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庐诗话
卷三
一、
潮州壶天酒楼为镇平黄香铁先生(钊人)书楼故址,有木刻隶书楹帖云:“笔架列文房,看斑管挥来,高吟屋角;葫芦排酒具,任玉山颓倒,酣睡楼头。”笔架、葫芦为金城东西二山,楼主人不知风雅,将出句锯去前二字,对句则截去末二字,用作食厨门版。予久住潮州,每饮此楼,见之辄为慨叹。此岂但规方竹杖而漆之已哉,直等诸焚琴煮鹤矣。先生《白华草堂诗集》,予未之见。锺遇宾侍御(孟鸿)为先生甥,先生晚岁居潮,太守吴公均为筑楼买园,并赠两姬人侍左右,以娱老焉。予识某女史于兹楼,故赠诗有云:“薢茩黄公旧酒垆,玉山颓倒对葫芦。风流太守今消歇,倚醉为题二美图。”盖女史与其女友曾合撮一影也。《岭云海日楼集》有《黄香铁先生(钊)故宅有楼翼然今斥为酒家矣与客饮此追话遗事感赋六绝句》[1]云:“西风吹散美人虹,七子才名冷粤中。落日[2]满城邻笛怨,酒垆人更吊黄公。”“为筑高楼贮绿珠,玉山醉倒遣花扶。买丝合把吴公绣,如此怜才旷代无。”“《草堂》遗集尽风流,欲问诗中几酒楼。依旧壶卢[3]山色好,不妨才语识千秋。”“青帘风紧酒微波,更遣吴姬压酒歌。莫问黄鹂巷边宅,山塘杨柳倍愁多。(自注:先生少长姑婿[4],黄鹂巷其故居也。)”“赎宅何须费百千,楼头酒客正酣眠。西州曾洒山丘泪,零落羊昙[5]更十年。(自注:钟遇宾侍御,先生甥[6]。曾拟赎之不果,今侍御归道山亦有年矣。)”“诗人老去半逃形,割宅空怜乞佛灵。舍与酒徒还更胜,秋[7]楼吊月酹刘伶。”即此楼也。先生书法亦秀脱,西湖山乘风亭额,即先生书也。
[校勘]
[1] 该诗参见《丘逢甲集·岭云海日楼诗钞·卷四 戊戌稿(一八九八年)·黄香铁先生钊故宅有楼翼然今斥为酒家矣与客饮此追话遗事感赋六绝句》,二九二-二九三页,广东丘逢甲研究会编,岳麓书社出版发行,2001年12月第一版,
[2] 日:原稿误作“月”,据《丘逢甲集》改。
[3] 卢:原稿误作“虚”,据《丘逢甲集》改。
[4] 婿:《丘逢甲集》作“胥”。
[5] 昙:原稿误作“曼”,据《丘逢甲集》改。
[6] 甥:《丘逢甲集》作“甥也”。
[7] 秋:原稿误作“社”,据《丘逢甲集》改。
二、
潮州金山为北城一小阜,原不甚高。旧时设有书院,巍然矗立者,藏书楼也。张文襄督粤,巡阅莅潮,方军门(耀)特建酒楼,四面嵌以玻璃,俯瞰韩江,风景绝胜。仓海先生曾题一联[1]云:“凭阑望韩夫子祠,如此江山,已让前贤留姓氏;把酒吊马将军墓,奈何天地,竟将残局付英雄。”按,马将军名发,宋末督师守潮抗元兵者,墓在山上。又《题藏书楼》[2]云:“西北揭阳岭,东南太平洋,兹[3]楼萃山海奇观,望远登高,顿生八表经营想;刺史韩昌黎,推[4]官赵天水,所学得圣贤宗旨,知人[5]论世,莫负千秋为[6]友心。”四年,予登此山,酒楼已坍,藏书楼改为中学宿舍,遍求二联均不可得,口占一诗云:“突兀书楼更酒楼,大书联语足千秋。酒楼已坍书楼闭,何处摩挲话旧游。”盖不胜今昔之感矣。
