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壽序(癸卯至辛未)2

卷四 壽序(癸卯至辛未)2

十七、族伯母劉太夫人八旬晋一壽序 戊午(一九一八)

昔人以七十之年為古稀,吾鄉則以六十為上壽,上者登也,本讀上聲,方言則轉而呼平。百人之中上壽者不過什一,至七十則稀矣,進而八十、九十、百中更不得一二焉。故富貴雖曰在天,尚可以人力致,惟耄年大耋非得天獨厚不能。洪範五福,壽居富先,職是故也。顧或飢寒交迫,壽亦何樂?是以五福之次,壽必繼之以富。縱觀往古,橫覽當今,享遐齡膺茀祿者,往往男子恒少,而鍾於閨閣為多。若吾族伯母劉太夫人,非其儔與。今年某月日伯母八旬晋一,哲孫翽初姪將捧觴上壽,先期乞予一言以侑觴。憶予自有智識,即聞伯母勤婦職、寡言笑,稍長益知其教家有法。舉丈夫子三人,翽初父居仲,早年服賈瑞金,有聲商界。三為梧青,清季分司興平,政聲翔洽。民國以後任瑞金商會副董,輿情悅服。今翽初少年夙成,方繼祖若父營業瑞金,光大前人,駸駸乎將駕而上之。梧青子升飛,肄業中學,亦可造之材。其餘孫曾林立,頭角嶄然。以伯母之家教,證諸已往,以騐將來,知其興未艾也。吾見世俗婦女多姑息為愛,致子孫驕奢淫逸,舉祖若父銖積寸累之業,不數年蕩然以盡。人謂山鄉僻縣,地氣薄弱使然,不知天道福善而禍淫,地道變盈而流謙,家教不修,揮霍無藝,又惡能世其家乎?翽初欲壽其大母,宜念禍福變流之由,嚴善淫盈謙之辨,出一言必曰得毋悖吾大母之訓乎作一事必曰得毋傷吾大母之仁乎,以此勗其躬,且以率其子弟,將見家道日昌、人之稱美者,僉曰:非其大母之教不及此,以是為壽,孰有大於此者乎?而為大母者,又孰有不聞是言而歡悅者乎?翽初昆季勉之,屆期予將隨戚族後,執子姪禮,登堂慶祝,吾知伯母必歡喜無量而進爵無算也。

十八、中都族人葆臣同年七十壽序 己未(一九一九)

歲壬辰,余初補博士弟子員,族人與選者幾人,而葆臣君推祭酒,君居中都,相距五十里,不能時相過從,予又奔走四方在里閈日少,見面益稀。憶戊戌至中都,寓靜深山館,君講學其中,生徒彬彬,安定弟子,固自與人異。君性沈默,與人言若訥訥不出諸口,然胸有涇渭,非味道一流人物。流連半月,山館在高岡之上,門外碧草如茵。時際中秋,月明如水,相與煮茗談心,宵分不寐。階前清露,不覺溼人衣袂。此情此景,猶依依在目,曾幾何時忽忽二十餘年矣。世局滄桑,變故日亟,向之屈伏專制政體之下頊頊不得志者,今改革八年,紊亂彌甚,久不面君,吾不知君之感想為何如也?今夏與哲嗣竹汀相遇於茶陽旅次,始知今嵗君年七十,里居無事,杜門卻軌,蒔花自娛,若不知人間為何世者,殆所謂隱君子者歟!世俗於父母周甲後,每進一旬,必張筵介壽。君生辰在中秋,竹汀預乞言以侑觴,及從粵軍假歸,辱過敝廬,適予客潮未返,又留書相督促。自念碌碌依人,不商不士,已無補當世。復有負名山,學殖荒落甚矣。承竹汀之請,用恧然也。惟竹汀以方壯之年,負不羈之才,去嵗從援閩粵軍,出入槍林彈雨中,轉戰千里,固忠於國事者,猶復念念不忘於其親,乘休兵之暇,間闗歸里,為親上壽,且以予為其親同嵗遊庠之人,殷殷以父執相敬禮不憚,一再乞言。人謂竹汀放浪無檢束,庸豈知其愛國愛親者固如是乎?推是心也,古之所謂忠孝人者,何難企及?竹汀勉之,其兢兢然保持此心焉可矣。予嘉其請,不敢以尋常頌禱之詞進,惟以勉竹汀者為君壽,吾不知有當於君心焉否也?

