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庐诗话

卷二

一、

   明王文成公巡抚南赣、汀、漳等处，正德十二年，征漳寇，驻军上杭，以二月至四月回师，故县志载公诗八首。然惟《喜雨》三首、《题南泉庵》一首为杭作，《行台夜坐怀友》及《再过行台有怀诗》，《全书·别集二》题为《闻曰仁买田霅上携同志待予归》，是虽作于行台，与杭无涉也。驻上杭行台时，《征漳宼》一诗，别集题为《丁丑二月征漳宼，进兵长汀道中有感》，是亦不当入《杭志》也。尤可笑者，《茶寮纪事》一诗，系是年秋公征横水桶冈诸贼时作。茶寮在桶冈中，《外集七》有《平茶寮碑》，公曾奏设巡检司于此。旧志亦漫收入，与《永定旧志》收《龙潭夜坐诗》疏忽相同。然《永志》于王太史见川重修时已经删除，《杭志》从无人议及，何不察之甚耶！《题南泉庵》诗练塘侍御曾有和韵，兹录出之，侍御和诗并录焉。诗云：“山城经月驻征戈，亦复幽寻到薜萝。南国已看回甲马，东田初喜出农蓑。溪云晓度千峰雨，江涨春深两岸波。暮倚七星瞻北极，绝怜苍翠晚来多。”结句盖指上杭七峰山而言。侍御《和韵<题南泉庵>有感》云：“南征将士欲投戈，寻乐旌旗映薜萝。酒熟田家亲赛社，晚晴渔舍乱堆蓑。半帘风月吟中趣，一剑功名水上波。指点当年陈迹在，几人襟袖泪痕多。”侍御此诗盖追感公功德而作云尔。

二、

   梅州黄公度遵宪《人境庐诗草》，以新理想纳旧篇什，卓然自成一家。其《今别离》、《锡兰岛卧佛》，《饮冰室诗话》曾采之。予尤爱其《以莲菊桃杂供一瓶歌》，非诗人之笔，乃化工之笔也。歌云：“南斗在北海西流，春非我春秋非秋。人言今日是新岁，百花烂漫堆案头。主人三载蛮夷长，足遍五洲多异想。且将本领管群花，一瓶海水同供养。莲花衣白菊花黄，夭桃侧侍添红妆。双花并头一在手，叶叶相对花相当。浓如栴檀和众香，灿如云锦纷五色。华如宝衣陈七市，美如琼浆合天食。如竞笳鼓调筝琶，蕃汉龟兹乐一律。如天雨花花满身，合仙佛魔同一室。如招海客通商船，黄白黑种同一国。一花惊喜初相见，四千馀岁甫识面。一花自顾还自猜，万里绝域我能来。一花退立如局缩，人太孤高我惭俗。一花傲睨如居居，了更妩媚非粗疏。有时背面互猜忌，非我族类心必异。有时并肩相爱怜，得成眷属都有缘。有时低眉若饮泣，偏是同根煎太急。有时仰首翻踌躇，欲去非种谁能锄。有时俯水瞋不语，谁滋他族来逼处。有时微笑临春风，来者不拒何不容。众花照影影一样，曾无人相无我相。传语天下万万花，但是同种均一家。古言猗傩花无知，听人位置无差池。我今安排花愿否？拈花笑索花点首。花不能言我饶舌，花神汝莫生分别。唐人本自善唐花，或者并使兰花、梅花一齐发。飙轮来往如电过，不日便可归支那。此瓶不干花不萎，不必少见多怪如橐驼。地球南北倘倒转，赤道逼人寒暑变。尔时五羊仙城化作海上山，亦有四时之花开满县。即今种花术益工，移枝接叶争天功。安知莲不变桃、桃不变为菊，回黄转绿谁能穷。化工造物先造质，控抟众^[1]质亦多术。安知脱胎换骨无金丹，不使此莲、此菊、此桃亿万合为一。众生后果本前因，汝花未必原花身。动物、植物轮回作生死，安知人不变花、花不变为人？六十四质亦幺幺，我身离合无不可。质有时坏神永存，安知我不变花、花不变为我。千秋万岁魂有知，此花此我相追随。待到汝花将我供瓶时，还愿对花一读今我诗。”先生本外交老手，在日本著有《日本国志》。中间云云，直是描写国与国对立景状，特借花言之耳。谓咏花可，谓当外交亦可。惟“支那”，字虽见于《宋史·天竺国表译文》，但以之自称，似不甚合，不若改作“中华”为宜。先生又以诗有桃李花，有梅实而不及梅花。赋咏梅花，始于六朝，极盛于唐。以植物之理推之，古时花未必佳，后接以他树而后盛耳。故《己亥杂诗》中有云：“三千年上旧花枝，颇怪风人不入诗。我向秦时明月问，古时花好似今时？”“移桃接李尽成春，果硕花浓树愈新。难怪球西新辟地，白人换尽旧红人。”

[校勘]

[1] 抟众：原稿作“搏造”，据《以莲菊桃杂供一瓶歌》原诗改。

三、

   里俗山歌，往往语取双关，富于六书谐声、假借两义。言虽鄙俚，而情韵缠绵，自成天籁。如云：“送郎送到五里（土音读平）亭，买个梨子当点心。郎唤分梨妹唤切，切来切去切伤心。”全从梨字生情：以“梨”协“离”，分梨、刀切、伤心，以比“分离”，悲切伤心，言在此而意在彼。盖山颠水涯，喁于唱和，以口达不以笔达，必如此，乃能闻声而解意也。《人境卢诗》有山歌九首，自序：“以土俗好为歌，男女赠答，颇有子夜读曲遗意。采其能笔于书者得数首。”第三首云：“买棃莫买蜂咬棃，心中有病没人知。因为分棃故亲切，谁知亲切转伤离。”是与前歌同一用意。其一云：“自煑莲羮切藕丝，待郞归来慰郞饥。为贪别处双双箸，只怕心中忘却匙。”以箸谐住，以匙谐思。又第八、九首云：“自剪青丝打作条，亲手送郞将纸包。如果郎心止不住，看侬结髪不开交。”“第一香橼第二莲，第三槟榔个个圆。第四夫容五枣子，送郎都要得郎怜。”是皆通于谐声、假借者。吾谓土俗山歌天籁也，文人诗歌人籁也，天籁惟不求工而天真烂漫，人籁惟专求工而性情汩没，此孔子删诗所以多存思妇劳人之作也。

