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書後 論 說 記 1

卷一 書後 論 說 記

一、汀州開置年歲攷

汀州開置,新舊《唐書•地理志》皆作開元二十四年,李吉甫《元和郡縣志》作開元二十一年,杜佑《通典》作開元二十六年。清乾隆《一統志》以《元和志》為誤。考《元和志》云:“開元二十一年,福州長史唐循忠在潮州北、虔州東、福州西檢得諸州避役百姓三千戶,奏請設置汀州。”是《元和志》據奏請之年。奏請以後,覆議准可設官建治,必需多費時日。新舊《唐書•地理志》作開元二十四年,乃據告成之年,两者固不相背也。惟《通典》作二十六年,未免有誤,而李世熊《寧化縣志》反從通典,則好異之過矣。

二、汀州初治新羅即今龍巌攷

唐開元二十四年,初置汀州,領縣三:新羅為晉廢縣,黃連為舊鎮,惟長汀為新開山洞之地,故特以汀名州,所以表長汀為新闢之地也。《舊唐書•地理志》稱“福、撫二州山洞”。據李吉甫《元和郡縣志》,在潮州北、虔州東、福州西,以分疆域。考之良然,是山洞本三州地,而置州屬福州者,以奏請自福州長史也。州治所在,聚訟紛如。《新唐書》云:“初治新羅,大曆四年徙治白石,皆長汀縣地。”後人因一“皆”字,遂滋疑竇。清《一統志》於長汀縣注:“唐初復置新羅縣,後徙漳州界。”一似長汀即晉之新羅,此尤非是。長汀縣舊志“建置”既云:“長汀,寔附於州。”又云:“是時州領縣三,治新羅。大寳元年改新羅縣為龍巌縣。”今之龍巌即州之故治,是自相矛盾矣。續志按語以舊志沿《名勝志》寧化名,及府志之誤。新《書》明云:“初治新羅,後徙白石,皆長汀縣地。”龍巌置縣,初名新羅,與臨汀郡同置。臨汀初治之新羅,既為長汀地,同時所置之新羅,必非長汀之新羅可知,不得以其名偶同,遂謂晉之故治在此,州之故治俱在此。且已因長汀溪為名,以水合丁,於文為汀,其治自當在沿溪數百里内。溪流不經龍巌,安得以龍巌為州治?復按,當時以新開之地名州,以别於廢縣、舊鎮。州已名汀,而治所乃在新羅,不在長汀者,如虔州以虔化水為名,不治虔化,而治贛縣;漳州以漳水為名,不治漳浦,而治龍溪,皆有唐先例,其明證也。且續志按語引邑人楊瀾之說,瀾箸《臨汀彚攷》,其《建置攷》云:“新羅,晉時縣名,先置在汀州界新羅口,名新羅縣,屬汀州。大曆十二年改隷漳州。”(?)蓋龍巌本漳州地,因新開山洞,添設一郡,與漳並立,遂以漳州地在汀州界之新羅口者置縣,而屬汀州,□州治於此。以新開山洞為長汀縣,並以黃連鎮為黄連縣,與新羅而三。時龍巌未隷漳州,縣名新羅,以晉新羅舊縣在垓内也。汀州建治於此,則以汀州為晉新羅縣者,指龍巌言也。迨龍巌改隷漳州,汀州所領三縣(長汀、寧化、沙)於晉新羅無涉。《唐書》臨汀郡下,並未題晉之新羅,當日不以新羅名郡,而以名縣,原以别於長汀。新開之地,不可加以前朝久廢之名。後人於龍巌不隷汀,仍以汀為晉新羅縣地。據《唐書》“治新羅”一言,反以唐建郡治之新羅為非新羅,務於長汀境内另覓一新羅,豈非騎驢覓驢乎?又《方域攷》云:“汀為揚州腹内地。據今輿圖,在三省交界處,是否周七閩數内?秦漢閩中郡内?俱無可攷。即以為晉新羅縣,亦非史有明文。今但據《唐書》“新開福、撫二州山洞”之言,則福在汀東,撫在汀西,西是撫州地,東是福州地,無可疑者。惟初置郡龍巌亦隷汀,則謂晉新羅舊縣者,是指龍巌言,不得因《唐書》一“皆”字,必於長汀縣求新羅也。”自注說本《禹貢錐指》。復按,此攷詳確,與長汀續志按語適相反。考《太平御覧》卷百七十引《十道志》:“汀州初置在新羅縣,以其地瘴,居者多死,大曆中移理長汀白石村。”樂史《寰宇記》同,云:“大曆四年觀察使李承昭奏,移理長汀白石村,去州治三百里。”以今長汀、龍巌相距里程計之,恰合此數。是州初治之新羅,即天寶元年更名龍巌之新羅,遷治之白石村乃為長汀地,極為顯著。新《書》於汀州寧化注黄連更名,於漳州龍巌不注新羅更名,遂使《唐書•地理志》中無名新羅之縣,誤以汀州初治新羅為地名,與所遷白石村為皆長汀地,致後人聚訟紛如,皆新《書》誤之也。乃龍巌新志,以《太平寰宇記》“州初置在雜羅,大曆十四年移理長汀白石村”;若巌為州治,不應於州治未徙之先割屬漳州。不知承昭之奏在大曆四年,因州治已徙,故於十二年改隷漳州。龍巌新志所據《寰宇記》,“雜羅”固“新羅”之誤,而又誤增“十”字。

