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豐楼雜記 卷四 1

願豐楼雜記 卷四 1

一、記康熙乙卯永定屠城始末

清康熙十四年,永定遭屠城之慘。王介石太史(見川)乾隆《永定志》不詳其原委,僅於卷二《壇廟》中載《報恩祠記》,其略云:歲在康熙乙卯,永邑遭屠城之慘,幾靡孑遺,系累於廣東、分散於江西江南、携帶於燕京者數千人。難平後,求覓父子、兄弟、母妻者,絡繹不絕。得至其地,雖有音聞,而兵將之家主如閻,而僕如蜮,見面匪易,辦贖尤難。十六年,顏佐任縣事,明年與巡海道張翼鵬、按察使于成龍詳督院姚啟聖、撫院吳興祚移咨各省,交章上聞,敕諭滿漢文武、衙門兵民毋得藏匿。於是江右左各憲,或自行釋放,或查訪釋贖。蘇撫慕天顏捐千金,徽撫徐國相、蘇臬崔維雅各捐金數百助之。一時義宦善士慷慨捐助,費金無算,囊盡,繼之以貸以募。且同道士、行僧,不避寒暑,遍加蹤跡。蓋有一人而代贖數十人而不欲使人知感者。於是二年有餘,永邑難民之流亡而不得歸者,不一二數矣。永人知感恩祠二:一在西郊,祀江南、江西諸公;一在東城內,祀福建、廣東諸公。西郊祠廢,移並東城內,後人攙祀五顯,其廟稱為五顯廟,而報德之典衰矣。

顧因何而屠城?屠城為何人?志未詳也。據《府志》及《杭志》,康熙十三年三月耿精忠反,二十九日偽檄至郡,劉應麟據城以應。十四年應麟索民助餉。十五年五月應麟復結海寇,陷汀州,十二月二十三日大兵至,應麟遁。記載亦甚簡略,莫詳其顛末。惟據“十五年五月應麟復結海寇”云云,則清於十五年前必有復汀事。查王先謙康熙朝《東華錄》,十四年福建巡撫楊熙奏:“九月二十九日臣同少傅尚之信等領兵入閩,克鮮水關。十月初六日於永定縣擊敗賊眾,復縣城。”又十五年尚之信受吳三桂“招討大將軍”偽號,二月二十一日守其父尚可喜第,倡兵作亂。將軍舒恕額赫納等兵退守南贛,福建巡撫楊熙等率所部隨滿兵引回。據此,汀屬於十四年十月後、十五年三月前復為清有。又《臺灣外紀》卷十八載:黃芳世同尼雅漢、尚之信提師救黃芳度於漳州,次永定,兵民閉城不納,之信遣人招之不從,大怒。攻之不下,將舍之,芳世曰:“公言差矣,豈有提師向前而容賊兵從中隔絕乎?此城不順,譬如咽喉生物耳,當督兵急攻之。”初四日下午圍攻,六日城破,八日由苦竹進兵,而急報漳州於初六日已破,遂回師。因恨永定之阻,任兵擄掠婦女,空其城。是《永志》所云“乙卯屠城之慘”,實清兵為之,故擄其子女於廣東、江西、江南、燕京等處。是十月六日雖為清兵破永之日,而永民受滿清屠城之慘,乃在十月九日以後也。舊志略之,恐觸清廷之忌耳。夫賊至則逼民助餉,搜括一空;兵至則責民助賊,肆行擄殺,小民何辜?遭此慘禍,迄今追憶有餘痛焉。應麟復陷汀州在十五年五月,其復陷永定當在前。《永志》古跡有博平塹,康熙間鄭氏遣卒開鑿以禦馬者,當在此時。《杭志•人物》:應麟駐永,委員取杭大炮,邑紳林鸞峻拒之,亦當在此時。惟清兵復汀州,《汀志》載明月日,而杭、永志皆不載,未免太略矣。