十九、黃姑丈暨姑母壽序

人生境遇不能有順而無逆。世人一遇逆境,輒牢愁抑欝,怨嗟隨之。惟樂天之君子不然,其順也如是,逆也如是;由順而之逆,由逆而復之於順,亦如是:沖然自得之懷,境遇固不足以易其素也。若吾姑丈黃漢陞先生與吾姑母,伉儷相莊,頤神任運,非其儔歟!姑丈家本素封,吾姑于歸時,上有兩親,下有諸季,門以內怡如也。繼遭無妄之災,家中落,又連丁親喪,益困苦不可支。姑丈處之泰然,吾菇尤能相夫持家,安命勤職舉丈夫。子三人,甫齠齔即遣就外家讀,三子皆克自懋勉,頗知所樹立。伯子幼業儒,輒棄去,力農服賈以佐家計;仲子早遊庠序,今為其族國民學校校長;三子畢業師範,後游學滬上,今為永定縣立高小學校教員。鄉人以河東三鳳比之,僉謂吾姑丈姑母享大年、膺景福,晚嵗優游,得天獨厚,庸豈知其前此之螫辛茹苦,為世人所難堪乎?《易》曰:“積善之家,必有餘慶。”今人不務樹德,徒積金錢為子孫作牛馬,卒之,近者及身而敗,遠者亦僅至子若孫而敗。惟修德之士層累不已,雖一時顛連窮困,終必有發揚騰達之一日。人謂處逆境難,若吾姑丈姑母之始由順而之逆,繼由逆而復之於順,夷然不改其素者,不尤難歟!山鄉僻壤,無所謂大勲名、大富貴,小小支撑門戶,便為幸福,鄉里爭豔稱之,其人亦遂龐然自大,淩鄉里,壓族黨,無所不至,夫何能久?吾姑丈姑母平生備歷艱苦,今雖諸子克家,猶惴惴然,惟滿盈是懼,常誡吾諸表弟曰:“吾家邀天倖不致墜落,皆先人積德所致,汝曹毋逞才,毋倚勢,毋以人為可侮,毋以天爲可欺。”予於追隨杖履時備聞此言,不禁悚然。今歲姑丈年登八十,姑母亦七十有五,白首齊眉,此大慶也。念吾先人同父兄妹六人,今惟吾姑健在,中秋節後三日為雙壽之辰,三黨周親,以及朋輩故舊,爭謀所以為壽,予小子其可無一言乎?惟誼屬內親,若執尋常頌禱之辤,恐涉於諛,為當世大君子所詬病,而亦非吾姑丈姑母所樂聞,爰推獲福致壽之由,以諗當世,且使吾中表諸弟知所勉焉。

二十、梅縣丘燮亭先生壽序 庚申(一九二〇)

遜清戊戍政變,慈禧再臨朝,謀廢德宗,立溥儁。維時海外華僑丘鑾馨自吧達維亞首電清廷抗廢立,聲震中外,予固未知為何許人也。詢諸倉[1]海君,始悉為梅縣族人。燮亭先生經商海外致鉅富,輕財好義,為愛國雄傑。其後,予友林君菊秋自東瀛歸,亟稱先生之行義:遊學海外之士遇資斧告匱,必力為佽助;性好施與,不為虛糜。世俗酒食酬應,往往一席費糜數十金。先生芟華既實,友朋餞别,不為供張,祖道獨購新書贈之,以為輸入文明之先導。故嶺東閩粵錯壤,以資雄海外者實繁有徒,其傑然著義聞者,惟謝君松玉、胡君國廉,而先生尤翕然同聲云。先生居海外久,受外界激刺,痛祖國之式微,嘅清廷之縱欲,非革命無以刷新,非興學無以改造。已在外創立華僑學校,復於鄉設小學,更舉金以贈鄰縣邑之各校,其規模信宏遠矣。予於庚戌識伯子心榮君於燕邸,心榮方以留學考試授學部主事。時先生注意韓江商船,偕倉海君及溫君佐才謀所以保護之,請於官,設總公會於汕頭,同人推予為總理。心榮就商於予,予見其敦篤老成,舂容儒雅,知其綽有父風焉。辛亥革命告成,予與心榮隨倉海君赴南都,居處一月有半,縱談輒至霄分乃休。故予雖未面先生,而知先生益稔。嘗以吾國民冒險性致富,力實比西人為強。泰西各國之民,其政府獎勵保護之不遺餘力,吾國則否,且加厲禁焉。然閩粵人走南洋群島,蓽路藍縷,闢荒穢,立家室,擁膏腴者,所在而是。徒以國威未張,致落他人手,為其殖民地。又國民狃於私利,罔知國計,居留已久,其子若孫往往並祖國語言文字瞢然莫辨。儻早有如先生之規畫,匪唯僑民子弟無失教之憂,且吸收海外文明輸諸內地,吾中華舊國之勃興,不遠在一二百年上哉。民國十年正月十日,為先生與德配李夫人六十晋一雙慶之辰,同人謀所以為壽,徴文海內,予以近今華僑明大義、愛祖國,實先生為之導途。中華民國萬歲,先生之聲譽、之福祚亦將與國永永無極。潮梅二州間,奇峰秀拔,如青蓮撑天道;韓江者,二三百里外即遠望見之,此陰那山也,識者謂必有奇人傑士產生其間。而山之陰,先生懸弧之閭在焉,是先生為是山靈氣所鍾無疑也。屆時祥雲繚繞,布護陰那五峰間,予將西望而頂禮焉。

[校注]

[1] 倉——原稿作“滄”,似誤。

二十一、丘母李太君壽序 庚申(一九二〇)

