓴鱸秋思歸何去(詩有“秋風蓴膾”語)?此日官仍是部民。

一别丹霞曾幾日,東華園內醉酡顏。朋蹤舊雨兼新雨,泉水出山仍在山。回憶勝游成夢裏,留將詩句落人間。伯勞燕子分飛去,同是偷閒未許閒。

子瞻移守膠西日,蕭索齋厨世所傳。(東坡年四十自杭判移知密州,作《後杞菊賦》,有“齋厨索然”之語。)但願遙遙繩祖武,莫教靡靡好師延。(《釋名》云箜篌:“此師延所作靡靡之樂也。”又阮籍《樂論》:“平公好師延之曲。”)簡書可畏來思雪,詩卷忘憂别有天。生比髯翁先二日,嶺梅開放祝年年。

四十五、讀陳蔭棠同年《盧夫人哀狀》,書此以塞其哀

三十載前同案友,驚聞內助失齊眉。最難分手中年後,況有傷心愛子悲。賢相賢妻功並重,憂家憂國淚雙垂。願君且作莊生達,成佛生天未可知。

四十六、與履堂游潮州西湖,用舊作圖字韻

坡老杭州兼穎惠,宦游處處有西湖。此間惜未來芳躅,好景居然入畫圖。一路亭臺新版築,半城煙水繞葫蘆(山名)。山川自古須修飾,誰是傳人繼大蘇?

四十七、逾月再游西湖,湖山釣游,社屬撰楹帖,得第二聯,足成一律

負郭名區游不厭,古瀛州地洞天誇。半城山色一湖水,十畝園容萬樹花。禪悅東坡參玉版,粧成西子浣溪紗。南方月令真殊異,冰壯欣看菊始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