二、豬婆龍始末

吾杭明清之交,山寇竊發,旋撫旋叛,其勢大而且久者曰張恩選,號豬婆龍。(據《寧化志》。)專制時代以帝王皆受天之命,為天之子,其人必真龍降生,豬婆者,别于真龍也,所謂成則為王,敗則為寇云爾。吾不知其自號歟?抑人以此加之邪?舊志改龍為熊,亦猶以龍為真主,恐觸時王之忌,隨意易之耳。恩選居來蘇[1]下都之下徑,距縣治九十里,往時菁木叢密,山惡道險,故得嘯聚其間,號召徒眾,而莫之制。其見於志乘者,自崇禎十七年甲申四月始,率黨剽掠上墩諸處,與官軍戰於寶坑,陣亡威遠營守備李國楨、上杭副中軍許紹美。其聲勢之浩大、徒眾之精悍可知已。七月復掠黃坑、河坑諸處,巡撫陸清源檄縣,遣三圖兵許勝、葛登標等分剿,雖殺傷其黨一二人,而恩選倔強之如故。時村落無樓堡,來蘇、勝運、白沙、古田諸里俱被劫殺,如入無人之地。當時所謂官軍者,吾不知其安在也。十月,恩選合江西瑞金、會昌、安遠之眾數千,由藍屋驛一路劫掠,而廣東蕭聲、陳丹等率眾數千,號閻羅總,剽掠虔州部境。恩選欲與之合,而閻羅總之眾狼戾特甚,恩選憚,不敢與合。時甯化李元仲先生世熊(據民國新纂《寧化縣志》,據《李氏族譜》,著先生名;先生舊纂《寧化縣志》不著何人,但云有客。)說甯化知縣于華玉曰:“賊勢甚猖,而二黨不附,可離而破之。顧閻寇狂蠢,猝難羈馬,而張寇家累多在上杭,觀其進退趄趑,必可撫用。且今張撫軍提兵蒞汀,公必監紀軍事,首當招撫張寇。張寇降,閻寇雖不即滅,亦可破而走之矣。”觀此言,則恩選之變,地方官吏必有以激成之者,非其人全無地方觀念也。巡撫張公肯堂以十二月抵汀州,弘光元年乙酉正月師駐上杭,果用於華玉監紀軍事,而恩選就撫。華玉並招撫甯化土豪甯文龍,勒為一軍。時福王監國南京,華玉率恩選、文龍之師南下至九江,為左良玉兵所抑,軍悉潰竄。五月南京破,閏六月唐王立于福州,改元隆武。華玉入閩,由職方擢上杭兵備道,復率恩選之眾援歸化,賊逆戰於五里橋,前峰殺[2]賊七,乘勝追奔,先後不相繼。賊出左右翼以繞之,官兵敗死者十餘人,賊追至城下乃返。翌日援兵大集,賊夜遁。華玉張惶其功,遂擢兵部侍郎,而恩選不知所統,隆武二年丙戌七月,復結葛登標等數千人圍城。會職方司主事李魯自行在奉敕返汀,以檄諭之,旋單騎詣其壘,把恩選臂曰:“諸君值魯,乃富貴逼人也。”曰:“何故?”職方曰:“天子早晚入粵東,諸君部勒一軍,扈從護衛,便為禁旅親軍矣,恩賚逾他營一等,抵粵便當敘功。粵地繁富十倍閩中,諸君食國餉、佩將印,豈非富貴逼人乎?”僉曰:“甚善。”私相傳語,莫不願扈駕立功者,是恩選固非冥頑不可化也。安插甫定,職方[3]返汀迎駕。途聞八月晦汀州陷,思宗蒙塵,乃折回。九月五日清兵入杭,巡道傅天祐遁去,知縣楊惟中以城降,職方死之,恩選乃踞來蘇之大帽山,此山為江、廣、福三省通稱。《明史•周南傳》稱汀州大帽山,其首李四子等則程鄉人也;《王守仁傳》稱福建大帽山,其首詹師富等則漳州人也;《陳金傳》稱贛州大帽山,其首何積欽等江西人也;《天下郡國利病書》又稱惠州大帽山,山則在今之興甯,興甯明隸惠州也;《廣東通志》大帽山本名大望山,在興寧北九十里,是以狹義言,與《杭志》稱來蘇大帽山皆舉其一隅。時葛登標踞溪南三圖里,華國蘊踞白砂華家亭,皆聚眾自固,而恩選尤猖獗。自明室之亡,故國遺民多號召梟傑而與[4]清抗。鎮平賴其肖以一諸生抗節數年,清《通鑒輯覽》尚不敢斥其非,亦以故國之思、忠臣義士所迫發而不得已也。是時舊巡道傅天祐屯兵大埔,丘夢鯉代兩庠上傅書,稱“賴、江、張、葛之輩俱在行間,師圍永定,將次攻杭。”是恩選于斯時固已樹遺民之旗幟矣。而舊志稱其復勾引流寇,入侵里之諸徑,閭里騷然,此時之恩選自與平民作賊異,乃卒竄走平和之烏石洋,為鄉人所炮斃,是其蹂躪桑梓之結果也。惟恩選見於志乘,在崇禎甲申至順治辛卯,僅八年耳。而趙映乘《龍文會序》謂恩選豕突鴟張,毒流江廣,熾于杭永數邑,杭人苦其害幾二十載。是其始也,必醞釀已久而後發,非始於圍城之役也。其死也,記其竄走之年,亦非必死于辛卯也。吾獨惜恩選以梟雄之姿,其心未必甘於作賊,而招撫之于華玉,本非忠於國事者。然使南下勤王,不為左兵所抑,則入衛京師,義聲宣著,恩選可不復作賊。即華玉再任巡道,果有將才,不張惶冒功,用恩選以東征西略,亦可羈縻其野心。無如華玉終非其人,至就撫于李職方,不半月而職方死難,此則恩選之不幸也。使汀州不亡,職方不死,從龍佐命,扈駕立功,不且勒勳竹帛,與王常馬武比烈哉?其後雖從傅天祐號召,列在行間,思與清抗,然天祐舊為巡道,國亡主殉,尚息偃在床,其不足有為固與于華玉等,此又恩選之不幸也。予考是時鎮江何應祐方奉宜春王至福圓山圖舉事,而恩選不與之合,又何邪?邑中修志,年丈張疊樓明經重熙具事蹟,屬志局立傳,以恩選為明忠臣,嘗奉隆武[5]太子于王壽山。今王壽山有太子巌種種遺跡,且御用象牙筆筒、王令等物尚存其鄉,世寶重之。予以推許容有失當,參考汀、杭舊志及李世熊《寧化志》、《寒支集》,李職方《燼餘集》,記其梗概如此。

[校注]

[1] 蘇——原稿作“都”,依上下文似為“蘇”之誤,徑改。

[2] 殺——原稿作“剎”,依上下文似為“殺”之誤,徑改。

[3] 職方——原稿作“職”,依上下文似脫“方”字,徑改。

[4] 與——原稿作“興”,依上下文似為“與”之誤,徑改。

[5] 武——原稿作“撫”,依上下文似為“武”之誤,徑改。

三、李宗政

吾杭以一平民而敢與勢豪惡吏抗者,首推李宗政。雖破城戕官,行之太過,固不得以賊目之也。宗政之事在明天順六年壬午,舊志稱為勝運里山背人,又雲溪南里人,以今考之,當即今之勝運里寨背山人也。憤豪強侵奪,有司不能禁,乃招集流亡闕永華等,號“白眉”,攻破縣治。巡按禦史伍驥督兵親剿,都司丁泉奮勇先登,攻破石馬岐等寨,猝與賊遇,力戰死。驥督戰益急,宗[1]政就擒,乃奏設上杭守禦千戶所。按,石馬岐[2]在張芬崠,疑宗政所居在寨之背,故名寨背山。張芬有丁子寨鄉名,奉祀都司公王,當即丁泉戰死其處,而志稱為山背,山背屬永地,居民闕姓,殆闕永華即其鄉人歟。至寨背山今尚存李姓也。吾嘗以民非甘為作亂,必有迫之使然者。勢豪劣吏實鑄亂之具,亂作而亂民受戮,而鑄亂者無與焉,此勢豪劣吏之所以敢於骩法也。然即舊志“憤邑豪強侵奪,有司弗能禁”二語觀之,直筆猶存,是又令人生闕文借乘之感矣。

