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書後 論 說 記 5

卷一 書後 論 說 記 5

四十一、奎兒字說[1] 乙卯(一九一五)

奎兒始入族校,命其名曰“師軾”,將以蘇公文章氣節勉之,非徒據道家“東坡為奎宿”之說而已。今年弱冠,畢業蕉嶺中學校。《禮》:男子二十而有字。冠[2]而字之,亦古禮也。先是兒[3]在蕉嶺校中,教師字之曰:“光宇”。予以光之義美矣,然非可倖致也,有其本焉[4]。《易》之《大畜》以艮畜乾,其《彖》曰:“剛健篤實,輝光日新其德。”惟剛健篤實乃有輝光之可言。爰諧“光”之聲,更其字為“剛”,以其于兒子中居長,因字之曰“伯剛”云爾。客曰:“凡師,當師其長而舍其短。蘇公生平以剛獲戾,今而名而子曰‘師軾’,而字之曰‘剛’,何也?”予曰:“客以剛為蘇公短乎?不知蘇公之所以為蘇公,正以其剛也。使蘇公而不剛,何足為人師者?五侯鯖、長樂老,于時固無不諧,後世且羞道之。善乎《宋史》傳論之言,曰:軾之器識、議論、文章、政事四者[5],皆能以特立之志為之主,以邁往之氣輔之,故能有猷、有為、有守。又曰:或謂[6]:“軾稍自[7]韜戢,雖不獲柄用,亦當免禍。”雖然[8],假令軾以是而易其所為,尚得為軾哉?嗚呼!《宋史》之論盡矣!客以剛為蘇公短,毋亦泥於世俗之見乎?且剛,

美德也。孔子曰:‘吾未見剛者。’又曰:‘剛毅木訥近仁。’人之所以不能剛,皆由外惑於所欲,而中失其所養。故必無欲以植其本,善養以充其用,乃能至剛而無所動。孟子所謂‘塞乎天地間’者,此也。《大易》之義,不外一陰一陽。陽剛陰柔,邪正之辨,君子小人之分也。內剛外柔則為泰,內柔外剛則為否。內外者,進退之謂也。一國之中,君子進,小人退,則其國治。一身亦然:凡直諒多聞之友,有用之書,有益之事,苟可以為吾身進德之助者,皆君子也,皆剛也;其便僻、善柔、偏佞,與一切外至之物,足以礙吾身之進德者,皆小人也,皆非剛也。近君子遠小人,則身修而德進;反是,不為下流之歸者,幾希矣!予恐吾子之墜於柔也,欲其奉蘇公為師,而以剛自勉焉。此予立字之意也。”客退,遂书以勗吾子。

[校註]

[1] 本文又刊於《南社叢刻》第十五期(原版本於1916年1月出版。影印本第5冊,3323—3325頁,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出版發行,1996 年4 月第1版)。

[2] 冠——《南社叢刻》作“今冠”。

[3] 兒——《南社叢刻》作“奎兒”。

[4] 焉——《南社叢刻》作“也”。

[5] “軾之”四句——此段簡縮引文來自《宋史•卷三三八•列傳第九十七》:“器識之閎偉,議論之卓犖,文章之雄雋,政事之精明,四者皆能以特立之志為之主,而以邁往之氣輔之。故意之所向,言足以達其有猷,行足以遂其有為。至於禍患之來,節義足以固其有守,皆志與氣所為也。”

[6] “或謂”七句——引自《宋史•卷三三八•列傳第九十七》。

[7] 稍自——原稿作“稍肯”,《宋史》作“稍自”,據此改。《南社叢刻》作“梢自”,梢似為“稍”之誤;。

[8] 雖然——原文與《南社叢刻》均作“然”,《宋史》作“雖然”,據此改。

四十二、鑄陶說 乙巳(一九〇五)

