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豐楼雜記 卷五 2

願豐楼雜記 卷五 2

三十、汀州畫師鄭珏

吾汀善畫者于上官周、李燦、黃慎、華嵒外,得一李森,已記於前。《聽雨軒筆記》又載:“鄭珏字雙玉,清流人,寫山水人物尤工。乾隆丙戌之冬,遇之廣州李念德寓所,曾寫‘劍門風雨’長幅贈予。滿紙雲氣彌漫,棧道或斷或續於山崖樹杪間,道中騾馬絡繹,肩挑背負行李雜物者,凡若干人;騎者氈笠褶衣,步者箬篷草履,亦有張傘赤足彳亍而行者;山頂一關極雄偉,人馬悉由此入。意態若生,洵名筆也。”或疑其人物皆作上嶺行,無由山頂而下者,未免執一。予以為棧道驛路逼仄,不能肩摩而過,行旅例於一日去一日來也。鄭畫可謂有典有則者矣!又為沈益川夫子寫小照,不但形容酷肖,且神氣逼真。蓋閩俗尚畫,而汀州尤多名家,如上官周祖孫及黃慎、李燦諸人,皆其最著者。鄭為上官氏之宅相,得其真傳,筆墨精妙,迥[1]非時輩所可比也。按,上官周之孫不知何名,所著《竹莊集》予亦未見。予在潮汀購得山水堂幅,繭紙所寫,款署上官惠,當即其人。筆墨蒼老,脫盡煙火氣。《潮州府志》八景圖亦惠所繪。又黃慎為上官周之門人,他書未詳,亦見《聽雨軒筆記》云:“慎少學畫于同郡上官周,人物、花鳥、山水、樓臺盡得其妙。一日,熟視其師所作,歎曰:‘吾師絕技難以爭名,志士當以自立成名,豈肯居人後哉!’凝思至廢寢食者累月。偶見懷素草書真跡,揣摩久之。行於市,忽𢥠然有悟,急借市肆市紙筆,作畫竟,拍案笑曰:‘吾得之矣!’一市皆驚。其畫初見如草稿,寥寥數筆,形模難辨。及離紙丈餘視之,則精神骨力出焉。上官周稱之曰:‘吾門有黃生,猶右軍之後有魯公也。’遊歷四方,所至推重,居廣陵最久。與鄭板橋為莫交,黃以畫,鄭以書,道雖不同,而神理之奇僻蓋相似也。赴友人飲,見其鄰腐肆之女而悅之,無資不能致,乃畫一仙女,張之裝裱之肆,鹽商以重價購之,不可,問所欲,以實告,商乃買女易之。至羊城,為人畫一鐵拐李仙,呂宋國人見而歎曰:‘若得增一蝙蝠於上,則更妙矣!’黃曰:‘是不難,然非薔薇露及枷楠香作潤筆不可。’呂宋人欣然如命,乃别成一幅與之,其見重及外國如此。性嗜酒,具良醞款之,酒酣捉筆,揮灑迅疾如雷,畫不擇紙,惟丹碧必手調。其畫以人物為最,山水、花卉亦奇。古詩仿金元,書法縱橫酷似其畫。自評其畫,凡三等:最得意者題一詩於上,次則識以歲月,再次祇署廮瓢二字。”

按,廮瓢山人有《蛟湖詩集》,民國六年省議會同事甯化雷肖籛(壽彭)為集資重印,屬予作序。山人為甯化諸生,雷翠庭副憲(鋐)序稱:“山人以畫養母,固孝子也。”其小詩則于晚唐及宋人為近。

[校注]

[1] 迥——原稿作“迴”,依文意似為“迥”之誤,徑改。

三十一、丘[1]素堂先生軼事

家素堂先生名振芳,侯官人。乾隆間因科場事發覺,避罪來杭,絳帳所及,文風丕振。相傳先生有兄名鵬飛,隸武學。其時文武通考,某歲秋闈,母夫人誡之曰:“汝不憂不成名,場中倘遇汝兄,當為捉刀,俾得一舉,吾願慰矣。”入場竟同坐一字型大小,代撰以進。揭曉褒然居首,士論大嘩,謂武夫作解也。科場舞弊,責在監臨。巡撫某公召試之,先生預撰一文,授兄熟誦。及試,題果暗合。蓋所擬乃眾惡之必察焉,其兄默鈔以進。巡撫大加擊賞,謂有此槃槃大才,雖武夫何傷?無如學問真假能欺他人,斷不能逃鄉人之耳目。因此益激公憤,巡撫已不便再試,而眾口沸騰又無法弭止,乃設筵相召。先生曰:“僥倖之事可一,不可再,萬一敗露,不特兄名不能全,即弟亦無所逃罪。為今之計,唯有一死可以兩全。”其兄武夫,方洋洋自得,不以介意。既入席,巡撫舉扇面所書使之誦,其兄不能句讀,遂獲罪並逮捕,先生乃亡命外出。此事不見前人記載,故老流傳,亦未詳何科也。相傳先生不特識文,且善風鑒,見人文字,即能定其終身。白砂袁進士宜峰為諸生,從先生游,見其文即决其必登甲榜。塘廈鄒吉瑭兄弟鄉舉,亦先生門下士也。中都族人有號五虎將者,自命不凡,視科名如囊中物。時族中有名覲宸者,方在童齡。先生謂五虎將曰:“汝輩雅自負,然恐覲宸補褂穿爛,汝輩始獲舉耳。”覲宸翁果未冠登榜,而五虎將中之登科者,亦皤然老矣。