[校注]

[1] 宗——原稿作“崇”,依上下文似為“宗”之誤,徑改。

[2] 石馬岐——原稿作“馬石岐”, 依上文似為“石馬岐”之誤,據上文改。

四、 虔台設撫之由

明代虔撫之設,始於弘治八年乙卯,就任升廣東左布政司金澤,都察院右副禦史,巡撫江西兼督閩、廣、湖、湘之地,統轄江西之南安、吉安、贛州,福建之汀州、漳州,廣東之潮州、惠州、南雄,湖廣之郴州,為府八,為州一,為縣六十四,為衛七,為所二十有八。四省三司皆聽節制,賜之璽書,許以便宜行事,俾專鎮於江西贛州,比照梧州中制事例,觀其權責之重,可知當時軍務之急。而其設撫之原因,起于來蘇賊劉廷用、張毓、陳宗壽等聚眾攻劫江西瑞金、會昌、寧都,轉掠廣東程鄉等縣,獨於本縣不聞遭害,為賊而知顧全桑梓,是與他賊異矣。張毓,《郡國利病書》作張敏,以平民而能倡大亂,不可謂非梟雄。志乘例不為寇賊立傳,故其生平不得而詳,即澤蒞任,亦但言悉平群盜,奏每縣添設巡捕主簿一員,職專捕盜,而其所以平之之方略亦未詳敘,究竟劉廷用等就撫歟?抑被戮歟?固不得而考也。

五、武平舒冕

永定明經陳子恒先生(咸政)篤守程朱,學行卓絕,與廖仲山司農(壽恒)以道義相切{礳[石→非]} 。司農原籍永定,還鄉住久。先生在家實行鄉約,設義倉、育嬰諸舉,所教授生徒循循禮讓。胡安定子弟,人一見能辨之。著有《星聚樓文集》,先生之孫介吾友賴杏初茂才(登甲)屬為編次。予嘗次其事蹟,作傳還之。集中有《覆長汀黃藻軒先生(冕南)書》,蓋先生任龍山書院山長,黃先生亦以衛道自任,此其往復討論之作。書云:“前所論武平舒冕,府志並無此名,未知已詳縣志否?茲將《敬齋文集》考之,其與周時可書云:‘蒙遣武平舒冕從劉文剛受經,卒業後復從居仁遊,與同入白鹿洞,月餘方歸。後生輩如此人之志亦不多見。’又與張廷祥書云:‘武平舒冕來從先生游,吾道中得此人,有可望者,尊兄開示其用功之要,幸甚。’後數年復與張廷祥云:‘舒冕别後有音問否?不知親函丈時如何教他做工夫?’云云。弟想此人必是有心于正學者,故特遠地尋師。獨未知其後來成就如何耳?本年院內無武平人可訪問,閣下見武平紳士時或試探之,如得其略,可立一小傳,俟采風者擇焉,是亦吾輩之幸也”云云。

按府志孝義門載:“舒冕以貢入大學,嘗游胡居仁之門,閨門雍穆,三世同居。父母歿,廬墓三年,人欽其孝。”又選舉門:“明貢生有舒冕。”注:省志作冕,當即此人,惟名宜從省志作冕,府志作冕[1]者誤。予嘗詢之省議會同事劉香亭(作華),據云,今武平所尚有此姓,是冕殆武平所人歟。先生謂府志並無此名,蓋未之考耳。甚矣!讀書之難也。

[校注]

[1] 冕——原稿如此,與前句之“冕”同,依文意似兩者必有其一為其他字。

六、批本《隨園詩話》摘錄

(阿思哈革職死 那琪妾守義 趙秉坤冤鬼索命隨園 朱爾松額客死驗屍 和琳、和珅、福康安)

前清乾隆六十年,閩督伍拉納之獄,巡撫浦霖、按司錢受椿同時伏法,布司伊輒布既故,其子與三人子同遣戍伊犁[1],前督富勒渾雅德均發遣。州縣斬决者十七人,諸人贓款累累,而其所以成此獄者,將軍魁倫也。伍有子某,曾批《隨園詩話》。近人冒廣生為刪潤刻之。予已摘采入詩話中,茲更摘錄遺聞軼事,以資談助。

中丞阿公者,阿思哈也。阿官廣東日,嘗買一妾。妾携女,年方四五歲,甚美,遂留養焉。後餘年,和珅有女,醜且眇一目,欲婚於德定圃之子英和,恐其不願,求上為主婚。德因馳赴阿公求養女為子婦。明日,上召見問及婚事,奏云:已與阿思哈有成議,乃已。其後乾隆五十四年冬祀天壇,壇內天燈用數十人扯之不起,草草祀畢。上方出壇門,四人扯之起矣。定圃時官禮部尚書,因此革職,鬱鬱而死,蓋和珅之修怨也。(卷八及補遺卷五)

嘉興那魯堂太守(琪),陝西人,頗風雅。在嘉興任內以重價購蘇州妓為妾,寵愛異常。太守死于任所,僅遺嫡子,方九歲。同官謀歸骨秦中,而遣其妾。妾麻衣見客,泣訴平生,謂主人待我厚,我雖出身微賤,頗識大義,諸君能我撫孤則生,不容則死。聞者動容。後聞其携公子西歸,延師課讀,自構一樓,而終其身未下樓。(補遺卷七)念廬主人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糞壤之內亦生香菌。誰謂青樓姊妹中遂無節義哉?