客有問於丘子曰:“先生之以鑄陶名其居也,何也?”丘子曰:“此僕之志也。”“先生之志而胡為鑄陶也?”曰:“僕讀陶先生詩文而愛之,愛之斯慕之,慕之斯鑄之也。”曰:“楊子有言:‘孔子鑄顏淵矣’,先生之鑄陶,其以是歟?”曰:“胡為其然也?楊子之所謂‘鑄’,非僕之所謂‘鑄’也。昔者范大夫去越,越王鑄金肖象以事之,僕亦猶是志也。僕性剛才拙,自知不能偶俗,甘窮居以自遯。而蹉跎嵗月,過時不學,實犯‘少壯不努力’之悲。兼復貧病交侵,精力漸憊,不克自振拔。讀陶先生詩文,言言真摯,從肺腑中流出,不啻隱為僕之鍼砭而示之。準繩導其先路,此僕所為朝斯夕斯寢食與俱而思鑄金以事之者也。信如客所述,僕將更(平音)為‘陶鑄’可矣,奚其‘鑄陶’?”客聞言,唯唯而退,乃詮次其說,書之以释後至之惑。

四十三、南社旅汕同仁重九雅集記 戊午(一九一八)

中華民國七年夏正重九,南社同仁會於汕頭之陶芳園,前此未有也。建社十年,春秋雅集均在上海或虎丘西湖。今年閩粵軍興,同人雲集潮海,由是巢南陳子乃有重九登高之約。清晨,余自潮州來會。旅汕同仁不下三十人,而百舉以病阻,良牧返議院,餘列戎行、參軍幕者,或赴前敵,或因事不能至,(如馬育航、張雨焦、龍思鶴諸君。)至者或不能久留,于是登高之約改為雅集。計與會者十二人,曰:陳巢南、梁擴凡、李蜀焦、葉菊生、周輝浦、馮裕芳、馮印月、朱鐸民、蔡潤卿、平智礎、傅夢豪及余是也,來賓二人為日本木野泰四郎及梅州李次溫。仝人分韻賦詩,詩成,屬予記之。因念吾社初建,處虜專制淫威之下,借文字以鼓吹民族民權為唯一之宗旨,乃清廷倒矣,民國成矣,七年之中,吾人所享共和之幸福何如?而所受專制之餘毒又何如?今且護法之目的未達,而由非法國會選出之總統公然就職,業已三朝。吾知此後南北之糾紛益甚,和平之希望無期,我輩馳驅奔走,歡會不常。欲無負今日之舉,亦願仝人堅持初志,永永弗變,斯可也。上杭丘復記。

四十四、湖梓里世藏明祖遺像暨龍盌記 戊午(一九一八)

明社既屋,遺黎思張義旗回墜日者,眾矣。顧以清網嚴密,載筆之士少攄故國之思,即觸新朝之忌,鯁喉結舌,不敢一吐其辭,因而湮没不傳者,何可勝道。如湖梓里丘族,蓋亦忠義之遺也。族人世藏太祖御容暨龍盌,為宜春王遺蹟。而紀南明史者,未一之及。考李職方《燼餘集》附錄《鎮江何應佑輓詩序》有“丁亥幸會宜藩,苦無尺土一臣,乃從公於福圓山”之語,李公昔築寨結社於此。紹宗襄皇帝敕諭所謂“李鲁向結忠義社,椎牛飲血,不下百千人,捍禦有功者也。”山在湖梓里之南,除吾丘族外無他姓。忠義社今雖亡,其籍知必吾族人為多。其時淑尼公兄弟,以淑字排行者一百二十八人,忌者中傷之,幾遭不測,厥後遂不復列字,以避禍。何公不知李公已殉國,擁戴宜藩,陰圖恢復。觀輓詩序又云:“雖與二三世兄黽勉從事,其果遂操若左券耶!”是在此擧義之說,固非無稽。故老流傳,尚有皇殿遺址,及經御旨口封“随在可以種食”等語,亦足見民心之思漢矣。意當日復壁之藏、蕪簍之粥,鄉人士必多蘊欝忠義、懷故國之思、抱異族之痛者。惜天命已去,人謀無功,宜藩訖不知何往?而福圓山麓有“將坑”者,相傳命將扼險之地;有“將軍潭”者,相傳某將軍殉節於此。文獻無徵,良足慨已!何公是年招集蓮子峒義民復永安縣,見錢田間《藏山閣集》,不知失敗而至此歟,抑由此而之彼也?太祖御容高合營造,尺四尺二寸,面右側坐,手著膝,面上黑子纍纍如貫珠,神采奕奕,令人悚然起敬。大龍盌一,闊徑一尺,高五寸,畫五爪龍及飛鳳形,為嘉靖窯。小者二,畫松竹梅,闊徑七寸,高四寸,為成化窯。予於紀元前十五年,曾一伸顶禮。故庚子謁孝陵詩云“瞻拜福圓遺像後,摩挲殘碣淚先橫”,即指此也。族人寳貴,不輕示人,秘藏萬山中已二百七十二年於兹矣!山居多暇,爰泚筆記之,用彰先代遺烈,而為搜輯南明軼史者之資云。