季祖幡然先生言:吾里許先生漸磐為先生再傳弟子,先生晚年事解回籍,許先生赴秋試,寓吾族石井巷試館。場後,先生索闈藝,呼為老許子。許先生出場中文,自負必雋,先生曰:“今科無望中矣。”許先生雖不言,心滋不服,謂先生老眊也。是科果落孫山。再試至省,先生尚健在。場後復至寓索文,許先生靳不與,答以未錄底稿。先生曰:“汝殆以前科掃汝興,於心不悅,特飾詞耳。今科不必觀汝文,察汝氣色,當必中也。”是科果中式。故老道先生軼事,往往近於神術,不能備記。聞先生初至中都,以族大人眾,無課文之會,手訂章程,擬募金為後生會文獎進之資,躬詣某富翁家,請為提倡。某性慳,陡失所望,先生憤甚,歸館息偃在床,謂其人將永絕書香也。聞其後果驗。時覲宸翁尚幼,覩先生情狀並詈罵語,歸告其祖母。祖母曰:“汝試問先生,須若干金始可題名?無錢可否助田?”覲宸翁以告,先生躍然起曰:“有是哉!急公好義乃得諸婦人,吾方謂此鄉人不足以語,今婦人尚知大義,是此鄉文風未衰也。”遂向合族勸募,卒以告成。所謂文瀾家課者是也。先生選有《摺水文瀾》,皆族人士會文之作,已刻傳世。

[校注]

[1] 丘——原稿作“上”,依文内第一句似為“丘”之誤,徑改。

三十二、得失徒勞

古人有言:得鹿豈便為真,失馬安知非福。蓋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人生功名富貴皆有定數,不可求,亦不必求;且有時求而不得,而不求而得者,又何必多此一求乎?阮葵生《茶餘客話》所載有二事,足資以醒世者,類記於此。

卷二載:康熙庚午,江南鄉試同考廖騰逵得劉捷卷首薦,時元卷既定,主司欲置第二,廖不可。曰:“留來科作元。”揭曉,元即捷兄輝祖也。後數年廖典江南試,以書屬輝祖授捷,輝祖星夜馳歸,道病,書不得達。廖遍求捷卷不得,太息累日。及揭曉,捷褒然舉首。觀此,則元卷自定,營求奚為乎?

又卷六載:乾隆辛未冬,山東道禦史缺出,王檢討世任名居首,夕夢其父曰:“汝得禦史矣,明年禍甚烈,恐身首不全,奈何?”世任夢中請曰:“願不得此官。”父曰:“名籍既定,無能改。然有一線可冀,姑為汝謀之。”三日後忽副福建典試,及吏部以禦史請,王名扣除,遂補[1]蔡時田。次年秋,蔡以科場監試伏法,而王無恙。豈非默默之中有數定邪?然其父所謂“有一線可冀,姑為汝謀”者豈亦有效邪?以是知人生得失固無用其憂懼矣。

[校注]

[1] 補——原稿作“捕”,依下文似為“補”之誤,徑改。

三十三、弄巧反拙

相傳某甲營紙業于吳城,所辦紙貨尚在途中某棧。一夕見有衣緋袍者點算紙貨,甲意為火神,疑此地將遭回祿。晨起,催棧主將自己積貨,全數發往吳城,不妨增加運費。乃甫抵吳城,棧中不戒於火,盡成灰燼。巧者拙之奴,不知火神正催付一炬也。昔有甲乙二人守夜,甲黠而乙直,及至前線,甲見對岸隱隱火光,令乙向前,而己躲在後,炮聲起處,乙驚而距躍,彈從乙胯下穿過,中甲左股。是所謂弄巧反拙矣!即小可以喻大,雖工心計,亦奚以為?

