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豐楼雜記 卷三 2

願豐楼雜記 卷三 2

二十六、决犯換替之弊

前清時代,刑部斬决監犯,黎明解至法場,由刑部主事將各犯逐一點驗,斬决後將首排列案上,仍由值日主事用朱筆逐一點過。李和甫先生言,官刑部日,某日為己值日,適因事延後一日,為同官某輪值,過朱時,有一决犯之首忽怒瞋其目。某主事驚駭失色,回寓而死,不知是何冤枉。幸延後一日,未身當其沖也。相傳四川某主事值日監斬,審視各犯中,有一酷似其友赴春官試者。前一日嘗過從,詢之,不語。去其口禦亦不能言,再三熟視,確信無誤。乃告諸長官,願以全家相保,遂緩刑。以藥解之,始能言。問:“何以至此?”自言:“僅記昨晚逛窯子,在某胡同第幾家,飲酒至夜半,極醉,後事則不知矣。”有知其事者曰:“此李代桃僵之法也。”遇有權力之犯人應斬决者,先期運動看守監犯之夫役,或用金錢買替,或用魔術拐騙,昏夜易替,黎明前解至法場,匆匆斬决,不及辨别。用此以縱脫巨犯,屈殺良弱,不知凡幾矣。前决犯之首,目猶怒瞋,未必非由於此也。此則幸值日者為其摯友,得以不死。足見狎邪場中,無惡不作,吁,可畏也已。

二十七、蛇毒又一事

步青見予所記蛇吞羊事,言廿年前峰市亦有其事。蛇已食羊,惟角未化,為樵夫所傷,抬至峰市三角坪,屠而鬻之。閱數日,有江湖賣術俗呼流離走索者,其索適當宰蛇處,一女子甫登索走,即墜於地,聲息俱絕。其師抱而疾走,至街尾天后宮前,采藥搗爛,和水服之立愈。據言,小女子中蛇毒,若俟采藥回,則已無及,故抱之以求藥也。江湖術士救急草藥單方往往奇效,惜其秘不示人耳。

二十八、釣鰻殞命

潮州意溪即古之惡溪,往時海潮漲至意溪以上,故有鱷魚之患。今則退至庵埠,離潮城六七十里矣。永定魏君萃耕言,廿年前其地溪口有鰻魚甚巨,村人殺雞鴨在溪瀕洗伐,往往為鰻呷去。漁人蔡甲思計取此鰻,備麻繩鐡鉤,納鉤雞腹中以繩系之,投諸水。鰻久不至,倦而欲寐;又恐為魚攫去,於是將繩之一端系足上,意謂鰻吞餌則己必驚醒也。未幾,鰻果來呷,魚大力巨,鉤入腹不得出,竭蹶而逃。甲驚醒則既被拖入水,而繩不得脫,卒之人與鰻俱死。村人取鰻權之,得二百餘斤。抬至潮城售賣,得番銀十餘元,備棺埋葬,適相當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照乘之珠,不以彈雀。蔡甲心貪而計拙,卒以殺其身,愚哉!

二十九、張五拼命捕巨魚

光緒壬辰、癸巳間,吾里上南湖獲巨魚,重五十斤。先是魚竄入槔車灌中,村民張五見而捕之,為魚尾所掉,身落水中,拼命相角,水淺,魚不得作勢,得取魚而回。張五之不為溪口蔡甲者,幸哉!因記蔡甲事而附及之,以見吾人一舉一動不可不慎。暴虎馮河,死而無悔,固孔子所不取也。

三十、五福橋闌折斷

乙卯二月某日,吾鄉東溪水暴漲,村民蟻聚五福橋,倚闌干而觀。人多勢重,闌干力不能勝而倒,墜水者十餘人。鄉人急將長凳投入水中,並用捆煙長繩下垂,有習水者泅而救之。僅溺斃吾族及高姓幼童各一人。吾族為嚴飛之子,生而啞,肄業族校數年,頗能執筆記簿帳,年已十六七。是日隨其父農作,鄉俗午後四時許,例應送點心于田,其父以自耕作,待事畢歸而食之,可省送役。及歸,甫抵家門,啞子見眾人聚觀,不及食,奔赴橋上。甫抵橋而闌干脫,竟致溺斃。人謂死生有命,不知以一橋樑之欄干,聚數十人之重力壓之,木焉能支?當時,岸旁觀者見闌干將松脫,疾聲呼走,已無及矣。記之以為好趨熱鬧者戒。且此次落水者孩童居多,其一溺斃者即高姓之幼童,是尤在為父母者家庭誥誡,無令孩童一聞熱鬧即爭先趨赴,致蹈此次之覆轍也。

