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庚子下，七十首）
一、汀江舟中作
船篷低恰四五尺，终日折腰嫌太窄。兀兀埋头舱上坐，但觉转旋多不适。一滩未了复一滩，行船更比行路难。前行待到无滩处，舟横水浅沙漫漫。不用篙撑用肩送，爬沙势若等凿空。轻舟不动赤乌行，熏蒸人在酰鸡瓮。且将一卷忘炎歊，遍阅兴亡叹闰朝（时适看《新五代史》）。尚论千秋深感慨，炎威赫赫舟摇摇。
二、谒郡守张叙墀太尊（星炳），归呈二律
汀南三百路悠长，僻处时闻政绩扬。牛剑才高龚渤海，鸡毫书揜米襄阳。官箴自励烦能耐（公所居官廨自署曰“耐烦斋”），家法相传忍不忘。四境生灵群待治，喜看膏雨沛甘棠。
一叶扁舟起壮游，瞻韩何幸拜荆州。当年玉尺量才慎，此日金沙布泽周。异议沸腾慿镇定，时艰感慨费筹谋。曲江风度今重见，长愿和平福履优。
三、八月十四病中作
卧床无奈太烦忧，辗转终宵似滚球。举目无亲嗟远别，当头有月易中秋。百忧交集天何醉？一病多因药误投。北极钟声天一鼓，分明报晓又传筹。
四、十五作
纷纷月饼馈相知，又见中秋到眼时。佳节屡从途左过，故乡况在病中思。十分月色开樽懒，千里游怀着屐迟。自觉休文生瘦甚，腰围减去太清羸。
五、过万峯亭
一径人家入杳冥，肩舆才过万峰亭。看山都是孙曾辈，尽向帘前乱叠青。
陡然崛起两三峰，山亦如人亦亢宗。正是眼前佳子弟，令人相对豁心胸。
六、隘岭
路曲直如壁，山高上有亭。要冲防寇盗，险阻阨虔汀。
七、赣闗夜泊
小泊虔城夜，江声涨乍腾。水流章贡合，舟楫往来增。客话三更雨，星摇两岸灯。明朝顺风去，帆影挂层层。
八、舟中夜坐
几度中秋客里看，江深愈觉月光寒。离家已过一千里，顺水浑忘十八滩。病后学医书有味，闲中看奕子难安。从今领略烟波趣，静坐全无俗虑攒。
九、牵船曲
江中一阵北风起，下水舟愁上水喜。平生苦说上水难，此时上水易如此。易如此，风利水，顷刻帆行数十里。相形只有下水难，下水之难难于上高滩。有桨亦徒打，有帆不可悬。辛勤学得上滩法，徒步且用长绳牵。
十、滕王阁
寻常一阁傍江湄，名擅西江第一奇。帝子原因才子着，今人多被古人欺。登临何处无霞鹜，迎送于兹盛戟帷。从古山川须润色，不闗旧迹已曾移（《一统志》：阁原在章江门上，后颓废。明景泰间重搆章江门外，额曰西江第一楼，成化间复曰滕王阁）。
十一、徐孺子墓
石碣糢糊字不完，高人此地葬衣冠。世无太守谁悬榻，客为茅容偶受餐。两代弓车征汉末（孺子之子名允，字季登，亦高尚，屡征不仕），千年坟墓傍江干。我来吊古城闉外，秋草萋萋生暮寒。
十二、游百花洲（在东湖北）
东湖湖北半仙居，湖上楼台画不如。花岛瀛洲尘外想，趁闲来此数游鱼。
名臣应运出清时，保障湖山庙祀宜。前有张（芾）江（忠源）后文肃（沈葆桢），平分风月两专祠（洲中旧有张、江二公合祠，近重建沈公专祠其右）。
四望平湖碧玉堆，南朝曾习水军来。时艰此日招兵急，鼙鼓心惊震地雷（近于此地团练，是日适习武艺）。
曲曲阑干窄窄桥，不知身已跨虹腰。此间当得扬州否？拟再来吹月下箫。
孑身独上冠鳌亭，亭踞鳌头石也灵。十里湖光收一览，朔风无奈未曾停（是日北风甚大）。