三十四、李香山令軼事

官田橋下,濱溪大廈兩區,皆乾隆時香山知縣李玉光大令所建,一為居室,一為書堂。俗傳書堂圖式乃仿香山縣衙者也。大令名輯瑞,乾隆丁卯舉於鄉。據北平汀館舊志,某年以鹽大使分發廣東,不知何時過班知縣,需次多年,不得一缺。適制軍李某為大令同姓舊好,蒞任日,大令先期逆於途,備述苦况。制軍曰:“速回省,勿久留。”及布司往接制軍,一見即問曰:“某有本家李輯瑞,近來官聲如何?”布司愕然,莫知所答,但唯唯而已。布司先返,一路揣度此人必為制軍胏腑,否則何關切若是。甫返署立詢門者,門者曰不知。調查門籍,朔望參謁亦無其名。再查,惟元旦一至,歷年皆然。令門者按籍而求,得之星命館中,父子相依,狼狽不堪言狀。門者復命,布司令署香山縣,星夜赴任。門者速之,大令以一切未籌備對,門者曰:“是毋庸,藩憲已一一備辦矣。”既抵任,感制軍恩,砥礪廉隅,力圖報稱。值新年上省賀歲公見之際,制軍垂詢近狀。大令言:“頗對得大人住。”制軍哂之。夜間召之入,謂之曰:“君言對得某住,豈尚思做清官、入循吏傳乎?知君聽鼓,此間苦况備嘗久矣。時機不再,好自為之。”大令返署,悉反前之所為。不數月,因公上省,再謁制軍,制軍曰:“歸田當有資籍矣!予不久將離任,予去,君必不能留。君先上牘辭職可也。”相傳大令回籍後,置田穀七千餘擔,子孫呱呱墜地即有丁口穀。前清捐例大開,復有餘貲谷,黃口乳臭無不納粟入監者,迄今百七八十年,其田尚未賣完云。諺云:“朝裏無人莫望官。”又云:“人人罵做官,做官一班班。”蓋官之貪婪非生成也,固有迫之使然者,且有教之使然者,流俗無知,豔羨做官之利,多舉大令之事以相歆慕。於是群以做官為發財之器,一人做官而官親、官眷蠅營蟻附,本人即不受賕,而無數親族故舊且從而敗之。况捐納有費、運動有費、候補有費,債臺高築,告貸無門,天下又安得有好官乎?大令之事,流俗所傳未必盡實,然亦足見清代官場之腐敗。以乾隆盛世尚且如斯,矧在季世。今更不循資格,白日可以升天,冶廝養走卒、盜賊牙儈為一爐,大庭廣眾之中公言運動,雖日言澄清吏[1]治,豈可得哉?豈可得哉!

[校注]

[1] 吏——原稿作“史”,依文意似為“吏”之誤,徑改。

三十五、三魚堂

陸稼書先生集名《三魚堂》,予初疑取楊震鸛雀銜[1]三鱣魚於庭前之義,及閱《茶餘客話》,乃知名固有由也。先生曾祖溥為豐城縣丞,嘗督運。夜過採石,舟漏,跪祝曰:“舟中一錢非法,願葬魚腹。”漏忽止。旦視之,則水荇裹三魚塞其罅,人稱為盛德之佑。溥子東遷,居泖上築堂,因名三魚云。

[校注]

[1] 銜——原稿作“街”,依文意似為“銜”之誤,徑改。

三十六、劉石庵用紫毫

諸城劉大同先生,石庵相國之裔,曾景印文清公家書墨蹟二巨冊,贈予一部,故十一年予贈君詩結句云:“萬金真有家書抵,與[1]誦先芬眼福賒。”即指此也。公言家有公自書日記簿,查平生所買筆皆紫毫,未曾買過羊毫。觀公書,一似全用羊毫,或有謂用雞毫筆者,而乃出於紫毫所書,亦異事矣。近人景印某氏所藏《泰山石峪金剛經》,有文清手跋,自言得力於此碑。審公用筆,信不誣也。《茶餘客話》載:“近日劉石庵(墉)自太原守罷歸,居相國邸第,破新筆,自揀精毫,重加縛束,不付之工人,揮灑和軟,有得心應手之妙。”據此,則文清能自製筆,大同所謂專用紫毫者,恐未必焉。又此法本之趙松雪,見李寔君《紫桃軒雜綴》。言松雪遇筆有宛轉如意者輒剖之,取其精毫别貯之。萃三管之精,令工總縛一管,則真草巨細無不可,項子京嘗欲仿之云。可見古人能書,必加抉擇。昔人有言:非精墨佳筆,未嘗輒書。孔子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苟劣紙惡筆,而欲得好字,難矣!往年曾乞家天羽學士(仰飛)寫《金剛經》全文,言需高麗毛髮紙、北京賀蓮青筆、康熙朝所制墨。時族侄鳳唐肄業朝陽大學,托為代購。覆書云:“康熙朝墨,市上難得,僅求得乾隆朝制者。”天羽適有友送之,逾年乃書就。天羽自言“文不如詩,詩不如字”,蓋作字最講求筆墨,戎馬倥傯中,每日晨起尚不廢字課云。