三十一、十六叔

仙游江禦史(春霖)讓清季年,直聲震海內,司馬公之名固已婦孺皆知矣。步青藏禦史手劄一通,為民國二年致江伯訓(佘經)者。伯訓任福建民政司長,值黃濂之亂,用禦史子宰仙遊,將藉禦史名德以懾服之。此建即所以敍述茲事也。中言,若從西林原議,徙之遠方,不必勞師動財,禍根早已凈絕。今相從為亂者皆無家可歸之人,大兵掃剿,玉石不分,情殊可憫。民間見兵至,不曰官兵,而曰民黨;見土匪,不曰土匪,而曰十六叔。使懾服以威,而不以德義,恐禍亂正未艾也。西林為岑春煊氏之縣籍,元年秋末曾以巡閱大使入閩。仁者之言,藹然令人想見前輩憂國憂民之風度。惟所謂十六叔者,不知何所取義?惜未向仙遊人士一詢之。當時在省議會嘗詢議長莆田林西園同年(翰):“黃濂果有才略否?”西園言:“此直築堵牆,以為種罌粟計耳!”田畝時價值僅四五十金,栽罌粟可獲利百三四十金,愚民抗種罌粟,結黨相拒,黃濓特利用之。約法三章:不完糧,不剪發,不禁罌粟。故蚩蚩者氓,群聚如蟻。官廳聞土匪起事,畏之若虎,調集大兵,動需時日。一二月而罌粟收漿,獲利無算。此所謂藉土匪為牆堵,而內種罌粟者也。觀于異日,黃濂之無能為信然。

三十二、馬令結攔棺案

永定廩生鄭藻葬其父,柩為廬姓舁去。控諸縣,結訟連年。始則盧姓不肯認,繼則鄭不肯受,必辦劫棺之罪而後已。至馬令辰琯案始結。或曰盧姓知案情重大,費三千金調馬來了此案,未審確否?馬蒞任,一日,盧姓赴署鳴冤,訴其親屬某某二人為鄭擄去。馬以鄭族小丁微,盧族大人眾,必不敢為,此顯系誣訴,笞責四十遣之。未退堂,鄭以拿獲兇犯送案。馬曰:“適盧某控汝擄人,予不信,方笞責之。不圖汝竟出此。”鄭曰:“是系劫某父柩之兇犯。”馬曰:“汝挾官差乎?”鄭曰:“倉卒不及挾差。”馬曰:“凡拿犯必挾差,否則違法。依本縣意見,死者必歸土。汝以迷信風水,致親柩拋露,實屬非是。本縣勸汝不若將棺安葬為是。”鄭曰:“亡父之柩被劫,不能得。罪人而戮之,何以為人子?”馬曰:“果如是乎?汝是讀書人,當知法律。本縣將分别辦理,劫棺作劫棺辦,擄人作擄人辦。且盧控汝擄去二人,存亡未卜。今汝送案僅一人,其一安在?”鄭曰:“其一半途逸去。”馬曰:“是安足信汝?讀書人可出外取大清律例一觀。本縣明日將與汝判結也。”鄭不得已,乃言棺為盧所啟。馬曰:“此莫須有之事,斷盧入城隍廟立誓可乎?”鄭曰:“如盧友白先生來,某當願從。”先生為光緒辛卯舉人,一方所推重者也。馬專差至坎市請之來。值馬酒後與之衝突,友白拂衣出。馬旋知冒失,遣人一再請,友白一再辭。最後,馬遣其侄至寓,言:“如再辭者,家叔當躬自速駕。”友白不得已入見馬,備恭維,且言:“此系友翁家事,某不過承乏於茲。某在任一日作一日事。”遂陳請代立誓意。友白初以為不可,既而思馬性鹵莽,若不從命,彼且以縱容包庇之罪相加,勉從之,而案乃結。戊戌在都門,曾以此事詢友白先生,先生曰:“予當時一念之誠,止思為兩造息訟,神明當鍳察之;至有無啟棺,予未計及,神明當不予責也。”或曰盧姓故使人擄去,先行赴署鳴冤,其策皆馬授之。馬惟愛錢,辦事未嘗無才。然亦可見專制時代之縣官為所欲為已。