荷花世界柳丝乡（沈寿龙匾额题句），消夏风生六月凉。恨我来迟秋已晚，荷花落尽柳条长。
别有闲闲苏圃佳，长堤十丈水之涯。莳蔬织屦何曾隐，偏惹知名处处皆。
不知何处涵虚阁，好再来寻万柳堤（《一统志》：阁在东湖北，堤在东湖上）。夕照催归情未厌，后游须早趁轮蹄。
十三、沈文肃公祠题壁
礮弹喧天势震雷，大江贼骑正西来。灌城无主谁为守，苏圃非公易化灰。名字张江几欲掩，馨香妇孺有余哀。中原豺虎于今盛，我欲呼天借异才。
十四、祠悬石刻林夫人在广信致遵义镇饶公书，读而有感
蛮云四布贼氛急，黄巾处处陷城邑。豺虎声威遍大江，斗大孤城在呼吸。太守筹饷犹未回，谁其守者夫人哉。欲战无兵守无饷，此邦眼见罹兵灾。士民避敌纷纷请，登山多把篮舆迎。高牙大纛奔如狂，夫人何必轻拚命。夫人誓与城终始，太守死城氏守死。不见当日张雎阳，一家并命亡城里。雎阳可恨无援兵，贼人所以亡其城。今日绸缪宜未雨，及贼未至夺先声。侧闻大帅饶遵义，近在玉山驻车骑。将军虽为浙中守，唇亡齿寒岂无意。救广信即全玉山，衢严咫尺相连环。将军出师非越俎，正当策马龙泉间。慷慨陈情书尺一，血渍淋漓一枝笔。即今一读一激昂，目击艰难况当日。将军仗义高贺兰，誓师感激骑征鞍。转祸为福易反掌，破贼奏凯全城欢。将军大兵固亲总，非夫人书谁感动？利害详明大义昭，就论文章亦贾董。士民感德无已时，叩阍请建太守祠。太守城赖夫人守，夫人祀配太守宜。大镌此书庙堂侧，纪功无事丰碑勒。千载游人读此碑，想见当年气充塞。我行未过信州游，突见此书百花洲。再四低徊不忍去，愿打千本传千秋。嗟哉临难多首鼠，束手无策争退处。巾帼英雄古几人，夫人不愧文忠女（夫人为林文忠公则徐之女）。
十五、痛哭
痛哭时艰泪不干，惊闻胡骑满长安。燕堂火燄忘忧甚，鹤泪风声弭患难。冰解渡余应悸栗，雨淋铃动倍凄酸。狂澜倒挽知谁健，长夜挑灯把剑看。
烽火仓黄照帝京，燕云北望屡心惊。衣冠几辈遭奇祸，甲第谁家驻重兵。万里征鸿多阻滞，满城戎马太纵横。昔年泥爪曾经处，不似当时旧泰平。
衅起顽民作计差，一朝私忿误官家。承平有福偏难享，临事无谋妄信邪。投鼠不知宜忌器，奋螳漫谓可当车。贻忧君父谁之罪？千载难辞叛逆加。
政府游移酿祸胎，变生仓卒令人哀。河山轻掷同孤注，斧钺难逃是罪魁。曲法只因怜白象，沈渊当不怨黄能[1]。无端兆衅真堪恨，惹得胡笳动地来。
漠北辽东古战埸，兵戈徧野势猖狂。夜郎国久心轻汉，囘纥夷原世叛唐。鸡距泉边城又陷，羽林营内将多亡。江亭屡听征笳唱，泪洒秋风夕照黄。
战守茫然议主和，百端要索太烦苛。权难自主终非策，力不从心可奈何。世变正须尝胆苦，时艰惟望出才多。中兴继起周宣业，石鼓河阳待咏歌。
蠢兹丑类徧天涯，江北江南伏苇葭。外患未平民力困，内讧叠起老成嗟。头颅可贵何甘斫，耳目原多岂易遮。从古恩威不偏用，群生愿自惜身家。
颇闻惑衆半奇儿，匿迹潜身暗主持。背汉忍心为卫律，归周何面见诸姬。因风吹火英雄鄙，反日挥戈壮士期。苦说沈冤三字狱，欲伸忠愤竟胡为。
神州荆棘叹铜驼，岭外传闻更舞戈。白劫公行彊吏少，黄巾私起乱民多。蛮烟匝野云无色，鲸浪滔天海有波。杜渐防微当轴责，涓涓不息变江河。