[校注]

[1] 與——原稿作{與[与→水]} ,疑為“與”字之别寫。

三十七、剖脅生

小孩問其母何處所生,婦人不便斥言,則云:“脅下所生。”此語最古,不特老子剖脅而生己[1]也。《世本》載:陸終娶于鬼方氏之妹,謂之女隤,是生六子。三年啟其左脅,三人出焉,破其右脅,三人出焉。其四曰求[2]言,是為鄶人。鄶人者,鄭是也。見《水經注》卷二十二《洧[3]水》篇:“洧水又[4]東南徑鄶城南”所引。

[校注]

[1] 己——原稿作“巳”,依文意似為“己”之誤,徑改。

[2] 求——原稿作“萊”,為“求”之誤,據《水經注•卷二十二》改。

[3] 洧——原稿作“汝”,為“洧”之誤,據《水經注•卷二十二》改。

[4] 又——原稿作“有”,為“又”之誤,據《水經注•卷二十二》改。

三十八、僵屍

《水經注》:洛水北徑偃師城東,東北歷鄩中,水南謂之南鄩,徑訾城,鄩水注之。水出北山鄩溪,其水南流,世謂之溫泉水[1],側有僵人穴,穴中有僵屍。戴延之《西征記》即載有此屍。酈道元以“物無不化之理,魄無不遷之道,而此屍無神識,事同[2]木偶之狀,喻其推移,未若正形之速[3]遷矣”,酈氏此說,與予前記郭氏所見永福老人之論相合。生者且與草木同科,生不若死,况僵屍乎?孔子有言:“葬不若速朽之為愈。”酈本此意。惟屍僵歷久不化,抑亦奇矣。足見天地間事無奇不有,固不得以常理拘也。又《渭水篇》:瓦亭水又西南流,亦有一僵人峽。路側巌上有死人,僵屍巒穴,故岫壑取名焉。釋鞍[4]就穴,直上可百餘仞,石路逶迤,劣通單步。僵屍倚窟,枯骨尚存,惟無膚發而已。訪其川居之士,云其鄉父老作兒童時,已聞其長舊傳此,當是數百年骸矣。是予前記彩軒宗人所言麒麟山之事,當可信也。

[校注]

[1] 溫泉水——原稿作“鄩溪”,似為“溫泉水”之誤,據《水經注•卷十五》改。

[2] 事同——原稿作“同”,脫“事”字,據《水經注•卷十五》改。

[3] 速——原稿作“徑”,似為“速”之誤,據《水經注•卷十五》改。

[4] 鞍——原稿作“案”,似為“鞍”之誤,據《水經注•卷十七(渭水 上)》改。

三十九、歌哭崩城

“悲莫悲兮生别離,樂莫樂兮新相知。”此《楚辭•九歌•少司命》中語也,《水經注》倒其詞云。《琴操》載:杞梁殖死,其妻援琴歌此,哀感皇天,城為之墮。《水經注[1]》:(沭水)又東南[2]過莒縣東。注引《列女傳》:齊人杞梁殖襲莒,戰死。其妻乃哭于城下,七日而城崩。《琴操》云作歌,《列女傳》云哭七日,所載不同,而城崩則一。以《孟子》“華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變國俗”言之,則《列女傳》所載為得其寔。以一匹婦人之歌哭,精神所感,城為之崩,信不可以常理論矣!《尸子》曰:“莒君好鬼巫而國亡。”即此莒也,亦載注中。

[校注]

[1] 水經注——原稿作“水經”,依上文脫“注”字,徑改。

[2] 東南:原稿作“東”,似脫“南”字,據《水經注•卷二十六(沭水)》改。

四十、兒啼腹中

漢哀帝建平四年,方輿[1]縣女子田無嗇生子。先未生二月,兒啼腹中,及生不舉,葬之陌上。三日,人過聞啼聲,母掘之養。此事尤奇。《生民》之詩所稱“牛羊腓字”、“鳥覆翼”者,固不謂無其事矣。見《水經注[2]•泗水》“又南過方輿[1]縣東”注所引。

[校注]