閒嘗披覽郡縣志乘,例立列女一門,大都紀述柏舟摩笄之節,而嘉言懿行反略焉。昔劉向撰《列女傳》,凡母儀賢明仁智貞順,靡不羅列,未嘗以一節拘也。夫人生處逆境難,處順境亦不易,一門大小,保泰持盈,裁冗緝漏,均惟婦德是賴,操之非人,家且中落,矧望滋大。昔人以家有賢妻,比國有賢相,良非過論。求諸近世,若吾來蘇族伯母李太君,庶幾近之。太君為厚卿翁之嫡室,吾友子咸之母,生名門,年十四歸厚卿翁。先世操淡巴菰及染草業,分設商店於南昌。尊人玉琴府君,晚嵗休神家衖,翁年十六往代厥職,一切內政任之太君,仰事俯畜,和內睦外,臂畫井井,俾翁無內顧憂。族中力人明經,積學篤行,士不輕許人,獨於太君稱為太平宰相,蓋明經館其家五年,教其子姪,知太君稔,非阿好也。復於翁為邑族子,且與子咸交有年,未獲升堂拜母,然嘗就明經所稱而推論之。吾國相業,群推漢韋平、唐姚宋,後世尚不無遺議。太平宰相,豈易言哉!太君相夫教子,家道日隆,信無愧此語。其尤籍甚人口者,莫若維持普春嘗一事。當前清庚子,榖價騰踴,厚卿翁倡立茲嘗,假貸貧乏,居民恃以無恐,舉凡度量出納,燥溼風曬,太君獨任其勞,廿年如一日。嘗誡子咸兄弟曰:“有食當知無食人。”濟人利物之懷,老而彌篤,蓋其性然也。吾慨今世高踞堂皇,坐擁倉箱之徒類,漠視斯民疾苦而莫之恤,朱門酒肉臭,塗有餓死骨,古今一揆,曷勝浩歎。聞太君之風,鬚眉而愧巾幗多矣!今冬子咸從京兆歸,遇諸潮州,一别八九年矣。相與談論家世,知太君年已七十又八,彊健如少壯,子咸出事略,屬一言以為壽。予語子咸:“予惡能壽而母,大德必壽,古有明訓,太君自有致壽之道,亦無俟予之頌禱也。”雖然予不敢為浮詞以辱太君,不可無一言以勗子咸,敢重申太君“有食”“無食”之言,以為子咸勉。太君此言,仁道也,恕道也,入聖之功在是,濟世之要亦在是。子咸苟念茲在茲,以茲壽民,而民壽,以茲壽世,而世壽,而母有不眉壽萬年者乎?至太君之德,於列女傳中母儀賢明仁智貞順,當占何席,世有劉更生自能采擇,固不俟予之揄飾致近諛焉。

二十二、鄧覃百先生五十壽序 辛酉(一九二一)

蓮峰山脈,磅礴欝積,地氣所鍾,耆儒輩作。自有宋兩丘先生以道學倡,至遜清,而寒泉警庵兩先生益昌大之。自是篤學惇行之士,賡續不絕,以迄于今。予所知而最服膺者,首推鄧覃百先生,匪唯蓮峰之翹楚,抑亦汀南之泰斗焉。先生生長粵之佛山鎮,先人經營紙業,商茲地久。甫遣就傅,聰穎異恒兒,讀書不屑屑章句之學。年十七,歸應汀試,郡守胡公奇其才,拔置第一。汀人士入謁,輒稱道不絕口。省議會同事彭君鈺和,是年亦列前茅,循例晋謁。公語之曰:“今歲八縣所取士,惟連城鄧某有翰苑才,其期許可知。”已歲科試,連冠其曹偶。辛卯舉於鄉,赴春官試,佹得佹失者再,既乃捐職知府,需次粵東。予於先生為後進,先生獨厚遇之。辛亥同事兩廣方言學堂,親炙既久,受益滋多,知先生學行亦益稔。茲校本專門學,附設商業,學生七百餘人。先是陳先生介石,以浙江諮議局議長任監督,在粵之日短,校務以教務長某代之,人望不孚,群起反對,激成罷學風潮。當道換鎮平丘倉海先生任監督,力矯前弊,聘先生為教務長,人心翕然。蓋先生學行純粹,久為粵人士所推重,其任茲職也,自朝至於日中昃,端坐教務室中。生徒請業請益者沓至,先生口講指畫,靡不如其意而去。值武漢起義,各省響應,所在土匪乘機竊發。先生以峰市為汀江門戶,倡辦保衛團,鞏固桑梓,事雖無成,疑謗交集,識者終諒先生之苦心焉。近年任連城中學校長,兼纂脩連城縣志,造就人材,考求文獻,使一邑之中後起有人,而先型不隕不朽盛業,惟先生兼有之。今年四月某日,先生五十晋一弧辰,同人謀製錦為壽,李子步青先期致書省議會,以予與先生共事久,知先生最悉,壽先生莫予若。惟予飢驅奔走,學殖久荒,惡能壽先生。且先生紹鄉先輩兩丘童張之學,不願以文媚世,尤不願人以文相媚,故今日即欲出一言以為先生壽,惴惴然唯恐不得當,執筆不敢下者屢矣。謹就平日所知,以諗當世,而世俗諛詞不敢進焉。抑予聞之,先生平日奉太夫人唯謹,慈闈健康,律以恒言不稱老之義。先生方值服官政之年,豈願以壽稱。高堂奉養,為日方長,由是而六十七十,效老萊子斑斕戲,此正先生所願耳。今且與步青約,俟太夫人期頤之年,予將隨諸君子後,登堂拜母,倘亦先生所許乎?請為晋一觴,即以此為他日券可也。

是文甫由潮付郵,即接先生來書,力言老母在堂不宜稱壽,屬予不必為文云。足見先生之純孝,而文中云云,當為先生所許矣。作者自識。

二十三、家毅卿先生七秩雙壽序 辛酉(一九二一)