四十五、潮安縣重修黄孝子墓記

潮安故海陽縣,出東門,度廣濟橋,隃筆架山,其麓邇古洗馬橋,有碑屹立,大書“明孝子黃良豊之墓”,乃萬歴癸未奉政大夫潮州贰守攝郡何敢復、昭勇將軍潮州守備都指揮陳經翰相與卜地葬焉者也。葬後三百四十有六年,修築安樟公路,主者將夷之,邑人以鄉賢遺壟,請得不毁,孝子之族乃重修而更新焉。碑舊有文,何大夫撰,陳將軍書,嵗久頗漫漶,然僅泐下截一二字,餘可句讀。略謂:“孝子,潮之海陽新田里人,世業冶,性至孝。父母殁,廬墓三年,哀毁骨立。素不解丹青,痛儀容日遠,捉筆描寫,不類輒哭。哭已再寫,數易乃酷肖。昕夕奉事如生,遠近聚觀,咸稱為黃孝子云。卒年七十又七,時萬曆壬午十二月四日。諸生耆民列狀以聞。值予視師海上,比攝郡陳將軍為言,因與卜地於兹葬,並表其墓道,而系以銘。”其可考見者如此。海陽舊志沿阮元通志之舊,云:“父母色不悅,輒奉杖跪請,必顏霽乃已。父喪,三年不茹葷,結廬墓側,日鬻冶養母,夜則就宿,得食必遺母。母喪,值倭寇至,抱棺泣曰:‘母無恐,兒在此。’倭感動引去。督學旌曰‘孝子之門’。”鄭昌時《韓江聞見錄》則載:“母棺未殯,鄰不戒於火,延及其家,值外出,衝燄奔入,哭棺側,將以身殉。火忽飛越他舍,得無恙。然哀毁尋殁,鄉人哀之,題其墓碣曰……”云云。竝以邑乘所載,傳聞異詞,或兼有二事未可知,是皆未見碑文,傳聞互異。鄭錄以墓碣為鄉人所立,及哀毁尋殁,尤與碑戾碑文耳目接近,當為得實。孝子族人重新馬鬣(= ?)。明年己巳,予避地來潮,黄君篤初搨碑見示,屬為之記。予已参稽阮《志》、鄭《錄》,徵信於碑,深歎何大夫、陳將軍卜地表墓,古誼難得,讀其文,固曰:且以風世也。然今則孝子之墓,且駸駸莫保矣!豈古今人果不相及邪,抑古今人之心異邪?嗟呼!舊道德之不講,人類將絕滅矣!生我鞠我,何等恩勤,天性之親,豈力征威服者,比而可廢之?乃邪說誣民,昌言無父無母,豈其人盡生空桑耶?夫孝子一冶家子耳,未嘗學問,視當代偉人博士,相去奚啻萬萬,乃七十而慕,事亡如存,何其天性獨至邪?痛滄海之橫流,慨古人之不作。吾喜黃氏族人之知敬宗而教孝也,不揣固陋而為之記。世之人不盡生空桑,或覧之而知感焉,庶無負何大夫、陈將軍風世之意也夫!

