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豐楼雜記 卷四 2

願豐楼雜記 卷四 2

二十五、甘烈婦

婦人夫亡殉節,本諸天性,非藉以炫名炫俗也。乃吾聞福州婦女之殉烈,往往有世家巨室迫之使然者。觀于吾杭薛節庵先生《一杯集》所作《甘烈婦傳》,可以得其大凡矣。其略云:

嘉慶十三年戊辰歲二月七日午時,福州閩縣甘氏女以烈殉夫王。明于甘故著姓,掌提督軍門名國寶者,其族也。氏適王時年十五,王系鄉氓,習藝以食,氏以貴人女入夫家。七年與同操作。夫於去年十一月卒,無子,族長以十二歲子名鑒官者嗣之。嗣子不甚順,氏憂之深。正月二十二日即語族人:以來月某日某時殉烈於北園某所。前一日,果蟒衣冠帔,四人輿入城,拜訣父家眷屬。而文武憲司旗牌儀仗旌列于南台及文儒各坊,道旁摩夾者爭欲得目覩為快,及期,或走告曰:北園祭台鋪矣。氏則整衣,輿自中亭發,及抵祭台,迫中午。親族具祭七,皆獻酒三杯,各飲其半,祭畢以摶飯散於四隅之空,又取水飛灑之,以餤厲鬼,留福生者也。有面承其水之滴、斜倚排側於下者百十其人。氏顧而色沮,蓋隱痛自傷,以致今日。禮成起立,遍告諸姑、伯娣、嬸嫂、姻婭,以生前死後徹言之。台加桌,桌加幾,白綾一幅蔽其面,投環高寸餘,緩解下之,抽簪于梁,脫指釧以授嗣子,志憶也。突揮巾繯再就,兩足作縮跳狀,既而右手忽伸,拳曲於掌之半,雙肩微微見竦,氣遂絕。

觀此所記,雖從容就義,視死如歸,然夫死未百日,乃蟒衣冠帔,四輿入城,而文武憲司旗牌儀仗排列城內外及祭台,生祭各節,殉夫何事,乃如是造作乎?

二十六、薛節庵官熱

予讀節庵《一杯集》,悲其官心之熱,而歎清代之所以待士者真同兒戲也。節庵以廩貢乾隆五十六年辛亥入京,肄業成均,年近五十,冀報滿十年,部選教職。嘉慶元年丙辰返里。長安居不易,此五年中寒士之苦况,可想而知。其後急於選官,戊午初開川楚例,納貲五百六十金。辛酉後,各例續開,以過班抑之。至丁卯復納貲三百金,加捐分發,幸藩司景某教以改歸肄業,本班合例為較速,詳撫具奏。又挨至壬申四月,選得仙遊訓導,上距肄業之年已二十餘載,節庵年已七十矣,備見集中《仙遊學左齋匾額記》中。而其未得選也,丁卯《寄兒侄書》有“與其不官而死,不惜死而猶為官”之語。蓋自肄業成均以迄兩應例,所費已不貲,騎虎難下,孤注一擲,有不得不然者。嗟乎!當時國家以科舉奔走天下士,復立國子監,使俊秀之士肄業其中,無非藉官為之招,謂天下之官必由此出也。乃又别開捐例,必納多金而後得選,使寒士進退維谷,縱竭蹶幸得一官,已奄奄待盡之年,欲不謂之兒戲,得乎?節庵名孚讓,杭之豪康鄉人,歷官三載而卒。所著《一杯集》,其文分年不分體,固陸續刊行之本。

二十七、吃天鵝肉

世俗目人妄想者謂想吃天鵝肉。據陶宗儀《輟耕錄》:昔寶赤,鷹房之執役,每歲以所養海冬青有得頭鵝[1]者,賞黃金一錠。頭鵝者,天鵝也,以首得之,又重過三十斤,故曰頭鵝。《遼史•營術志》:皇帝得頭鵝薦廟,群臣各獻酒果致賀。是天鵝之難得如是,故以之目妄想也。

[校注]