昔諸葛武侯,一生學問經濟,櫽栝於寧靜澹泊之中,人無論出處,必如是而後可以有爲,可以有守。反是,不躁則濫,決非載福之器。今人根柢淺薄,偶丁困阨,輒咨嗟怨誹,儳然不可終日;小小得志,則又橫行恣睢,而無所忌憚,胥未聞乎聖賢之道者也!吾族毅卿先生幼從名師游,飫聞正誼,遭贈公喪。伯仲又連下世,煢煢在疚,有母尸饔,乃輟學服賈,用佐家食。性耿介,一介不妄取,已常忍飢而竭誠甘旨。昔人所謂“馨饈潔羞,莫之點辱”,《南陔》、《白華》諸篇,不啻為先生補焉。其在約能純也如此,洎乎中年。伯子顯丞同年,自幼馳聲橫舍,旋膺拔萃,擢部曹外簡縣令。遜清季年,在禮部遇覃恩,請封贈兩代如例。邑小俗漓,民胥好訟,苟其家有人登仕版,則嵗時與衙署相往來,往往為人闗說是非,苞苴腐集。矧吾族子姓蕃碩,布滿邑中,揆諸恒情,則必門庭如市,請託不絕。先生獨夷然不改故步,少年張設聚墨齋,以裝璜為業,老猶守此不衰,忘其為封翁也者;人亦憚其方格懍然,不敢干以私,其持滿不溢也又如此。復幼聞先生風而慕之,稍長與伯子往還,因事入城,乃得以時趨謁見。先生衣冠樸素,古道照人,未嘗不退而悚然自勵也。夫人生學問經濟,不必策勳岩廊、書名竹帛而後見。當武侯躬耕南陽,則既不同流俗,及出佐季漢,勳業爛然。不過抒其抱負耳,而寧靜澹泊之本,原固夙裕焉。先生雖恬退,然觀其有守,可信其有為。值此人心沙散,孰萃其渙?滄海橫流,孰紓其憂?又未嘗不怏怏於先生之過於自潔也。今年省議會召集臨時會,與伯子共事榕垣,得悉五月二十五日為先生七秩華辰,德曜齊眉,懽賡偕老,而五桂競秀,諸孫盈庭。冢孫游學巴黎,方銳進不已,洵為吾族盛事。縣立中校同人,以伯子長校以來,校務日進,實導源於庭訓,公推雷君一枝,擒辭頌禱,而族中父老伯叔,尤思進一言以為壽。復以先生精神彊固,受福方殷,邑人士已翕然同聲,固無俟族人之私祝也。惟先生致壽之方,與夫載福之道,恐族中後生小子,瞢然不知,或習而不察。爰推先生寧靜澹泊之懷,以諗族彥,而襮當世,俾知福壽之鍾固非倖致,兢兢然奉為模楷焉。豈唯家族之光,而正人心、厚風俗,將於是乎在。

二十四、林母陳太夫人八十有一壽序 辛酉(一九二一)

余伯姊婿林君燮卿,早年著聲庠序,為耆宿所推重。其先尊昆季四人,義不析產,子姓守其成規,營菸紙業,往來潮汕、章貢間,分功協力,數十年無貳心,一門之內群從和輯,怡如肅如,至難得也。今歲辛酉五月三日,姻二叔太母陳太夫人年登九九,余赴省議會召集,甫由潮返里門,喆嗣迪卿造廬,乞為介壽之文;而門人翥丹茂才,以太母賢淑,舉族翕然,同聲思得一言以為壽,更臚列行誼以請,其言曰:“太母幽嫺貞靜,孝翁姑,和妯娌,賙貧困,懿德孚於人人,而人亦樂舉太母之賢,以為子婦法。早年侍姑疾,最得姑歡,姑以金環賜之,太母不願有私畜,擧而公諸贈公兄弟,為經商資。贈公得壹志在外,手創鉅業,無內顧憂者,太母力也。舉丈夫子三,當贈公捐養時,迪卿纔十嵗,伯仲相繼下世,太母教迪卿常寓嚴於慈,且曰:‘汝幼失怙,凡事當受汝叔父教。’故一切商業家政,悉稟命於季父,受其約束。迄今又幾三十年,季父逝世,而商業如舊,其一門和輯可知已。迪卿奉母教唯謹。有孫四人:長文鳳,遊學京兆,餘皆幼讀。太母常自視歉然,靡有朝夕,此吾族所奉為母教,群舉以勗其子婦者也。”翥丹之言如此。余記齠齔時,吾家丁文館之變,往依吾姊,居其家二月,太母視之猶子,噢咻備至。性嫺靜,從未聞以疾聲惡色加於人,故吾於翥丹之言為信。竊謂私之一字,吾國丈夫不免,何況婦人!故同居而營私財,同堂而存私愛,為婦人唯一之通病。太母獨受姑賜而不私,廓然大公,即此一節已為近世所難,至於濟人緩急,無所吝惜,特本此心推暨之耳。今迪卿克篤前業,諸孫少年力學,方日隆其家聲,太母之茂膺景福,庸有艾乎?吾知眉壽無,他日期頤之年,曾玄繞膝,振九牧之聲華,為三黨之光寵,予且將隨鄉人士後,臚具事實請揚於國家,為太平人瑞之慶。予今日雖學殖荒落,又惡敢以不文辭乎!願太母為進一觴,請即以是為他日券可也。

二十五、祝華年伯母嚴太夫人七旬加一壽序 辛酉(一九二一)