四十六、重修潮安縣東門城樓記

今之談建設者,動曰拆城。夫有道之世,守在四夷,固無事城。若孫彦高之流,守在鑰匙,有城不知所事,城之當拆也固也。况以官治所在,每擧城概縣,平世塗飾眉睫,有事擁兵自保,不出城門一步。其或失而偶得,則張皇露布克復某縣,一若全縣肃清。然四郊蹂躏不問,是城之當拆也更決矣。雖然,猶有辨。潮安為舊潮州府治,鎮道駐節於兹,固嶺東一大都會也。其城瀕江,自北而東而南皆環水,登金山而望城中,居民如在釜中,無城為障,民苦其鱼,兹其所以異於他城也。瀕江為門四,東門為達饒平孔道,跨江伐石為梁,偪近門外,俗呼湘橋,門上有樓,高敞閎壯,慿欄俯視,韓江如带。近瞻遠瞩,心曠神怡。有事供瞭望,資扼守,實為天然要塞,豈徒壯觀瞻已哉!上年地震風災,棟宇傾斜,榱桷朽壞,駸駸有巌墻之懼。十四年,楊君春崖倡修,因時多故,中輟。十八年冬,生融坊擧辦治安委員會,假座於兹。主席許君傑曹、委員黄君篤初、李君伯南等呈縣提倡。縣以籌款艱難,不肯負責。明年仍由會發起,召集各界設會,擧員專任其事。商會長蔡君達仁為主,許君傑曹為總務,其餘各職均已擧定,從事籌款。由各委員首捐,而城厢内外暨汕埠各商店皆踴躍贊成。人謀僉同,鉅款遂集。工程浩大,特設監工委員會,僉以楊君春崖倡議最先,負責最力,擧其子少崖為主任。經始十九年八月,越廿一年八月訖工,歴時两載,費銀元二萬三千有奇。嗚呼偉哉!夫建設事業籌款難,得人尤難。不得其人,無論鉅款莫集,即集矣,亦鮮克濟;况兹事體大,更非草草經營乎!予往來是邦廿餘年,居潮日多,視同故土。此次南來,四更裘葛,寓居彌久,獲見兹樓由興而廢、廢而復興,未嘗不歎在事諸君之毅力,而是邦人士之好義也!黃君篤初固重修委員之出力者,具顛末,述各委員意,屬為之記。乃撮其梗概,備論兹城之重要,而樓之重修不容緩焉。至於風物之美,臨觀之勝,古稱滕王閣岳陽樓,亦不是過,其以王子安、范文正之文為兹樓寫照可也。昔韓昌黎作重修滕王閣記,歴叙嚮往之殷,拳拳以未得一至為恨。予於兹樓獨久寓是邦,得晨夕登覧,其為幸又何如邪!

四十七、林氏望考亭記 己未(一九一九)

儒者以推己及物為仁,因吾身痛苦而憫人之痛苦,因吾身安樂而謀人之安樂,此仁人之利所以溥也。顧吾國數千年來,讀儒書,遵儒教,而國民行事往往與儒術相戾,止知有己,不知有人。朱門酒肉臭,塗有凍死骨。昔賢所慨,今滋甚焉。若吾所聞,林君廣和其庶幾乎!君居蕉嶺之南山附近陂頭坑,道路崎嶇,綿亘五里,東西往復渡水者七。君少時至此,驟雨水漲,不能渡,發願修此路。厥後家道小康,首事及此,費白金千,築石橋三,卒成垣道,行者便焉。己偶受痛苦,使千百世均免痛苦,非儒者推己及物之仁,而豈能此?鍾君藕華,為蕉嶺有道士,稱君“始貧而好善,繼積而能散”,可知鄉行之不誣矣。君殁後,哲嗣獻可得吉壤於此路適中之西山,擇日改葬,將築亭於東岸,以望先壠,並憩行人。予與相遇於茶陽公署,屬著其先蹟。予為名其亭曰“望考”,並為之記。昔黃端公葬其父於建陽玉枕山,建亭以望先壠,名曰“望考”。獻可建亭之意,適與相類,予故不嫌相襲云爾。雖然,吾不知黄端公之父,有如君修路之弘願否?而黃端公所建之亭,又如獻可所建適當其父所修路之中心否?父作於前,子繼於後,風雨不虞,行人永赖。若君父子者,豈非近世所難歟!