[1] 輿——原稿作“與”,似為“輿”之誤,據《水經注•卷二十五(泗水)》改。

[2] 水經注——原稿作“水經”,脫“注”字,徑改。

四十一、石獅城門流血

前記永定縣城門外石獅流血事,古有極相類者。《水經注•沔水》篇引《神異傳》:“由卷[1]縣,秦時長水縣也。始皇時,有童謠曰:‘城門當有血,城陷沒為湖。’有老嫗聞之憂懼,旦往窺城門,門侍欲縛之,嫗言其故。嫗去後,門侍殺[2]犬,以血塗門。嫗又往,見血,走去不敢顧。忽有大水長,欲沒縣。主簿令幹入白令,令見幹曰:‘何忽作魚?’幹曰:‘明府亦作魚。’遂乃淪陷為穀矣。因目長水城。”

天地間事無奇不有,以理言,則石獅也,城門也,何能出血?人雖以為戲,而不知默默中自有使之然也。假手於人而為之,即謂石獅城真能出血,亦無不可。

[校注]

[1] 卷——原稿作“拳”,似為“卷”之誤,據《水經注•卷二十九(沔水 下)》改。

[2] 殺——《水經注•卷二十九(沔水 下)》作“煞”。

四十二、豢虎耕田

說部載有《黔人豢虎耕田》一則,驟閱之以為希奇,其實人為萬物之靈,虎雖暴,自有術以馴擾之也。初時多設陷阱,誘以餌,使陷落。既得虎,縛其足而柙之,按時投以穀食,雜以肉類。日久力疲,乃以鐵錘敲去其牙,復剪去其爪,使平貼如牛蹄,乃緩其縛,而柙如故。仍按時給以食,久則故弛而縱之。虎爪既去,不得食則返。初不與食,虎搖尾乞憐,乃以索系其頸,仍以穀食食之,唯無所定。錫虎以名,每食輒指置食方向,呼而與之,久則解人意。呼名,就方向而食,輒能領會,前後左右唯命。於是架之以犁,使習耕。初猶須督率,繼則坐而叱使之,無不如命。力強于牛,而無牛之惰。雜牛羊中亦耦,俱無猜。足見凡物無不可馴習。至暴戾者莫若虎,尚能馴之使耕,而人為萬物之靈,乃有冥頑桀驁不可化者,抑又何也?

四十三、客途急智

姊夫林燮卿茂才之父某翁,營淡巴菰業,商於南昌。某年還里,以竹篢裝載煙刀頭數十面。蓋刨煙之刀經磨用而銳減,不適於用,將載歸改造也。舟子以行李甚重,疑為銀元,從而生心。贛自太平軍亂後,沿江十里設置炮船。一日日未晡,抵某處,蘆葦叢生,距炮臺上下相隔四五里,舟止而不行。翁以此非泊舟之地,催舟行。舟子不肯前,然固無如何也。乃曰:“予將澡身。”舟子曰:“可。”既浴,佯為忘携衣服狀,屬舟子取之,舟子避嫌不往取。翁曰:“乘汝船即為一家人,何避嫌為?予衣服在竹篢內,可將鎖匙啟鑰取出也。”舟子如言啟之,無有。屬再啟一篢,復無有,竹篢既遍。乃曰:“在床上席下,予真無記性矣。”事畢,舟子乃曰:“此地荒僻,恐有歹人。夕陽未下,不若抵前面有炮船處宿也。”翁固老於作客,知舟子生心,使翻箱倒篋,見了無長物,故得無恙,不則危矣。此類事甚多,善機變者如出一轍。《嘯虹筆記》載:蘭陽處士丘琥,商游吳中,嘗舟過丹陽。一人來附舟,直入寢所。琥識其狀,盜也。佯落簪舟底,盡出衣篋鋪設求之。又自解其衣,以示無物,夜則醉卧其側。明日,其人去。未幾,殺人於丹陽城,被捕。語人曰:“吾前幾誤殺丘公也。”又休甯邵大維索逋江右,附孤舟,雨夜泊鄱湖僻處,四無人煙,舟子貌甚不良,邵懼,亦用此術。佯以失物,呼舟子秉燭盡檢箱篋,遂得無恙。所記二事恰相類,倉卒之間,全恃急智,此客遊者所不可不知也。

四十四、紙花邊害命

光緒中,回龍出一盜殺案。其人在杭城買紙花邊數百,藏之行囊。中途遇雨潤濕,紙爛鬆散。宿回龍逆旅,取出換紙包裹,隔壁窺見,認為真銀圓也。侵曉,其人行未及里許,被殺于路。盜未緝獲,客亦未知何許人。古人云:“慢藏誨盜。”而此則認假為真,亦由不自檢點故耳。又永定陳鋤園拔貢(國經)自南洋歸里,携有金時計數件,其弟索之,拔貢不與,妻為代索,亦不與,曰:“吾非靳此物,良以商業中人不宜擺架子。恐與之,反以累弟也。”妻曰:“君所言固是,但弟婦將謂君吝不與也。”拔貢不得已檢一枚畀之。其弟商于南昌,一日乘舟渡某處,渡夫見金表燦爛,疑為富商,竟推之江中。發篋一無所有。使非此表,則不致害命。其兄之識遠矣,乃竟為婦人之見所誤也。噫!