四、

   曾叔祖斗垣先生诗文著述，予未之见。罗君青塘钞得《题画》数首见示，因录存之。五言云：“高树出云表，轻舟傍石几。坐看景无尽，归雁带斜晖。”七言云：“两岸重林绿满川，孤舟恰系晚风前。远山飞翠浑难辨，点缀乾坤一抹妍。”“闲来无事酌壶觞，十里松风九里香。为问蓬莱何处是，醉眠石上即仙乡。”“满山葱绿不胜春，最爱韶光二月新。无数烟云遮远岭，却怜风雨泥行人。”“湖边草色碧依依，天上星辰历历稀。最是六桥光霁夜，满船载得月明归。”

五、

   青塘又录予先子及予季祖幡然先生、季父楚山先生近体诗各数首，为遭文馆之难在狱中作者，皆予昔所未见。先子诗则《赞育草^[1]堂遗稿》中亦未编载，当补钞也。先子诗云：“少小勤修立志坚，群书插架细精研。学文馀力师诸父，制行濳居慕昔贤。敬业未尝宽一日，扬名难得历千年。任他百折心无惧，玉汝于成自信天。”“只因书味一家知，风气思将里巷移。岂但科名期有获，相期孝友勉无亏。人皆务本勤耕读，士尽趋庭学礼诗。谁料壮怀成泡影，东林党祸竟如斯。”“义所当为事最多，蛾眉见嫉却如何。一方美举难中止，千载奇逢敢错过。叹息无端来阻隔，思量前路恐蹉跎。古来成败关天数，素位而行自听他。”“世间乐事重天伦，去住难由自在身。孺慕未能抛一刻，爱怜何以慰双亲。情深手足怀兄弟，思竭心肝为圣神。直道而行终见谅，从来观过尚知仁。”季祖诗为《与同人诸子侄系□狱感赋》云：“托业四方志圣门，儒林谁料命皆屯。平时只识书生贵，此夕才知狱吏尊。司马才多囚孰脱，孔方兄少苦难言。晨昏自把心香祝，惟冀苍苍得洗寃。”“同人相对意凄然，底事愁怀积万千。槐夏雨过花润地，麦秋风扬饼香天。此间每感家乡切，何日能教骨肉圆。闲话无聊频怅望，几番翘首看飞鸢。”“卅年教读寓山居，露冕观风欵孰如。岂料人加恭敬罪，谁怜身诵圣贤书。三旬蠖屈情维困，万里鸿飞羽莫舒。惟愿高悬秦镜朗，满庭淑慝照无虚。”“昨闻书院课龙山，敬谨还将坐号颁。喜睹人才罗八邑，严遵功令闭重关。诗词敏孰风骚继，文理深谁月窟攀。盛世栽培前代迈，遥思广厦覆千间。”季父诗，其一《忆父母》：“生育深恩报未曾，贻忧获罪罪频增。鸡鸣问寝仪俱废，鹤算称觞祝未能。白髪承颜疏子职，青云捷足让人登。高堂休把儿悬念，保重亲身福寿宁。”其二《忆伯兄》：“辛苦栽培望上游，谁知缧绁入汀州。别离四月殷相忆，安慰双亲切莫愁。愧弟不能供弟职，思兄无奈累兄忧。寄声阿嫂心宽放，有日云开白日浮。”其三《忆堂昆季》：“思家累月梦魂萦，难舍团圞骨肉情。一别可怜春又夏，分囚不见叔和兄。婶前菽水须亲奉，侄辈书田莫废耕。圜土无庸劳远虑，各勤职业寄千声。”其四《忆族伯叔》：“同宗伯叔谊情长，感德捐金岂敢当。望我成名光梓里，怜予非罪解钱囊。心香一瓣时相祝，血族千年刻不忘。公是公非终剖白，聊吟俚句慰衷肠。”

[校勘]

[1] 草：原稿脱，径补。

六、

   民国八年秋，族人谷田君与陈君勉生，游金山数日，得族太守练塘公诗版一方，题为《游金山未果书怀》。诗云：“七月游舟滞北乡，此生清兴未全偿。悬知松桂寒无恙，只恐蒹葭夜有霜。任辟东山迎谢老，莫教仙女侯刘郎。眼前半是风尘客，谁共长歌万仞冈。”末署“丘道隆书”，草法龙蛇飞舞，入羲献之室，久已尘封蠹蚀。谷田载归理而新之，将钩摹上石，以打本及书来，属为之跋。此诗已载杨澜《汀南廑存》，题作《金山纪游》，与诗意不合。予已详考志乘而为之跋，以山灵显晦有时，自公之前不见题咏，惟公欲游未果，而公之季子小塘，乃披斩经营，创建庵寺、楼阁、亭台、桥梁，而游人墨客遂屐迹不绝，至杭川者必一游金山为快，后人又乌知其前此芜秽不治邪！地以人灵，不信然与？据县志，小塘公经营兹山在嘉靖三十三年，而《金山记》云：“世宗朝，先大夫练塘公解组归来，寄意林泉，欲于中探索奇奥，未果。”世宗为嘉靖庙号，殆练塘公归田未久即谢世与？公有《漳南道增修记》，作于嘉靖四年乙酉，《解纷纪成引》作于十三年甲午。公之谢世，当在十三年以后。公以正德癸酉亚元、甲戌联捷进士，出知顺德县。据《明史·外国传》，正德十五年已入为御史，嘉靖二年林俊《迁学记》仍以侍御称之。是年，当尚未出守南雄，本传所谓“嘉靖初再巡四川”者也；至《解纷纪成引》，欵作南雄告归之后。本传称：“家孝友笃至，暇则娱意诗文，登临所至，辄留赞咏，有所举动，后进钦式。”考公释褐以至告归，不满二十年，是未竟其用矣。

七、

   项城盗国之岁，取销民党，国会、省会议员荆棘载涂。予语刘子香亭、林子汉群云：“吾辈惟有多食饭、少说话而已。”其实，项城已毙，护法军兴，而年来所受之痛苦，殊未少减于项城时，甚或过之，可慨也！世传《多少箴》，不知何人所作。梁山舟先生尝书诸堂幅，词云：“少饮酒，多啜粥。多茹菜，少食肉。少开口，多闭目。多梳头，少洗浴。少群居，多独宿。多收书，少积玉。少取名，多忍辱。多行善，少干禄。”郑瑄《昨非庵日纂箴》，尾尚有五言二句云：“便宜不再往，好事不如无。”殊与前词不类，词为“多少箴”，通首作三言韵，语尾词忽作五言，不用韵，画蛇添足，殊可不必矣。惟是平生已不健饭，又是非所在，往往不能自默，故于刘、林之约，尚不能实践；至箴词开口便云“少饮酒”，恰又正中予病，书之座隅，庶几用以自儆也。