[校勘]
[1] 该对联参见《丘逢甲集·上编·四 对联 像赞·(一) 对联·潮州金山书院酒楼联》,六八九页。
[2] 该对联参见《丘逢甲集·上编·四 对联 像赞·(一) 对联·金山书院藏书楼联》,六九〇页。
[3] 兹:《丘逢甲集》作“此”。
[4] 推:《丘逢甲集》作“衙”。
[5] 知人:《丘逢甲集》作“读书”。
[6] 为:《丘逢甲集》作“尚”。
三、
《岭云海日楼诗钞》为家仓海先生内渡后所作。先生先世由镇平侨居台湾,曾登乙丑甲科,授工部主事,榜名逢甲,字仙根。改革后,旧名弃置不复道。因旧署仓海君,遂以字行。故予志先生墓,但称仓海君,不复称字号讳者,从先生志也。予初未识先生,光绪丁酉冬,杭城族人琼楼明经、晴溪茂才谒先生于韩山书院,归时先生赠诗[1]有“琴冈留胜地[2],早晚待诛茅”之句,一时宗人多和之。季祖幡然先生暨先子均有和章,予作书未寄。明明年[3],嘉应王晓沧广文来杭,知为先生诗友,托之转达,先生以诗[4]寄怀,并有序云:“戊戌春,闻果园孝廉北上,走人询之韩江舟次,不得,今年以诗见寄,亦前岁所作也,相慕之忱,彼此同之。”诗云:“回首东风倍黯然,春江苦[5]盼孝廉船。马蹄去踏金[6]台雪,鸥梦空沈玉滘烟。故国流移仍作客,远书珍重到经年。白头二老诗豪甚,更益相思海上天。”其秋九月,予来潮,叠韵书予纨扇云:“空江渔火夜初然,有客新停鳄渚船。水阁芙蓉秋坠露,金城杨柳夕愁烟。旅鸿消息来今日,戎马纵横话昔年。莫向乘风亭畔望,九州南尽海浮天。”[7]按:乘风亭在潮州西湖山,宋元祐间知军州事鲍粹建,其址久废。清道光间,黄香铁先生署额并跋于葫芦山名宦祠上,非其旧也。先生内渡后,提倡精神教育,岭东学风实先生一手造成之。录此诗用志汲引盛心焉。
[校勘]
[1] 该诗参见《丘逢甲集·上编·岭云海日楼诗钞·卷三·家琼楼瀛海晴溪灏过访兼赠阳明碑刻寒支文集即送其归上杭 二首》,二四一—二四二页。
[2] “琴冈”二句:《丘逢甲集》作“琴岗最佳处,为我卜衡茅”。
[3] 明明年:原稿作“明年”,似有误。依上文,“明年”当为“丁酉”之明年,即“戊戌”年,但《念庐诗话·卷四·二十五》称“己亥二月,识王晓沧广文(恩翔)于杭城。”而“丁酉”之明明年,即“己亥”年。又《念庐诗集·卷三·二十九》有诗题为“余和家仙根工部诗三年矣,屡欲寄而不果。晤晓沧广文,知其为诗友也,因书两绝,并旧稿附呈”,此诗为己亥年作,亦可证。故“明年”当为“明明年”之误,故改。
[4] 该诗参见《丘逢甲集·上编·岭云海日楼诗钞·卷六·寄家果园孝廉》,四〇八页。
[5] 苦:《丘逢甲集》作“曾”。
[6] 金:《丘逢甲集》作“燕”。
[7] 该诗参见《丘逢甲集·上编·岭云海日楼诗钞·卷六·果园见访潮州次前见怀韵》,四一六页。
四、