[1] 頭鵝——原稿作“頭”,依下文似脫“鵝”字,徑改。

二十八、骰子四紅

博戲有骰子一種,除么外惟四獨紅。據高承《事物紀原》,唐明皇與貴妃采戲將北,惟重四可轉,上連呼之,骰子轉承重四。上悅,賜四緋。是今骰子四點紅色者,乃唐明皇所賜也。

二十九、跌三漫

鄉俗兒童有一種賭博之戲,用製錢三文,擇地平石上或三和土上,將錢陽面擦之地上,拋高而擲下,謂之跌三板。按字,字作三漫,《日知錄》曰:“自古鑄錢之若漢五銖、唐開元、宋以後各年號錢,皆一面有字,一面無字。儲冰曰:‘自昔以錢之有字處為陰,無字處為陽。古者鑄金為貨,其陰則紀國號,如鏡陰之有款識也。’凡器物之識,必書於其底,與此同義,沿襲已久,反以漫處為背。近年有别鑄字於漫處者。”原注:漫亦謂之幕,見《漢書•西域傳》。《日知錄》又曰:“無字謂之陽,有字謂之陰”。引《儀禮疏•筮法》,謂今人以錢筮者猶如此。原注:今人用錢以筮,以三漫為重爻,為陽;三字為交爻,為陰;二字一漫,以一漫為主,故為單爻;二漫一字,以一字為主,故為折爻。錢以有字處為陰,是知字乃錢之背也,云云。方音呼擲得三漫為三僕。按僕,即幕之轉音。依《漢書•西域傳》,當作三幕。兒童賭博以三幕為勝,三字為負。陽勝陰負,小小兒戲,亦有至理存焉。惟《西域傳》云,罽賓國錢為騎馬,幕為人面。注引韋昭曰:幕,錢背也。是誤以幕為背,由來已久。《集韻》但云:平而無文曰幕,不分面背,其音則曰莫平切,音縵。依方言當以本音為是。

三十、博士俱樂部

十二年潮汕賭禁初開,予赴省議會召集。過汕,在舊道署門前見一洋式樓閣,大書“博士俱樂部”。乍見之,不解是何團體?及前,見一聯云:“因民所好,維正之供。”乃知即番攤館也。吾國人巧立名目,即此一端可以概見。噫!

三十一、人肉賤於豬肉

臨城土匪擄人勒贖,名為“肉票”,已駭人聽聞。而某輪被劫,遍驗各客手足,凡白嫩者拘留勒索,其粗黑者棄之,以窮措大也。乃報載東莞人肉賤于豬肉,尤為駭人聽聞。東莞土匪乘清明伏匿山中,將掃墓者百餘人擄禁於烏鴉嶺,不論貧富貴賤每十斤三元,限五天取贖,逾期十倍。有李姓者身重八十餘斤,以二十五元贖出,其餘或就近借貸,或托人回家代籌。風聲所播,人皆裹足不前云。予謂:某輪之劫匪驗其手足,而東莞之土匪乃論斤數,此非智識之高低,乃目的之大小耳;至逾限五天即加十倍,未免太苛。然盜賊行為,又何怪焉?然賴在永定勒抽煙草捐,逾限五日征加零五,十日加一,半月加一五,以此類推,堂堂保護地方之官軍乃如是,于盜賊乎何殊[2]?又聞廣東土匪擄人閉禁,逐夜使婦女為之洗足,刨去足皮,半月後腳底皮薄,履地輒痛。雖無人監視,亦不能遠走,計亦巧矣。

[校注]

[1] 殊——原稿作“誅”,依上文似為“殊”之誤,徑改。

三十二、沙干大公國出賣

世人詈政府辦理外交軟弱者曰賣國,然大都不過暗中損失國家一部分權利而已,未有公然佈告賣國如沙干大公國者。國在東歐,西里西亞與白蘭勝堡之間,全部面積約五百方英里,人民六萬五千人,系一獨立小國,主治者為泰來倫台披里哥大公。十三年,某報載:近據巴黎消息,忽在法京佈告,將土地、人民連同歷史上之衡城、森林、離宮及充滿鮮魚之河,全部出售,祗附一種條件:彼之沙干大公名號乃須保存。至售價若干,由大公之財政總長决定。此項售賣必須經法德兩國政府准許,方為有效。但大公聲稱,此種准許不過手續問題,因該大公國之所有權完全屬於泰來倫家也。以五百方英里之地、六萬五千人民之眾,公然佈告出賣,信為從古未有之奇聞。但不知其人民肯任其販賣否?後事如何,固未得其詳也。