三、释貴(己酉,一九〇九)

古者,貴、賤字本物價多少之稱,字皆從貝,與貨財同。《說文》:“貴,物不賤也。賤,價少也。”貴,乃一物價多之稱,此制字本義也。後人引申為尊貴之義,達官顯宦謂之貴人,人人心目中遂皆有一貴在,而啟齒不離貴矣。吾嘗謂中國人心之渙散,風俗之隔閡,責任之推諉,政事之復雜,權利之損失,皆此字種其毒。同是中國人,乍覿面必曰貴姓、貴鄉,異縣者必曰貴縣,他府、州者必曰貴府、貴州,異省者必曰貴省。同為中國官,而文移往返,縣與縣必曰貴縣,府與府必曰貴府,等而上之,則貴道、貴司、貴部院、貴部堂之稱,幾成口頭禪。甚且政府之地,而貴部、貴院、貴廳之稱不絕於耳。何吾國民好以貴稱人,而好人之稱貴乃如是?“趙孟之所貴,趙孟能賤之”,我苟不自貴,人烏得而貴之?我苟自貴,人即不以貴稱我,夫亦何害?且推原制字本義,人之稱貴,正如物之論價。中國人稱貴,非尊之也,特外之耳!以故與人交,凡稱貴者,必非至好。中國人人稱貴,人心之所以渙散也;社會往來,其稱貴者,必不能强合,風俗之所以隔閡也;凡任一事,而以貴稱人者,必視為與己無涉,責任之所以推諉也;今日居此官,稱彼官為貴;明日換彼官,又稱此官為貴。一離其地,即視彼政事皆脱然無與於己,政事所以復雜也。人心渙散如是,風俗隔閡如是,責任之推諉、政事之復雜復如是,國權所在,勢必棄之如敝屣,其損失可不待一言决矣。外人論中國者曰“一盘散沙”,質言之,譏我民無團體耳。夫同為中國民,同居中國地,中國四萬萬人皆中國民也,中國四萬方里之地皆中國土也,國中之事皆吾分内之事,即皆吾責任内事,何容以一貴字外之?今吾國人身居甲省,遇乙省有事,必翹然自外曰“貴省之事”,不知同隷中國,無所謂彼此也。官居甲部,遇乙部有事,必漠然自外曰“貴部之事”,不知同官中國,更無所謂汝我也。譬諸乘舟然,雖所坐艙位不同,遇大風簸蕩,中流覆舟,舟之首尾或一處先壞,坐舟尾者苟呼坐船首之人而告之曰:“貴舱壞矣。”同舟之人必斥其喪心病狂,攖災禍而不知懼矣。中國今日危難情形,何以異是,尚得以禍未及己,而以一貴自外耶!然則今日中國而欲救危亡,必先破除從前稱貴之氣習而後可。

四、释信(庚午,一九三〇)