八、

   近阅北京《统一日报》，出版第一日，有署名泽蕃者《过马嵬题壁四绝》，独辟识觧，脱落前人窼臼，不知为何许人，因急录之，以订它时文字因缘。序云：“民国四年乙卯秋，余同余谷逸佥事于役三秦。初偕石曼卿、许南先过马嵬，谒妃墓。后谷逸、曼卿北赴三原，余同南先入襃斜。时家兄泽馀观察汉中，便道往省。谈及马嵬胜迹，不禁感慨系之。迨复过此，凭吊之馀，率成四绝。南先索刊于石，爰志之。”诗云：“乾断终为天子事，马前尺组亦承恩。如何死妾非君意，一树梨花有泪痕。”“钟室能将走狗烹，汉家儿女亦英雄。倘教跋扈如诸吕，那许三军逼六宫。”“莫道花钿委地哀，西风南内落秋槐。唐家陵寝知何处，过客犹能指马嵬。”“雨夜淋铃独惨神，凌波罗袜已成尘。剩来靧面桃花粉，可使秦云变美人。”

九、

   长汀许蔚堂自兴，诗才豪迈，清季官江西金溪东乡知县，有惠政；民国后归里，托迹盐务。予于八年遇诸潮州，至相得也。仲秋之月，自潮同舟归里，舟中无事，蔚堂首唱两联，予补缀前后，成长句一首，遂相与叠韵联吟，共得四律。前三首为舟中之作，后一首则过山至峰之作，录之以志吾两人鸿爪因缘，云：“韩江携手赋归程，汽笛声中趁晓行。（荷）舟小几疑人是鲫，愁深难借酒为兵。那堪作客逢离乱，幸得联床似弟兄。（蔚）相约莫忘今夕话，敬恭桑梓不胜情。（荷）” “潇潇微雨沮前程，（荷）尚有肩舆十里行。好客陈蕃能下榻，（蔚）罪言杜牧妄谈兵。空教蜗角争蛮触，（荷）谁复鸰原念弟兄。共笑书生无善策，且将诗酒写闲情。”“儒冠误我滞鹏程，（蔚）万里秋风怕远行。文字有灵终画饼，（荷）江山无主付骄兵。羞将书扎干卿相，（蔚）欲养中才忝父兄。孤负名山奔逐去，（荷）出门惘惘若为情。（蔚）”“一路山程接水程，雨师作恶泥人行。饥驱拙似陶彭泽，痛哭穷于阮步兵。（荷）怕听声声河满子，羞称口口孔方兄。（蔚）疏狂不改平生态，放倨何妨一任情。（荷）”是日蔚堂邀予宿峰川盐业公司，故有“好客陈蕃”之句，予则因族校毕业，故有“中才”之感也。

十、

   庚申六月，避暑旋里。秋九重来潮，知蔚堂已纳宠。走健庐索看新娘，蔚堂索诗为贽，因吟七言四绝句调之。嗣是兵事纠^[1]纷，同人坐困围城，以诗解闷，唱和无虚夕。予至六叠韵，蔚堂亦叠至再三。兹录其初和，云：“潦倒天涯，曾经寒暑。知音人远，伤心事多。强拥雏姬，销磨壮志。但苦吟非耦，解语尤难。幸知己多情，佳什见惠，含情绵邈，实获我心。天雨泥泞，不克走谢，依韵奉逹，亦效颦言志云尔。”“独醒有客不成醉，强拥雏姬作解人。多谢使君传韵事，故遗诗草寄双鳞。”“敢诩风流学少年，良宵三五月重圆。闺人先把灯花卜，语我曾开并蒂莲。（自注：濒行，灯穗结花，山妻曾以纳姬相谑。）”“微闻私语唤奴奴，隔世因缘记得无。（自注：我比雏姬年长三十，故云隔世。）侬是散花旧天女，生来端合伴文殊。”“老年卜凤笑訄訄^[2]，济美人夸凤有毛。但愿新诗成吉语，登堂重听鹤鸣皋。”《汉书》：枚皋为枚乘小妻子，予诗有“他时还愿见枚皋”之句，蔚堂此诗，所以答也。其姬人娟素女士亦有和章，至以简斋老人相况，愿居随园弟子之列，予滋愧矣。序云：“佳章宠叠，奖誉交加，三复浣薇，五中篆竹。公是简斋老人，我愧随园弟子。恭依原韵，谨志谢忱。”“侬家姊妹性温醇，自绣鸳鸯怕度人。昨见曲池交颈浴，落红泼水细鳞鳞。”“博议重编合纪年，笑侬花甲共团圆。姻缘本是三生订，参透观音座上莲。（原注：余年十五，郎君长余三十。订婚之日，余母默祷观音得吉签见许，故云。）”“嫁得檀郎愿作奴，妆成悄问妬人无。幸郎也解怜香意，莫道方言两地殊。（原注：来诗有‘只愁未解喁喁语’之句。）”“拈毫对镜笑訄訄，可许宫花插鬓毛。画出蛾眉新样子，果如初月上晴皋。”原注：“訄訄两字是否有误？谨遵原唱。”云云。按：此字广韵入于六豪^[3]，注云：戏言。当时偶戏拈之行箧中，无他书可考，其后叠韵至再三，始觉其难。此选韵之所以不可不慎也。

[校勘]

[1] 纠：原稿误作“紏”，径改。

[2] 訄訄：原稿误作“{九彡}{九彡}”，径改。

[3] 豪：据查《广韵》，“訄”字入于“尤”部，而非“豪”部。

十一、

   长汀张逸尘凤辉，能诗善画。游幕赣省有年，归与蔚堂诸子从康步厓前辈，结联吟社于汀城，予固未谋面也。前诗亦有和章，并媵以函云：“昨于郑藻卿先生处适见《唱和集》，香艳袭人，熏炙欲醉，不揣唐突，漫依荷公先生韵，诌成四绝。荷公先生久殷识韩，惜无一面缘，即以此为贽，留作他日相见地。”诗云：“花正婵娟酒正醇，闻香恼煞老诗人。颠狂结习今犹在，笑向韩江寄片鳞。”“艳说娇娃正妙年，倾城国色想圆圆。愿将旧搁描眉笔，买幅生绡仿老莲。” “鼠姑亭畔着花奴，两艳争春问有无？寄语东风须遍及，莫教枯菀怅悬殊。”“最好家园作笑訄，天涯群盗尚如毛。扁舟载得人归去，更莫流连住汉皋。”蔚堂出以见示，余甫开缄，见其书学北魏，而兼有流丽之致，自制长笺，画笔苍老，信非时下俗士所为。诗亦俊逸韶秀，和韵而不为韵束缚。予因取而藏诸箧中，以结文字因缘。它日云骧阁下，苍玉洞前，把臂入林，当亦不嫌唐突矣。

