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傳 4

卷五 傳 4

二十九、范英甫先生家傳 己酉(一九〇九)

先生磜頭范氏,諱汝峰,字金宗,號英甫。先世本出宋文正公,轉徙居上杭,再遷至今鄉。曾祖諱秉恭,隱居好義,予表其墓,世稱敬亭先生者也。先生生而貌脩偉,聲巨若洪鍾,雙眸炯炯,人常望而畏之。幼讀書,略通大義,輒棄去。隨伯兄懋遷粵之興寧。伯兄卒,益殫精商業,常往來川陝間。暇則兼習武藝,善騎射,矢發輒中,曹輩異之。年三十五補邑武學生。先是興寧故有福建會館,先生至,群推總其事,乃推廣商務,增置館業,而修福建碼頭,同人尤倚賴之。居里中,遇鄉鄰爭執,樂為排解,必詢確原委,然後處斷。持已端,嚴約束,子弟尤不少寬假。嘗謂伯子友琴明經曰:“爾祖父析居時,僅屋數椽,田數畝,負債又多。爾時唯恐還債不清,何暇他想。今汝曹衣食無慮,須體乃父一生艱苦,毋忘義行也。”友琴奉先生訓,雖讀書,能文章,貫徹九流百藝而恂恂儒者,絕不染矜張習氣。與予交有年,不稍苟言笑。歲時相過從,或論文,或籌地方公益事,晰理精微,多予所不逮,以是益知先生之教於家者為有本也。晚年以資授守備,晋階武德,佐騎尉。以光緒三十年卒於家,年六十有八。有子三,長即友琴,名繼昌,嵗貢生;次某,三某,有孫若干人。德彬德雍,皆肄業吾族立本學堂,頭角嶄然矣。

論曰:昔范蠡浮江湖,變姓名之陶,為朱公治產,積居以致巨富。先生豈其苗裔耶?及觀伯子恂恂儒者,酷似純仁,則文正之遺規,又如或見之焉。夫近世中國志士大聲疾呼,合群救國,而國人所居留地,必有會館,是即中國舊有之群德也。若先生在興寧,增會館產業,修福建碼頭,至今商其地者,猶稱道不置。是群雖小,而利群之心則一。吾國人苟舉是心而擴充之,雖使中國稱雄於世界可也。

三十、清殉節汀州知府朱公傳 辛未(一九三一)

公名來秀,字樂三,滿洲鑲黃旗人。由刑部郎中充軍機章京。光緒三十二年外簡汀州知府,治事五載,政簡刑清。武昌倡義,全國響應,汀人以順時勸,皆峻拒之。閩垣獨立文告未至,消息盛傳於汀,汀邵鎮總兵崧煜耄而庸,謀逃去。九月二十八夜召集軍事會議,公慷慨赴會,崧乘閒剃須,自西門遁,而公不知也。城中秩序大亂,居民炳燭出城,徹旦不絕。府署衛士亦逃。公自鎮署返,歎曰:“大事去矣。”肅衣冠望闕,九叩首,訖以印授同知高企辛,舉槍自決。手顫不能命中,令役擊之。役不忍,促之急,則大哭。公曰:“胡哭為?吾奉命守土死,吾分也。但願吾死,而吾民得免,傷夷則如天之福耳。”值武舉程鵬在側,命買阿芙蓉膏,鵬又不忍,購偽膏進,和高梁燒酒服之。醉而不殊,旋覺其偽,責以真膏。既服,僵臥在牀,舌噤不能言,久之氣息弗絕。邑舉人張選青任資政院議員,甫自京歸,家人走告之。選青至,語公曰:“忍一刻便千秋矣。公所以彌留不決者,其為眷屬乎?保護之責,青與邦人士當力任之。”公泣,選青亦泣。選青出,氣息仍弗絕。家人取火柴煎汁灌之,遂卒。明日為十月朔,汀城宣告獨立。感公殉忠清室,開會追悼,護其眷屬。時電報未通,又三日,省令始至,仍以公守汀。論者謂,公志早決,省令前至,公亦不受也。明年公之子奉匶北歸。

論曰:辛亥之役,閩浙總督松壽、福州將軍樸壽皆滿人,皆不肯附和而死,而公就義尤從容焉。時人著《辛壬春秋》,載公將死以金畀幕友錢姓,託其孥。及公死,錢挾金逃。公之妻、子窮餓,轉徙不能歸。舊友山陰章子肯見之,潛然出涕,為醵資,護其妻、子北歸,人稱義俠云。十七年秋,予至長汀,博訪汀人士,言公幕友有錢墨舫者,公卒乃去,未聞挾金私逃。公當夜返自鎮署,知大事已去,決赴義,何暇寄金託孥?汀人重公忠節,開會追悼,哀輓詩文聯語至夥,予及見之。張資政負汀物望,以保護眷屬自任,何至窮餓?《辛壬春秋》所言,其或離汀以後事,與聞眷屬北歸,中途被劫,當鼎革伊始,萑苻徧地,固無怪然。抑野史傳聞,諸多失實。予所知,潮州守陳召棠已輸誠民軍,民軍自汕至,躬(= ?)詣西關車站迓之。見軍容草率,左右拾得爆藥皆摶土,遂中變。民軍攻之,女士梁梅玉擲炸藥燬鼓樓,召棠宵遁,匿髮匠店兩日夜。民軍懸賞銀元三千圓,店中不敢留,乃翦辮鬀鬚易服逃去。民軍得之東城下,拘囘鎮署,待遇頗不惡,召棠飲啖笑語如常。民軍偵悉其子在外謀叛,遂定罪。召棠見狀色變,將決,詢以有無遺囑。召棠索紙筆,大書“不死於兵,不死於罪,而死於因果”三語,既又取而撕毀之。召棠前守惠州,任意殘殺人,號屠伯,將死,殆有所感覺也。民軍縛諸梯,舁往外牆而槍斃焉。予嘗見其死時攝影,反縛於梯貌,豊而腴,鬚已剃去,身衣賤役短服,乃出走時裝束也。召棠首鼠兩端,《辛壬春秋》列之殉節諸臣傳,與公比烈紀載,寧足信乎?九泉有知,必羞與噲伍矣。予恐日久而忠奸混殽,薰蕕錯襍,傳公大節,特為附著於此。