趙秉沖之侄炳官禦史,巡視東城,城外某廟中住旗人某甲父子,其子事父極孝。會夏日父病死,子告僧曰:“我將入城領恩賞銀,並向碓房貸錢以辦喪事。”又以天氣炎熱,停屍廟中無人看守,遂于井旁淺土埋之。事為炳聞,竟以甲活埋其父入奏,淩遲處死。炳旋升給事中。次年典試福建,甫入戶,自批其頰,口稱某甲索命,夜半而卒。(卷十)念廬主人曰:世之羅致人罪以博升官發財者,讀此當悚然矣。

隨園之先故屬吳姓(補遺卷一)。余記十一歲時,家君方任江甯藩司,一日隨業師黃望庭先生往隱仙庵吃桂花栗子,道士善奕,先生與對局,奕竟同到隨園。子才出迎,款待甚周。時年六十餘,康健如少壯,面麻而長,微須已半白,身高五尺餘。園中窗嵌玻璃,皆紫藍各色。肴饌精雅,吃面四碗而散。(卷九)十二歲隨家母到隨園三次,飯後見其太夫人並其妾四人,皆不美,同聲報怨此處不好,四面無牆,鬧鬼鬧賊,人家又遠,買食物皆不便,鴟鶚豺狼徹夜叫喚,不能安睡云云。亦可笑也。(卷十一)乾隆辛亥,余年二十歲,以三等侍衛乞假省家君于閩督任,再過隨園時,子才已往蘇州,比到蘇州相見,子才已七十六歲。向余索詩,答以不會作詩,深為惋惜。令其女弟子作點心兩盤,醬蔥蒸鴨一盤,蟶乾爛肉一盤,余饋以四十金而别。比嘉慶己卯三過隨園,則荒為茶肆矣。(接上九卷)念廬主人曰:簡齋自稱隨園四面無牆,以山勢高低難加磚石。春秋佳日士女如雲,主人聽其往來,全無遮欄。摘晚唐人詩句“放鶴去尋三島客,任人來看四時花”為聯,且以《紅樓夢》之“大觀園”即為隨園。而批本則云,或云指明珠家,或云指傳[2]恒家。書中內有皇后,外有王妃,則指忠勇家為近是。(卷二)蓋簡齋誇張其詞,誠所不免,庸豈知其鬧鬼鬧賊,鴟鶚豺狼徹夜叫號,使家人不能安睡至如是乎?介母萊[3]妻,千載幾見?乃以一己好名,使老人居處不安,亦何苦為此!卒之身死,不三十年,荒為茶肆,良以處城市之紛囂,而托山林之風雅,無怪其不能持久也。余于紀元前二年參觀南洋勸業會,游莫愁湖,轉之清凉山,回時訪所謂隨園者,則一片荒山,荊榛滿目,求頹垣片瓦而不可得,蓋荒廢久矣。

朱孝純運使之次子朱爾松額以中書在軍機處行走,因漏言于總督岳勤保,致出軍機。日與吏部郎中和九爺積額游,將田園悉數換與和九爺,代捐知府。次年選得廣東知府,而家貧矣。行至楊州客死,適淮安府知府王伸漢謀殺李毓昌之案,地方官不敢承認,遂至驗屍,停柩半年始得歸,此亦自苦也。(卷七)念廬主人曰:可作世之有官熱者當頭一棒。

常熟歸方伯云:乃□死日,有鄰婦來弔,哭甚痛,舉家愕然。詢之乃云:“曾與尊人有奸。”滿座大笑,而方伯竟恬然。若非余親耳所聞,絕不信也。方伯父為少宗伯,方伯田佐貳起家,為人憨直,以事戍伊犁。與同居伊犁者四載後赦歸。(補遺卷二)按,此為詩話記其叔父健盤公寓鎮江,某鐵匠與其妻張倡和事而發,批語謂:健盤一段醜事,何苦編入詩話?良然,今錄之,殊令人軒渠也。

希齋名和琳,和珅之弟也。和珅聰明絕頂,口才尤便利,而目空天下,不受絲豪籠絡。雖以子才之通天神狐,不在眼下。和琳則謙謙自持,沽名釣譽較乃兄及福康安為強。然和珅雖是小人,卻有本領。福康安則膏粱紈絝,一無所用之童騃,所作詩文皆孫士毅代筆,福康安並不多識字也。福康安為法和尚後身。法和尚者,乾隆初年惡僧也。以地窖藏妓,交通貴家眷屬,為提督阿里袞奏請斬决。伏法之日,福康安之母白晝見一和尚入內,遂生福康安。(卷六)和珅,滿洲正紅旗人,紐古魯氏。此氏以廂黃旗愛都巴圖魯開國元勳為大族,其正紅、廂[4]兩旗之鈕古魯氏皆小戶,不同宗者也。而和珅起自寒微,其家雖有輕車都尉世職,其父長保曾為福建副都統,累世武秩,皆無蓄產。和珅襲職後充當上虞備用處侍衛,家貧而貌美,性淫,為同人所不齒。侍衛例有幫禦轎左杆之差,一日純皇帝因官事自誦《論語》云:“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歟?”問之隨從大臣,皆不能對。和珅率爾而對曰:“典守者不能辭其責。”上大悅,立挑入御前侍衛。此乾隆四十三年事也。未半載即用為御前大部戶部侍郎九門,五年之內賜伯爵,官至大學士,掌翰林院。其子豊紳殷德且尚主矣,聲勢之大,雖福康安不能過也。睿皇柄政五日,而和珅賜死,家產籍沒,子孫絕嗣。和珅身材短小,粉面朱唇,聲音脆亮,不矜威儀,喜詼諧,內外如一,無一毫妝模作樣之態;侍上左右,記性極好,應對如流,雖天威咫尺,而舉自在,上視之亦如嬰兒,不甚拘束之也。福康安則身長材細,長白麵微麻,心術較和珅稍純,而才具遠遜;十八歲即為川督,天下總督除直隸兩江外皆作遍;窮奢極欲,揮金如土,以冰糖和灰堆假山,以白蠟和灰塗院門,以白綾緞裱糊牆壁;其出兵也私帶侍女,皆為男妝;每日所食用銀至二百,每站所賞轎夫銀至二千。生民塗炭,七省教匪之亂皆福康安[5]釀成。(卷九)