十二、

   近人冒广生，刻《批本<随园诗话>》，谓往年见于满洲某侍郎家，不知出何人手？其第十六巻后有跋，引崇雨舲恩为其父所作墓志，证为闽督伍拉纳之子，但不知为舒某云云。按：伍与廵抚浦霖、臬司钱受椿，俱于乾隆六十年因事伏法，诸子遣戍伊犁。余从友人处借观，见其评论当时诸人，多所指斥，然非一味骂人者，遗闻轶事，往往足助见闻。其批评子才，皆洞中症结。兹摘录于左，以见一斑。批第九卷：“傅文忠诵子才《哭鄂虚亭先生死节诗》，谓傅文忠本不识字，何由知诗？子才《诗话》中之与鄂文端、傅文忠论交，皆借以吓骗江浙酸丁寒士，以自重声价耳。”第十一卷载毕秋帆母及秋帆诗则云：“此等诗话直是富贵人家作犬马耳。毕秋帆家本棉花巨商，以乾隆中通榜中举，由中书值军机处，继至大魁，皆于敏中等之力（通榜之弊，至嘉庆中朱珪、汪延珍主试始废）。毕太夫人诗既不佳，事无可记，选之何为？所以郑板桥、赵松雪斥为‘斯文走狗’，作记骂之，不谬也。”又云：“秋帆为人却浑厚，善于酬应，风流则有之，功勋则不敢许也。出于相国敏中门，后又寄和相国珅门下，遂至督抚。和珅败后，钞家夺谥，一败涂地。后人亦无继起。子才称其诗比梅村，奉承太过。秋帆必不敢当。”又《补遗》卷四批云：“一部诗话，助刻赀者，岂但毕秋帆、孙稆田二人；有替人求选者，或十金，或三五金不等。虽门生寒士，亦不免有饮食细微之敬。皇皇巨帙，可择而存者，十不及一。然子才已致富矣。”又卷七批云：“将福康安、孙士毅和琳惠诸人，说来说去至十次八次，真可谓俗，真可谓频。”又卷八批云：“鄂公留子才饭，断无之事。乾隆十一年以后，上令鄂公专在御园静养，日赐人参三钱，除计划大事外，从不与人交结，虽内外大臣且不能一面。子才一外任知县，何从留饭？更何从有此深谈？造言欺人，一何可笑！”又卷十批云：“子才壮年所交者，止伊文端一人，其馀如奇丽川、孙补山，相交皆在六七十岁后，不能十分得力。若福敬斋、和希斋，则更后之；后者不及半年。福、和均死军中。若早十年，子才自有无限好机会。福康安结交子才，系孙补山作走狗；和琳则黄小松作走狗”云云。其于子才，痛贬无馀地，然评皆确实，盖其人及见子才，又生长世家，见闻广博，故言之凿凿。且其于《补遗》卷八批“甲辰到广西”一则，则云：“子才于生平受恩知己，念念不忘，故其惓惓于金震方中丞，溢于言表，即于其房师邓逊斋亦然。此是子才性情厚处。”观此，则其人是是非非，持平而出，尤非漫无黑白、信口雌黄者矣。

十三、

   鸡林人市白香山诗，千古以为美谈，而《随园诗话》载，高丽国人重价购《小仓山房集》及刘霞裳诗，竟不可得，怏怏而去。言之再三，窃疑霞裳诗何以取重外国若是？及阅批本，于《补遗》卷四云：“高丽贾来京，凡遇厂肆新出诗文、小说，无不购归，不论美恶，本无名动外国之可言。即琉球、安南国人来购书者，无不如是。随园之诗，或尚指名购取。至云以重价购刘霞裳诗不得，怏怏而去，则真臆说也。”又于《补遗》卷七批云：“高丽贡使，一岁两次到京，新旧书画，捆载回国，并不问为谁何之作。余在厂肆曾开字画店，故知之甚深。若谓指名购袁、刘之诗，则欺世语。”读之为之了然。其人在厂肆开字画店，固非造壁虚语者，乃知高丽人之购书作为贩卖品也。余已阅《批本<随园诗话>》，竟而想其为人，盖亦风雅一流人物而自命名士者，故患难之馀，倔强犹在。对于《诗话》中人，唯程鱼门略无贬词，称许再三，谓其“胸怀洒落，有孟尝、信陵之风，好学而不迂，好友而不乱法”；时帆诗才，许为“近来旗人中第一”；张船山“诗才超隽，近今所无”；胡稚威“古文甚佳”，《诗话》中所载诗及序，“皆非其至者”；卢雅雨为人，则谓其“目空一切，江南才薮，许可寥寥，尹制军深忌之。其后得祸，亦尹之力。尝在纪晓岚家见其全集，用笔灵动，学力极深。雅雨深鄙子才，故子才亦恨之。”至于刘石菴，则谓其有“刘驼子之名，承其尊人文正公之后，亦思勉为君子，而心地不纯，遂成为假道学。和珅秉政，委身门下，事败又从而排挤之，真小人之尤。”论其书法则云：“乾隆年间，书法首推成亲王，由赵而王而欧、米，放浪不平，迄于不佳。次则刘石庵，学赵最深，次学锺繇，全是皮毛，远不如介庵和尚及梁巘也。此外，罗原汉、梁同书均能自立一帜者。”论尹文端公，则云：“不爱钱而善用人，实是好官。惟于上之南巡，有意迎合，伤耗三吴元气，此通人之一蔽，然非此不得四督江南。”持论极为平允。予尤爱其批《补遗》卷五一则云：“生平最怕受虚名而有实害：名曰作官，而豪无名利（如侍卫等官皆是）；名曰赴席，而万难下箸；名曰看花，而怪状欲呕；名曰听戏，而二簧高腔喧聒不入耳，欲留不可，欲去不能。每每归来，病倒数日或半月，胸次犹作恶也。余有咏高腔诗云：‘脸涨筋红唱未全，后场锣鼓闹喧天。主人倾耳摇头赞，今日来听戏有缘。’‘小旦俱过强仕年，鬑鬑黑影满腮边。依然打扮行筵畔，羶气通身敬鼻烟。’又《赴妓席》云：‘作意浓妆敬酒杯，教人眼见已心灰。鲰生岂但心无妓，只恨嬲人走不开。’”读此，可以想其人之胸次矣。

十四、

   《随园诗话》载惠周迪诗“花浮小盏三投酒，乳拨深炉七品茶”，云：“金人七品官才许饮茶，事见《金史》。惟‘三投酒’未详所出，或是‘三辰酒’之讹。”《批本》云：“三投酒者，即今蒙古所谓‘波尔打拉酥’是也。初投者谓之‘阿尔占’，再投者谓之‘廓尔占’，三投者谓之‘波尔打拉酥’。其法以羊胎和高粱造者，今亦不易也。见喀尔喀王成兖札卜所进《元史源流》。”