四十五、誅斬九族

相傳吾杭鄧介槎太史自一麾出守後,年終必寄銀元返家,分贈族中貧而無告者,以為度歲之資。某甲者,太史之祖父行,老而鰥獨,所贈銀獨多。或謂之曰:“太史歲必寄銀與汝,良為難得。”某甲曰:“汝謂此戔戔者,予不應受乎?他日誅斬九族,予將以頸血換之也。”聞者莫不笑其妄。予曰:何妄之有?某甲此語誠有道之言,知此乃知一本之親,非同路人。吾見顯宦之家,族人未受其益,先受其累者夥矣。世之富貴漠視其宗族故舊者,聞某甲語,能不悚然!

四十六、鄧公甯國去思

介槎先生名瀛,庶起士散館一等第一,授編修,補禦史。《請就地焚燬鴉片疏》最傳誦人口。旋由給諫出守甯國。復書院,訂學規,革漕弊,禁停葬,振災荒,種種善政深得民心。俗健訟,往往捏詞架害善良,名曰搭台,先生嚴懲之,時有“鄧拆臺”之稱。在任十餘年,值太平軍興,沿江進擾,郡當其沖。居民震驚,無兵無餉,督撫不能兼顧。先生于咸豐三年辦團守城,及升皖南道,支持七載。浙省以寧為藩蔽,派兵協守,餉由浙解,特設糧台於郡城。委員許烺與先生意見不合,因先生奏停協餉,讒于浙撫胡興仁,謂愛皖不愛浙,請將寧郡厘卡改歸糧台接收。先生奏請甯郡出納各款,援照徽州章程,均由浙江糧台委員經理,以一事權。

疏中並言:“糧台為軍營根本,徽台、浙員從不擅離郡城,故軍心較固,民心亦定。許烺以湖南候補從九來管糧台,未及四年,以管理出力得保,驟升至浙江花翎道員。受恩深重,應如何感激圖報,乃不以浙事為重。每遇寧防告警,浙撫臣與司道等顧慮鄰封,籌兵籌餉,咸寢食之不遑;而許烺置身事外,若罔聞知,甚且藉詞請餉,赴浙回籍。在台供職之日,歲不及半。去冬賊竄灣,黃提鎮殉難,許烺徜徉蘇浙。一時潰卒,萬人徒手奔回,賊尾其後,饑寒交加,無所倚賴。軍情洶洶,臣與諸將弁幾至束手,勉率府縣籌催卡厘捐輸,借給餉銀,散放食米,添補軍裝,趕築營壘,始得收集用命,嬰城固守。直至鄭魁士援師大集,人心安定,許烺方揚揚回台。此後設再有警,臣倉卒無可復籌。若許烺仍委而去之,大局必致决裂。相應請旨敕下江督浙撫,飭令許烺專駐甯城,毋再遠離,俾軍中有恃無恐。”乃浙撫興仁庇烺,清廷竟交部分别議處,而先生遂因之降調去。百姓扶老携幼,攀輿泣留,至不能行,當時清廷之不分皂白可見。

先生尚有《上浙撫胡恕堂中丞書》,其中委曲苦衷,迄今讀之,猶令人泣下,而當時竟不見諒,何也?書云:“上年許道面言,雙橋糧台難於四安。四安尚有卡厘,雙橋無可通融。初不知其所謂通融者何在?當即屬其接辦皖卡,再三謙讓,某又未敢稟請歸浙,致罹推委之咎。今許道言某於憲台,謂不能稽察委會。又曰:遇事因人,心存玩泄。又曰:改歸糧台,當有起色。厘卡散遠,稽察誠難,必周抽收事宜,責成員董。因人既無可辭,玩泄亦難自解。經收以來,雖漸加增,然度支仍極支絀,謂之無起色也亦宜。許道既必能起色,某所禱祝以求。第使隨時以片語相商,立當交辦。如其商而不允,然後稟請憲台下尺一之征,豈敢不遵?初不解其始終絕不相謀,而嘵嘵然日瀆聰聽之何意也?”又云:“皖僅浙之門戶,浙乃皖之根本,受恩已深,但使有益於浙,雖墮體摩踵亦所不惜,他復何所計較?然同舟遇風,休戚共之,苟其有害於皖,亦即有害於浙。某不能就地饋軍,致憲台為鄰屬,百計焦勞,自問無可逃罪。至於處顛危困敝之中,殫血誠、竭地力、斂民怨,以求利於浙師而保皖境,區區之意,神人鑒之矣。今許道謂甯局支應無與於浙,而甯局支應一文,浙餉即省一文,則不計也!謂米石承辦無補於餉,而每勇得米若干,即每月省餉若干,又不問也!謂其請停協餉為愛皖而不愛浙,然未定協餉之前,亦嘗竭皖民之力解濟十餘萬兩,已奉停緩之後,又仍力籌其半以濟軍食,又皆不言也!於所入,則任意鋪張;於所出,則一概抹殺,一似非損皖不足益浙,而不顧誤皖之將以誤浙,其與憲台痌瘝一體之心亦相左矣!”