[校注]

[1] 犁——原稿作“黎”,誤,徑改。

[2] 傳——原稿如此,似為“傅”之誤。

[3] 萊——原稿作“{萊[艹→竹]}” ,依文意似為“萊”之誤,徑改。

[4] 廂——原稿如此,疑在“廂”後脱字。

[5] 福康安——原稿作“福安”,依上文似脫“康”字,徑改。

七、林夫人血書

庚子遊南昌百花洲,謁沈文肅祠,聽事中懸有石刻林夫人致遵義饒廷選[1]書。時饒駐軍玉山,此書所以告急也。予當時曾作長歌記之。其石刻在廣信,郡人為文肅立專祠,以夫人配焉。

書云:“將軍漳江戰績,藉藉人口,里曲婦孺莫不知有饒公矣。此將軍以援師名於天下者也。此間太守聞吉安失守之信,豫為備守。偕廉侍郎往河口籌餉、招募,恐為時已迫,招募無及,縱倉卒得募,恐反驅市人而使戰,尤所難也。頃來探報知貴溪又於昨日不守,人心皇皇,吏民市賈遷徙一空,署中僮僕紛紛告去,死守之義不足以責此輩,只得聽之。氏則倚劍與井而已。太守明早歸郡,夫婦二人荷國厚恩,不得藉手以報,徒死負疚,將軍能無心惻乎?將軍以浙軍駐玉山,廣信為玉山屏幛,賊得廣信,乘勝以抵玉山,孫吳不能為謀,賁育不能為守,衢嚴一帶恐不可問。全廣信即以保玉山,不待智者而後辨之,浙大吏不能以越境咎將軍也。先宮保文忠公奉詔出師,中道齎志,至今以為深痛。今得死此,為厲殺賊,在天之靈,實式憑之。鄉間士民不喻其意,以輿來迎赴封禁山避賊,指劍與井示之,皆泣而去。明晨太守得餉歸後,當再專牒奉迓。得拔隊確音,當執爨以稿前部,敢對使百拜,為七邑生靈請命。昔睢陽嬰城,許遠亦以不朽。太守忠肝鐵石,與將軍不吝與同傳也。否則賀蘭之師,千秋同恨,惟將軍擇利而行之。刺血陳書,願聞明命。”

饒為文忠舊部,得書後即拔隊前往。先是太平軍偵悉廣信守備單薄,謂唾手可得,乃河水陡漲,饒軍順流直下,先時而至。及太平軍至,見旌旗蔽野,斬諜而去,城得以全。

[校注]

[1] 選——原稿作“玉”,依上下文似為“選”之誤,徑改。

八、南樓老人畫

予家藏《耄耋富貴圖》,為高雨田先生所繪,取貓耄同聲,牡丹,則世稱花之富貴者也。十一年三月至榕垣,在議會廉價購得《耄耋圖》立軸,署款為“庚戌秋既望臨徐崇嗣粉本南樓老人陳書”。字楷秀麗,畫小貓二,坐草上,在左者橫身,而頭部左向,坐稍後;其一背面而頸系紅繩,空中畫粉蝶二,皆極生動之致。初不知南樓老人為何如人,適顯丞宗人購《古今名士全史》一冊,載:錢文端公陳群,號香樹,浙之嘉興人,康熙六十年進士,官至刑部左侍郎、尚書。少受母陳太夫人訓,太夫人知書,工繪事,自號南樓老人。其課攻也,有《夜經圖》,嘗以圖進,清高宗賜題絕句雲:“嘉禾欲續賢媛傳,不愧當年畫荻人。”則此圖之繪當在雍正八年庚戌,手出名媛,良可寶貴矣。

九、羅枝南滑嵇

《名士傳》載:紀文達公有笑癖。一日,某門生來謁,下跪甚恭,公忽大笑。其人退後,公始語人曰:“我適得一聯,遂不禁失笑。”或問聯語,公曰:“今日門生頭著地,昨宵師母腳朝天。”又嘗典春官試,有入選者劉玉樹謁公,公詢其寓,以芙蓉對,公又大笑。劉辭去。他日轉詢於人,始知之。公又成一聯,為“劉玉樹小住芙蓉庵,潘金蓮大鬧葡萄架。”故忍俊不住也。其曠放不羈如此,無怪清高宗以優伶畜之矣。相傳吾里羅孝廉上梅號枝南,性喜詼諧,教授生徒。一日講書中輟,忽語生徒曰:“先生之號諸生能對否?”諸生唯唯,羅曰:“吾思以勢北屬對,諸生以為然否?”諸皆匿笑。蓋俗呼婦人陰與“枝”同音,男人陰[1]古稱“勢”,故俗呼糞門為“勢北”也。又有一日,鄰新婚,諸生邀師鬧洞房,至則婦女填塞房中。羅曰:“今晚鬧房帳眉間詩,某讀一遍,苟能熟念者,許其在坐,否則當退避。”眾速羅誦,羅曰:“新娘在床前,新郎在床腹。新娘面向天,新郎橄欖(二字俗語,有音字,特以此待之。)僕。”言甫畢,而婦女皆一哄而散。若羅先生者,可謂與紀文達無獨有偶矣。

[校注]