十五、

   十年冬，予在汕头观桂林咏霓菊部，口占三绝，一时友朋酬和成帙。张君守仁亦一再叠和，明年又以诗寄怀，登诸《公言报》，始知固昔年两广方言学堂学生也。其寄怀诗有序云：“丘公荷公，予昔年受业师也。一别程门十有二载，感天涯之萍梗，乏远道之邮筒。去冬，读师咏霓社诗，知师吟兴尚豪，情怀如旧。曾勉和数章，藉作桴鼓之应，乃谬承过誉，比诸岑参，令人惭愧无地。感赋俚词，聊征微尚，亦可见生逢叔季，同此襟期，虽隔山川，无殊面会云尔。”“五百人中最少年，词坛曾许耸吟肩。师生离合应相忆，诗酒销磨总可怜。赢得浮名传洛社，愧无修业郁凌烟。相期徒负垂青眼，一度春风一惘然。（辛亥，予和仙根监督感事诗四首，颇为师赞赏，故第二句云然。）” “一别程门剑佩遥，闽山粤水望迢迢。文章未信能千古，风味原来爱六朝。敢和霓裳三叠曲，聊吹碧玉一枝箫。赏音却把岑参比，但惜丝桐尾已焦。”予次韵答之云：“回首论文粤秀年，翩翩年少喜随肩。早知平子愁能赋，谁解原思病自怜。十载飘零仍泛梗，千秋事业等浮烟。读君剑佩程门句，往事重提倍赧然。”“闽粤边连路匪遥，同门星散怅迢迢。韩江作客云空迟，仓海云亡水不朝。生死交情坟上剑，穷愁覉旅市中箫。闲吟欲破南柯梦，豪兴知君笔未焦。”仓海君为仙根监督自署别号，改革后以字行，世态炎凉，盖有感而发，固可为知者道也。又当时友朋酬和诗别钞成帙，拟付单行，故未采入诗话。自遭兵祸，册已遗失，而见和佳句，又皆不复记忆，良可惜已。它日劫后重寻，未知能得诸灰烬中否也。

十六、

   莆田盐兵勒民开沟，林西园议长作《掘渠叹》一篇，亦少陵《石壕吏》、香山《秦中吟》微意也。诗云：“盐价贵，田价贱，挑盐不若漕盐便。掘田引水通盐船，三十六乡（莆田乡名）捉人遍。海滨老农七十馀，薄田一顷开为渠。夏麦冬薯不得种，明年衣食将何如？（自注：用香山句。）舍田入官事未已，健儿驱民等驱豕。携男挈妇来开渠，不然项背当马箠。为工未得钱，为农今无田。无钱自分终冻饿，无田犹要供租课。水生渠满盐船来，船头有兵纷醉卧。官中不曾闻叹声，置酒政贺渠工成。从来产盐富乡里，不信夺民之食徒养兵。”西园议会事烦，兼任法校教务，于百忙中尚不废吟咏。晤谈之次，录示数诗，皆飘逸有致，并录于此。《和息园<人日社集作>》云：“冷官门户醉人多，今日教君撤雀罗。（自注：息园春贴有‘冷官门户可张罗’之句。）止雨故知天有意，张灯不问夜如何。杂花高下窥杯绿，乱屐纵横损径莎。贫到典裘还买宅，要供师友作行窝。”《题听涛图为息园作》云：“我道亭边宜着鹤，君言画里有吟龙。生桑未问何年海，解带曾量几本松。夸宅新诗数楼阁，入山旧梦记笙钟。人间多少荒凉地，爪印巢痕若可容。”《闻壶社同人因雨不登望高台，诗以嘲之》云：“高台跨城城跨山，山红水碧春斑斓。如何不戴笋皮笠，赏雨石室西岩（自注：皆山名。）间。春人朝暮困酒食，群贤少长皆醉颜。西城山色浓胜酒，娇鸟唤客声绵蛮。黄泥涴衣潦没胫，兴之所至忘阻艰。雨中看山正可画，张侯闭户何安闲。（自注：张冶如能画，闻是日不到社。）诗人笺天雨师笑，茧足自怨天冥顽。”

十七、

   余自省议会归，迂道漳州，参观新建设，转之集美社，调查陈嘉庚氏所办各校，规模伟大，热心教育，信为吾国有一无二之人物。至潮，录记游各诗寄西园。覆书以予《游漳州公园诗》七绝，妙韵灵机，得宋人法。《至集美^[1]》两首：第一首气势博大，字字响炼异常，确是读杜得意之作；第二首似甚逊色。陈氏兴学，固可崇拜，惟前首结联已道及，第二首就诗论诗，意与辞均未新颖，可并为一。《至漳州》第一首颔联“马路公园”云云，亦觉太易，且纯用现成名词，恐与白话诗相混。拜读之下，喜愧交并。自仓海君云亡后，十年来不闻直谅久矣。得此，又不觉为之奇快也。西园并媵以诗，题为《雨夜得荷公诗，赋此却寄》云：“荷公健游者，饱看揭阳潮。忧国心如捣，还山鬓未凋。诗随风雨至，人与海天遥。隔水娟娟望，微波尔许娇。”予次韵奉答云：“远书千里至，带得冶城潮。春酒痕犹渍，冬心劫不凋。膏肓针我短，直谅忆君遥。细把新诗嚼，情长语更娇。”《游漳州公园》及《至集美》两诗并附于后，以志友朋之期许。《游漳州公园》云：“花如锦^[2]簇草如油，小小园林骋马游。可惜绝无留饮处，不曾添个水边楼。”《至集美^[3]》云：“雄师十万虎貔屯，尚有延平故垒存。山势北来天马壮，江流南下海龙尊。（入口处有龙王古庙^[4]）三边环水疑蓬岛，数点浮烟认厦门。文化即今开僻陋，蓬蓬气象看朝暾。”第二首业已删去。惟《至漳州》之第一首意有所属，仍存稿中云：“十一年赴省议会召集，闭会将归，予留别诸友诗有‘乱堆行李如搬徙，久住交游似弟昆’之句，西园议长见之曰：‘此诗不可不和。’明日，以诗饯别，固未步韵也。”诗云：“兵荒马乱有归期，渡海犹思啖荔支。垂老故交弥惜别，危言此世总非宜。杖钱且付端阳酒，箧稿新添自寿诗。莫谓凤城人不见，草堂风月感年时。”

[校勘]