三十三、男子胎兒

廣州共和報載:某縣人乃龍涎君之流,因腹漸大,其家屬以為腸胃病,就醫於教會所辦學校。醫士以手撫之,腹內能動,且聽之亦如有動物在其中,謂非剖視當無法醫治。某甲以病極奇特,如不醫治恐有生命之虞,乃遵醫生言,剖腹診視,竟發顯未成熟之胎兒,五官四肢皆全,醫極為驚異,遠近爭赴城參觀,而此胎兒現尚存於中美醫院,以供研究云。

三十四、練德鳳新婚畢命

十三年秋,與劉君香亭同赴省議會,途間談及近日其鄉陳練氏之死,亦異聞也。練氏字德鳳,父清光,商南洋,輒數年不歸,家惟一老母、一弟。女性明慧,肄業巌城崇正小學校。鄰里豔其美而才,爭委禽焉。女聞之輒涕泣不食,願依母終身。母愛憐甚,亦不願使遽離膝下,年十七尚未字人。閩侯陳玉漢,省立師範畢業,來訪其同學梁某于巌城,至則梁某已死。陳本父母雙亡,無家可歸,暫執教鞭於崇正學校。校長練仲樾為女族長,女父嘗屬其選婿。見陳生,遂挽香亭為媒,一說便合,惟女母須陳贅于家,陳諾之。婚約已成,陳就永定中校兼電報局職務,三年不返。里黨爭揶揄之,而向之求婚不遂者,加以蜚語,謂陳生已他娶。女幽懷莫訴,乃致書陳生,促其歸,得踐前約,死亦冥目。陳生接書大愕,值暑假,急束裝返,訂於舊曆六月廿八日就婚於女家。而鄉人聚族而居,謂女婿入贅于族不利,出而阻之。遂賃旁屋成婚。已婚,返女家,七月二夜,女閉戶自經。先是,夜間女在别榻,陳促之睡,女言疲倦,麾之去。陳見女沉沉已入睡鄉,恐擾女,登樓返己室,溫舊課。又恐女醒後孤單,復下樓叩女房,房閉。而家中犬聞叩門聲,狺狺狂吠。女嬸聞犬吠聲驚醒,則曰:“夜深矣,叩門何為?”陳羞不能答,遂返室而寢。翌晨見女不起,推戶視之,女已懸樑氣絕矣。兩足尚著地,首微俯,而竟死。抑亦奇矣!眾莫明其致死之由,紛紛傳語,謂鄰居揶揄過甚。是日清晨,女出汲,比鄰婦女皆言:“有女何愁無婿?何必配此異鄉孤客?”故使之聞。女迂道避之,則又俚謠高張,大致亦同。女自傷身世,遂萌短見。然女讀書識大義,何存此溝瀆之見?吾恐女致死之念,已具于寄陳書中,相距百數十里,三年不返,必待促之而後首途,女其殆有難言之苦衷乎?死後陳痛不欲生,作悼亡詩上下平三十首並自序一篇,乞香亭刪潤,香亭舉以示予。

其自序云:彩雲易散,好事多磨。懿氏卜妻陳完,幸求凰獲慰;弄玉願隨簫史,竟跨鳳先飛。誰知百世姻緣,反結三生冤孽。誤卿誤我,何怨何恩。詎古之傷心人,别有懷抱;將天下有情輩,聞而感傷者矣!亡室練氏字德鳳,平川巌城產,畢業崇正小學校。善病工愁,知書解繡。鄉里稱為不櫛,父母擎若掌珠。以擇偶綦嚴,致及笄未字。民國十年秋,玉漢赴雞黍之約,作獅巌之游,方謂夷吾故交,叔牙可恃,不意巨卿就道,元伯先亡。耳聽啼鵑,歸家未得;身同飛鵲,繞樹何依?不已執鞭崇正學校,客况無聊,頻來鵲喜,天緣有分,遂訂鴛盟。幸托季布千金,遂作樊川一别。窮愁誤我三年,潦倒晏湖;貧病欺人五夜,夢縈均慶。回首桃花潭水,傷心楊柳[1]樓頭;魚書遠勸加飧,驪唱頻催返駕。適當銷夏,用慰懷春。紅燭高燒,才奏三疊關雎之曲;繡幃低掩,僅畫五日京兆之眉。三尺紅綾,千年碧血。結婚在暑月廿八日[2],絕命於逾月初三。在古禮正合方嫁之年,論新婚大有于飛之樂。月圓忽缺,花好易凋。嗟嗟!薄命如斯,究因孰誤,輕生若此,卻為何來?儻因鄉人訕笑慚羞,卿當何值?若為夫婿孤寒憔悴,我更何堪?墜來五里霧中,令人莫辨;皺盡一池春水,底事相干。情話喁喁,握手憶絳紗帳裏;香魂寂寂,傷心寄黃土壟中。僕本恨人,卿何烈性?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媧女重生,也痛天難補;子規啼血,可憐春不歸來。效奉倩之傷神,青衫墜淚;續義山之哀逝,錦瑟成篇。語不求工,情難寫恨云爾。