三十一、上杭丘、范二烈士傳[1] 壬子(一九一二)

丘師柳,字霞飛,東谿鄉人。幼孤,寡母撫育之。東谿丘族倡設立本學堂[2],予任堂長,君為高等小學生。學科進步甚速,遇試驗問答,皆有新理想。為文不拘繩墨,不與人苟同。對流俗談地球大勢及中國現狀,口辯若懸河,聞者以其年少輕之,而君不顧也。去冬[3],以最優等畢業。家綦[4]貧,族學辦事乏人,留君襄理校務,並教授初等生。暑假期間[5],稔溪開體育社,濟南李宗堯實為教員,君從受學。武漢事起,與[6]同學丘鳳鏞、丘景福輩往潮汕考察韓江流域形勢。值潮汕光復,君遂亟[7]歸,謀上杭獨立。李宗堯已光復大埔、永定[8]。君為隊長,率民軍入城,誅匪党溫、楊等。李宗堯往汀州,君留守杭,訓練民軍稱[9]得力。十月二十[10]八日,開城鄉大會,林鐵漢以舊令龔時富仍用滿洲印,逼令繳廢,致生衝突。城中爛匪[11]誘殺司令童國珍,君聞報,負槍往救護。甫出門,遇爛[12]匪舁巨礮來攻,君亟發槍,斃匪一,群匪鳥獸散。君折回,謀諸軍政、財政部員:當整隊出[13],否則速避。部中人皆庸耎而無膽決,逾時而禍作。君遇害於大忠廟前,年十六。計是日死者五十人,被擄者數十人,皆身無完衾,死者悉瘞諸北門外荒池中。嗚呼慘已!

范景明,字宜奎,磜頭鄉人。東谿立本學堂高等乙班三年級生。為人磊落有大志,於科學不屑屑於記誦。下筆洋洋數千言,雖未免沙石雜陳,亦一時英雋之[14]選。性與師柳相近,長於辯論。嘗對人言:“丈夫生世,當如馬伏波所云:‘戰死沙場,以馬革藁尸,’若老死牀笫間,非夫也”。稔溪體育社之設,君亦往肄。民軍[15]光復上杭,竟與十月廿八日之難,年十有六。

論曰:是役立本學生遇害者四人,丘鳳鏞、丘景福死於十一月朔日,而二君則死於二十[10]八日,皆少年有用之才,皆被害以死。嗚呼!禍變之作,匪伊朝夕。爛[12]匪積不相能,出此兇險辣手[16]。風鶴數驚,曾不之警。辦事諸人已不能弭禍幾先;及童國珍被殺,爛[12]匪舁巨礮來攻,幸一擊敗走。是時軍政、財政部員苟[17]用師柳入告之策,尚不致全軍覆陷,乃[18]卒聵聵以致坐斃。每一念及,未嘗不太息痛恨於辦事諸人之庸耎也!

[校註]

[1] 本文刊於《南社叢刻》第六集(原版本於1912年10月出版。影印本第2冊,925—927頁,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出版發行,1996 年4 月第1版)。本文被收入《南社叢選》(胡朴安選錄。解放軍文藝出版社,2000年7月第一版,148-149頁。原版本1924年上海國學社出版)。

[2] “東谿”二句——《南社叢刻》與《南社叢選》均作“東溪立本學堂初設”。

[3] 去冬——《南社叢選》闕如。

[4] 綦——《南社叢刻》與《南社叢選》均作“甚”。

[5] 間——《南社叢刻》與《南社叢選》均作“内”。

[6] 與——《南社叢刻》與《南社叢選》均作“君與”。

[7] 遂亟——《南社叢刻》與《南社叢選》均作“急”。

[8] 永定——《南社叢刻》與《南社叢選》均闕如。

[9] 稱——《南社叢刻》與《南社叢選》均作“最”。

[10] 二十——《南社叢刻》與《南社叢選》均作“廿”。

[11] 城中爛匪——《南社叢刻》與《南社叢選》均作“城匪”。

[12] 爛——《南社叢刻》與《南社叢選》均作“城”。

[13] 出——《南社叢刻》與《南社叢選》均闕如。

[14] 之——《南社叢刻》與《南社叢選》均作“士”。

[15] 民軍——《南社叢刻》與《南社叢選》均作“竟與民軍”。

[16] 辣手——《南社叢刻》與《南社叢選》均作“手段”。

[17] 苟——《南社叢刻》與《南社叢選》均闕如。

[18] 乃——《南社叢刻》與《南社叢選》均闕如。

三十二、上杭三烈士傳[1] 壬子(一九一二)

丘夢洲,字子溪,湖梓鄉人。上杭丘[2]祠師範畢業生。為人不拘小節,倜儻負奇氣,醉心革命排滿[3]宗旨。當民軍已光復上杭,君甫自漳州歸,以“除舊佈新,從前一切輕犯宜釋放”言於舊令龔時富,首攖其怒。又從[4]民軍代表後,與龔清釐財政,益嫉視焉。十月二十[5]八日之變,城中爛匪[6]已慘殺民軍。君寓族人店鋪中,爛匪四出搜捕,入店數四,皆不欲加害於君。翌日,龔出街安民,遇諸[7]肆門,喝役拿捕。初一日提訊,龔拍案大罵,謂曾與彼算賬[8],能識君,敢[9]再算賬[8]否?蓋君頸有疣,一見能辨[10]云。先是誅楊匪後[11],龔不敢居縣署,移居警務局,君[12]遇害時,自警務局,[13]經大街,出西門,神色自若,大笑不絕聲。凶徒欲令跪而受刃,君抗聲曰:“丈夫死則死耳,何跪為?”竟不屈,年四十有一。先是君自漳[14]歸,挾洋蚨三十元[15],擬報效司令部助餉。及觀辦[16]事人無頭緒,遂中止。當即脫身返里[17],旋以城鄉將開大會[18],友人挽留,俟事畢回家。卒遇害,鄉里冤之。