[1] 陰——原稿作“音”,依文意似為“陰”之誤,徑改。

十、長汀陳力列

前清科舉時代,雖博一衿[1],亦有定數。長汀優貢彭鈺和先生(振聲)為予言,邑有陳力列者,童年以斫柴為生,旁有家塾。陳聞塾師講說,輒竊聽不肯去,塾師嘉其誠,告其父,令就學。其父以家貧對。塾師願免[2]受修脯。陳就學二年,不過初學破承而已。蓋塾師本老童,經蒙並授,聊以糊口者。其年考試,塾師慫恿其徒赴考,將藉徒之供給以減己之考費,而其徒固非有考試之程度也。陳亦隨之供役。縣府試場禁本寬,陳得列名榜中。院試,陳亦報捲入場。陳在塾鈔得考藝數篇,題出偶合,遂鈔以進。是科督學使者曹公秉浚,始有草案之制,塾師與其徒皆無名,陳則本不敢妄想列名,相與束裝歸。陳因購柴刀二落後,過院門,眾人紛紛議論,詢之,則曰:“此草案也,榜上所列諸生正場坐號,今日面試不斥退,則進學矣。”陳曰:“榜中某字型大小是予所坐,場中有同號否?”觀者曰:“汝已坐此號,有進學希望,何不覆試?”陳曰:“予不知也。”觀者曰:“遲矣,院門閉已久,將出場矣。”陳放聲大哭,街上圍觀如牆堵牆。時知府廷楷公任提調,遵例居提調處不回署。聞門外喧嘩聲,遣役出詢,知其故,俟院門啟,携之入,謁使者言:“今科初設草案,鄉人不知此草案列名,請准補試,庶可以對家庭。”使者知公性乖傲,不便與爭執,勉出一題為“則以學文”。適陳于此題曾作破承,遂錄諸卷。使者與知府方閒談,見陳下筆成文,語尚明白。使者可矣,不必再續,竟獲雋。使陳與諸人同試命題,必無如此之易,則難遇宿構之文,且是科面試例作半篇,陳僅學破承,烏能中選?此其中蓋有數焉,抑亦陳好學之報?所謂有此因乃有此果也。

[校注]

[1] 衿——原稿作“矜”,依文意似為“衿”之誤,徑改。

[2] 免——原稿作“以”,依文意似為“免”之誤,徑改。

十一、李吳氏桂英顯靈

步青言其族先代有李兆壅者,工文早世。妻吳氏桂英,舅姑憫其年少,勸令改適。桂英曰:“生而二夫,不如死而同穴。”遂仰藥死,族人嘉其烈,為立嗣子焉。鄉有峻洲洞,祀文昌,族人祠祭日,遣人掃其墓,歲以為常。及嗣子長成,僉謂承祧有主,遂輟其祭掃。祠樹上忽有鳥悲鳴,酷似呼吳氏桂英者。眾疑之,祝曰:“汝果為吳氏靈魂者,再鳴三聲。”鳥乃三鳴而去,眾聽之審,遂祔名文昌牌位中祀之。步青初入泮,謁祠,疑其不類,詢諸執事,莫能道其詳。或曰:建祠掘地得古墓,故祔祀之。步青終以為疑,及後閱縣志節烈傳,有吳氏桂英者二:一為李兆壅妻,一為項准妻。其李吳氏一條並載省府志,未敢遽據以為鄉人也。一日得張警庵先生《敬桑錄》讀之,載明“楊坊李兆壅妻”,乃知確為其族人。自以族有賢婦而埋沒不聞,是後人過也,發訪求其墓,私計必在祠之附近,前人方以祠祀日遣祭,乃遍尋不得。其族新年例有拜圖之舉,懸先代世系圖,聚族人拜之。查十三世行輩有兆壅名,檢譜得其詳。遣守祠人往尋,其墓業於數年前發掘,售於某姓,且更葬矣。與之理論,不肯還,願出貲覓吉壤改葬並受罰。召發墳者,責其骸骨所在,以祠之附近對。往勘,則葬地較佳,遂責令買主出建築費,並水田五秤為祭掃資。步青為書碑表其阡。人烈婦之媳劉氏亦撫孤守節,年八十餘終,並表其墓,族人春秋祭掃焉。西人有言:死者軀殼,不死者靈魂。使當日非鳥悲鳴,無由黏其名於牌位中,步青又何由於二百年後訪求其荒塚?冥冥之中,不得謂無神物護持矣!此固由英靈烈魄千古不磨,而步青之好義勇為,亦可風已。

十二、楊美清弟婦作祟

步青又言,其鄉楊美清有弟早世,婦亦旋歿。遺孤二,童養媳一。美清屏雛孤,留童媳供使喚。孤就育外氏,外祖母又老憂,使為人牛有年矣。某歲清明節,遺孤購米粄、豕肉、香紙等物,歸掃父母墳。返家分肉之半與其伯父,美清受之,不供一飯。美清妻忽作鬼語,聽之,儼然弟婦口吻也,言:“汝占吾業、逐吾子,吾子祭吾墓,分胙與汝,汝受之,不留一飯,十餘歲孩童奔走數十里,忍饑耐苦,漠之不恤,稍有人心當不出此,必索汝命、破汝家。”嗣是家中不寧,孩提弱小,往往能著木屐登屋頂,其鬼寄魂無定,一家老幼轉換無常。延術士禳之,言能捉鬼落油鑊,獲一青蛙投油鑊中,家漸寧,以為鬼祟除矣,重謝術士而去。既而鬼聲復作,呼曰:“汝謂覡士能逐我乎?此乃我之戲弄汝也。不暫離汝,錢不肯出,汝家無由破,必使汝一家無安生,庶泄予之憤。”吵鬧連月。或曰:兄弟當情感,不當信邪術,重結怨。適鬼至,因勸之曰:“使汝兄還汝家業,招回汝子,可乎?”鬼頗首肯,既而曰:“恐伊反復,必得孟龍叔一言乃信。”孟龍者,楊族老成人也。遂與訂約,鬼許可,既又曰:“某人借我錫壺,何久不還?”詢諸其人,信然,乃舉而還之。美清召其侄返家,還其業,鬼遂寂然。步青隱其名,予輾轉訪問得之。後晤楊君藴山,所言亦同。蘊山曾詣其家,其子出而款待,美清妻越房出,叩頭如搗蒜,作請求狀。婦頭磕簷唇石上,有聲而不知痛,抑亦奇矣。世風澆薄,動輒欺陵孤寡,安得盡如此鬼,一一懲儆之哉?