蓋中多香亭改竄,故能哀豔動人。香亭作挽詩四絕,予愛其挽聯云:“婚期甫過,情話初濃,得婿托終身,方羨和諧比魚水;禮儀不愆,人言何恤,招魂有遺恨,誤將生命付鴻毛。”聞巌人極推重陳,為之醵金買田,以為久居之計,再聘某氏,未成婚。陳在永定戀愛一婦,與前夫離婚,與之結婚,携至某校,而巌人不知也。逾年某女將完婚,陳去不返。巌人遣媒至某校促陳,始悉底藴,斥為薄倖,與其絕交。吾前謂練女自經,殆有難言之苦衷者,當可證實矣。所謂某校者,與吾居近。而嘉應大學校練生大政,又仲樾之猶子也,故得詳其顛末,因記之以為薄倖者戒。

[校注]

[1] 楊柳——原稿作“柳楊柳”,疑前一“柳”為衍字,徑改。

[2] 日——按駢文對仗,似當刪“日”字。

三十五、羅練氏未婚守貞

香亭又言,德鳳之女姑練氏,年十五許字羅騰蛟。是歲,騰蛟補邑庠,將迎娶,父以女尚弱小辭。再逾年,將婚而騰蛟夭折。時女父經商外出,女稟於母,將奔喪焉。母力尼之,不令行。女惟日夜飲泣而已,自是淡服素食,若將終身。又四年,騰蛟之父卒。女復稟於母,堅求奔喪。母不忍奪其志,許之。女麻衣而往,執喪禮唯謹。羅家故貧,上有老姑,女藉操作佐家計,事姑極孝。後撫猶子為嗣子奔喪,至民國十三年已四十年。武平重修縣志,香亭偕邑人士陳列事實,由縣呈請褒揚。若女者,視德鳳之溝瀆自經,尤為大節凜然,雖與日月爭光、冰霜比潔可也。

三十六、桃樹妖

長汀蔡生,蔡坊人。幼孤,伯父撫育之。家頗殷富。年十六延師于塾,同學僅劉姓二生。塾有餘屋,傭工二,亦住宿其中。清明節,塾師及同學均回家,蔡生夜飯後自家至塾,見少女二人,美豔絕倫,生以其可愛也,嫟近之。無何,工人後至。生催女去,女不聽,且曰:“閉戶則彼不見也。”生從之。更闌,一女告别,其一留宿焉。自是無夕不至,生漸羸瘦。師疑之,加意督察。一夜,師醒後,似聞生房中有喁喁私語聲,師咳嗽而語聲止。起問生與何人語,生力言無有,師益疑焉。端午師又將返里,屬其伯父偵察。傭工二人其固好事者,徹夜不寐,果聞生房中有人語聲。審聽,乃女子口吻,遂伺諸簷下。天將明,見一紅衣女子冉冉而去。告諸生之伯父,詰生,堅不吐實。值生之伯父將往外收租,挈生往,須數日乃返。生去後,師檢查其房間,從抽屜中得桃葉二,擲之庭。生歸,入房覓物不得,大愕,問:“誰入室?”旁人以塾師對,生默然。是夜二女至,陡變色厲詈,將生拷打。生哀號呼,二女驚去。其家將坿近桃樹全行斫去,夜中作祟如故。塾後人家牆內植石榴、桃樹各一株,與謀之,並伐焉,其怪遂絕。蔡生所遇殆木妖歟!蔡生語人,當時女子所贈系繡鞋一雙,極工致,即其師擲之庭中之桃葉也。蔡生以青衿終。老友彭君鈺和言,曾詢諸戴君格祖,其鄰也,信然。