丘鳳鏞,字聲初,東谿鄉人。家素殷裕,先世以淡巴菰業起家,富甲一里。諸父多宦江右。東谿立本學堂之設,君家出資最鉅。父儒琳,為學堂董事。君幼出嗣伯父璜,長身玉立,年十四五,居然偉丈夫。學堂初立,君為高等小學生,科學居優等。去冬畢業,今歲仍在校肄習國文。稔溪開體育社,聘濟南李宗堯為教練員,君往肄焉。民軍光復上杭,舉君為軍政部支應員。十月二十[5]八日之變,君為爛[19]匪所傷,拘禁二日。初一日,舊令龔時富堂訊殺之。聞君死事最慘,當堂訊時,被殺一刀不殊,沿街哀號,途人至不忍聞。及至西門,連殺數十刀乃死。時年十七。君死之月,妻劉氏亦以憂傷死。

丘景福,字壽山,亦湖梓鄉人。肄業東谿立本學堂,去冬以最優等畢業。君精於各科學,每值試驗答問,百不失一二。家貧而父年邁,待遇殷勤,責望於君[20]甚。至君亦能攻苦,以慰父心。武漢[21]事起,君與鳳鏞諸君,往潮汕[22]視察韓江流域形勢。歸值上杭民軍起義,君為隊長。二十[5]八日之變,為爛[19]匪所擄,蔽身衣服皆被掠。族人商於城者,贈以衣服,並為具保,幾獲釋。初一日,竟為舊令龔時富所殺,年十七。

論曰:慘哉!三烈士之死也,當二十[5]八日之變。爛[23]匪慘肆焚殺,猶謂激於私忿。至三烈士之死,已閱二朝夕矣。舊令龔時富端坐堂皇。竟[24]一日殺三士,乃諉諸大眾逼勒。夫殺人何事?安有任人逼勒,猶[25]靦顏尸位,肆口強辯[26],自詡保全不少者,不謂之故殺,不得也。況丘子溪者,固明明爛[19]匪所不欲加害者哉!

[校註]

[1] 本文刊於《南社叢刻》第六集(原版本於1912年10月出版。影印本第2冊,923—925頁,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出版發行,1996 年4 月第1版)。本文被收入《南社叢選》(胡朴安選錄。解放軍文藝出版社,2000年7月第一版,146-148頁。原版本1924年上海國學社出版)。

[2] 丘——《南社叢刻》與《南社叢選》均作“立”,均誤。

[3] 革命排滿——《南社叢刻》與《南社叢選》均作“排滿革命”。

[4] 從——《南社叢刻》與《南社叢選》均作“曾從”。

[5] 二十——《南社叢刻》與《南社叢選》均作“廿”。

[6] 城中爛匪——《南社叢刻》與《南社叢選》均作“城匪”。

[7] 諸——《南社叢刻》與《南社叢選》均作“君於”。

[8] 賬——《南社叢刻》與《南社叢選》均作“帳”。

[9] 敢——《南社叢刻》與《南社叢選》均作“問敢”。

[10] 辨——《南社叢選》作“辨别”;《叢刻》作“辦别”,“辦”系“辨”之誤。

[11] “先是”三句——《南社叢刻》與《南社叢選》均闕如。

[12] 君——《南社叢刻》與《南社叢選》均闕如。

[13] 《南社叢刻》與《南社叢選》在此均有夾註“自殺溫楊後,龔不敢居縣署,故提訊亦在警局”。

[14] 漳——《南社叢刻》與《南社叢選》均作“漳州”。

[15] “挾洋蚨”二句——《南社叢刻》與《南社叢選》均作“挾洋銀三千元。君無家室,擬報效司令部助軍餉”。

[16] 辦——《南社叢刻》作“辨”,似誤。

[17] 里——《南社叢刻》與《南社叢選》均作“鄉里”。

[18] “旋以”三句——《南社叢刻》與《南社叢選》均作“旋以廿八日開城鄉大會,擬俟開會後回家”。

[19] 爛——《南社叢選》闕如。

[20] 君——《南社叢刻》與《南社叢選》均作“君者”。

[21] 武漢——《南社叢刻》與《南社叢選》均作“今年武漢”。

[22] 汕——《南社叢刻》與《南社叢選》均闕如。

[23] 爛——《南社叢刻》與《南社叢選》均作“城”。

[24] 竟——《南社叢刻》與《南社叢選》均闕如。

[25] 猶——《南社叢選》作“獨”,似誤。

[26] 辯——《南社叢刻》與《南社叢選》均作“辨”,似誤。

三十三、鍾君映丹家傳 己巳(一九二九)