《說文》信隷言部,誠、信互訓,字從人言,是人言為信。凡人不言則已,言則必信也。古文信從心,以言者心之聲也;又從人口,以言由口出也。猶是人言之義,皆即形可以會意。《穀梁傳》曰:“人之所以為人者,言也;人而不能言,何以為人?言之所以為言者,信也;言而不信,何以為言?”釋信之義盡矣。子貢問政,孔子告以“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兵以衛民,食以養民;兵即軍械,食即軍餉。有械無餉,驅飢民使執兵,非齎以資敵,則藉以為盗。幸免此弊,亦必不堪一戰。故民必食足而後禮義興,軍必食足而後戰陣勇,其勢然也。夫人不食則死,然人生固有重於食者。所謂“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故萬不得已,毋寧去食而存信焉。子貢此問,孔子此答,皆非專論軍政,寔扼治軍之要。治軍者苟知此義,平日申其紀律,嚴其號令,軍心既壹,軍氣自揚。雖餓死不敢為非,斷無騷擾之擧;雖致死不敢自惜,萬無畏縮之心。以此治匪,何致匪燄日張乎!故吾中國今日之弊患在不信,非特軍政然也。而軍人操政,其弊尤甚。孔子曰:“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1]。”信於五行屬土,水、火、金、木無土,則失其運用;仁、義、禮、智無信,則反其故常。故日月不信而晝夜顛倒,嵗序不信而寒暑参差,信之為用大矣、至矣。信則蠻貊可行,豚魚可格,不信則家人婦子間有不可究詰者,遑論其他。昔武王伐紂,告膠鬲以甲子,至殷郊天雨不休,而師行不輟,蓋王者救民如水火,苟爽師期,何以取信於後?至謂恐紂殺膠鬲,以救其死,特託辭耳。其後幽王以烽燧為戯,而周轍遂東。觀於周之所以興亡,可不慎歟!旅居無聊,心有所感,作《释信》。

[校注]

[1] 也——原稿脫此字,據《論語》補。

五、《五箴》並序 乙巳(一九〇五)

昔昌黎韓子作《五箴》以識其惡,近世湘鄉曾氏復作《五箴》以自創。二公鉅儒碩學,樹立最夙,而猶一懼小人之歸,一慮下流之赴,深自痛艾,廪廪若是。矧予小子才質薄弱,幼承家訓,不克自振,蹉跎以迄於今,而馬齒日長,百無一就,去韓子僅少六春,視曾氏已增四稔,乃酣嬉醉夢,飲酖忘毒,其兹為小人之歸而下流之赴也决矣!用效兹體,作《五箴》以自鍼其膏肓云。

謹言箴

人不可以多言,多言傷人;豈惟傷人,且損汝神。汝言諄諄,彼聼藐藐;同心相知,語言之表。呶呶不休,人將與汝為讐;默默不語,人反於汝是許。汝之多言,亦可鄙哉。知而不戒,招禍之媒。

誠壹箴

作偽心勞,求多得寡;汝學則雑,汝心或假。欺人自欺,歧中有歧;不誠不壹,何以貞之。惟誠無妄,惟壹乃專;壹以守善,誠則達天。如其不誠,如其不壹;既壞汝心,亦賊汝德。

去惑箴

昔人三不惑,曰:酒、色、財;今則阿芙蓉之毒,尤為禍胎。蘄其礭然不染於俗,厥惟艱哉!兢兢自持,尚恐莫保;矧敢恣情,自寻苦惱。嗚呼小子,汝其戒之!弗以眾人之所棄而不為,弗以眾人之所趨而孜孜昕夕不遑,求其一是。聖賢之學,如是而已。

立恒箴

點滴之溜,漸成石竇。石豈不堅,日久則穿。見異思遷,十寒一暴,汝心之無常,曷由深造?功在持久,不在躁疾;進銳退速,得不償失。貞之以恒,如日東升;苟由其道,欲罷不能。

知恥箴

君子之所能,而汝弗勝;君子之所不為,汝乃為之。嗚呼小子,是曰無恥。勿謂恥小,若撻於市,自恥為本,次恥諸神;内焉積慝,外乃恥人。屋漏旦明,毋忘自省。神靈司衷,敢告衾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