三十三、柴令結挖棺案

同時,吾杭前輩陳素修拔貢(嘉謨)母柩被李姓挖去,訴諸縣,杳無蹤跡。邑侯賀公蒞縣年餘,莫能判結。陳日夕入署咆哮,甚則拍案。賀公無如何也,好言慰之而已。辛卯鄉闈,賀公入簾任同考官。署縣事者為南關稅厘總辦柴堂,陳以待賀公者待柴,日夕催促不輟。一日柴坐堂問陳曰:“汝母何時葬?會葬者若干人?”陳曰:“某月日子時,家貧未曾遠訃。”柴乃厲聲責之曰:“汝為一邑前輩,太夫人之喪,即某在此,當來會葬。乃云家貧未遠訃,誰其信之!且葬不以日而以夜,顯系謀占風水。在汝自以為孝,不思迷信風水,以母柩為嘗試,實大不孝。姑念汝老悖,移學官。”押其子令領柩安葬。薄責李族某某,監禁若干時期。數年纏訟不結之案,乃一旦結之,此非幹才不能。蓋民間挖骸劫棺之案,大都由於迷信風水。柴邑侯劈空問陳以“何時葬?會葬若干人?”便得其癥結所在,正如庖丁屠牛,迎刃以解。故以素修前輩之多才善言,亦懾服而不敢翻異也。

三十四、翻棺地

風水之說最易惑人。一般迷信之徒舉一切盛衰、興絕以及貧富、貴賤、強弱、壽夭皆歸諸風水,於是謀奪霸佔,無惡不作,訟案且十居八九矣。然流俗所傳亦不得盡謂無也。俗呼墳墓為地,有所謂釀(音如秧)屍地者,有所謂翻棺地者。釀屍之地,歷數十百年屍身不壞。翻棺之地,則其棺旋轉如輪,方壙成圜,棺之隅角磨滅,或有倒翻者。光緒辛丑元旦,族人華來死,又數日其弟死。華來殯之村凹背,尚未覆土也。先伯父過而駭曰:“此翻棺地也,惡能葬。”逾月,其子乞先子擇日掩土。先伯父曰:“地不宜葬,擇日何為?”先子曰:“彼請擇日,則亦為之,蠲吉而已。豈有擇日而為之擇地者乎?”屆期揭幕啟視,棺已輾轉反側,乃别覓穴葬焉,亦可謂奇矣!究竟風水之說有乎?否乎?

三十五、香嶺[1]居士

中都族前輩芝山先生(鍾靈),乾隆甲子武舉,官鎮江衛千總。同治重纂《福建通志》載有《香嶺居士集》引《注韓居詩話》:“吳進士清夫手定以《秋海棠》七絕一首壓卷。為畫《秋海棠圖》,索芝山自書其上,作《香嶺居士小傳》,遺之邑中。”遍覓此集,已不可得。《秋海棠》詩僅從《汀南廑存集》見之,予已載入詩話矣。後致書省議會同事甯化黎季庵(景曾),托代覓《吳清夫集》。覆書云:“《吳清夫集》已無版片,存本亦罕見。志局再三搜求,由各家湊成一部,尚非賣品,特摘鈔《香嶺居士傳》見寄。”

其文曰:“香嶺居士舊號芝山,晚乃署今號,因以題其集。上杭中都林塘人,某科以武經舉於鄉,官鎮江督運千總。慷慨能知人,人亦樂為之用。立談定人能否,陰識而部署之。生平游燕、齊、吳、越殆遍,所至但三日,事無不集者。其在燕齊幕,尤多倉卒奇計,顧事秘不得著。好論古人成敗,悻成不悻敗,如何當不敗,誠有味乎其言之也。今年六十餘,每酒酣耳熱,脫帽循其發,蒼蒼然且禿。乃歎曰:‘嘻!老矣。’精悍之氣,猶見於眉色。善飲酒,既至衛,與丹徒鮑海門父子、張石帆、錢紫芝、李琴夫、黃波、王夢樓為詩酒之會,諸名士故酒徒,而推芝山為大戶。今京口酒豪角強,猶用相詬曰:‘汝非丘芝山。丘芝山敢爾?敢爾?’云。詩不自惜,成輒棄去。近乃從京口諸公收錄之。故集中多唱酬之什。嗜書,自言執筆五十年,近乃悟用筆法。自贈公歿,不復作宦,放跡山水間。所至求書者坌集,因以其資易酒。嘗著《五木論》,曰:‘耐性。薛萬徹大勝大敗,非知兵者也。老將固鋒,伺隙而急乘之緩受,急勝若敗。主人,不主於人。’又繪《扁舟五湖圖》,以夢樓太守‘事業銷歸,一葉扁舟’之句,為忖我心。”

嗚乎!即居士可知矣。居士姓丘名鍾靈,予得此傳,亟鈔以寄海山大令於杭州,而歎族有傳人,致令詩卷散亡,流風歇絕,搜遺拾墜,非後起之責而誰責哉?