君諱燿墀,字映丹,上杭縣學增生。少負文譽,與李英華和甫、黎賓漸磐同研席,齊名鄉里。李君成進士,君才望不相下,謂區區甲科可立致。既屢困埸屋,遂退居家衖,專以實學教於家。弟冕藻,子之鑒、之灝,先後遊庠食餼。之灝歷官南日泉上縣,佐君親見其成。季子之琪,畢業法政專校,官財政部主事。塚孫震瀛,畢業工科大學,任奉海鉄路工程司。諸孫皆研精學術,謹守家法。君雖不及見,然收效遲速不同,所謂不於其身必於其子孫者,固不誣也。君先世隱於商,尊人斗垣翁,鄉里稱長者。君稟承庭訓,篤於宗族鄉黨,嘗倡修族譜,重建宗祠,千里之贛,不憚勞瘁。當光緒中葉,科舉之制未罷,鄉人赴秋試,苦無棲止之所,乃擇棘闈附近地名劍池舖,聯合一水,建儒溪試館。其後,科舉旋廢,學校勃興,凡遊學會垣者,均藉此為課餘藏修之地,人呼上杭試館,若忘為儒溪所有者。其嘉惠士林,已大且遠如此。君事父母孝,二親年皆大耄,及丁內艱,君年已六十有二,哀毀過禮,民國四年冬十月某日,遂得疾不起,居喪凡九閱月云。今春,余與南日君客潮州,出行述見示,且曰:“曩某佐治南日,其地孤懸海上,為盜賊出沒之區。府君馳書戒某曰:‘安良在除暴,治盜固貴嚴。’然盜亦吾民也,過嚴反阻其自新之路,為患滋甚。曾子曰:‘得情則哀衿勿喜,汝其本斯意行之。’”又曰:“府君捐館後有言於某者,曰:‘昔府君之存族中父老得聞善言,以規戒子弟少年之為非者不敢肆,今不然矣。’某聞而淚涔涔下,汗流浹背而滋愧也。”

丘子曰:余聞君戒南日君之言,而重有感焉。今之治盜者,非治盜也,驅良民為盜而已。平日黷於貨利,敲詐脧削,民不聊生。強者黠者起而為盜,盜起而鄉里苦其害,及兵至,強者黠者遠颺,反加罪於懦弱,幾何不為淵叢之毆邪?夫今之官吏豈不曰:“鄉有善人,盜賊不敢入境,矧敢作賊。”鄉有賊鄉之責,族有賊族之責。然誰官斯土,誰治斯民,盜賊橫行,獨不當任其責邪?嗚呼!若君居鄉,非所謂能以身作則者邪?

三十四、武平蕭烈士傳略[1] 丙辰(一九一六)

蕭烈士其章,字煥東,一字闇然,福建武平人。幼懷大志,溺苦於學,尤邃算術。已卒業汀州中學,入閩工業專校。會武昌起義,閩省響應,歸辦鄉團,維持桑梓。南北統一,改習法政。贛寧事敗,與邑人劉占猷東渡日本,入明治大學。是時,袁氏誣逐元勳,解散國會,擅改約法,叛國之謀日著。孫中山先生於是有中華革命黨之組織,一見烈士,奇之。三年九月,委回國規畫閩事,留閩垣一月,進行頗有端緒。以延平居閩江上游,可出建、邵與贛、浙會師,出汀州與兩粵會師,俯瞰閩垣,尤有高屋建瓴之勢,親往調度,謀挾軍隊舉義。事泄,緹騎大索,易服返省。省垣戒備嚴,黨中經濟又絀,奔走勞苦,倍蓰往昔。從弟其俊,肄業法校,勸之歸,不聼。一日,喧傳海軍校長蕭其斌被捕,旋聞得釋。訪悉,由駐日偵探電告,譯碼錯誤。友人曰:“得非電告蕭其章誤為蕭其斌乎?君盍慎之。”其俊再三勸,終不聽,且曰:“予非不知明哲保身之道。予去,則同志瓦解,數月之功墮於一旦。吾輩志在國事而輕生命,一遇盤錯,朒縮退避,匪唯無以對同胞[2],揆諸救國初衷,亦大相[3]剌謬。”其俊歸,未幾,烈士被逮,時四年一月某日也。先是省中某鉅紳為袒袁,派遣其私人某,東渡入黨偵秘密,在省陰使鄧某、姚某入黨,與烈士往來。既就逮,會軍、民長官鞫訊,時長軍政者為李厚基,長民政者為許世英,問:“何故革命?反對何人?”烈士曰:“予係政治革命,非對於箇人革命。軍政不良則革軍政,民政不良則革民政。”問:“受何人指使?在省同黨若干?”則曰:“係出良心之主張,無所謂指使。凡醉心民權者,皆吾同黨。今日殺某,而前仆後繼,賡續不絕,雖死何畏焉!”四月三日,與永春余烈士子雍同就義於平山[4]。余名逢時,陸軍畢業生,與烈士受党中委託,分任福建支部事務,先後歸國。烈士任上游,余任下游,駐廈門,來省會謀。捕同時,監同獄,就義同日,葬同地。西湖山上有墳,翼然俯臨全湖勝境者,兩烈士墓也。元二之載,予與劉君香亭同寓冶山東麓[5],得識烈士。今年香亭以其俊所作事略見示,乃摭拾[6]而為之傳。

論曰:袁氏陰謀蓄之既已久,至贛事定後而益逞。憂國之士,怵於禍至之無日,群謀所以防制之。舉國上下,酣嬉醉夢,瞢然罔覺,方斥為奸[7]亂,為病狂。事後追思,果何如者?今烈士死矣,共和再生,九原之下,亦可無恨!惟是陰霾彌漫,風雨漂搖,國民宜有以廓清而奠定之。毋使死者抱無涯之戚也!

[校註]

[1] 本文被引用於《南武贅譚•五十八》,兩者不同之處基本以本文更改後者,本文個别疑似欠妥字詞擬參考後者更改,並作校注列出。

[2] 胞——原稿作“袍”,《南武贅譚•五十八》作“胞”,擬據此改。

[3] 大相——原稿作“大”,《南武贅譚•五十八》作“大相”,擬據此改。

[4] 平山——《南武贅譚•五十八》作“屏山”,待查証核實後決定其中之一。

[5] 東麓——原文闕如。《南武贅譚•五十八》作“東麓”,據此增加。

[6] 摭拾——《南武贅譚•五十八》作“捃摭”。

[7] 奸——原稿作“好”,似當為“奸”字。《南武贅譚•五十八》作“奸”,據此改。

三十五、武平烈士鍾文傳[1] 戊午(一九一八)