三十七、彭鈺和遇二奇事

鈺和言,平生所遇有二奇事:一為旋風,一為雷。其家距新橋街里許,中隔一溪。往年自家至街,破面見旋風起,初時路上塵埃被卷,如小蒲團,繼而卷及粗砂,又繼而小石,而巨石。風愈旋而力愈大,遵大路正線而來,愈逼愈近。自念與之沖道,勢必不利,思避之,則左為大溪,右為水田,無道可迂。方顧慮間,而風已至前,相距僅咫尺,砉然一聲,忽折入溪中,大聲澎湃,水面起旋渦,徑渡對岸而上,入叢林中。須臾,樹枝木葉亦卷起,如小蒲團,騰空而上,至目力不見止。此一事也。又某年釣魚溪畔,忽密雲四布,急收拾歸。陡雨如盆瀉,距家數十武,仰視雲中,顯出火繩如拇指大,一線直下落身邊,纏繞數百匝,口噤不能言,息緊閉。砉然一聲,雷震地而出,耳為之塞,但覺硫磺氣充滿鼻中。稍定,開眼見家門,舉足尚能走,自念吾今者觸電死乎?試歸家驗之。家人問訊,則吾尚生,不則吾其死矣。入門老母責吾貪釣忘歸,吾乃轉詢家人曰:“吾今者其未死乎?”眾錯愕,告以故,莫不舌咋。此又一事也。

余謂:旋風固時有之,然驟遇之,往往有歪鼻、偏嘴之患。而鈺和所遇一遵大路而行,乃解避人,真奇矣!至於觸電不死,尤為幸事。予戲語鈺和:“髯嘗祈死不得,生此惡濁世界,受苦固尚未滿也。苟當日遇旋風,或歪其鼻、偏其嘴、拐其足,髯今日赫赫然為軍長、師長亦未可知,惜髯無此幸福也。”蓋當日駐汀州師長王獻臣實歪鼻,人稱“王歪鼻子”云。

三十八、物反常有毒

凡物之異常者,皆不宜食,食之必有毒,往往能殺人。鈺和言:新和溪之鰻大不過二三斤,某年捕得一尾,重十八斤,其祖以其許大之鰻,平生所未食過,集街鄰八人共分一半,烹而煮之。翌日皆病,一月中七人者相繼死。鈺和之祖病四年餘,幸而得生,抑亦苦矣。又有人捕得鰍重十二兩,烹而食之。家中僅四口,一人自外歸,後至,食較少。翌日,三人者皆死,唯後至者死而得蘇。鈺和之祖嘗戒以異物切不宜好新而食之。

予謂:“江湖之中鰻鰍之大者甚多,十八斤之鰻、十二兩之鰍惡算異物?”鈺和曰:“吾鄉溪澗非江湖也,子惡得執江湖以為比乎?”予曰:“然哉!然哉!”

三十九、蛇變鱉

鈺和又言:寧化寺背嶺有集場,頗繁盛,與長汀鄰,距汀為近。光緒中,賽神演劇,賭徒八人賃屋以居。遇携圓魚過街者,與之論價,旁一人問曰:“汝從何處捕得?”曰:“某澗中。”其人告賭徒曰:“此魚不可食矣。”問:“何故?”其人曰:“吾剛從彼處經過,一蛇從樹跌落,正中雨傘,傘為之破,蛇墜地,盤作圓形,滾落澗中,游泳不去。停步觀之,見蛇在水面旋轉,漸漸變成圓魚,水深僅數寸,一舉手可得。予以其為蛇所變,恐有毒。自食、人食均不可,故不敢捕取。今已在彼處捕得,是蛇所變,萬不宜食。”並出傘示之,破裂痕顯然。賭徒以其說謊:“天下安有蛇變鱉之事,恐垂涎美味,故造此語紿我,使我不購,彼將購食耳。”置之不理,購而食之。是夜八人者皆死,日上三竿,閉門不起,蓋死久矣。某甲目擊蛇之變化,力破賭徒購食,而不之信,孽由自取。但圓魚為常有之物,而蛇之變鱉,世不經見,賭徒不信亦無怪。然此等毒物防不勝防,前因後果,不知是何冤孽也?據薛福成《庸庵筆記》載《蛇跌鱉事》云:“蛇跌鱉性最毒,食之能殺人。買鱉時須以繩穿其尾,倒掛兩時許試之,如蛇則頓復原形。”所載上海販雞鄉人事,蓋從滬報轉載也。