[校注]

[1] 嶺——原稿作“領”,似“嶺”之誤,據文內改。

三十六、十六皇帝

前記江禦史致江伯訓書,有民間見土匪,不曰土匪,而曰十六叔,不知何所取義?晤省議會同事莆田陳愛吾(乃元),詢以此事,言黃濂行輩序十六,故當時稱為“十六皇帝”。濂素奉佛茹素,俗稱奉佛者為叔,故又呼“十六叔”也。據言,濂平日慷慨好施,興泉各屬大族欺小族,強房欺弱房,積成慣習。濂處弱房,時被人欺,而一般受其施者樂為致死。於是與大族強房决鬥,取勝後,鄰鄉之有事被欺者,皆訴其門,濂輒率眾排解之,遂有“十六皇帝”之號,其時固未舉事也。即其舉事時,所至之地並未擄掠一空,無怪民畏官兵,而不畏土匪也。

三十七、英雄應變之略

蔡松波先生(鍔)自雲南都督解職入都,任經界局局長。袁世凱謀盜國,外雖優禮,實軟禁之。先生思脫身,恐袁留其眷屬,乃日事冶遊,沈湎酒色。一日與其夫人反目,致毆傷流血,將堂中陳設、古玩、器皿概行打碎,互訴法庭請離婚。法庭再三勸,不從。夫人指為瘋癲失性,不願再合。法庭無如何,斷令離婚,就醫日本。不二月,舉義雲南,而新華宮之帝夢破矣。先生在日本逐日郵書于袁。舉義之前數日,袁猶接先生日本來書。蓋預書使人按日付郵,使袁不疑,故袁始終猶在夢中也。此事與明季東王公之事絕相類。東王公名江,字長升,與同里王公翊結寨四明山中,頓兵社嶴,人呼為東西王。西王公主兵,東王公主餉。庚寅,清[1]兵决計下舟山,先廓清山寨,以絕其援。西王公避入海,公亦走。清帥劫公太夫人以招之,公乃盡剃其發,以浮屠服至杭。清帥盛為館帳如幕府,而防閑之。太夫人歿,公忽買一妾,昵之甚。夫人晨夜勃溪詬誶。公控之吏而出之。夫人亦攘臂登車,歷數公隱微之過而去,鄰人駭然。一日,公遊湖上,防守者以其妾在,不疑,而公竟不知所往。公既脫,携其夫人復入海朝監國,卒殉國難。載全謝山《王公神道闕銘》。英雄應變之略,不謀而合乃如是。

[校注]

[1] 清——原稿作“請”,依上下文疑為“清”之誤,徑改。

三十八、安仁寺古鐘

庚申五月由潮返里,自峰川乘肩輿,過豐林宮小憇,堂懸古鐘一口,為明永樂十六年某氏兄弟所施。名字磨滅不可識,尚有“西羊鄉風林庵”字可辨,乃知豐林宮後人所改也。鄰里寺鐘多明初古物,丁未春,倉海先生來杭,言中都義合寺得見古鐘一口,為明洪武九年制。後予乃拂拭安仁寺鐘,審視,則洪武十四年制也。倉海先生足跡所至,訪求古跡最為留心。予乃近在咫尺,亦忽而忘之。即此古鐘,苟非先生道及,亦不知其為五百年前物矣。

三十九、倉海公壽季祖父

倉海先生原名逢甲,字仙根,别署倉海君,世居臺灣。君才具雄邁,軀幹魁梧,與談天下大計,聲若洪鐘。讀書過目不忘,時有“丘才子”之目。生平無他嗜好,性獨喜書,無所不覽。光緒己丑成進士,授主事。值清廷棄臺灣,力爭不得,倡立臺灣民主國,以內外無援應,內渡歸潮。主張精神教育,創設嶺東同文學校。嶺東人材蔚起,學風之盛,皆君一手造成之。築心太平草廬于鎮平之澹定村。光復時任廣東教育部長,棄舊名不復道,以别號行,但稱倉海。旋任代表赴南京組織臨時政府,歸未一月,卒於圓山里第,予志君墓,但稱倉海君,不稱字型大小諱者,從君志也。

君之詩文舊著經亂無存,嘗輯內渡後所為詩為《嶺雲海日樓詩鈔》,屬予校訂。君自信詩可必傳,惟文不多作,自謂不成家數,多不存稿。然大氣磅礴,一種豪邁精神流行紙上,固非尋常小家所能望其頂踵也。