自有清季世以迄民國七年間,士蒙革命嫌疑,斷脰裂胸、身殉國難者何可勝道?然或為偵探誣陷,或為怨家中傷,雖卵毛鉤鬚,事屬蔑有,亦必稍有風影。未聞維持學校[2],觸小小驕將之怒,遽遭奇禍,如武平鍾烈士之慘者也。烈士姓鍾名文,字冶民,武平象洞鄉人。父國華,清廩膳[3]生。幼教之讀,穎悟異恒兒。出應童試,輙軼其曹。偶值清廷廢科舉,思遊學省垣,父勿許。一日,夜走數百里至漳,馳書告其父,父憫之,典產以供。陳寶琛長全閩師校,奇烈士文[4],欽其才學,取列官費。期滿,以最優等第二名畢業。歸應巌城崇正學校之聘,任事半年辭職[5]。赴省考入工業教員講習科[6],二年[7]復以最優等畢業。充武平[8]勸業員,倡設平民學校,手定章程。旋就縣立高小學校教員[9]。校長熊大鎔辭職,群[10]推繼任,益殫心力,在職二年,士論翕服。護法軍興,閩督李厚基好大喜功,慫惥汕頭鎮守使莫擎宇獨立。由是[11]閩粵構釁,杭、武、永首當其衝。永定知事李德峻又張皇好事,請駐重兵於下洋等處,汀南之禍益亟。厚基徧布[12]兵隊於三縣。烈士鍳於辛亥之役,先期請於厚基,不許駐兵學校,已得報可。北軍團長王克悌率隊至武[13],狼突進校。烈士方上課,聞報[14],執厚基令與之辯。克悌不能屈,反怒而拘之。邑人士環請,不得。當[15]知事胡獻璵再三為言,亦不允。詰旦,誣以抗軍通匪,押令槍斃。傾城士庶伏地號哭,至遮道不能行,獻璵為之泣下。克悌莫恤。卒遇害。時中華民國七年四月某日,年三十有一。邑人劉作華赴漳請卹,省長陳炯明手書“以身殉學”旌之。

丘復[16]曰:王克悌區區北軍一團長耳,乃敢無罪而殺士,且殺專壹辦學之人。至合邑人士為之哀求,地方官為之剖白[17],俱[18]悍然莫顧。專橫若此,何怪民怨沸騰、敗亡踵至乎!余不識烈士,然武平自烈士遇害後,相與激昂憤慨,耰耡棘矜,與北虜抗,卒敺諸境外,庸是知烈士志行孚於人,人而其[19]死為可哀也。余已[20]采其事,入北軍萬惡史。烈士之友劉作華與余同事省議會有年,自閩南聯合會歸郵寄事略,屬為之傳,為揭櫫大概於此。惟所述聞報辨論,與事實稍異,蓋本諸當日哀啟云。

[校註]