[1] 至集美：原稿作“至集美社”，依文内当为“至集美”。该诗见《念庐诗稿·卷八  民国十一年诗·二十、至集美》。

[2] 锦：《念庐诗稿·卷八  民国十一年诗·十五、游漳州公园》原诗作“景”。

[3] 至集美：同校勘[1]。

[4] “入口”句：《至集美》原诗作“滨江有龙王庙”。

十八、

   《义山集》中《当句有对》一首，系本句对法。诗云：“密迩平阳接上兰，秦楼鸳瓦汉宫盘。池光不定花光乱，日气初涵露气干。但觉游蜂饶舞蝶，岂知孤凤忆离鸾。三星自转三山远，紫府程遥碧落寒。”盖游戏之作，其实非创格也。汉武帝《秋风辞》起三句，已开其端。特全首作对，则不多见。然此诗殊未佳，义山存之集中，亦聊备一格耳。又《人日即事》一诗前四句云：“文王喻复今朝是，子晋吹笙此日同。舜格有苗旬太远，周称流火月难穷。”首联但铺七日，次联但嵌七字，殊无意味。集中有《赠司勋杜十三员外》云：“杜牧司勋字牧之，清秋一首杜秋诗。前身应是梁江总，名总还曾字总持。心铁已从干镆利，鬓丝休叹雪霜垂。汉江远吊西江水，羊祜韦丹尽有碑。”此自是创格，前四句从名字上比拟，结从姓上比拟。盖大中三年诏牧撰《韦丹遗爱碑》，以比杜预号羊祜碑为“堕泪”，第六句则以牧之有“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扬落花风”之句也，可谓切而当矣。

十九、

   义山《登霍山驿楼》结句“壶关有狂孽，速继老生功”，姚培谦笺引《唐书》高祖兵发太原，次灵石县，隋将宋老生屯霍邑，太祖与段志玄自南原引下驰下，老生兵败投堑，刘弘基就斩之，与诗意“速继”不合，疑用《范书》壶关三老事。

二十、

   偶检故纸，得老友陈巢南去病七年秋偕予及吴小枚、王愚真登韩江楼一律，亟录存之。诗云：“九月天南暑未收，相携同上最高楼。两行粉黛添情思，几辈清狂足胜流。风雨不来人尽健，山川能说我曾游。兵戈未靖江关远，赢得张衡动四愁。”时巢南任浙军秘书，夏间南来，以书约游。既晤汕头，重九节后入潮，与小枚、愚真登潮州东门韩江楼，遂渡湘桥，谒韩祠。予用《岑嘉州集》“园”字韵，得五言三首。是日，途遇兰芳、凤仙两校书，为诸公旧识，遂偕游韩山，再纪一律云：“呼朋补作登高会，丝竹东山比谢安。仙子梅花擅清骨，（梅花系切两校书姓）文章泰斗障狂澜。美人名士无端合，声伎苍生一例看。游迹韩祠开创格，风流蕴藉得来难。”巢南诗“两行粉黛”指此，非知本事，难以索解矣。愚真有和予韵云：“前贤瞻罢上层峦，伴逐芳踪步亦安。闲向翠微度佳节，拚将赤血挽狂澜。秋来山水添游兴，日下江河忍独看。惆怅天涯劳远梦，时情别意欲传难。（自注：巢南、荷公又将他去，第二句亦指此。）”小枚亦有诗云：“重阳风景正清幽，结伴登高作胜游。百尺楼台馀古戍，四郊笳鼓郁深愁。名山有兴迎词客，准水无灵剩铁牛。极目狂澜谁与挽，临江顾盼一长讴。”巢南自兹一别，久未把晤，回忆当年游兴，尚依依如在眼前也。

二十一、

   偶阅《汀南厪存续集》，载永定李芸轩茂才（堂）《农谣二节》，写农民终岁力田，不足以供富豪之剥算，资本阶级专利，贫富相悬太巨，斯民欲求乐利，得乎？吾读《农谣》，吾为之太息。“拆东篱，补西壁。割今禾，还旧债。十母而五息，尽今所收不满额。上有阿爷阿{姆[母→迷]，下有兄弟妻子。凶年必死，丰年亦死。”（其一）“擂鼓逢逢，祈保社公。父老伛偻拜，他无所赖。一愿今岁大有年，一愿县官不要钱。”（其二）

二十二、

   福州汤门外金鸡山有三友墓，曹石仓先生学佺题诗云：“桑溪流水绕林皋，同穴三君意气豪。修禊更多人酹酒，采风应有史为曹。不同秦穆歌黄鸟，岂比齐婴杀二桃。玉盌珠繻何处所，西风回首恋绨袍。”桑溪为故王无诸禊饮之所，故诗有“修禊”云云。惟三友不知何人。同时董崇相先生应举亦有诗，事详题中。其题云：“三友墓在桑溪。成化间，郡人吴叔厚筑以葬其友徐振声、林世和而与之同葬者也。林已无后，吴、徐子孙春秋上冢不辍。”诗云：“生为三益死三良，蜕骨同归底下藏。宰木总成连理树，夜台亦是缔心堂。友犹同穴嗟兄弟，事出奇闻合典常。叹息延陵能挂剑，可曾千载共烝尝。”曹诗第三联勘“三”字，虽切不若董诗第三联，议论正大，事已奇创，诗亦有慨乎！言友道不讲久矣，安得广抄此诗、流传此事，为世道一助乎？

二十三、

   明万历中，福清布衣林茂之先生古度与曹石仓、徐惟和（熥）、兴公（{火勃}）兄弟叠主盟骚坛，王渔洋称其清新婉缛，有六朝、初唐之风。侨寓白下乳山。康熙五年，年八十七卒。子祖直，贫不能葬。越数年，周公栎园葬之锺山。鼎革后，常纫一万暦钱于衣带间。王西樵士禄挽诗“暮年双眼暗，儿日一钱存”是也。吴野人尝为赋《一钱行》。康熙甲辰，以六十年诗属渔洋删定。乙巳，双目已失明。渔洋选定百六十首，为之作序。又四十馀年，广陵程氏兄弟捐赀刻之，渔洋为作后序。茂之《穷老金陵冬夜》诗云：“老来贫困实堪嗟，寒气偏归我一家。无被夜眠牵破絮，浑如孤鹤入芦花。”夏，又无帷帐，或遗之，则举以易米。施愚山以“暑无幮，病于寒无毡”，尝语茂之：“君能守之，当为作计。”茂之笑曰：“愿守之以虎”，客皆绝倒。愚山在豫章，为寄纻帐，书绝句其上。嘱同志各题一幅，不问知为林先生物，即物之墨守可也。诗曰：“北窗高卧岂知贫，料理偏愁白髪人。纻帐亲题林处士，草堂长伴百年身。”见《愚山集》。《梅藕长集》亦有诗云：“隆万诗人林茂之，江关垂老益支离。从今睡稳芦花被，孤鹤宁教白鸟欺。”即愚山所嘱也。惟据渔洋《林茂之诗选序》，“康熙丙午逝世，年八十七”，当生于万历九年。《梅》云“隆万诗人”者，盖未之详询也。方尔止亦有寄茂之诗云：“积雪初晴鸟晒毛，闲携幼女出林皋。家人莫怪儿衣薄，八十五翁犹缊袍。”载《池北偶谈》。诸公笃于友谊，此吾闽故宝也，亦可为词林佳话矣。