十三、豬肉豆腐花治病

永定前輩吳某,在城人,赴秋試,頭忽腫痛大幾倍。延陳修園先生診治,其素好也。診畢,言今日在此午飧,問食何物?則曰:“雀魚。獅子樓前有重數斤者,越大越好,用水煮之,不加配料。”先生坐而閒談,並不立方。少頃,問病人思飲乎?可試舀(音擾)湯與之,舀出一碗則注水一碗,及雀魚熟,友人邀先生入席。飲畢,先生告别。友人請立方,先生曰:“病癒矣,奚用方為?”友人詢病者,果腫退而痛止。先生曰[1]:“君以予思食此魚乎?此魚所以醫此病也。”又吾里廖顯楨翁之母患病,似有小鼠自背兩旁沿肩髆跳躍而上至頂,日夜不寧。請其族人應元診治,應元屬購豬肉煮豆腐花服之,一服可愈。適是日有已嫁女孫來視,病母愛女孫,將肉與女孫食,而顯楨翁不知也。母病稍減而未盡痊,再往請,言所服未甚有效。應元曰:“是必未盡服也,斷無全服而不見效之理。”顯楨翁歸里,母始知其故,依法再購服之,立愈。應元先生善醫,脈理尤精,與陳修園先生可謂異曲同工矣。

[校注]

[1] 先生曰——原稿作“先生”,依文意似脫“曰”字,徑改。

十四、廖應元精醫

應元先生兼善丹青,其人蹭蹬終身,所作畫如其人。予家藏先生所畫天官圖,絕不施金碧,而神采奕奕,信佳構也。先生少年在某府城懸壺,遇舁柩出葬者,先生曰:“此間有活埋人者乎?” 聞者驚訝。先生曰:“棺中人尚未死,非活埋而何?”群詰:“敢負責否?”先生力自任。遂開棺醫治,果蘇。蓋棺中為一少婦,家窮,死後草草棺殮。先生見流出生血,故决其不死也。於是轟傳遠近。太守某子患虛勞證,請先生治之。先生言:“如欲治癒,須斷房事百日。”太守令其子隨先生去,醫治之月餘,精神稍稍復元。一日,診之大驚,詰以近女色,力言無有。詢之太守眷屬,亦立言未返署。先生告辭,太守不忍。不數日太守之子死,簽拘,先生亡命他處。有知其事者,蓋太守之子前一夕實冶遊云。是故行醫難,而醫貴游子弟尤難,先生可謂不幸矣!晚居鄉。己丑冬,先季祖母廖太宜人病勢沉重,延先生診治,先生曰:“壽命方長,無傷也。”堂叔父璞山先生侍疾在側,先生顧而語之曰:“察君神色,良可慮。”後太宜人延壽二十餘年,而叔父竟以辛卯春下世,先生信神術哉!

十五、醫生留富貴病

先季父楚山先生幼患目病,應元父某翁治之輒愈,惟旋愈旋發,病根莫除。某歲疾復作,先祖母吳恭人携至其家就診,既診而退,聞其父子在房中私議,應元曰:“此症甚易治,用某方一劑可斷,何必如是乃爾?”其父曰:“此富貴病,若一劑斷根,醫生飯碗破矣。”先祖母心識之。既而其父議方畢,先祖母進言曰:“小兒病旋愈旋發,為母良苦。先生必有妙方可以斷,乞勿秘,吾家當永永載德也。”其父曰:“容熟思之。”旋易一方,服一劑病癒,果不復發。嗟乎!此醫生所以流為術士歟。

十六、雞屎治跌打傷

十五年夏,在嘉應大學校與同人夜話。盧君演群言,雞屎治跌打傷最為神效。有竊賊被鄉人拿獲、毆打,身受重傷,幾致殞命。以此法治之,便能行走。用塒中雞屎掃一大堆,用鍋炒黑成炭,以醋一大碗淋之,起鍋用麻布包裹,扭之出漿,盛一小半鐘服之,不宜太多。將布裹雞屎,周身磨擦。當時毆傷滿身黑痕,經磨擦後皮膚起墳,稍停,再用原裹磨擦,不久平服,遂能行走。以治跌傷亦宜,惟輕則但用磨擦,不宜服食,恐力太烈也。

十七、紙枚煙治蜈蚣傷

演群又言,蜈蚣蟲傷,以紙枚然火,向傷口吹煙熏之。當時極痛,不妨力吹。傷者須耐痛,久之有浮起,視其傷之輕重而大小;仍須再吹,吹泡裂,水出而傷癒。又指甲用粗碗磨水搽之亦愈。若傷重者,不若此之速效也。

十八、石灰性治湯火傷

予聞先季祖言,凡患嗌者,立正,以左手按心,右手取茶吞之,使其氣轉,則立愈,屢試屢驗。又:用紙灰浸凉水治湯傷最妙,法取浸水之紙灰敷傷處,隨敷隨乾,乾則再敷,敷至不痛為止,雖重傷不致脫皮也。演群曰:“此石灰之功,必須土制草紙燒灰始效,洋紙則否。單用石灰有兩法,須以年久者為佳:一用石灰和水攪之,俟其沉底,將水用玻璃盛好,儲藏待用,需用時注之杯或碗,取茶油一二滴加入,其水變成白色,以塗患處立愈;一法用石灰和韭菜,舂爛,摶之成團,曬乾,儲藏待用,需用時和茶油磨擦患處亦愈。無老年石灰水,新石灰水亦可用,但鹹質太重,較痛耳。”