[1] 本文被引用於《南武贅譚•五十九》,兩者不同之處基本以本文更改後者,本文個别疑似欠妥字詞擬參考後者更改,並作校注列出。

[2] 校——《南武贅譚•五十九》作“務”。

[3] 廩膳——《南武贅譚•五十九》作“廩”。

[4] “奇烈士”二句——《南武贅譚•五十九》作“得烈士文,奇之”。

[5] 職——《南武贅譚•五十九》作“去”。

[6] 科——《南武贅譚•五十九》作“所”。

[7] 二年——《南武贅譚•五十九》作“肄業二年”。

[8] 武平——《南武贅譚•五十九》作“武平縣”。

[9] 員——《南武贅譚•五十九》作“職”。

[10] 群——《南武贅譚•五十九》作“公”。

[11] 是——《南武贅譚•五十九》作“于”。

[12] 徧布——《南武贅譚•五十九》作“布”。

[13] 至武——《南武贅譚•五十九》作“至”。

[14] 聞報——《南武贅譚•五十九》闕如。

[15] 當——《南武贅譚•五十九》闕如。

[16] 丘復——《南武贅譚•五十九》作“論”。

[17] “地方”句——《南武贅譚•五十九》闕如。

[18] 俱——《南武贅譚•五十九》闕如。

[19] 其——《南武贅譚•五十九》作“以其”。

[20] 已——《南武贅譚•五十九》作“既”。

三十六、前肇慶知府庸叟賴公

賴公清鍵,改革後更名秦鍵,字鑰門,别字仙竹,晚號庸叟,上杭人。曾祖連元懋遷陝南,受紫陽山水之秀,卜宅於永元河。早世祖雲翔,生甫數旬,弱冠後復商其地,遂占籍焉。伯父立賢,食餼紫庠。本生父玉章,道光乙巳由閩至秦。明年生公,序三,幼讀書。年十四應童試,不售。丁外艱,家貧,母潘慮廢學,命嗣伯父鶴亭,藉資培植,同治乙丑遊庠。戊辰補增,庚午食餼,壬申選拔,光緒丙子舉陝西鄉試。有氣決,敢任事,自里居時已然如汰。紫邑糧弊,請官勒石及舉報,節孝四十餘名,尤為人所稱。癸未成進士,授主事,分發工部虞衡司學習,掌管京營,支領軍需,出納硝磺等事,唯勤唯謹。庚子,隨蹕至陝,始補實主事,升員外郎。行在權設官署,同僚數人以公資深,推領部務,庶事叢襍,有同草創。公老成諳練,應付裕如。新任尚某飭辦軍需報銷,公以無案可稽,未便率辦,觸其怒,幾為所陷,公不少橈。會某他調定興鹿相國,傳霖繼管部務,雅器重公。和議成,取道江漢,先回京。壬寅以隨扈勞保,俟得郎中,後作歷俸期滿。四月題升郎中,截取知府。癸卯京察一等,記名道府,兩宮召見,垂詢甚詳。在部廿餘年,操行謹嚴,慮事縝密,歷辦要政,未嘗稍有舛誤。朝廷銳意刷新,吏兵兩部倡議化私為公,裁革胥吏。公上書鹿相國,略以整頓部務,必須盡裁書吏。裁之不盡,裁如不裁,暗中操縱如故。惟既裁書吏,必責司員逐日辦,公自不得不稍籌津貼。本部除水利飯銀外,惟軍需報銷一項可按兵部新章辦理,他如平餘節省等弊不盡在書吏之手,若不和盤託出,是吏去而弊端仍在,私化而侵冒尚多。至滿漢司員烏布,亦應改歸均平,庶幾弊端永絕。相國嘉許,一一准行。乙巳四月,簡授廣東廣州遺缺知府,陛辭兩宮,殷殷以廣東教案盜風為訓。公對教案,莫要於定教律、編教籍;治盜,莫急於謀生計。既抵粵署,理肇慶。十一月蒞郡,值恩平巨匪麥廷基、龔兆龍等盤踞大龍洞,地界新寧、開平、恩平三縣,延百餘里,袤十數里,曠無居民,僅有耕寮數處,匪據為窟穴,嘯聚三四百人,四出劫掠,三縣不聊生。大府檄公治之。公調隊前往,搜捕百日,陣殲麥、龔兩渠魁,辦匪二百有奇,三縣盜劫悉平。公以盜本在民窮,廣東賭博,實致窮之具、鑄盜之鑪。查番攤年餉三百二十萬,襍賭年餉一百三十萬。賭餉不廢,盜源不清,將不勝誅。作《廣東捕盜歌》,慨乎!言之下以勸小民,實上以儆大府也。郡轄開建,與桂省鄰。畫界既畢,統籌善後事宜,請於廣西平樂府,設官潭撫民,同知報可。西江輪船搶劫迭起,創辦水巡,設警局三所,巡船三艘,募勇六十名,上下遊弋,河道以清。郡城向有陸巡百二十名,皆老弱充數,甚則乞丐顧替,城中搶劫不過問。公督縣汰弱留強,補額增餉,委巡官州縣一千把總三。間日抽練,行之數月,闤闠晏然。值奉令裁綠營,而營糧積欠一萬五千餘兩,營官置不理,勢洶洶,將譁變。公請款九千餘兩,移取營櫃存款,湊足之,裁兵感戴。高要蓮塘鄉民,議在新興水口修堤護田易道,順鼎准其請。沿江諸鄉以阻塞水道控諸省,又何、陸兩大姓爭築水渠,互控,俱成鬥之勢,禍迫眉睫。大府悉以委公,公躬履勘,各罷其役而禍息。蓋公善得民心,又不憚勞瘁,故批卻導窾技經肯檠之,未嘗艱巨之案無不立解。公之蒞任也,際興學伊始,屬縣學校寥寥,公嚴催婉勸,及期多者至四五十所,少亦十數所,府立中學止有學生一班,人數八十,經費亦僅六千兩,公籌而倍之,召新生如其數,歷年增廣。比公去任,學風蒸蒸矣。辛亥革命,舉公長民政,公以疾辭,紳民苦留,皆婉卻之,遂挈眷返杭。築磐石居於撫康故鄉,款絀,族人助其成。距居二十里曰峰市,汀門戶也,舊有雙峰小學堂,舉公為堂長。興學育才,本公素志,乃勉受焉。校費專恃屠稅羨餘,改革後,屠商抗繳,幾致停閉。經公殫精竭誠,卒復原狀。公居官耿介自守,拒絕苞苴。歸里時,兩袖清風,雖端研數方,蔑有也。退居林下,一如其素。然雖謝絕請託,關地方大利病,知無不言,為無不力。南北軍典,粵軍駐縣逼種煙苗,關司令國雄慕公名,過峰請見,公託故拒絕。固請,則曰:“苟免峰市種煙苗,則可。”關欣然受之,峰民咸受其惠。連年國紀混亂,人思擁兵自雄。統領營長名稱佈滿村市,族某受贛軍營長空銜,將謀擴充,遂騷擾,贛軍撤之,畏罪潛逃。軍隊昏夜入村,大肆擄掠,全村惴惴不安。公出而剖白,合族得免其禍。范某固事羈拘永署,其父饋二百金為壽,請緩頰,公峻卻之。念鄉民無辜,陰致書解釋,而范某父子不知也。嵗乙丑,舊例重游泮水,以舊曆八月某日卒於家,年八十。公書法秀健,晚益勁峭,作大字必正襟束帶,純用中鋒。與人書簡往還,勿勿下筆,必以楷出之。生平一言一動,皆有日記,今存十有九冊,嵗紀一帙,皆蠅頭端楷。予摘錄得四卷,名曰《庸叟日記菁華》,都五萬餘言。

丘復曰:公釋褐後假歸故里,丁亥來吾鄉,見公長身玉立,道貌端嚴。時予年少未敢摳衣進謁也。逮兩赴春官試,謁公於京邸,公亦時過從汀館,操杭鄉音,待汀士如一家人。旋聞出守卓著,循聲改革之際,端民愛戴。公苟稍事委蛇,固可不去,然非公志也。歸長峰校,予往外日多,道出峰川,或一年數見,或數年一見。甲子冬,予自省議會歸過峰時,特命公子卓群修相見禮,諄諄告以某之學行,命其取法。察公似有戀戀難别之色,心竊疑之孰意。自茲一面,遂成永訣邪!公自歸杭,與舊時僚輩隔絕,杭中僻陋,又乏載筆之人,故公之卒也,無人述其行義。茲摘錄日記,既竟特撮取梗概而為此傳,郵寄公子卓群,載諸家乘,俾他日國史邑志有所凴藉焉。