四十八、東山西海樓記

余自弱冠後,即思橐筆作台灣游,忽忽三十年,迄於今未逮。數年前,門人羅生訪樵與其從弟訪梅往游,見近人連横氏所撰《台湾通史》,罔羅新故,意遠旨微,急購以贈余。余讀之,益思往游不置。今春羅生寓彰化,賃一樓,傑然而高,左倚八卦山,右臨蜃海,額曰“東山西海”。以余蓄志游台久,書來願(= ?)作東道主人,而以兹樓為邵子之行窝焉。余得書喜甚,會我黨軍入閩,革新政治,政務諸公采虚聲,推余為教育改造委員。余以會城距台僅一衣带水,昔人以海道不可以里計,分一晝一夜為十更。水道順風,自鶏籠、淡水至福州港口,五更可達,今汽船往還尤速。會務餘閒,當便道東游,以償夙願。遂欣然辦嚴就道,既卒事,又以它務返汀,不果行。以平生結想之地,同人相待之殷,竟莫一踐前約,其有負羅生多矣。往時生嘗從余問業,為人慷慨好義,尤篤於師友之情。其學自經史詩古文辭外,諸子百家之書靡不旁通曲鬯,得其指歸。尤負郭有道人倫鍳,决人休咎輒中。科擧既罷,乃出游四方。嘗渡南洋,歴暹羅,近更往來台海。十許年間,出所學以問世,顧其術雖精,不肯輕售,苟非其人,雖積金齊熊耳,不顧也。高堂二老皆年届八十,嵗時歸省,出橐金供甘旨,又資遣兒輩就學,嵗費數百金不吝。次子卒業漳州華僑中校,近挈之游台,以廣閱歴,其志趣遠矣。記乙丑夏,粤陳敗軍竄藍溪,余居當其衝,生在里,邀余住其家書樓半月。嗣余疽發於項,瘡潰肉腐,膿血横流,幾瀕於險。生昕夕在側,獨不厭倦。嗟呼!師弟之誼不講久矣,若生者,不尤可感邪!以生之才學,又篤於義,今得兹樓以居,萃山海之奇,收諸几席之下,聞見日新,交游日廣,而學識日進,吾知其所成就必益遠且大矣!夫人生讀萬卷書、握七寸管,乘長風、破巨浪,遠適異地,所至賢士大夫交游争先恐後,寧非一大快事!然此非可倖致,其所挾持必有大過人者,吾蓋觀於生而益信。以故玆樓雖小,其與子雲問字之亭、君平賣卜之肆後先媲美無疑也。東望海天,晴暉在眼。予老矣,游觀不知何日,然想慕高樓,心已随初日而上矣!

四十九、望雲樓記[1] 丙辰(一九一六)

余不入城已四年。今春來城,晤雷君史修,知在中街購屋數椽,已葺而新之。登樓一望,紫金山色蒼翠落几案間。其師少倉袁先生為額曰“望雲”,史修屬余記之。余維有唐狄公參并州軍,親在河陽,登太行山,見白雲孤飛,乃曰“吾親舍在其下”,悵望久之。今史修久抱[2]鮮民之痛,生别已惻惻,死别益復何似。紫金山下,白雲起處,史修先廬在是。登茲樓也,吾知史修孺慕之誠,其必與茲樓永永無極也,又豈僅以此供遊息窮眺覽已哉![3]

[校註]

[1] 本文刊於《<南社丛刻>二十三集、二十四集未刊稿》,柳亞子編,馬以君點,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發行,1994年第一版,第296頁。以下簡稱《<南社叢刻>未刊稿》。

[2] 久抱——《<南社丛刻>未刊稿》作“抱”。

[3] 原文至此爲止,《<南社丛刻>未刊稿》此處尚有“中華民國五年四月,東溪丘復。”。

五十、留香堂記 己巳(一九二九)