民國元二之載,小泉任閩侯初級監督檢察官,復連任地方代議士,在省時相過從,然相知猶淺也。去年今春同客韓江,連床話舊,小泉偶及前任汕埠地方推事時,受理某案,兩造互託同鄉闗說,賄以數千金不為動,復證諸當地人士而信,乃深敬重之。今年調浙,近以書來,述明年二月初七日,為太夫人七旬加一壽辰,不克早自樹立,以博堂上歡,願得一言以侑觴。復維小泉尊人君受先生,為復先人庠序同嵗生,誼屬年家子,雖未登堂拜母,其又奚辭?太夫人生長名族,歸華門後執婦道唯謹,君受先生家本寒素,以名諸生入城教授數十年。除嵗時歸省外,居城之日為多,一切仰事俯畜之責,均太夫人是任,內外翕然無間。復往在鄉里,稔聞太夫人訓子以道義,冢子小孟恂恂惇篤,執縣立中小學校教務十六年,生徒敬服,人皆知小孟之學行,而未盡知小泉也,而小泉之操守又如此。夫家無中人之產,食指繁多,婚嫁有費,遣學有費,需次更有費,一官入手,即納苞苴、實瓶壘,為貧而仕,亦何足恠(=怪?)?乃唾手數千金,直鄙棄之,甘為通方善俗之士所訕笑而不顧,非家有還鮓避嫌疎(=疏?)帳示儉如孟恭武、蔣公奕母者,鮮不一念尸饔,翻然變節。然則太夫人之家教為何如耶?朿皙補白華之詩曰:“鮮侔晨葩,莫之點辱。”小泉兄弟可謂無點辱矣,雖然常人之情:勵於始者,恒懈於終;鄙夷於前者,往往躬蹈之於後。小泉兄弟春暉侍養,為日方長,一家子姪又皆英年求學,多有用才,願益加惕厲,永保晨葩之鮮,毋貽母以點辱,此則朋友責善之義,抑亦太夫人之教也。明年二月風和日麗,花濃酒香,復將執年家子禮,效升堂之祝,其以是為太夫人侑觴可乎?

二十六、包千谷五十壽序[1] 壬戌(一九二二)

《論語》[2],舊為國人童習之書,記夫子之言曰:“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予讀而疑之。古者以《易》、《禮》、《樂》、《詩》、《書》、《春秋》為“六藝”,又曰“六學”[3]。夫子之門,身通“六藝”者七十二人。夫子年三十五[4]適齊,屈為高昭子家臣,求行其[5]道,當在“六學”已通後[6],奚必“假年學《易》[7]”?且夫子“五十知天命”[8],凡陰陽、消長、盈虛、吉凶、悔吝,洞然於中[9],又奚[10]必學《易》始可無大過?舊註[11]謂:“《易》窮理盡性,以至於命。以知命之年讀至命之書,故可無大過。”豈[12]未知命之年未讀至命之書乎?有[13]以知其不然也。陸氏《釋文》云:“《魯》讀‘易’為‘亦’”。考漢[14]《外黃令碑》有[15]“恬虛守約,五十以斆”之語。《魯》讀“學”斷句[16]:“五十以學,亦可無大過”者,夫子[17]之謙詞,猶蘧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云爾[18]。是說也,予以為長。人生上壽百年[19],五十已及其半。夫子嘗言[20]:“五十無聞,為不足畏”。蓋勉人當及時而學[21],非謂“人視我為不足畏,我遂可廢而不學”。故又言:“五十以學,亦可無大過”。炳燭之明,愈於夜行,東隅既逝,桑榆匪晚。年甫五十[22],其可自廢歟!康成注《魯論》[23],兼考《齊》、《古》,此獨從《古》不從《魯》,而《魯》義蔽,今人統稱《魯論》,非其舊也。為《魯》章句學,始於包氏,實吾友千谷之遠祖[24]。千谷五十索言[25],因循未果。今又二年矣,重以爲言[26],乃敢推衍《魯論》之義以進。吾輩束髪受書,始誤於科舉,中迫於家累。年進而學不進,當學[27]何止一《易》?且自科學興,而古“六學”[28]尚不足以限之。吾輩雖不信“六學[29]”可廢,亦不宜足已自封[30],鄙夷一切科學,不[31]一究覽。是“五十以學,亦可無大過”,固子遠祖世習之家學[32],正吾輩今日自策之藥石也。又考,顯宗以[33]建武十九年六月[34]立為皇太子,史稱[35],子之遠祖“建武中入授皇太子,《論語》為其章句”,當在是時。其後,曆官[36]大鴻臚,永平十八年卒官[37],年七十一,入授《論語》[38],年當[39]四十九、五十間。顯宗以師傅恩賞賜珍玩、束帛、奉祿[40],增於諸卿,悉散與諸生之貧者,為世所稱。今子年五十,僅任中校教職,視子遠祖之際遇,不逮[41]遠甚。然國體已更[42],昔之君主[43],變為民主,今之學生,與昔之皇太子奚異?已任入保出師之責,求其教喻而德[44]成,抗法不得不嚴,任怨任勞[45],豈容自惰。吾與子相處久,知子性剛,而思慮深[46]。“生年[47]不滿百,長懷千歲憂。”古[48]人所以致嘅也。夫子[49]五十知天命,皇疏云[50]:“天命者,窮通之分。人年未五十,猶有[51]橫企無厓,及至五十始衰,則自審己分之可否。”故吾輩至此之年,但憂吾學之無成,時以之[52]自惕,而窮通之。關於天命者,可無介介焉。能如是[53],壽諸百年可,壽諸百世亦無不可。《論語》言壽者止一見[54],而“性靜者多壽”,考又吾子遠祖章句中語[55]。子無他嗜好[56],靜而好學,吾子遠祖之言[57],吾又將於子驗之。

老學究語對老學究言,體裁恰合。自評。

[校注]

[1] 本文刊於《南社叢刻》第二十二集(原版本於1923年12月出版。影印本第8冊,5720—5723頁,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出版發行,1996 年4 月第1版),以後簡稱《南社叢刻》。本文又收入《包千谷詩文選》附錄,中國戲劇出版社,2004年1月第1版,第365頁,以後簡稱《包千谷詩文選》。兩者的標題均為“包千谷五十初度序”。