四十、鬼孝子

武平有鬼孝子者,源頭鄉人,姓藍,乳名阿古三。與族某携獵犬、火槍獵於野。犬入叢林中,兩人分左右伺。有頃,一麖從林中出,兩人槍互發,孝子誤中槍,斃焉。某歸告其母言:“當時止見黃麖,急發槍,不意誤中,斃阿古三,幸恕無罪。”族人斷某出金為之埋葬,而其房親某猶以為未足,將肆苛索。族有長輩某,行三,族人通呼為三叔公,曰薄暮鬼詣其家言:“我與某同庚至好,某槍誤中我,非故害,三叔公當制止族人,不得再多事也。”孝子死時年十九,家有鬼母,為之搬柴、運米無虛日,並能言語,惟形但見下身,而上身模糊不能辨。一日,鄰家失谷,得諸其家,指鬼母為盜。鬼忽言:“是我從汝家挑來,吾母老,恃吾為養。母無吾將餓死,汝有餘穀,故藉以供母,毋疑我母盜竊也。”生時好長嘯,鬼至必作長嘯聲,鄉人見慣不為懼。一夜,月明如晝,鄉人聚談大路旁,遠遠聞嘯聲,知鬼至矣。族人思試之,乃呼其名曰:“汝歸家乎?吾儕聚談口渴,某家有茶,盍携之來?”須臾,鬼携茶壺置之地,曰:“吾不暇為諸君斟,諸君自斟可也。”鬼至人家,不啟戶,能出入。是時,藍筍卿方任營長,駐歸化,聞而異之,以為營中苟得此人作偵探,敵人何所容其隱?筍卿與之同族,所居距四十里。躬詣其家,與之謀。鬼言:“吾母老,不能遠離,吾去,母無以為養。”筍卿曰:“汝母用費我任之。”鬼言:“當問吾母。”母已諾,乃先以銀元付其母。鬼又言:“吾從汝,須軍服,吾不能步行,須坐轎。”筍卿一一許諾,遂偕往歸化。初時,肩輿頗重。翌日至白頭漈,肩輿忽輕。轎夫以告,呼不應。走人求諸其家,果儼然在也。責其失信,鬼言:“一路山神、土地處處盤詰,舉動艱難,吾思吾母,不如歸去耳。”此民國九年事,予早有所聞而未詳。十三年秋與香亭同寓省城,夜談及此。香亭言,初亦疑傳聞失實,質之其鄉人而信。筍卿並言,聞其聲不見其面部,思以火柴試之。乃曰:“汝能用火柴乎?”曰:“能。”初用一枝,旋燒黑,瞬莫能辨。曰:“可多用幾枝試之。”鬼乃取三四枝合試,火光一瞥,但見其手甚黑而已。又其時武平縣署某科長因公至其鄉,聞其事,亦不之信。夜中屋後有聲,居人曰:“鬼來碓米矣。”諦聽,則聞居人責之曰:“今日有委員在,慎勿終夕擾人也。”鬼曰:“吾碓吾米,關若何事?”某科長親為香亭言,謂此鬼真奇。

予以此鬼死後猶戀戀不忘其母,故以鬼孝子稱之。世之生而不知孝養父母者,真生不若死矣,特記之以諗世之為人子者。予又詢香亭,此鬼近尚在否?香亭曰:“此鬼不歸家久矣,聞初死之一二月,歸家日四五至,其後日一至,再後三兩日一至,最後半月一或一月一至,一年後則不復至矣。”昔人謂鬼昔陽之餘,橫死之人精靈未散,日久則陽氣漸漸消忘,觀此鬼而信然。

四十一、輕薄戒

采蘅子著《蟲鳴漫錄》,據序系茂序人,姓宋,不知何名。載道光歲大饑,江南尤甚。有佐貳奉委放賑至一家,見姑婦孀居,因謂婦曰:“爾幼年無依,何不改適?”婦曰:“吾亦欲解適,恐無人耳。爾不嫌貌醜,則嫁爾。”怒入其輿,坐不肯出。從者呵曳之,叱曰:“吾爾主母也,何敢放肆。”佐貮不獲已[1],托人緩頰,贈數十金乃罷。閱之不覺失笑,信可為輕薄者戒。憶曩年,城內某氏婦不安於室,私奔被獲,西門謝某語之曰:“爾嫌槁砧貌醜,若某者于意云何?”婦曰:“吾無此福氣。”某以為婦意屬己,百計營求,得之。甫入門而婦逃去,訟諸官。當堂揚某之醜,謂盍向尿缸一照?向者之言蓋揶揄之也。