吾杭東四區有鄉曰香溪,居民五姓,以謝姓為最。往者科擧時代,青衿數十,輩有擧於鄉、貢於廷者,彬彬然稱文物矣。吾友謝君星祥,其鄉人也,幼承尊人雨村先生之教,篤志於學,出應督學使者試,長者咸以大器期之。會科擧停廢,改習商,營紙業,寓潮有年。以所居在杭永間,竹林蒙密,紙為鄉土出產大宗。自洋紙充斥都邑,土產日滞,乃於鄉選槽督造,簡其精而剔其粗;於潮則與時消息,待價而沽,營業日發達,而因以起其家。余自改革前後往來韓江,客潮之日多,與君交最密,君禮余亦特篤且虔。君為人沈默,寡言笑,與人交,然諾必信。好施,余友朋緩急,輒量力佽助。因鄉居市遠,居民有疾,延醫配藥備極艱苦,則采購著名丹藥及参桂之屬,儲諸家,求者輒與,嵗費不貲,行之數十年罔輟。家有兄曰濬祥,性與君合,喜君所為,能成其志,兹可謂两難也已。然君猶以人生歲月不可知,苟無恒產,必及身而止。念貧民疾苦之可憫也,子孫世業之難永也,長顧遠慮,思所以垂久遠者。去嵗年五十,遂决志嵗擧銀元百枚,遇商有餘利,則倍蓰之,權其子母,俟積厚,乃購置田業,擇鄉人中公正者董其事,三年一换。嵗租所入,凡錢糧修繕工資外,劃而為二:一歸鄉人,為施濟及一切公益之用;一歸其尊人子孫,為嵗時祭祀之資。鄉人負管理之責,而其子孫負監督之責。無論鄉人及其子孫,僅有處分嵗入之權,無處分田產之權。如是,則施濟之澤長,而先產亦可藉以不墜,公義私情並行不悖,信乎法良意美矣!十八年春,余來潮,君請有以名之。余曰:“君居香溪,即以‘留香’名其堂可乎?充公之志,行君之法,使惠澤永永留之香溪可,即君之名因而永永留香,亦無不可。”君曰:“香名云乎哉!但吾之志、吾之法得永留吾鄉,於願足矣!子盍為我記之?”余聞之,《書》曰:“作善降之百祥。”大凡壽人者人恒壽之,福人者人恒福之,此情常而亦理無或忒者也。况君年五十而存是志、行是法,則為善之資,與年俱進。鄉之人有不願君從此而耆而耄而耋而期頤者乎!遂欣然執筆而為之記,並以為君壽。

五十一、育才家塾記 戊辰(一九二八)

育才家塾者,先曾王父奉政公所創置,延許擎柱先生萃拔於兹,以教授吾季祖者也。吾家先世务農兼商,無籍郡縣學官者,有之,自季祖始,玆塾實其始基。今雖分隸各家,薪槱狼籍,塵封蛛網,不堪寓目,且駸駸有倒坍之虞,然淵源所自,不可以無述焉。在清乾隆間,太高伯祖弘九公有孫曰積玉,為奉政公再從晜弟,實建兹屋,規模偉大,未竟厥功。子孫不能自存,割後樓及右半翼屋以賣,有同十一世祖季房某受之業,訂價立約,有成議矣。伯祖揚兆公者,奉政公再從姪也,商業起家,頗有聲閭里,與某牧於麥坪談次,某以近屬無人承受為言,揚兆公憤甚,以其蔑視我近屬也。是晚言之於奉政公,且曰:“願六叔父受之,若財力不足,姪當任其責。”蓋鄉俗業權移轉有先取近屬之例也。先是,奉政公儲銀圓六百枚,將援例納捐,及購此屋,遂終身不復捐職矣。吾族貴隆書館為開基支祖两房所合建,許先生久館於兹。值族伯父南林明經年老返鄉教授,許先生以館讓。明經先生在藍市設有商店,其弟掌之,與吾家商店鄰。嵗闌,偶與奉政公談,有難色。公曰:“予近購樓屋一座,與貴隆館寬敞頗相等,正身樓下為廰一,為房四,樓上如之。伸手為房,二樓上亦如之。正身房深,可隔别為二。予恨無子弟讀書,不足作東道主人耳。”先生曰:“季子年少,盍令讀書?”公曰:“奈鲁鈍何!”先生曰:“天下無不能讀書之人,在賢父兄栽培耳。”公諾之。明年,先生遂館於家塾。是嵗道光二十一年,季祖年十二矣。先王父輩次本用兆字,因曾王母温太宜人河西銀巷外家兄弟名次亦同,遂易才字避之。先生題家塾曰“育才”,用以策勵季祖,非泛泛云爾也。季祖年二十三,補邑文學。明年仍從受業,都凡十三年。又明年,迫於家食,就館歧滩。其年許先生卒,季祖返塾權攝教授,往時僚輩多降執弟子禮者。自季祖游泮後十五年,同治丁卯,先子補邑庠。又十二年,光緒己卯,季父楚山公入府學,同時從叔父璞山公入縣學。又十三年壬辰,予小子補府學,又五年丁酉,擧於鄉。明年嵗試,從叔父蘊山公擧草案,得而旋失。嗣後科擧廢,學校興,曾玄輩畢業滋多,皆由季祖導其先路,而兹塾寔為始基焉。復幼承諸大人憐愛,期望甚遠且大。自遭文館之變,擧家籍群[1]縣學官者皆赴縲紲。两叔父雖未幾釋還,然營救父兄,奔走在外,未遑董督兒輩。予小子幾廢學。季父以復随流逐靡,徒誦句讀之無益也,躬自講學於兹塾,復始學為擧業之文。時年十二,與季祖初從許先生之嵗同,然季祖已輟讀,予小子連年就傅,固未嘗一日輟也。際遇之厚,視季祖有加。乃嵗月蹉跎,不自振拔,致負栽培,抱愧實甚。季祖脱獄後,仍設教家塾者十二年。復自應擧外,未嘗不一日從杖履追随,依依在目,此情此景,亦胡可再得邪!曩者復嘗以曾王父購家塾而罷捐職之議,吾輩讀書,不能光大前人,焚黃墓左,實為恨事。雖光緒季年,從叔父寳康以捐職光禄寺署正加三级貤贈公奉政大夫,豈足以副公之望而慰公之靈哉!雖然,人生所為光大前人、揚名聲而顯父母者,固不必盡在掇巍科、躋膴仕也。季祖清德碩望,為時耆儒,汀人士無論識與不識,莫不聞名稱頌,視世之掇巍科、躋膴仕者,誠有過之無不及焉。矧先子兄弟一門孝友,詩書之澤,充溢庭闈。吾輩食先人餘蔭,守兹家風,將何以圖其不墜?今者老成云亡,典型尚在,奉政公之後,予小子靦顏居長,惴惴然唯恐不克上承世德是懼。爰濡筆記之,俾弟姪兒孫輩知其顛末而共勉焉。