[2] “《論語》”二句——《南社叢刻》作“《論語》一書,吾國舊為人人童習之書,其記吾夫子之言曰”。

[3] “又曰”句——《南社叢刻》作“漢書又曰‘六學’。自十五入大學,三年而通一藝,故吾人”。

[4] 三十五——《南社叢刻》作“三十”。

[5] 其——《南社叢刻》作“吾”。

[6] 後——《南社叢刻》與《包千谷詩文選》均作“之後”。

[7] 假年學《易》——《南社叢刻》作“假年而五十學《易》”。

[8] “且夫子”句——《南社叢刻》與《包千谷詩文選》均作“且吾夫子‘五十而知天命’”。

[9] “凡陰陽”句——“長”原稿作“息”,誤,據《包千谷詩文選》改。《南社叢刻》作“洞然於消息盈虛之理,吉凶悔吝之幾”,“息”為“長”之誤。《包千谷詩文選》均作“凡陰陽、消長、盈虛、吉凶、悔吝,洞然于中”。

[10] 奚——《南社叢刻》作“何”。

[11] 註——《南社叢刻》作“說”。

[12] 豈——《南社叢刻》作“然則吾夫子”。《包千谷詩文選》作“豈吾夫子”。

[13] 有——《南社叢刻》作“吾有”。

[14] 考漢——《包千谷詩文選》作“漢”。

[15] 有——《南社叢刻》與《包千谷詩文選》均作“亦有”。

[16] “《魯》讀”句——《南社叢刻》作“是”。

[17] 夫子——《南社叢刻》作“吾夫子”。《包千谷詩文選》作“乃夫子”。

[18] 云爾——《南社叢刻》作“之意云爾”。

[19] “人生”句——《南社叢刻》作“夫人生上壽不過百年”。

[20] “夫子”三句——《南社叢刻》與《包千谷詩文選》均作“故《論語》又有‘五十無聞,亦不足畏’之語”。

[21] “蓋勉人”句《南社叢刻》作“然不足畏者,惕之之詞,勉人當及時而學”。《包千谷詩文選》作“然此特勉人當及時而學”。

[22] “年甫”二句——《南社叢刻》作“況年甫五十,其可輟學歟”。《包千谷詩文選》作“況年甫五十其可自廢歟”。

[23] “康成”六句——《南社叢刻》作“自康成注《魯論》,兼考《齊》、《古》,不從其說,而《魯》義蔽矣,今人統稱曰《魯論》,其實非《魯》舊也”。《包千谷詩文選》作“自康成注《魯論》,兼考《齊》、《古》:于此獨從《古》不從《魯》,而《魯》義蔽。今人統稱《魯論》,非其舊也”。

[24] “實吾友”句——《南社叢刻》作“吾友千谷,其遠孫也”。

[25] “千谷”句——《南社叢刻》作“五十之年,乞言於予”。《包千谷詩文選》作“千谷五十之年索言于予”。

[26] “重以”二句——《南社叢刻》作“千谷復相督責。予曰:‘予何言,子又何待予言。雖然子為東漢儒林後,史稱:建武中入授皇太子,《論語》又為其章句,今敢以《魯論》之說進。’”。

[27] 當學——《南社叢刻》作“所當學者”。

[28] 六學——《南社叢刻》作“所謂‘六學’者”。《包千谷詩文選》作“‘六學’者”。

[29] 六學——《南社叢刻》作“古‘六學’”。《包千谷詩文選》作“‘六學’者”。

[30] “亦不”句——《南社叢刻》作“亦不可足已自封”。《包千谷詩文選》作“亦不宜足以自封”。

[31] 不——《南社叢刻》作“而不”。

[32] “固子”二句——《南社叢刻》作“正吾輩今日之藥石也”。《包千谷詩文選》作“固子遠祖世習之家學,而正吾輩今日自束之藥石也”。

[33] 以——《南社叢刻》作“於”。

[34] 六月——《包千谷詩文選》無“六月”二字。

[35] “史稱”四句——《南社叢刻》作“子之遠祖,入授《論語》,當在是時。”《包千谷詩文選》作“史稱子之遠祖“建武中入授皇太子《論語》,又為其章句”,當在是時”。

[36] 曆官——《南社叢刻》作“其後曆官”。

[37] 卒官——《包千谷詩文選》作“卒于官”。

[38] “入授”句——《南社叢刻》作“則入授《論語》時”。

[39] 當——《南社叢刻》作“在”。

[40] “顯宗”四句——《南社叢刻》無此四句。

[41] 不逮——《南社叢刻》作“相去”。

[42] 已更——《包千谷詩文選》作“更新”。

[43] “昔之”二句——《南社叢刻》作“昔之君主,今變為民主,則”。《包千谷詩文選》作“君主變為民主”。

[44] 德——《南社叢刻》作“注”。

[45] “任怨”二句——《南社叢刻》作“任勞任怨,固吾分内事,而豈容旁貸”。《包千谷詩文選》作“任勞任怨,豈容自惰”。

[46] 深——《南社叢刻》作“太深”。

[47] 生年——《包千谷詩文選》作“人生”。

[48] “古人”句——《南社叢刻》作“昔人所以致慨”。《包千谷詩文選》作“古人所以致慨也”。

[49] 夫子——《南社叢刻》與《包千谷詩文選》均作“吾夫子”。

[50] 云——《南社叢刻》作“以”。

[51] 猶有——《南社叢刻》與《包千谷詩文選》均作“則猶”。

[52] 以之——《南社叢刻》作“用以”。

[53] “能如是”三句——《南社叢刻》無此三句。

[54] “《論語》”句——《南社叢刻》作“又《論語》一書,言壽者止一見”。《包千谷詩文選》作“《論語》一書言壽者止一見”。

[55] “考又”句——《南社叢刻》作“考又吾子遠祖之說也”。 《包千谷詩文選》作“又吾子遠祖章句中語”。

[56] 嗜好——《南社叢刻》作“嗜慾”。

[57] “吾子”二句——《南社叢刻》作“則子遠祖之言,吾又將於吾子驗之”。

二十七、族嫂劉太君七十有一壽序 壬戌(一九二二)