十九、銀紙灰治毛孔血

演群又言,有一種毛孔噴血不止者,以金銀紙燒灰敷之,立止。曩在南洋曾遇見此症,諸醫束手,有人以此法教之而止。

二十、治喉中骨鯁

教務長沈君良佐言,喉中為豬骨所鯁者,以狗涎服之即化,魚骨所鯁則用鴨涎服之立化。予謂犬涎難得,沈君曰:以繩系犬之後足而倒舉之,則涎流矣。

二十一、治乳巌

校中諸友各言應用藥方,董事宋君渡五則言:婦人病乳巌者,服補中益氣湯,重用生薑最妙。當時各友所舉甚多,惜未經備記,久則漸忘之矣。

二十二、凌神童

嘉應大學校監督盧耕父先生(文鐸)言:梅縣凌君霄漢漫遊四方,嘗自畫《壯遊圖》,浼賢士大夫題詠成冊,在香港失去,大哭三日。披《嶺雲海日樓集》有《題平遠淩生壯遊圖兩絕》[1],疑即其人。有子曰天發,時號神童,霄漢君集其子六歲至九歲所作,將付印刷。十五年冬,予在嘉應大學校,托張生偉勳屬為題辭,予閱所作,理想頗佳,而根底尚淺,大約所觀不外《三國演義》,間涉及西史,拿破崘、華盛頓事蹟,亦常語也。己不能卻,因書數行勉之,文不足入集,為錄於此:

“梅縣童子凌天發,時有神童之目,予未之見也。一日,其尊人霄漢先生訪予于嘉應大學校,坐談之頃,適鐘鳴上課,匆匆别去。予固未知其為童子父也。張生偉勳以童子六歲至九歲口語筆書一冊示予,屬題其端。流覽一過,見其中甚有突兀縱橫、出乎老生常談者,抑亦奇矣。雖然,吾願童子毋以此自足也。夫人之所以神之者,以其童子也。渥窪神騮,生而人異之,固望其異日迤萬里而與龍為友也。童子苟由是而加以深造,大而化之,以至於孟子所謂聖不可知之,則庶幾其真神矣乎!吾願童子之無以此自足也,抑孟子有言:人樂有賢父兄,則吾尤願霄漢[2]先生有以養成之,而毋靳靳以神童之子自足矣!”

蓋予作此文,聞友人之言,凌君未免有譽兒之癖。就冊中所見,亦間有文飾處,故以結語規之,亦自附于君子成人之美云爾。

[校注]

[1] 《題平遠淩生壯遊圖兩絕》——該詩刊於《丘逢甲集》第549頁,標題為《題平遠凌生自作壯遊圖》。

[2] 霄漢——原稿作“霄”,依上文似脫“漢”字,徑改。

二十三、雩都邪術

友人言,有一種邪術,所至之處,將入人家,則先焚符於門外;入家[1]而人不見其形,言語、飲食如常,專以行其淫騙。記廿年前,西陽丙村間來一雩都人,以賣藥為名,即用是術入一人家。自稱為仙,審其語言為雩都音。其家苦之,决為挾邪術以惑人者,每日需索酒饌。其家進食時陰置毒其中,自是寂然。數日後,堂中似有一種臭氣,四周遍覓,莫能蹤跡。又數日,益覺臭氣逼人,不可以處。再四審察,自堂上匾額中流出,梯而視之,龐然一死屍也。噫!此所謂障眼法者歟?然以恃掩人之眼,而不知己之眼反為人所掩,卒致甘食毒物,以殺其身,哀哉!

[校注]

[1] 入家——原稿作“入家家”,後一“家”似為衍字。

二十四、汀屬造紙法

汀屬製造之紙約分三種:一曰連紙,如高連、連四,奏本書紙之屬;一曰大汀紙,即官邊之屬。兩種紙運售廣東之潮州省佛等處,用篾簍裝載,統稱簍紙。一曰草紙,用以包裹貨物者曰包紙,用以祀神者曰燒紙,統稱福紙。各紙之原料俱用竹{|竹麻|} 。斫伐之時期,連紙、大汀紙遲不過立夏,草紙遲不過小滿。藥料以石灰為必需之物,草紙配以樹膠,連紙加以洋堿。浸入日數,斫竹以至入槽約在百日以上。

造草紙之法:竹{|竹麻|}斫下後入池,用石灰水浸熟,取出,將池中灰水去凈,復納竹{|竹麻|}于池,覆以稻稈。數日後,用清水濾去黑水,將竹取出去皮,用碓舂或足踏,以足踏為佳。俟其爛如泥,即成紙料。預製膠房,用各種樹葉、樹皮、樹根制漿,因時候而異。紙料入槽,配以膠房之水,以蕩杷攪而平之。然後用四周木框繃緊之紙簾入槽搖轉,浪動撈起,簾上成紙一張,揭起層疊數百張,置諸絞凳,榨去水漿,切平紙角,逐張上焙。其膠水之配合,手工之輕重,均貴得宜,否則絞後不能分張。此草紙製造之大概也。

連紙之造法:竹將開叉即行斫下,浸池中約四十天,取出去皮,用石灰水浸之。每百擔為一掌,每掌需石灰四千斤。浸一日夜,入甑蒸之。蒸一日夜,取出用水洗去灰性,再入甑蒸。每掌加以洋堿,約一掌需堿四百斤。蒸三日夜取出,以清水漂之,約四十天入槽,名水料。此京莊加重之造法也。洋堿蒸後取出,攤山上曬乾,使之潔白,不用水漂,名曬料。此高連、連四、奏本等之造法也。未有洋堿之先,原用土堿,以稻稈及各種草梗木葉燒灰而成,世俗日趨便利,洋堿行而土堿廢,成本日重,牟利日微矣。大汀紙之造法不用堿,與草紙同,其竹{|竹麻|}之斫伐,視草紙為嫩,較連紙稍老,大約在竹筍開叉後,一切製造之法固與草紙無異。

杭、武、永三縣及連南之三隘所造皆草紙,原料本佳,不講求製造,自用舊報紙及各種已印刷之紙包裹,而包紙之用途隘。自國民政府廢除神權,禁止迷信,而燒紙之銷費微。曩賞與三縣人士談,擬將草紙改造官邊紙,紙簾之闊狹以適合於報紙一張或二張為宜。蓋吾國各報所用之紙皆舶來品,以義大利、日本製造為多。往年嘗商諸長汀陳君位三,就大汀紙縮狹而加長,合報紙兩張之用。曾經改造兩面均可印刷,若三縣紙料稍加白凈,改造固自易易,願急起改良,庶不為天演淘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