祸由人事不由天，国运屯邅岂偶然。漫说岁星缠恶煞，讹传世界降妖仙。谣言四起真堪恨，异说纷腾信若颠。欲保仓箱无缺患，弭兵私祝太平年。
急难团防练勇兵，铺张旗帜壮虚声。井田废后无农战，军饷筹来有吏争。囊橐充盈公事坏，干戈猖獗众心惊。臣工大小相欺蔽，儿戏由来祸所生。
和议艰难久未成，将何实政答升平。悲歌窃比杜工部，痛哭忧深阮步兵。慿社鼠真无可奈，负隅虎恨莫之撄，江头日夜凝眸望，不尽风涛怒吼声。
[校勘]
[1] 黄能：原稿作“黄熊”，“熊”字不押韵，“黄熊”即“黄能”，一种三只脚的龟，陆居曰“熊”，水居曰“能”。“能”是“十灰”韵。
十六、过明娄贤妃墓
一叶扁舟下江渚，行人指点贤妃墓。苦谏君王意不回，妃己沉江王就捕。年年樵舍唱樵歌，唱彻王妃遗恨多。剩有江边一片石，千秋词客共摩挲。
十七、樵舍镇怀古（明王文成公擒宸濠于此）
儒生画策建奇功，擒得名王此镇中。卅五日间平叛逆，数千里内洗兵戎。权由嬖幸几遭罪，事出朝廷不察忠。樵舍桑麻安乐土，至今人士仰英风。
十八、登望湖亭（相传为周郎练兵处，又明太祖与陈友谅大战亦在此）
浪游到处访奇踪，亭据吴山第一峰。三百里湖俱在眼，二千年事尽填胸。英雄几辈争成败，夫壻当时羡笑容。四望烟沙太辽濶，涨痕今岁减汹汹（湖水二年不涨）。
练得楼船水战强，周郎去后更彭郎（彭刚直公亦于此练水师，刻石有“彭郎夺得小姑回”之句）。阅兵此地真高敞，敌忾何人不激昂。忧世苦思名将出，登亭痛哭老成亡。一层更上穷千里，待向晴天极目望。
十九、鸿雪轩
几人鸿爪此留痕，石上留题字太繁。小坐园林忘主客，尽招庐蠡入窗轩。人先雪至泥无迹，诗向梅吟花欲言。满壁烟云香影在，英雄气概至今存（“英雄气概美人风”，彭公画屏梅题句）。
二十、过湖口县望石钟山
水石清音最有名，久思来此听钟声。挂帆无奈因风利，携酒何时趁月明。千里江湖归锁钥，万间楼阁等蓬瀛。彭公百本梅花在，几辈摩挲感慨生。
二十一、琵琶亭
诗人多半是情人，偶触琵琶便怆神。红粉无颜伤老大，青衫有泪叹沈沦。当年谪宦怜同调，异代孤亭傍水滨。我到江州频陨涕，忧时不为曲酸辛。
二十二、游烟水亭
一艇甘棠烟水中，孤亭突兀势凌空。湖低不碍轻摇桨，霜冷相惊尽落枫。人是乡情兼族谊，地传名宦与诗翁。乐天才子爱莲客，私淑情深拜下风。
独登高阁倚阑看，插剑双峰类镆干。大有宝光烛牛斗，欲将神物斩楼兰。胸中无限怀孤愤，眼底从教负大观。游赏未终忧思迫，哀时苦恨泪难干。
二十三、望庐山以天寒不能至为恨
匡庐之山何屴崱，曾过山南复山北。终日烟云绝顶生，飘渺峰峦在离即。湖波激荡雪风寒，欲见庐山真面难。他日扶筇徧游历，香炉峰顶倚阑干。
二十四、过鞋山（在鄱阳湖中，即大孤山）
四面平湖百丈峰，鞋山波浪日相冲。相传上有中天石，神禹曾从此御龙。
二十五、舟渡鄱阳湖
晴天无浪复无风，极目平湖旭日红。三百鄱阳如匹练，布帆稳渡碧波中。
二十六、章门归舟襍述
半载江湖一叶舟，漂萍随处小勾留。看云触动思归兴，临别依依谷鹿州。
来自鄞江达贡江，二千余里过浔阳。兹行恰至黄州返，赤壁苏游愧未遑。
真人剩有除蛟井，名将空留洗马池。高士不逢仙尉去，南州何物系人思。