書長不備錄,然即此而賢佞自分也。

四十七、轎夫拾遺不受

銀錢一項最易試人之心術,古人所以有“財上分明大丈夫”之語。《曲禮》云:臨財毋苟得。此不在其人之讀書與否,往往傭工苦力有反出讀書明理輩之上者。吾見鄰鄉廖某扛轎為生,軀幹短小,骨瘦如柴,人以其行次第三,呼“三斤雞”,而扛轎則健步如飛,壯夫不及。貧而嗜賭錢,到手輒盡,一日供一日之用。顧性耿介,出入人家不私取人分文,故人皆信任之。無錢借貸,人亦樂予之錢。某歲臘底墟期市散後,在溫某墟攤桌拖箱內拾得洋銀伍拾圓,以恒情論,廖已一貧如洗,當謂出於天賜。廖乃詣溫,言曰:“今日須向汝借銀一二十元使用。”溫曰:“予安有閒錢借汝?”廖戲語之曰:“今日有無都要借。”溫作色曰:“豈有此理!我即有錢,肯借與否其權在我,何况無錢。”廖更微笑曰:“你果無錢乎?”溫忽憶及攤桌,乃語之曰:“我有洋銀五十元放在墟攤拖箱內,忘記檢回,可速為我覓取。”廖曰:“今覓取遲矣。”溫著急,屬令速去。廖乃從袖中取出交還,言:“我早為汝拾回矣。”溫即以洋銀廿元謝之。廖曰:“我要汝銀,不送回矣,何謝之有。”溫曰:“汝真難得。今與汝約,使異日汝先我而死者,衣衾棺材之費我任之。”其後數年廖死,聞溫為措喪費近二十元云。予嘗以此事問廖,廖云:“錢財有命。命該有,不應窮困至此。命該無,此區區洋銀五十元,能供幾時使用?莫謂今老將死,記三十年前做後生時,予即不要此錢。上年在杭城為陳璧如封翁挑行李返家,封翁騎馬在前,予在後。燈火岃茶亭食茶後,行至大路背,翁[1]馬上忽落下銀元一封,約三十元,封翁不知也,予拾之。至廬豐午餐,封翁檢行囊始覺遺失,屬予返覓。予謂:‘空行何益?’封翁曰:‘為我勉強一行。’予乃將所拾交還。少年尚不欲此物,况今日乎?”予聞其言,乃歎:貧苦若此而臨財分明,寧非難得而可敬哉!

予又聞别一鄰鄉廖某,衣冠中人,家中賣煙葉與吳某,令其子往取毫洋五元。吳殊可惡,明明櫃中有毫洋,而言止有銅元。其子以已無毫洋,祗得銅元亦可。商人使用銅元毫洋,俱預為計算包裹,銅元以值毫洋五角為一封,雙角毫洋則以五十枚為一封,值毫洋十元,以省臨時計算,其長短大小略相似。吳取十封付廖。去後方知誤以毫洋為銅元,思向廖索回,又不便啟齒。乃使人語廖云:“適有人要換銅仙,剛才所付請交還,轉換毫洋與汝。”廖曰:“已入市用去矣。”吳空懊喪而還,固無可如何也。奸商可惡,此事殊快人意。但平心而論,平時交好往來,只宜告以嗣後不應刁難人家,並戒以銀錢出入宜謹慎,方為合理。乃吳某不遇轎夫,而遇衣冠中人,致遭損失哉。

[校注]