[校注]

[1] 不獲已——原稿作“不不獲已”,前一“不”似為衍字,徑改。

四十二、墓碑塾師

昔有富家托友人請塾師者,約法四章:一宜秀才,二宜價廉,三宜少出門,四宜不嗜酒肉。友人曰條件太苛,恐難兼全,然已承命,當勉為物色。於是訪求半月,而後報命曰:“得之矣。其人固廩生;終年不出門;酒肉隨東家便,有也可,無也不索取;修金則視廩俸加倍,先送而後入塾。”富家曰:“廩俸幾何?”友曰:“三兩六錢。”富家曰[1]:“如是易耳,番餅十枚足矣。”問:“何時入塾?”友曰:“束修今日送去,先生明日即來。”富家發篋如數,取銀授其友。明日友使役舁一墓碑至,富家愕然大驚曰:“須此何為?”友曰:“是即代請之塾師也。”富家曰:“是焉能教書?”友曰:“能教書不能教書君未說及,予亦擔認君所訂四條:一宜秀才,予應以廩生,比秀才為強,君試看此非堂堂皇清邑廩生某某乎?二宜價廉,修金已兌,無庸再說。三宜少出門,予應以終年不出門,是豈會出門乎?四宜不嗜酒肉,予應以隨便,是豈會索取乎?予唯照約是踐,他非所知。”富家曰:“勿要戲弄我,可速抬之去。”友曰:“如是,乃君反約,非予不如約。修金則已用罄矣。”富家語塞,無如之何。友乃呼諸役舁去。富家好便宜,應受其友之侮。若友者,亦可謂惡作劇矣。

[校注]

[1] 曰——原稿作“者”,依文意似為“曰”之誤,徑改。

四十三、鼁𪓰

里俗呼蟾蜍為雞秋婆,考《爾雅•釋魚》:鼁𪓰,蟾蜍。《釋文》:鼁,音去,𪓰,音秋,是當作鼁𪓰,鼁讀為平,而𪓰則不誤也。

四十四、𣪊㱽

《說文》:𣪊,從上擊下也,苦角切,俗語𣪊牛。字又一曰素也,苦江切。段玉裁謂今人用腔字素,謂物之質如土壞也。㱽,下擊上也,知朕切,即俗語用金器㱽在物上,或用拳㱽人之㱽。

四十五、方音呼母

吾鄉呼母為繄毑,音如也,重呼則讀為去聲。按《廣雅》亦毑,母也,與姊分言。《玉篇》云:“姐,古文作毑,曹憲亦同,音子我、子倚二切。”章炳麟《新方言》卷三云:“毑,從也聲,似不當與姐同字。今淮西蘄州别謂母為毑,音如貤,與聲合。”云云。如章說,則如吾鄉呼母上一字為近。然吾謂當作吾鄉呼母下一字之音讀也,其音為古,故亦有曾呼母一字為毑者。上一字作“繄”,乃發語詞也,猶言“阿”耳。字亦可作猗商、頌猗,與那、與是也。鄰鄉又呼母曰“媼謂”(音如哇之上聲或去聲),案,《說文》:媼,母老稱也,讀若“奧”。又《廣雅》:媼,母也。鄰鄉呼母上一字,當即此,下一字為語辭,方音無字。

四十六、芋荷

鄉俗通呼芋之梗葉曰芋荷,單稱葉曰芋荷葉,梗曰芋荷梗。土語亦有所本,東方朔《七諫》:“拔搴玄芝兮,列樹芋荷。”蓋其語最古。

四十七、《說文•𩰲部》各字

《說文》𩰲部,古鬲字,取其整齊,隸寫作䰜,此部之字多與從食之字相通,如{︱衍鬲︱} ,即飦字;𩱍,即餬;𩱫,即餗;𩱓,即餌;䰞,即煮。鬻,《玉篇》引《說文》:音糜。小徐謂即粥之正字,大徐駁之,謂𩱟乃粥之正文。全部中俱與隸體異。𩱦,熬也。《爾雅•釋文》引作“火乾物也”,疑即今之炒字,方言作焣。𩱚,炊釜溢也,音薄木切。段氏謂俗語作鋪,吾鄉音亦然。凡釜中水無米,但沸而不𩱚,有米在中,則𩱚,去其蓋,則𩱚自止也,鄉音作鋪,固一音之轉。𩱲,內肉及菜于湯中薄出之,音以灼切。諸書多作汋瀹,吾鄉近納,與《玉篇》“煠”字音義俱近。疑《說文》𩱲內(古納切)疊韻,且與翟聲音轉亦易。鄉音若菩薩之“薩”,疑即此字也。