二十四、

   昔人咏落花诗多矣。《全闽明诗传》录黄维章（文焕）两律，别开生面，不作悲悼语，盖深于悲悼者。诗云：“留恋无如候已催，纵横犹仗志难灰。重争日月风扶起，脱辱泥涂燕夺回。色褪何妨添淡致，魂轻别欲换仙胎。蟠桃花说三千岁，空怯频凋不敢开。”“莫云上帝遂无恩，犹胜飞蓬书拔根。卷土重来观再战，因风如语忽闻喧。掘将废苑层层地，搜取历朝岁岁魂。吊古伤今增痛惜，辞宾长闭径旁门。”维章，天启五年进士，崇祯中，由知县擢编修。黄石斋先生以论杨嗣昌、陈新甲得罪逮问，词连维章，同下狱。狱中笺注《楚词听直》八卷，观次首后二韵，其殆国亡以后作欤。

二十五、

   明季，莆田黄斌卿据舟山抗清师，百折不回，卒死于难。著有《来威堂存稿》、《闽浙杂咏》，余未之见。据郑慎人（王臣）《兰陔诗话》，雕板藏林斯非家，已散失。斌卿，字明辅，一字虎痴。《明诗传》录其《中秋海上报捷》，诗云：“夜半戈船出甬东，五更露布奏肤功。犀龙稳泛三秋月，鹅鹳雄飞万里风。瀚海无波清铁甲，天山有石纪琱弓。试看日照扶桑处，剑气稜稜驾彩虹。”沈郁雄壮，林君十（向哲）称为有儒将风，信哉！

二十六、

   《小腆纪年》载：“隆武陷汀州，有总兵胡上琛从，至汀州遇变，奔还福州，与其妻仰药同死。”据《通志》，则同死者乃其妾刘蕙娘也。上琛，字席公，一字逢圣，福州右卫袭都指挥使，崇祯九年中式武举。已退福州，知事不济，托母及妻子于长乐，独妾刘蕙娘曰：“公若殉国，妾誓殉公。”丙戌九月十八日，同仰药死，年三十七，刘年二十。席公有《易水怀古》云：“一死酬知己，丈夫非所难。至今过易水，犹恨误燕丹。”二十字中，刚直侠烈之气千载下犹或见之，论断荆卿，亦卓识不磨。

二十七、

   同安卢牧洲尚书若腾，隆武蒙尘，募兵勤王，以无粮兵散，遁居岛上。录所作一百四首，名曰《岛噫》。《明诗传》录其《却病》诗曰：“昔岁遇异人，嘻笑谈却病。不必觅医药，不必劳祭禜。外身而身存，此方用不竟。夜睡先睡心，百念昼清净。心睡梦不惊，念净物何竞。水既能胜火，遂脱阴阳阱。闲中静体騐，良是养生镜。揆之圣贤教，理未全中正。有乐亦有忧，胞与在吾性。神仙纵不死，不及吾孔孟。”又《疑猜》云：“盟誓变为交质子，春秋战国风如此。末世上下相疑猜，更质妻子防逃徙。此法只可羁庸奴，若遇枭雄术穷矣。妻可再娶子再育，安能长坐针毡里？我赠一法君记存，推心置腹人知恩。众人畜之众人报，几个国士在君门。”两诗皆见道之言，其间关万死、百折不回，由其素所蕴蓄者然也。诗可以观，不信然欤？据《台湾外纪》，永历十八年，牧洲随郑经三月初二日至澎湖，不二日卒，遗命题墓曰“自许先生”。

二十八、

   前载徐五事，据《通志》引余甸《传略》未详。按余甸《徐五传》：徐英，字振烈，候官人，寓常丰里。里人呼之曰“徐五”，孑然一身，膂力过人，为僱工，担谷上常丰仓以糊其口。日晡则洗足散髪，读书赋诗，自歌自哭。曹雁泽先生访之，不得见，见破屋一间，柴门不正，题联云云。归而遇诸途旁，人指之曰：“此短衣敝履、高视阔步者，即公所欲见之担夫徐五也。”先生喜而揖之，携手再至其寓。以残竹支几，案上《春秋》、“三传”、《管子》、《司马法》、《史》、《汉》等书，残缺零乱，不及四十册。每册空白处，皆其所作诗歌古文。先生强之同至石仓园，为具衣巾，延之上座。梓其诗于《十二代诗选》中。其《罗肃夫席上即事诗》云：“烂醉风尘岂酒徒，愁声依旧醒来呼。须眉阅世谁能称，贫贱惊人友自无。说剑杯中容眼白，曳裾市上畏门朱。一飧不忍千秋耻，敢笑淮阴贱丈夫。”《夜静有感》云：“牢落风尘廿载零，灯前顾影叹伶仃。头颅肯卖谁酬价，姓氏逢人耻乞灵。垂钓江浔终抱赤，鼓刀市井孰留青。生涯独有龙精在，夜夜光摇北斗星。”又《警怀》云：“吟罢猿公向泽图，中原依旧骨将枯。忧时买骏人何处，匡世闻鸡士岂无。半榻著书长啸傲，十年鸣剑寄屠沽。静观鸿雁嗷嗷日，堪笑儒生者也乎。”读此三诗，犹是堂联“仗义负心”之意，知其蕴蓄者素。《警怀》一诗，尤骂倒读书人不少。

二十九、

   世传史忠节公报清摄政王书为黄澂之笔，澂之初名师先，字帅先，晚字波民，以布衣参忠节幕。忠节殉国后，浪游大江南北，殁于扬州。有《小桃源山居》^[1]诗云：“枘凿方知入世非，幽寻胜践[2]岂全违。琴清夜月留僧宿，酒熟春山待客归。自制竹皮笼短髪，亲[3]裁荷叶理初衣。平生羞乞胡奴米，橡实寒泉可疗饥。”可以想其志节矣。诗采入《闽诗传》。俞樾《春在堂随笔》谓忠节书，据陈君弢诗自注，出乐平黄炯笔，见彭士望《耻躬堂集》，是传闻异词矣。《耻躬堂集》予未之见，上年托人购之南昌，乃得彭任一《草亭集》，观此，疑曲园亦未见也。

[校勘]