[1] 翁——原稿作“翁翁”,似其一“翁”為衍字。

四十八、青蟾神

浙江《新城志》云:“輔德侯周雄酷愛蟾,所持扇繪蟾於上。及歿為神,嘗捍寇患,至今廟中供案上,亦恒有青蟾示現云。”此又一潮州青龍爺之類矣。

四十九、百家姓

坊間所印《百家姓》,據《錢塘外紀》證為兩浙錢氏有國時小民所著。因其首句云:“趙錢孫李”,蓋錢氏奉正朔,趙氏乃國姓,所以錢次之,孫乃忠懿王之正妃,又其次則江南李氏。次句云:“周吳鄭王”,皆武肅而下後妃,按所考證甚確。此說亦見《玉照新志》,全然相符。予家有明人所編《百家姓》,起句云:“朱王萬壽,明時吉昌。”何人所撰,則已忘之矣。又别有“朱奉天運”為起句者,予未之見。

五十、千字文

《梁書》:蕭子范為南平王戶曹參軍中郎,王使制《千字文》,其詞甚美,王因命記室蔡連注釋之,此非今世俗通行之《千字文》也。世俗通行《千字文》,首云:“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據唐智永禪師臨《正草千字文》題:梁散騎常侍周興嗣撰。《唐書•藝文志》蕭、周《千字文》一卷並收,惟周加“次韻”二字於上耳。《尚書考寔》云:梁武帝于鍾、王書中拓千字,召興嗣韻之,一日綴成,鬢髮盡白。然《梁書》、《南史》皆以為王羲之書。案《鬱岡齋帖》題曰:“魏太守鍾繇千字文,右軍將軍王羲之奉敕書。”起四句云:“二儀日月,雲霧嚴霜。夫貞婦潔,君明臣良。”結二句與周氏同,是此書原有二本云云。然《梁書》又有蕭氏所撰之《千字文》,是不止二本矣。但觀唐《藝文志》所收,鍾撰固失佚也。

五十一、三字經

學制未改之先,兒童破蒙,村夫子皆授以《三字經》。起首便云:“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說理太深,以此教授童蒙,如何瞭解?此書不知何人所撰?世俗相傳出自宋王應麟。案,應麟字伯厚,仕宋官至禮部尚書,世稱厚齋先生。《訂訛類編》云:“應麟《困學紀聞》尊蜀抑魏,不當於此書又云‘蜀魏吳,爭漢鼎’。”《廣東新語》云:“宋末區適子撰《三字經》。”適子,廣東順德人,字正叔,入元抗節不仕。而清邵晉涵詩自注云:“《三字經》,南海黎貞所撰。”或原本為區所撰,而元明清以下為黎所增歟?清閩縣陳念祖别有《醫學三字經》,蓋此書便於醫學入門也。

五十二、千家詩

村塾所誦《千家詩》,上卷為七絕,下卷為七律,以四時分類,不知何人所編。宋劉後村有《分門纂類唐宋千家詩選》,所錄皆近體。塾本多自後村選中錄出,詩僅數十首,而仍以千家為名,殆存後村之舊也。下卷有明祖《送楊文廣征南》之作,當為明人所編矣。

五十三、上大人

兒童破蒙,塾師使之習字,初用填紅法。塾師先用朱書底本,使兒童依字畫以墨填之。所書之字取其橫畫簡省,多用“上大人、孔乙己”等語,凡二十五字,流傳最古。據《藏一話腴》,則宋代已然。書為宋陳鬱所撰,其中所載與舊時鄉塾所書不易一字,惟改“丘”為“孔”,因清雍正朝避先師諱,故塾師以先師姓代其名。此外,則“爾”書作“爾”,“禮”書作“禮”,皆用俗體省筆耳。茲特錄出以見流傳之古,而且含妙理也。《藏一話腴》云:“孩提之童入學,使之徐就規矩,亦必有方。書學用‘上大人,丘乙己;化三千,七十士;爾小生,八九子;佳作人,可知禮也。’殊有妙理。予解之曰:‘大人’者,聖人之通稱也。在上有大人孔子是也,‘丘’是孔子之名,以一己教化三千徒弟,其中有七十二賢士,但言七十者,舉成數也。‘爾’是小,小學生,八歲九歲的兒子,古人八歲始入小學也;‘佳’者好也,‘作’者為也,當好為仁者之人;‘可’者肯也,又當肯如此知禮節,不知禮無以立也。若能為人知禮,便做孔子也。二十五字,而爾字居其中,上截是孔子之聖,下截是小兒學做孔子。其字畫從省者,欲易於書寫;其語言協韻者,欲順口好讀。己、士、子、禮是音韻相協,‘也’字乃助語,以結上文耳。言雖不文,欲使小兒易通曉也。”

愚案,陳氏解釋淺白,惟下截解釋,鄙見略殊。‘八九子’者,八九人耳,不必加入歲字;仁者,人也,好好為人,則可知禮矣,似更直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