[校註]

[1] 群——依上下文,疑當為“郡”。

五十二、厚厚堂記 癸卯(一九〇三)

天下之理一也,人之趨舍,往往相徑庭焉。蓋禮不能節欲,欲蔽而識為之昏;義不能勝私,私勝而理為之窒。故厚非所厚者有之,所厚而不厚者又有之,若是者皆不可以無學也。學之道,莫備於《大學》,自格致以及治平,皆以脩身為本,本即所厚之謂。故曰:於所厚者薄,於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近世學者多為弋取科名之計,學焉不精者無怪已。即或能文章,傳誦於一時,家庭父子昆弟宗族鄉黨間,内行固有不可問者,所謂務其末而舍其本也。目今西學盛行,專尚格致,固治平之始基,而自脩之要務,然或襲其皮膚、醊其糟粕。茫乎未有心得,便詡詡然矜於人而暴於世,有識者早目笑之,亦末也已。夫大學莫亟於脩身,然非第潔己自愛而已也。務使處一鄉有益於一鄉,處州郡有益於州郡,處天下有益於天下。德足以化民,澤足以及物,庶不為天地所虚生。否則苟慕榮利,於忠孝大節棄置不講,就令掇巍科、登膴仕,亦甚可恥,况其下焉者乎!兹堂已成,爰取《大學》之義,顏曰“厚厚”。甚願吾族人之居斯堂者,朝夕講貫,求為有用之學,處則以孝弟率其鄉里,出則以忠愛答乎主知。俾鄉之人知學之可貴,群感而化之,以不學為恥,則族之興也在是矣。引而申之,充類而盡之,自一族而州郡而天下,雖唐虞三代之盛不難致也,兹堂之所闗豈淺鮮哉!

五十三、最高樓記[1] 癸卯(一九〇三)

樓非高也,自地至極,二丈有奇耳,曷為以最高名?其地高也。鄉之高,以祖祠為最,茲[2]樓適當其前。雖草草一層,遠山雲樹,近市人煙[3],歷歷在眼。巍然數仞,無以過之,豈非所處之地然歟?使移茲樓於平地,未[4]必表表出塵也。嗟夫,人無賢愚,位無貴賤,皆[5]視其所處而高,又豈特茲樓也與哉!