三十七、上杭縣學生性初丘君家傳

丘君肇卿,字性初,上杭中都人,嵗貢達之長子也。嵗貢君窮經敦品,有通能文。丘氏於中都為鉅族,檢束子弟,表率鄉閭,人比之陳太丘、王彥方云。君兄弟六人,四皆早世。有弟曰偉卿,字力人,皆母劉所生。嵗貢君慮世守專業,無以贍家,將令兄商弟讀,君自念不工心計,請嚴命願就學。年廿九始補縣學生員。明年科試一等第,早食餼郡庠,行且序貢於廷矣。兄弟藉脩脯為養。遭嵗貢君喪,致哀盡禮。事後,母李備極色養不懌,則長跪請命顏霽,乃已。嵗節必衣冠肅拜,至老不衰。君性和易,而弟孤僻。清廷廢科舉,興學堂,特遣伯子鴻猷赴省選修師範,季子敡武習陸軍,己且親往汀州為師範之講習,以為興學救國,舍此别無良圖也。君弟則惡新學如蛇蠍,謂士習浮動,亡國之徵,避之梅花洞,誅茅縛屋,將躬耕以終。乃賊熾,不可寧處,棄之歸。兄弟異趣如此。蓋君弟信古而不通今,胸多憤激,不知士囂於新,非學之咎。君溝通新故,嘗苦身焦思,謀所以保舊之粹,擷新之菁,兄弟間固不強同也。顧吾聞君志行堅苦,實為人所難。往者七赴秋闈,徒步千里,擔簦行,烈日中不少畏苦。吾丘氏試館,雖閎而深,然秋暑欎蒸,入夜蟁蟲潮湧雷吼,房幃深邃,人或不能甘寢。君宿聼事中,身倚竹牀,手揮葵扇,戛擊之聲,徹旦不休。試士多族後進,或嵗貢君門人子弟,爭挽君登榻同臥起,君皆婉謝之,曰:“予慣獨宿,且堂中寬敞,較涼快也。”私語所知曰:“予寧不知房中之樂、榻上之安勝於浪無藩蔽哉?但予以貧故無力致行李,他人致之,我乃安之,既圖節省,又貪逸樂,世豈有此便宜事?梁伯鸞不因人熱,某竊慕之。”予又見君致伯子書,蓋亦為弟而發,有言:“弟窮,兄更窮,此無可如何之事。惟有相安於義命而已。”然君雖與弟異趣,弟卒無後,部署後事,哭泣悲號,哀感行路,又未嘗不篤於情也。君嘗自題食堂云:“先德既濃無使淡,後生經苦始嘗甘。”可以想見其志。丁巳舊臘五日,卒於家,年六十有三。配張,荊釵布裳,食貧耐苦,有以成君之志。生子三,長鴻猷,今為縣立中學校校長;次壯猷,季敡武,今以中校服務首都訓練總監部。

論曰:去夏伯子自首都歸,值予避地居潮,出事略屬為傳,予諾之,裘葛載更而未踐也。閒嘗以君因弟績學負時望,又稜稜露風骨,君則恂恂鄉黨,不崖岸以立異,不矯激以鳴高,元方之名,幾為弟揜然。隱不違親,貞不絕俗,君之堅苦卓絕,固非人易幾及。事略稱君好施予,濟人之急,予謂一介寒儒,可傳固不在此。故略之乃兼采君軼事,爲予夙所聞見者,以著於篇。

三十八、太高祖苞軒公家傳

公諱鳳起,字成九,别號苞軒,昌桂公第四子。幼讀書,援例入太學。相傳康、乾以前入太學者,必文理清順。是時吾族入太學者,惟公與聖瑞公,固兄弟行也。聖瑞公遺文一二,號能文者弗逮,而公手澤泯焉。生平樂善好施,見義勇為,自處澹泊,犯而不校,有古長者風。馮阬鄉劉某慕公名,思一見顏色。知某日往太拔,俟諸塗,至午未見。意公衣冠華麗,必異常流,不知布衣箬笠過此,既久也。嘗因事宴客,族某未與會,火公。後屋房眾不平,勢洶洶將決鬥。公曰:“不可。孰勝孰敗皆不祥。”眾曰:“盍訟之官?”公曰:“吾以訟費修屋有餘矣。胡訟為?”眾憤憤,咸曰:“公畏事,後將何繼?”公曰:“無慮也。吾今偶忘而漏列其名,此後將謹識之,豈相忘乎?”公之長厚多類此。公之將作室也,相度今念廬地,凡大路以外瀕溪之田,自北而南,或購或換,求讓完全,不遺尺寸。而兄弘九公陰阻之,乃遷溪東而築焉,即敦厚堂也。聞堂基為族父崐永公業,初議築室,有同十一世祖某沮之,改卜大溪東岸,今為崐永公祠堂,此地遂閣置不用。逮公築室見沮,舉以相讓,公曰:“翁尚不能成,何有於侄?”蓋吾族奠居東溪,逮公十世崐永公,始列郡庠,固負一族重望也。崐永公曰:“時勢不同,人情各别,子盍圖之?”公遂肆筵款族。曩撓崐永公者,適與公善,公以告,則曰:“吾曩嘗沮崐永矣,惡能厚此薄彼?”公曰:“今日之事,吾非期其必成,但建築方法,人各不同,儻履勘無礙,何必拘執成見?苟其有礙,豈必瞻狥情面?吾非以一盃酒強君以所難也。”其人以爲然,延術者決之,則曰:“為君支祠作右砂,求之不可得,何沮之有?”遂定議焉。堂前為弘九公地,出入必經,相讓不能,合築不可,不得已西繞溪瀕,别開門戶。門外舊為深潭,填而實之,廣廈乃成。術者言,門位得法,子姓蕃昌。實基於此,不知在公當日,固出於退讓,輾轉遷就,而然非有心為之,亦未嘗信用堪輿家言也。能讓是福,不信然與。相傳築室之石,多采自沈田,鉅者至一舟一石。公賈於市,以釀酒製腐為業,內山木客平時入市,飲斯食斯,交易日久,相與賀公則飲之酒,往往十數人共扛一石,不俟啟齒,有同子來。公之得人心有如此者,予小子嘗私以念謂:公之睦鄰和眾若此,弘九公為公骨肉,事事掣肘,心竊疑之。夷考其時,鄉族事無鉅細,皆弘九公主持,公退然,若無所與,而襄助義舉,慨捐鉅款,則又無不特殊於眾。至今殘碑斷簡,猶可考見公兄弟七人,今傳者四房。當桂公之棄養也,宅兆未卜,今長岡歧墳塋世稱吉壤,實為弘九公自營壽藏,舉以奉葬公,償其值。兄弟合議以老屋為桂公私祠,深明大義,兄弟間又未嘗不翕如也。年代久遠,流傳失真,先人嘉言懿行莫得而詳,及今不述,後益茫然。公與桂公俱享遐齡,年皆八十有四。聞桂公在日為諸子析爨,人給紋銀九兩。貲本不足則貸之,惟嵗除之夕必歸貸本。新嵗需要,仍取給焉。嵗除不還,明嵗不貸。故諸子奮發,皆有以自立。而公尤富甲里閈,云公置田作室,陰庇後人,望子孫之讀書也。别撥田以為儒貲,而又考試有費,獎勵有費,殷勤屬望於後人者,至遠且大。惟後人未能大建樹,以副所望,不滋愧哉!公葬鄉南石子坪,據墓碑立於乾隆庚戌孟春,即公卒之時,或卒於前嵗冬,是公當生於康熙二十九年或三十年也,來孫復謹述。