近世學說,力戒早婚,余頗不謂然。吾汀處萬山中,民風儉樸而耐勞,父母為子擇婚往往於童穉之年,娶鄰里秀女歸而教養之,一以省婚嫁之煩費,一以敦鞠育之恩勤,兩小無猜,伉儷之情固結而不解,而姑婦之間亦相親相愛,有同所生而鮮勃谿之釁。吾見幼婦持家佐夫,成立者夥矣,若吾族嫂劉太君,抑尤難焉。嫂為同里劉汝華翁之季女,嫻靜明慧,年九歲,族伯父發成翁娶為冢子啟春婦,先意承志尊章,絕愛憐之。入門五年,遭家多難,一月中尊章相繼謝世,啟春兄年方十三,嫂長兄一嵗,叔季二人遞小於兄二歲,一門四口,惟嫂稍長,匪特弱弟恃以撫育,而兄之不隕家聲,亦實內助之力為多。吾族聚處藍溪東,居近市,習俗移人子弟,易染邪僻。伯兄昆季獨湔滌俗陋,卓然有以自立,僉曰:“非嫂之力不為功。”向使發成翁不豫擇婦,卒當大故,主饋無人細弱,奚賴乃嫂以待字之年,作持家健婦。六十年間,家道日昌,兩弟亦各立家室,芝蘭玉樹滿於庭階,何其懿與。今人動以早婚為戒,抑亦一隅之見矣。且吾見今之高談女學者,結縭之後,羞執瀚濯中饋之役,甚至一身衣履針黹,無以自供,以視舊家庭之習勞耐苦、貧窶自甘,井汲樵蘇、農耕紡織,事無纖鉅,悉以身任之者,其距離又何如?故親於嫂氏之茹荼若薺,履險如夷,信子夏所謂“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夫急流之下,必有深淵,惟良苗乃生嘉穀。今伯兄逝世近一紀,而伯子素庵弱冠蜚聲橫舍。族立立本學校開辦十六年,余忝任校長,奔走在外無寧嵗,一切教授管理以暨瑣屑庶務,均資臂助,始終無懈心。仲子在家力田養母,兄弟怡怡。前嵗經營新居方慶落成,冢孫敏勳今夏將畢業省立第二師校,尤青年有用才,後起蒸蒸,方興未艾,此家庭之樂也。夏曆三月二十日為嫂七十晋一帨辰,余將赴省議會,素庵手事略乞言,抵省又郵書敦促,留省學子與其同門諸友,睠念母校,僉以錦帳之辭請。余與素庵,自有知識以來,在家無日不相聚。素庵不特以父輩待余,且事之如師,以道義相切劘,不敢以諛辭貢。爰舉嫂氏艱苦成家之往事,以諗當世,俾知山村僻壤中,不識字、不知書而幼婦持家,有知書識字之婦女所不及者,且以見壽祉之鍾,非倖致焉。素庵其率弟若姪,益懋厥德以修於家者,推暨諸鄉國,它日莘莘學子所以進而祝母壽者,將不僅族校生徒已也。今玆之觴,比諸岷山導源雲爾。

二十八、賴仙竹先生八十壽序 乙丑(一九二五)

余讀《漢書》循吏傳,見文翁黃霸龔遂之徒,皆耆年碩德,出典大郡,治行炳然,惜知進而不知退。文翁終於蜀,黃霸、龔遂入為丞相都尉,功名損於治郡使。蚤退休林下,頤養天和,年彌高,德彌劭,不尤懿歟!是知進知退,若此其難也。吾邑賴仙竹先生,先世自杭遷秦,弱冠隸紫陽學。年三十八成進士,選主事,沉淪水部二十年。年六十始由郎中出守肇慶,甫下車,平大龍峒積匪請匪,請設官潭同知,創辦西江水巡,更張警察,整飭綠營,百粵盜風為之一戢。然此特所以治標也,龔黃優為之治本,則在興學,郡有中學,肄業僅五十人,屬縣小學尤寥寥如晨星,乃廣籌經費,嚴督屬吏。隃年,中學額增兩倍,任滿六載。郡轄小學達三百餘所,昔班孟堅傳循吏以文翁為之首,所列治績,不外興文化。若先生者,於古循吏何多讓焉?憶復年十四,從賴樂山師於育才家塾,先生自秦歸過吾鄉,信宿鴻翔山館,來訪吾師。竊見先生長身玉立,道貌端嚴,悚然起敬。戊戌赴春官試,始謁先生於京邸。先生雖生長陝南,鄉音無改,過從汀館特密,而遇復尤厚,逮落第歸。甲辰,自汴至京邸,期望彌篤,乃荊山之璞再獻再刖,自是雲泥遠隔,杖履久疏。辛亥,復任兩廣方言教席,則聞端人士、頌政聲不絕口。未幾,革命軍輿,凡貪叨殘酷素為民怨者,悉被驅逐,甚則戮辱,先生獨見留於端,推長民政,乃知向所聞於端人士者非諛也。誠也,使先生願為文翁,何妨以端為蜀,即循資漸進,專封疆歷閣部,何遽老眊如龔黃,乃特以病辭陝南,道梗歸舊籍,撫康鄉築磐石居居焉?蓋難進易退也,如此里居多暇,狥鄉人請,任雙峰小學校長,興學作人,本其素志,漂搖震撼,力任支撑。無事則坐鎮雅俗,有事則不避艱鉅。己未種煙苗之役,面折當局,峰市獨免。癸亥,贛軍黑夜入撫康擄男婦數人,指為奸宄,挺身至永,立時釋出。今日軍符在握,奚恤人言?苟非德望如先生,非徒無益,反取罪戾矣。復性剛才拙,常謾駡賈禍而不自知,先生致書吾樂山師,諄諄以危行言孫相勗,是又先生本知進知退之懷而愛人以德者也。今嵗乙丑,先生年八十,重游泮水。仲秋某日為崧降嘉辰,邑里後進議躋堂稱觥,童君力參等以祝嘏之辭見委,復辱先生知愛誼不宜辭,自愧根柢淺薄,今夏又一病十旬,學殖益落,勉強執筆,力不從心。惟先生齒德兼尊,循聲教澤,自在人耳目。近年雖多病,精神不衰,平居與人書劄往還,匆匆命筆必出以端楷,即此即為長壽之徵,百嵗期頤,可操左券,是八襄初筵,特江源濫觴岷山耳!令茲復所述亦等諸草創,俟再十年讀書,十年養氣]他日學與年進,或未可知。然後鋪張人瑞,潤色鴻業,未為遲也。先生其不以為遁辭乎?當必掀髯大笑,進爵無算矣!