[校註]

[1] 本文又刊於《<南社丛刻>二十三集、二十四集未刊稿》,柳亞子編,馬以君點,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發行,1994年第一版,第295頁。以下簡稱《<南社丛刻>未刊稿》。

[2] 茲——《<南社丛刻>未刊稿》作“而茲”。

[3] 人煙——《<南社丛刻>未刊稿》作“闠闈”。

[4] 未——《<南社丛刻>未刊稿》作“固未”。

[5] 皆——《<南社丛刻>未刊稿》作“均”。

五十四、遯園記 辛丑(一九〇一)

藍溪之東有小溪焉,遯夫居之,名為“東溪”,别於藍溪也。東溪之旁有山,傑然而高,名“東山”。山之麓,遯夫搆園其上,名“可園”。人以遯夫所搆而居,呼為遯園主人,因而名之,從俗稱也。前有堂,曰“東溪草堂”,主人自題其楹云:“將母賦閒居,喜有樹有花,此地差堪承色笑;買山傷陟岵,縱肯堂肯構,先人不及見丘園。”蓋感懷也。堂之左為“宜蘭室”,種蘭數十,本為燕閒會友處。循堂而西,梅榦槎枒,有闌干垂其外者,曰“香雪軒”。每當小雪乍晴,淡月初上,寒香遠噴,濁酒微温,此間樂不思鄧尉孤山矣!稍折而東為“聼濤館”,門外古松四五株,高可百尺,蓋數百年物,在未有園之先已有此樹,風雨乍來,老龍怒吼。客宿此者,多不成寐。主人聼之,欣然以為樂。中多古書古畫,藏秦漢以來碑版數百種。主人自集古詩“賞奇好古自一癖,爛醉浩歌随所之”為二聯,以紀其實。别設“两好齋”,取東坡“平生好詩仍好畫”之意。明窗净几,不染纖塵,主人時揮毫染翰於其間,或寫一蘭一竹一梅一石一蟲一花一山一水,随其興意所之,自題自贊,以為顧癡倪顛不是過也。又有閣曰“此君”,窗曰“蕉雨”,亭曰“招鶴”,皆因景而名。最高處有臺曰“多景”,登臺一望,近村煙火在指顧間。比屋魚鳞,遠望此臺,如在天上,居其間者,樂可知矣。其下為“觀稼山房”,有樓曰“稻香”,樓外青疇交錯,樵歌牧唱,喁于送聲。主人時執一卷詩,登樓和之。其或微雨初晴,負簑戴笠,打稻家家,分秧處處。登樓四望,渾然一幅豳風圖焉。園舊乏泉,主人通渠引流,鑿池於其下,縱橫可數畝,多種荷於其間。池之凹隙地數弓,架小榭,四壁以玻璃嵌之,取李太白“荷華鏡裏香”之句,扁曰“鏡香深處”,亦號“荷香吟榭”,中安竹狀石几。主人取舊作“不染淤泥初出水,若論炎热早忘情”及“凉生水國忘炎暑,人上湖亭感嵗華”之句,購黃州竹鎸為两聯,填以石绿,懸之四隅。逢荷花生日,池中花盛開,與二三友人置酒其間。主人亦以是日生,吟詩祝花,兼以自祝。於是友人更相唱酬,吟咏之聲,徹夜不輟。花氣襲人,香風浸骨,年年此際,率以為常。園中花木最多,或購自海外,或移從中州,皆極其妙。四時皆有花開,更番不止。其間亭臺之勝,館閣之奇,皆由主人慿空結搆、随手點綴而成,不華不俗,有天然之趣。居其中,可以置理亂,除煩惱,解憂愁,蠲俗累。主人雅自好,所與遊二三知己,皆一時名士,非其人不許至。以故園林清雅,無車馬之喧。嗚呼!寒士蓬門甕牖,屋僅打頭,堂難容膝,求如庾子山所謂“窟室徘徊,聊同鑿坏”者尚其難之,况其大焉者乎!主人何脩而有此園哉?主人曰:“是亦可以遯矣!”是則遯夫之志也,不可以無記。爰自為文,以述其緣起。然草創之始,規模未備,增脩補綴,尚待他時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