三十九、先王父家傳

公諱鎮銘,字新才,號特峰,曾王父清贈奉政公之子。母溫太宜人生三子,公次。居長純孝性成,動必依禮,家無中人產,自守綦嚴,一介不苟取。居藍溪,近市,世以耕兼商,公承家業益勤。族某習賭博兼屠牛,嘗語公曰:“君日入幾何?即不需資本,令予日坐而收此,不屑也。”公曰:“為目前計,予所入固不及子之厚;為久遠計,恐子所入不及予之長。子不屑為,我所為,我尤不屑為子所為也。”未幾,族某以事破,其家子孫亦終落,人咸服公之有守焉。所經理公產以數十計,纖毫不苟。遇有餘,多少皆别器藏貯,來年啟用,封識如故。事曾王父母及高祖母黃太君備極孝養,足跡未嘗出百里外。唯仲祖祿才公經商廣州,壯年身故,有番錢數百枚寄儲某肆中。曾挈孤侄一至粵,負債者背約不肯償,燬其券,不之較。雅好讀書,自以幼年失學,遇讀書人敬禮倍篤。念先代無以儒業顯者,乃壹意教督子弟。年四十,季祖幡然先生始補邑文學;又十五年,先子繼之;又十二年,叔父楚山、從叔父璞山兩先生同時游庠序,公益敬禮讀書人,教督子弟不衰。藍溪故僻陋,文學不振,季祖手集萬金,創築安平文館,造就後進。將落成,比鄰吳姓火之,群姓大忿,聚而焚其廬。令左袒吳,將興大獄,衣冠就繫者十餘輩。吾家隸名學官者,皆與焉。先是公自六十後,兩目漸朦醫,及兩叔父游庠序,喜極復明,能書蠅頭細字。未久,朦醫如故,至是戚友惴惴,咸慮禍及。敦勸公寬懷,公問族人福成君曰:“天尚有光黑乎?”福成君錯愕不知所對,出為人言:“近者公遭變故,神經昏亂,殆發狂云。”伯父聞而疑之,問公,公曰:“吾問彼,彼不答。在吾意,吾家自高曾以降,累世長厚無失德,即予一生亦未嘗作過分事。若天無光黑,固不必言,尚有光黑,斷無獨虧我家之理,雖一時受屈,何憂焉?處之泰然。”閱數月,兩叔父果得釋。又七年事解,季祖及先子偕出獄,公尚健在。生平不欺,暗室自信,力甚堅。好善出於天性,凡關地方公益及慈善事業,無不量力爲之。於宗族間用情尤篤,昌學、昌友二公,公之高伯祖也,有祠廢於火,久不修理,公為規畫,俾復其舊,尤為人所難。年逾耄耋,精神強固,目雖失明,先子兄弟先意承志,侍養無缺。居肆中樓上,日中則下樓端坐,美鬚髯,貌豊而腴,神采奕奕。市上過者望之如世所繪壽仙,莫不肅立。性善記,復幼侍左右,唯詔以讀書敦行,舉古人嘉言懿行為勖。道數十年前某人某事,歷歷在目。尤精曆算,凡四時節氣、日幹月建,所推不差分秒。一日,問復曰:“某日某時交某節氣乎?”復視壁上耕牛圖,以差一日對,曰:“圖誤也。”取曆書視之,果然。嘗詔復曰:“吾家讀書無人與於科甲。俗說登科甲者,必有風水,有積德。吾家先代墳墓,昌桂公及香遠公皆極佳;至於積德,以予所知,自成九公以下暨祖父,皆好善不倦,即予一生,雖家貧無力,然遇善舉莫,不隨力勉為,所作事,無不可對人言,平生未嘗做虧心事。今無人與於科甲者,當由汝輩讀書不勤也。”予聞而悚然。公生嘉慶十八年二月二十一日午時,卒光緒十八年二月初十夜子時,壽八十。援例入國學,後加都司銜。祖妣吳恭人,湯湖吳恒軒公女,佐持家政,條理井然,教子姪俱有法度。先子兄弟好交遊,客至無虛日,殽饌酒食之供,寧潔無豊;禦下則不張不弛,內外無間言。諸孫放學歸,聞書聲琅琅則大喜,賞以果餌;否則,必嚴督之。文館之變,先子就繫,常私自禱祝,冀早出獄。竟不久待,卒後三年先子始出獄。恭人之生,後公一嵗,寔嘉慶十九年五月五日午時;其卒也,先公六載,寔光緒十二年九月十二日亥時,壽七十有三。生子三,予先子居仲,伯父諱瑞蕃,叔父諱寳珩。女三,長姑適歧灘黃丈漢陞,次姑適平湖鄉李丈開禮,五姑適官誥鄉何某早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