[1] 《小桃源山居》：诗见《全闽诗录·全闽明诗传·卷五十三  崇祯朝八》。

[2] 践：原稿误作“迹”，据《全闽明诗传》改。

[3] 亲：原稿误作“新”，据《全闽明诗传》改。

三十、

   大埔节妇范蒥淑，字荑香。祖、父皆以乡举官教职。据自述适邓生狄光，四载夫故，无子，时年二十有四。兄弟逼嫁，坚执不从。父母怜之，招回守志。越二十年，父母双亡，无所依，乃誓志空门。因至梅城访庵居处，梅人知为范彪孙女，多哀怜之，以彪曾官梅州学正也。梁墨林孝廉（光熙）为建荑香静室，并录其近体诗三十馀首，颜曰“化碧”而为之序，时道光二十三年也。范玉墀（沄）为作生传，时在光绪甲申，云年八十馀；节妇自述作于八十有五之年。其示寂也，当在光绪中叶矣。集中有《锺军门在上杭圆通山建水陆道场，延见作诗，率成俚句奉呈》云：“一代勋名百战身，今朝了悟脱红尘。青天欲广西方佛，选到皇家柱石臣。”军门，名宝三，字鉴堂，曾任金门提督，退隐圆通山。则此诗当作于同治中也。遗诗一百三十馀首，孰为梁录？孰为范钞？今已合刻，莫得其详。兹为录出数首。《白桃花》云：“玉颜不逐众花芳，洗尽铅华爱淡妆。只恐武陵人再访，满溪明月水茫茫。”《春日过旧游口占》云：“八载暌违此地中，重来满径槿花红。朝开暮落情无限，始觉人间色即空。”《闺怨和韵》云：“忆同花下拜嫦娥，情思难平似绿波。怪底照人成只影，从来圆少缺时多。”《水仙花》云：“梅兄兰友堪为伴，白玉玲珑绕砌开。体洁不教污半点，隔帘风送暗香来。”集中《花中十友诗》，余最爱其《酴醿韵友》、《茉莉雅友》云：“莫负飞英中酒狂，盈盈珠蓓抱幽芳。纱窗日永人多倦，助我诗魂入梦香。”“冰姿雪貌映苔阴，却暑凌风寄素心。一自波斯移植后，白云明月订知音。”诸诗寄托遥深，不失《柏舟》本色。尚有《拟陈玉兰悼忆》四律，凄音促节，令人不忍卒读。兹录其一云：“惆怅人间事渺茫，幻缘易了愿难偿。魂因愁重将离体，诗为情深倍断肠。生不秦楼成彩凤，死当韩冢化文鸯。他生若有兰因订，转愿潘郎赋悼亡。”又有《友人李英姑作^[1]》云：“一曲秦楼事己违，何堪凤折与鸾飞。伤心忍听娇儿女，犹向人间问父归。”“苦恨偷生事事难，千金弱缕系身单。青箱封锁缘何故，彩服犹存不忍看。”“又是清明挂纸钱，吞声双泪一凄然。养成一点心头血，都洒坟前染杜鹃。”伤心人遇伤心友，纯为自己写照，正《赠友诗》中所谓“为君更作离鸾调，惆怅无言泪满襦”者也。

[校勘]

[1] 友人李英姑作：查《化碧集》该诗标题作“为友李英姑作”。

三十一、

   琼山《五指山诗》，久脍炙人口。康熙间，雷琼道关中，焦映汉作传称：“六岁能作《五指山诗》，矢口成章，负异绝伦，识者知其国器”云云。按《文庄集·愿丰轩记》云“七岁入小学”，不言六岁能诗。集中《七言律》题云“五指参天”：“少时曾作《琼台八景》，郡侯程公已刻之梓，今不复存。惟记其首一章，漫录于此。”是诗为《琼台八景》之一，不单咏五指山。且但云“少时”，断非未入小学以前之作，故何乔远作传不及之。映汉选丘、海二公合集，以海公已有传，丘公独缺，因博稽前闻，广询舆论，近考郡志，远参《明史》，为之补传，盖未见何传也，其去取逊何远矣。兹将《五指参天》诗附录于后：“五峰如指翠相连，撑起东南半壁天。夜盥银河摘星斗，朝探碧落弄云烟。雨馀玉笋空中现，月出明珠掌上悬。岂是巨灵伸一臂，遥从海外数中原。”

三十二、

   唐人所编《古文苑》，其文皆史传所未收、《文选》所未录。中有班孟坚《竹扇赋》，名赋，而实则七言古诗也。赋云：“青青之竹形兆^[1]直，妙华长竿纷实^[2]翼。杳篠丛生于水泽，疾风时纷纷萧飒。削为扇翣成器美，托御君王供时有。度量异好有圆方，成风解暑致清凉。安体定神达消息，百王传之赖功力，寿考康宁累万亿。”按葛洪《西京杂记》：汉制天子玉几，夏设羽扇，冬设缯扇。至成帝时，昭阳殿始有九华扇、五母扇及云母、孔雀、翠羽等名，华饰侈丽，不言可知。孟坚在肃宗朝，以竹扇供御，盖中兴者去^[3]奢崇朴，赋而美之，所以彰盛德、养君心也。

[校勘]

[1] 兆：原稿误作“非”字，据《古文苑》改。

[2] 实：原稿脱“实”字，据《古文苑》补。

[3] 去：原稿脱“去”字，据《西京杂记》补。

三十三、

   《文选》刘公幹《赠五官中郎将诗》，因桢病，丕来视疾，赋此谢之。诗中第二首云：“自夏涉玄冬，弥旷十馀旬。”又云：“追问何时会，要我以阳春。”是丕来视疾，在季冬以后。而第三首乃云：“秋日多悲怀，感慨心长叹。”又“白露涂前庭，应门重其关。”第四首云:“凉风吹沙砾，霜气何皑皑^[1]。”皆反复叙秋间事，未免颠倒，且“夏涉玄冬”，不得云“十馀旬”也。又第一首已云“四时相推斥，季冬风且凉”，三首又言“四时相推斥，岁月忽欲殚”，不但意复，而词且相同，岂真病后精神不济乎？又刘越石《重赠卢谌诗》：“宣尼悲获麟，西狩涕孔丘。”此于俗传所谓“关门闭户掩柴扉”者何异？大抵选诗多喜辞藻，不善学则失之肤廓耳。五言律虽始于唐，而齐梁实已肇其端，特不尽八句耳。如谢玄晖《新亭渚别范零陵》诗云：“洞庭张乐地，潇湘帝子游。云去苍梧野，水还江汉流。停骖我怅望，辍棹子夷犹。广平听方籍，茂陵将见求。心事俱已矣^[2]，江上徒离忧。”若删去广平一联，置之唐人集中，何所辨乎？又如沈休文《别范安成》，诗不属对，全是律体。又如《钟山应西阳王教》五转韵，分作五节，其末节云：“君王挺逸趣，羽斾唱崇基。白云随玉趾，青霞杂桂旗。淹留访五药，顾步伫三芝。于焉仰镳驾，岁暮心为期。”不亦完全一唐律乎？

[校勘]

[1] 皑皑：原稿误作“{白登}{白登}”，径改。

[2] 矣：原稿误作“苦”，据《新亭渚别范零陵》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