二十九、贈謝君星祥族弟履堂五十序 戊辰(一九二八)

中國自昔歧民為四,首士而末商,士而營商則人皆賤之,此大謬也。孔門之徒,安平樂道,首稱顏淵。尚有郭內之田四十畝,郭外之田五十畝,用能伏處漏巷,無他顧憂。士苟家無顏田,不講求治生之道,事畜無資,羞言貨殖以供。一身一家且不給,焉能裕國,乃今之學子知治生矣。觀其宵旰不遑,錙銖必較,則又專工漁利,而於生利之道茫然不知。夫利者義之和,漁利則損人以利己,其何以合乎義而得其和乎?故欲利己而無損於人,舍商莫屬。《易》曰:“日中為市,交易而退,各得其所,此商之權輿也。”吾國數千年來皆賤商,不特士子窮年呫嗶,不敢紛心,即平民亦鄙薄而不屑為,政府且從而限制之。卒之,國內商權旁落他人之手,全國上下日即於窮,賤商之遺害豈不大哉?吾里謝君星祥與吾族弟履堂,皆以書生而商於潮,懋遷化居,因時消退,如燭照龜灼,物無遁情,日積月累,遂以起其家。向之指目讀書人迂疏而不適於用者,至是乃歎學之不可以已焉。顧二君之為人,星祥沉默寡言,笑與之言,訥訥不出諸口,胸有涇渭,未嘗臧否人物。履堂好議論,上下古今,縱橫馳驟,滔滔不休,遇有不合必靳靳與人爭辯不相下。其不同也如此。至於胸無城府,敢任事與人交,尚義重然諾,有季布風,則二君又無不同也。自讓清末造罷科舉,二君同時來潮州,同居處,同食飲,遷則俱遷,止則俱止,緩急相資,出入互助,迄今二十三年如一日。夫人居處習則狎生,利害同則爭起,二君所業同,相處久而無纖豪幾微之嫌,茲其所以難也。履堂嘗從余學舉業,甫弱冠,練達人情物理,不僅以尋章摘句、咬文嚼字見長;星祥則其先尊雨村先生與其外舅賴君文岳,皆有聲黌舍。賴君為其尊人高足弟子,尊人教授生徒有聞於時。從兄旦祥亦早歲遊庠序,家學淵源,有自來矣。當二君角逐文場,屢試高等,少年銳氣,視取青紫如拾芥。值科舉告罷,論者皆為二君惜,謂科舉不廢,科名可唾手得也。余謂區區科名得不得何足輕重,人生志不在溫飽則不朽,有三科名不與焉。苟為衣食計,則科名不足禦寒充飢,必别求其道。所謂有利於己亦有利於人,舍商莫屬焉。吾嘗戲言二君:吾杭開縣鼎甲無聞詞林,亦僅莫、鄧二先達。二君幸而廢科舉,營商業,得以自見。儻不幸科舉依然,埋頭窗下,恐未免以窮秀才終老矣。此雖余之戲言乎,實則人生欲幹大事、建大業,所處之境遇有以造成之。二君皆家有長兄,履堂兼有兄弟上下相應,故得以內顧無憂,單精壹志。否則,孤掌難鳴,獨行踽踽,顧此失彼,外彊而中乾。二君縱負億中之才,其能百謀順遂乎?余又未嘗不羨二君境遇之順,而家道日隆,蓋有以也。余性剛才拙,不士不商,落拓無聊。客潮十載,無日不與二君相聚。二君禮余獨曆久不渝,今歲皆年符大衍,星祥索余贈言,余以知二君莫余深,其惡能已於言乎?雖然疏太傅有言:“賢而多財則損其志,愚而多財則益其過。”二君為子孫計,當積而能散,庶不致益其過而損其志。平日與余言,嘗有志於義莊義學,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願益積之,取精而用弘。他日吾杭東四區有以義聲著者,自一鄉一邑以達全國,其在二君乎?余企望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