无数云山过眼频，匆匆遽别又留神。奔波问客缘何事？江上闲鸥会笑人。
胜游第一望湖亭，滕阁千秋浪得名。惟有百花洲亦好，荷生来惜后荷生。
庐山往返山南北，偏为天寒愿未偿。烟锁慧持修社地，云横李白读书堂。
南涯处士忘形友，彭蠡湖西有寄庐。欲挂征帆远相访，恨无驿使达鱼书。
二十七、生米渡怀古
生米潭头生米渡，岳家军曾此地驻。当年马进犯洪州，连营直紥西山路。将军突自天上来，蔽江耀日旌旗开。大破贼军如破竹，惟公不愧救时才。
二十八、拟李太白集《独漉篇》
独漉水多泥，水浊迷舟楫。迷舟楫尚可，水深不可涉。（一解）猛虎从西来，食人向中土。我欲杀虎虎隅负，眈眈莫敢攫其怒。（二解）落叶满地，狂风乱吹。客不忍见，悲哉噫嘻。（三解）美人远出，罗帏自开。狂风直入，扬尘飞灰。（四解）我来丰城，宝光烛天。下有宝剑，太阿龙泉。国耻未雪，胡为埋堙？（五解）神羊一角，獬豸触邪。为君奋击，天下光华。（六解）
二十九、舟泊会昌峡口，登观音岩
峡口饶奇胜，斜阳偶泊舟。岩临千尺水，佛住半间楼。犬吠惊生客，花明动壮游。登高防屐折，俯视令人愁。
三十、沿江两岸觅梅不得，至峡口始见一株，已落英满地矣
东风无奈太轻狂（累日东风甚大），吹落梅花满地霜。剩有枝头残粉在，玉颜憔悴已无香。
一路寻梅始见之，徘徊花下发清思。多情索笑供诗料，错被旁人认作痴。
三十一、去年腊月八日大雪，与南湖刘子仰南唱和再四，转盼岁已一周矣。在贡江舟次，检行箧得旧作，因题二律，归呈仰南
一唱阳春白雪歌，期年回首费吟哦。推敲尔室忘形苦，攻错他山借助多。煮茗笑谈今已远，问梅消息近如何？江湖自叹徒奔走，容易驹光抵隙过。
隔别蕉窗半载余，剧怜风雪尚驰驱。行经贡水穷源委，看罢庐山在有无。九派导江观夏禹，一湖习战吊周瑜。故山正值新煨芋，胜过张翰苦忆鲈。
三十二、瑞金过山遇雪
飒飒寒威四面攻，笋舆兀坐不禁风。去时细雨归时雪，一样驰驱山路中。
三十三、岁暮归自章门，薛价堂茂才以《秋斋书怀》诗见寄，依韵成四绝句奉答
平生百事总随缘，学得东坡也可怜（“我生百事总随缘，四方水陆无不便”，东坡句）。长路二千归去好，鞭春才罢已新年。
曾访香山旧谪居，匡庐彭蠡望何如？故园半亩堪招隐，钓罢蓝溪且读书。
麟士居贫拟织帘，案多讐字更疑签。洽闻博物吾何有，训诂于今愧许淹。
半载江湖泽畔吟，哀时痛哭恨偏深。闭门莫问沧桑变，静坐闲观天地心。
三十四、除夕书怀
村南村北鼓鼕鼕，新旧年分此夜中。事业无成亲易老，圣贤有志学难工。闭门懒把桃符换，近市偏闻爆竹烘。鹿鹿匡居仍故我，一经甘守退之穷。
经岁劳劳客里过，梅川章水纪游多。才归几日便除夕，小住他乡屡放歌。诗稿手钞留雪爪，酒杯心醉压风波。自慙未得江山助，蝉唱终难脱臼窠。
里门旋反隐居初，悔不终年守旧庐。生女更无情可喜，亡兄况是恨艰除（予伯父仅一子，竟以十月而亡）。浪游暂息江湖影，日课闲看子弟书。兀坐楼头无个事，为寻诗梦到华胥。
一年无几又鸡鸣，挑剔灯花彻夜明。诗纵劳心无用祭，田而有砚岂忘耕。忧时劫喜过今岁，问世才难济众生。守得痴獃长不卖，循陔岁岁采兰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