己亥秋,初遇君於潮州,值[1]季祖幡然先生明年七十有一,將稱觴上壽,請君為文以張之。歸里後得君書云:“幡然先生壽序已脫稿。壽文入集始於明人,先賢作文以有關世道人心為主,即酬應之作亦不失宗旨,非如今人之務為揄揚也。此作似尚不背先賢文法,希代呈幡然先生與尊公,以為何如?”君之詩,已印刷行世,惟文,世多未見,茲特錄於此,與願讀公文者共欣賞焉。文云:

“吾丘氏居上杭,始宋元間,逮有明族益大,給諫、侍禦兩公皆直聲震天下。給諫明史有傳,侍禦亦明諫臣中之號知夷情者。諫疏侃侃,世猶誦之。然其伏處不出,而耆德碩望,載在志乘者,代不乏人,固不必仕於朝而復有聞也。逢甲內渡居潮,未歸故里,而宗老幡然先生遠以詩貺,讀之生氣遠出,心已灑然異之。己亥秋,先生從孫果園孝廉來潮,因得識[2]。先生蓋儒而俠者也,居家以孝友聞,其為學以力行為本。少執業師喪,甚有禮誼,長者咸稱之。久以名諸生為人師,在弟子籍者先後千人,多所成就。生平尚氣節,敢任大事。屢試不第,無以行所志,乃慨然為廣廈萬間之想。家藍溪故有安平寨址,因手集萬金,築文館以居學者。忌者沮之,竟興大獄,然先生志氣不少衰也。方甲申法事之棘也,左文襄公視師十八閩。先生從獄中上牘,論禦夷事宜。文襄歎賞,手書牘尾有“和議已成,雖有良謀,惜乎太遲”之語。文襄老於軍事不輕許人,其推重乃如此。識者謂所論洞中夷情,不減先侍禦公疏稿也。旋出獄,再隸名學官。先生自顧年已老,不復秋試。然志氣益壯,每訓學者謂丈夫立志貴遠大,須有裨於世,為一世不可少之人。自改號曰幡然,蓋隱以伊尹之任,示學者以知所從也。儒者類貴任賤俠,不知任亦俠也,其本在養氣。世之譏士者,謂一著儒衣,則奄奄欲絕。俠者有氣,士之無氣也久矣。豈知國體之強弱,每視士氣之盛衰為衡。日本蕞爾國耳,其自強也,基於攘夷,成于尊王,皆其國志士讀儒書有俠氣者相與倡之。吾中國,堂堂儒教大國也;尊王攘夷,儒說也。奈何通國皆儒,竟甘俯首降心,為無氣丈夫乎?苟推先生之教,欲為有裨于世,成一世不可少之人,則今日之事,孰有大於尊王、急於攘夷者乎?先生雖老,氣冠當世,今雖優遊家巷,然嗟王室之如燬,憤夷氛之益張,其能無以自任之重而後生小子詒者?昔吾遠祖太公年八十,始應明王之夢出,奏鷹揚之功,以先生較遠祖遇主時,今尚少十年,其猶未可曰老也。尊王乎?攘夷乎?儒乎?俠乎?其能無意乎?先生四子七孫,群從濟濟,多能讀經世書者。德配廖孺人,有淑德,皓首齊眉,此家庭之樂也。樂在家庭,憂在天下。果園將為先生上壽,乞言以侑觴,因舉先生大節,以諗族彥及郡邑賢俊之從先生游與知先生有素者,其他美行不備書。然曰尊、曰攘、曰儒、曰俠,斯義也,雖以之告天下士可也。先生倘以為知言乎,其當為掀髯而起,連進百觴也。磻溪之璜猶在,豈惟家乘之光,亦他日國史之榮也。”

按,季祖執業師喪,業師為許擎程先生(萃拔),邑諸生。季祖年十二,曾王父聘許先生于家塾,從遊十四載。及病,不肯歸,卒於家塾,送喪歸殯葬如禮。至所上左文襄公書,季祖秘不示人。歸里後小子嘗從暇日請之,季祖曰:“吾謀已不用,何暴白為?”予但聞其標題為“為下下人獻上上策”,其主旨則以“兵家之事鬥智不鬥力”云。當時左公批云:“法國已經議和,雖有良謀無所之,惜乎其太遲也。”言外有甚致惋惜之意。先是,清廷命張佩綸氏入閩,地方搢紳聯名上書,張批詞有:“本使自有主張,無庸汝等腐儒搖唇弄舌[3]”之語。季祖此舉倘易左為張,危矣。張於搢紳大老且然,何有於罪囚?此又以見左公之器度寬洪,志在集思廣益;而張則趾高氣揚[4],宜其一蹶不振也。

[校注]