四十八、窅胅即凹凸

《漢書•禮樂志》:“窅窊桂華。”蘇林曰:“窅,音窅胅之窅。”按,窅胅即今坳突字,《蒼頡篇》作䆟𥥌,上音烏交切,墊下也;下音徒結切,突也。葛洪《字苑》上作凹陷也,下作凸起也。䆟𥥌,凹凸,《說文》皆不收,許蓋用窅胅矣。

四十九、杷捌

《說文》:杷,收麥器也。顏注《急就篇》:無齒為捌,有齒為杷。吾鄉無齒者呼為蕩,讀去聲。永定城東門外有盪杷街。又有一種用竹木製成,用以挑取膠類者,名撥子,依顏注則字當作捌。

五十、月色、巴掌不及北京

畊父先生言:其縣某氏曾遊北京歸,無論遇見何物,皆曰:“不及北京好。”中秋月夜,其父與友賞月,曰:“今夕月色甚佳。”其子曰:“不若北京月色好。”其父舉巴掌責其嘴,其子又曰:“不若北京巴掌好。”聞者莫不失笑。予曰:何笑焉?今日時流學洋派者何以異是?他不具論,中央衛生部竟有廢除中醫、中藥之舉,極其所至,必將廢除中飯、中酒,而學洋人吃麵包、食勃蘭地矣。

五十一、竇堅工會

梅縣團體名目最繁。十五年總理誕辰紀念,見有所謂“竇堅工會”者,不識是何團體?詢之友人,均莫能詳。或曰是油漆工會。時吾兒輝信肄業嘉應大學校,隨隊巡行,則曰:曾見别有油漆工會旗幟,是此種“竇堅工會”必非油漆工會可知。或又曰:此為油漆工中之一種,當為棺木業之類。究莫詳其取義,惜當時未向會中人一詢之,至今耿耿不忘也。

五十二、婦女協會門聯

某縣婦女協會國慶日張貼門聯云:婦女大慶,教學同歡。行者見而語予曰:“此間去年今日,予記得一聯云:布文明種,開自由花。君試思此等聯文會中自書乎?抑旁人代書,故含諷刺乎?”余啞然無以答也。因思俗尚白話文,焉用聯對?且焉知工拙?記紀元四、五年間,吾里有學生畢業法校,因賀聯幾致雀角,以聯文用追悼語也。旋知書寫者為一高小生,不知文理,聽人傳說此聯之佳,遂從報紙中轉寫而來。今日學校蔑視國粹,謬種流傳,再過一二十年,直不知伊于胡底矣。嗚乎!吾欲無言。

五十三、新樂山

王厚齋先生(應麟)《通鑒地理今釋》卷五十道山川考江南大川贛水:“《通典》:‘(贛縣)有章水、貢水合流,故曰贛[1]。’注,虔州今改為贛,東江發源於汀州新樂山,經雩都,會于章水;西江導源於大庾縣之聶都山,與貢水合。”按,齊台南《水道提綱》亦云發源汀州新樂山,而自來志乘莫能指新樂山所在。楊瀾《臨汀匯考》則謂今之篁竹嶺。

[校注]

[1] 贛——原稿脫“贛”字,據《通典》添加。

五十四、世界最小國里登斯坦

前載沙干大公國面積五百方英里,人口六萬五千,佈告出賣,以為歐州最小國也。三十六年十月十四日《大公報》載:世界最小國為里登斯坦,在瑞士與奧地利之間,面積六十五方哩,人口約萬人,民主立憲,惟外交事務委託瑞士辦理。風俗為禮義之邦。一九四六年全國出生嬰孩三十六人,私生子僅一人。財政以集郵為最大收入,貨幣托瑞士代鑄。鑒於美蘇之對立,特設國防軍七十八名。《大公報》附注:以比例尺關係,此小國無法繪入世界地圖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