[1] 值——原稿作“值然”,依文意似“然”為衍字,徑改。

[2] 識——原稿作“失”,依上下文似為“識”之誤,徑改。

[3] 搖唇弄舌——原稿作“搖唇弄”,依文意似脫“舌”字 ,徑改。

[4] 趾高氣揚——原稿作“趾高氣”,依文意似脫“揚”字 ,徑改。

四十、倉海君銘先子墓

倉海君已為季祖壽序,先子之喪,又為銘墓之文。時小子交遊未廣,得君一文,銘入肺腑,至今思之,猶感與涕並也。君之宗旨,其初本近於保皇,故壽序有尊王、攘夷之說。自庚子春遊南洋半載,備見保皇黨之騙術,且觀察南洋趨勢,歸而大變其思想,以為欲新中國,非澈底改造不可。己酉四月在廣州,劉鳴博(士驥)與君同事兩廣學務處多年,至相得也,新自廣西來,一見君即昌言曰:“十年相信保皇黨,今始知受其騙而無用。”劉本彼党中人,殆有所覺悟也。君曰:“君至今始知其無用乎?予於十年前早看破矣。”劉旋為彼黨暗殺,君挽聯云:聖人不死,大盜不止;貪夫殉財,烈士殉名。蓋指康有為也。君銘先子墓在遊南洋後,思想已與作壽序時異。君文集未印刷行世,茲敬錄於此,以志不忘,且使世人得知先子梗概焉。篆額:清敕封文林郎上杭縣學生丘朗山先生墓誌銘[1],文曰:

“汀水出上杭東南,流百里,藍溪之水匯焉。丘朗山先生家溪之上流,距縣治六十里。先生諱寶融,朗山其字也。事父都尉君、母吳恭人以孝稱。為學不循俗,博而能精。性和易,與人無爭;然勇於赴義,不為利害怵。丘氏于上杭為望族:給事中弘,《明史》有傳;南雄守道隆,官禦史時最著直聲;自宋元來,世有科第,而居藍溪者,近乃益顯。先生與弟寶珩、從弟寶瑛,先後補郡邑弟子員,有聲黌序。而季父幡然君,學中推祭酒,尤好義,憫鄉人之不學,謀築文館,聚高才生教之;手集萬金,事且成,鄉愚惑風水說,哄相阻,幡然君持之堅,忌者惎[2]焉,造蜚語中邑令,令袒而張之,遂興大[3]獄。先生方游豫章歸,銳赴義,與季父、兩弟咸逮,至郡告守謂無與父弟事,請獨就理。守為釋兩弟,仍以令故,置幡然君及先生省獄。嗟乎!自秦漢專制之法行至今,其所謂官者,以無限之權偃然民上,於士無所謂禮也,於民無所謂教也,束縛之而已;既愚其民,復忌士之不愚,故于法尤以摧折士氣為事。為士者亦務相競為俗學以自愚,不復知有聖賢之義,臨小小利害,輒動色相戒,雖君父之難,或棄不顧,不以為非;其稍能自立而思有為者,且群[4]誹[5]而眾忮[6]之,必敗其成而後已。士愚如此,何論乎民。其惑邪說而日為無理之爭也,亦固其所。故昔之所謂文明先進國者,人乃今鄙為半開之國。賢者處此,上屈於專制之政,下撓於半開之俗,夫何能為!然卒不以此自餒而自沮者,何也?義之所在,非利害所能動也。先生少喜為詩,入獄則日讀《易》。七年,事乃解,奉幡然君出;益為詩,曰:《易》明天道,詩達人情,皆不可廢也。雖用世之志不衰,然遂不求進取,以義方訓子,暇更即《易》理旁通諸藝術書,謂皆俗說不可信,可信惟醫,故尤精醫,屢活人。鄉人已重先生義,復喜其和易,鄰與鄰爭,族與族爭,構者爭來質,必衡情准理以相解;必不可解,或出私財曲為解之。鄉有義舉無不倡,已成義倉,復謀興義學,以竟文館之志。其于敬宗收族事尤惓惓然老而益篤。逢甲內渡後,始聞先生之為人而慕之,戊戌、己亥間,屢以詩相寄。庚子秋,書約游藍溪,未果。閱歲,方為後約,而先生已不及待矣!逢甲與先生同祖宋八郎公,公八世孫諱友隆,是為藍溪支祖,又九傳諱鳳起,乃先生高祖,國學生,有隱德。曾祖諱椿茂。祖諱香遠,有子三:季聘珍,字幡然;長即先生父,以貲職都司進階昭武都尉,諱鎮銘,有子三:長瑞蕃,鹽運司經歷;季即寶珩;先生其次也,娶賴氏,封孺人,生子二:長杏芳[7];次馥,丁酉[8]舉人。女四,皆適士族。孫男三:輝功、輝業、輝奎。女孫一。馥字果園,有學行,世德之後,方興未艾也。先生生道光壬寅歲正月初三日,卒光緒辛丑歲八月十一日,葬鄉{土引}背之原。馥狀來督銘,銘曰:

淵然而學,涯孰測也。嶷然而義,世所折也;體剛用柔,卒無缺也。一龍一蛇,道之楬也。璞而自韜,天用發也。九地匪幽,光不閼也。漪兮藍水,何芳潔也。來者千秋,視此碣也。”

[校注]

[1] 丘朗山先生墓誌銘——該文被收入《丘逢甲集》第828―830頁,花城出版社,1994年6月第一版,但所刊文章有數處錯誤,見後有關校注。

[2] 惎——《丘逢甲集》作“甚”,誤。

[3] 興大——《丘逢甲集》作“與入”,誤。

[4] 群——原稿作“郡”,似為“群”之誤。《丘逢甲集》作“群”,據此改。

[5] 誹——《丘逢甲集》作“非”,誤。

[6] 忮——《丘逢甲集》作“咻”,誤。

[7] 芳——原稿作“芬”,《丘逢甲集》亦作“芬”,均為“芳”之誤,徑改。

[8] 酉——原稿作“友”,系為“酉”之誤。《丘逢甲集》作“酉”,據此改。

四十一、劉、林為先母志表

不孝幼遭文館之變,先子在縲絏七年,恃吾母董督,得不墜落。民國二年棄養。參議院議員甯化劉幼蘇同年(映奎)、省議會議長莆田林西園同年(翰)分撰志表,備極闡揚,質之宗族鄉黨,僉謂惟先母當之無愧。茲並錄於此,一以存友朋哀矜之雅,一以見先慈督課之嚴焉。

劉君撰賴太君墓誌銘云:

“民國二年十一月中央解散國會,映奎以參議院議員放歸,行抵福州,得上杭丘荷公之母賴太君哀耗。越月,荷公庽書命志墓。映奎與荷公為前清丁酉鄉試同年,民國紀元又同列席于臨時省議會,相友甚篤,故得聞太君之事最詳。太君年十五歸朗山先生,事舅姑以孝聞。家故貧,先生不事生產,砥志讀書。太君則躬執婦工,兼力農事。雞鳴而起,斗轉而息,體質堅而性耐勞苦,故得舅姑歡。邑令某為朗山先生季父幡然君築文館興大獄,先生脫兩弟,自請系縲絏者七年,太君以夫在獄,上而舅姑老,下而二子皆雛稚也,由是益自振奮,常移其為婦之道而為子,晝夜操作,屏氣斂聲,所以慰舅姑也周且摯;又常移其為母之道而為師,課子讀嚴,少倦,則曰:“兒乎,父在獄,弗自黽,顧自逸乎?”或隨諸兒戲,則曰:‘兒乎,父在獄,汝顧忘之,如群兒之自得乎?’七年中,對舅姑絕口不言獄事,時或破涕為笑;而於子,則時時以父系獄惕之。每一談及,輒淚涔涔下,或母子交泣,族黨憐之。嗚乎!際遇之難如太君,世之為婦者處此,必謂禍不由己,縱忍于一時,經久未嘗不怨形詞色,孰能如太君之委曲求全若此者。朗山先生既出獄,食指日繁,昆弟析爨,以居家無擔石儲。先生志學如初,不問家事。太君尤力任家事無劇色,恒藉勞力以贍家計。辛丑先生即世,太君哀毀逾禮,作而曰:‘家貧無廢業,汝兄弟務維其遠者、大者,吾不以家事為汝累。’治家逾儉勤,寸縷尺絲珍若拱壁。婦職所應盡者,輒躬率子婦先。故內而井臼米鹽,外而親戚筐篚,以逮歲時祭享賓客,靡纖靡巨,擘獲經籌,綜覈有法。自奉約而雅好周急,有急者貶衣縮食,助之不少吝。如此者又歲星一周。人謂:‘荷公被食稍饒,近年得以遊學四方,家庭無內顧憂者,皆太君之力;而其學行淵粹,得名于時,亦太君之教為多。’蓋植德不懈,宜其家之隆而後之達也。按太君姓賴氏,永定湯湖鄉人,配上杭藍溪丘朗山,諱寶融。生子二:曰杏芳;曰復,即荷公。女四,適林、適包、適賴、適溫。孫男五:輝功、輝業咸經商,杏芳[1]出;輝奎肄業廣東鎮平中學校,輝信、輝謙皆幼,復出。孫女二:一字陳,一未字。太君以前清道光二十三年七月生,民國二年十一月卒,壽六十有九。卜葬於某鄉某郊某原。系以銘曰:

城也而湖,海也而田。惟德不湮,久益瑩然。莊莊太君,于古為烈。濟夫於難,秉持大節。術仰資之,夫志以遂。繄劬厥躬,繄壽厥嗣。有子矯矯,不可一世。孰育子成,母訓是懿。坤厚載物,德靜而方。敬義道立,體柔用剛。藍溪之清,澤流孔馨。千秋來者,鑒此碑銘。”

林君撰賴太君墓表云:

“太君系永定賴氏,為上杭丘朗山先生淑德,荷公同年母也。荷公家藍溪,在上杭東偏。丘氏有族學於是,曰立本學校,創之荷公,知者謂其有以成父之志,而娛母之心,為致孝之一者也。蓋丘氏世以學著,朗山先生之季父幡然好義舉,謀築文館,聚鄉人之不學者教之。忌者造蜚語,以聞於邑,遂興大獄。先生叔侄均就逮,系縲絏者七年。荷公幼讀時,父獄未解,讀少倦,太君每勖之曰:“而忘而父之在獄,敢自逸乎?”言已,太君泣,荷公亦泣。於是,荷公之學行以太君之言成之。嗚乎!興學以訓民為上者事也,上不事而下事之,不獎進而務摧殘,若唯恐民之不愚者,獨何意哉?然吾以為,地方之文化,其閉塞也有期,其開明也亦有期。藍溪之學不成于朗山先生,而成於荷公,非先生當日之德望未足以感人也,天始假之惡吏頑民,以見太君之賢、成荷公之孝,故遲數十年開明之而不為晚。雖然,亦難乎為太君者矣!方文館之獄起,丘氏被逮者四人,太君上有垂耄之舅姑,下有待哺之兒女,而能含辛茹苦,支持其間,代先生以負養親課子之責,方諸士之遺大投艱、百折不撓者,寧有以讓之?抑今之士嗜安樂而競榮利,及危難之至,莫或以身當之。故老大之國無所恃而立,幼稚之民無所恃以教,吾甚欲持太君之狀以愧之也。太君及見荷公興學之事,有以竟先志而化鄉俗,則蒼蒼者酷之於前,仍慊之於後,士亦何憚而不一動心忍性哉!民國二年冬太君卒,壽六十九。有子二:長杏芳[2];次復,即荷公。孫五,女四,孫女[3]二。以某年月日葬於某山某原。甯化劉幼蘇同年已志其墓,故余不備書,特表其大者以風世,且以致敬仰之誠焉爾。”

先母之喪權厝未葬,不孝苫凷,昏迷未能執筆。逾年,宅兆已蔔,乃濡淚和墨,稍事紀述。乞言于二君,自信無一字虛美。文存集中。明歸震川先生為先母事略,字字從至性至情流出。不孝筆仗萬不逮歸先生,而吾情亦自謂不多讓也。

[校注]

[1] 芳——原稿作“芬”,為“芳”之誤,徑改。

[2] 芳——原稿作“芬”,為“芳”之誤,徑改。

[3] 孫女——原稿作“孫”,據上文脫“女”字,徑改。

四十二、贊育堂遺稿序

先子《贊育堂詩文遺稿》,久思付諸印刷,因循未果。西園同年作序云:

“上杭丘朗山先生負奇志,好遊名山大川,著述甚富。曾以事被誣於怨家,系獄七年。獄解,乃閉門詠歌,無意仕進。今年春,先生之子荷公同年以《贊育草堂遺稿》見示,皆先生患難後作也。其為詩文,典而不佻,婉而善諷。事之有關世道者,尤慨乎言之。蓋先生自被難後,禍福榮辱之見,一皆淡忘。而惟內激於至情、外感于時變者,恒慨然不能自已,而假以文字以發抒之,《文中子》所謂“歌以貢俗,賦以見志”者也。昔吾讀上杭劉鼇石《天潮閣集》,歎其遭遇喪亂,不得已以文字鳴。鼇石之所遭遇者,國家種族之奇變,士所扼腕無何如者也!乃至先生之世,一怨家,一昏令,亦可以遏抑士類,滅其用世之志,使之以文字鳴,此杭人之幸乎,抑其不幸乎?《天潮閣集》荷公既刊之,吾願先生遺稿,荷公亦亟為梓行,使世知藍溪石門之間代有奇士。先生之所以貢俗見志者,其能終閟之乎?”

又:予五十之年,西園嘗有贈言,謂當為念廬詩史之别錄。今西園往矣,他日編《念廬詩稿》時,將即以是文為序,以志故人高誼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