先生有《蓝溪烈妇篇为上杭族人德祥妻廖氏作》[1],亦己亥秋应予征诗而成者也。诗云:“蓝溪水,清而蓄。中有双鸳鸯,旁有连理木。上多贤者居,吾丘世聚族。岁在蛇,贤人嗟,秋风吹折连理花。文鸳一夜死,鸯殉其雄死自矢。于时九月天雨霜,月魄将死未死尚有光如珥,流照人间烈妇里。妇年三八缺未完,千古完名付彤史。夫有烈妇夫不死,妇死先令夫有子。去夫之死三日耳。蓝溪水,清且长,滨溪行建烈妇坊;上书天语为褒扬,下书妇氏廖,夫曰丘德祥。海可枯,石不烂,巍坊永永蓝溪岸。”按:烈妇年二十三,仅生一女,夫死无子,泣诉夫族父兄,集议柩前,长嫂允以次子为嗣。既葬之,明日投环自缢,时光绪癸巳九月二十三也。甲午,由福州如心社汇报请旌。先子为撰事略,命复作启征诗文,得诗百数十首,已装成帙,拟付印未果。自遭兵祸,藏书荡然,此稿亦遗失矣。潮守李百之(士彬)赋诗三绝,记其第一、二首云:“潮州老守不吟诗,烈妇年来四咏之。天地赖他留正气,岂徒殉烈有男儿。”“□□□□□□□,闺阁争传赫赫名。千载留芳三尺组,西风休作断肠声。”又南洋《天南新报》邓百粹寄挽五律颈联云:“红罗三尺组,白骨百年身。”邑武举曾邦庆七律中联云:“悲伤扶柩才三日,慷慨捐躯赴九泉。”馀俱不能省忆矣。
[校勘]
[1] 该诗参见《丘逢甲集·上编·岭云海日楼诗钞·卷七·蓝溪烈妇篇为上杭族人德祥妻廖氏作》,四三五页。
五、
仓海先生无他嗜好,平时手不释卷,所至必访求古迹,过目不忘,自幼有“丘才子”之目。台抚唐薇卿(景崧)最器重之,延之署中相倡和。及举进士归,薇卿有《喜仙根归自都门》诗,首云:“一年不见丘才子,今日相逢喜欲狂。”可想见其推许之至。清廷割台畀日本,先生啮指血上书争之不得,乃倡立台湾民主国。以内外无援应,内渡归潮,筑室原籍之镇平。有书时事者为赘其卷端云:“化碧三年血有痕,当年哀感满乾坤。鹑维剪后天方醉,无路排云叫九阍。”“此局全输莫认真,东南风急海扬尘。世间傥有虬髯客,未必扶馀别属人。”“残山剩水冷斜晖,独向西风泪满衣。皂帽藜床成底事,全家辽海管宁归。”“人间成败论英雄,野史荒唐恐未公。古柳斜阳围坐听,一时谈笑付盲翁。”盖先生内渡时,异论纷纷,谓其携有巨欵。近人连雅堂(横)著《台湾通史·丘逢甲传》尚有疑其挟欵而逃“近十万云”之语,不知先生归镇平,寓居东山乌石山房,赖族人赒恤之。欵安在哉?甚矣,野史之不足信也!先生当日亦有所闻,故集中《当歌》[1]一首云:“落落当歌槊自横,九州无地著[2]狂生。枯枰潦草棋收局,残席喧呶酒罢兵。刦火腾灰馀[3]谤燄,恨天遗石筑愁城。凄凉法曲唐天宝,唱到关山入破声。”又《寄怀维卿师桂林七首》[4],其一二云:“极目苍苍八桂林,春风迢递客愁深。峰回独秀孤云远,江入相离别梦沉。阅岁但增归鹤感,窥天难测剪鹑心。刺船人去波涛急,凄绝成连海上琴。”“鼍愤龙愁战气昏,东南[5]应有未招魂。乐[6]安梅峤迟双鲤,变幻桑田痛七鲲。珠薏馀生安下泽,金瓯全局哭中原。不曾竟落权奸手,归养林泉是国恩。”又《答台[7]中友人》[8]一诗有“渡江文士成伧父,归国降人谤义师”之句,可见当日疑谤交加,乃《通史》成于事后近三十年,犹无定论,廿四史皆可作如是观。孟子所以云“尽信书不如无书”也。集中《菊枕》[9]二首,正内渡后所作,悱恻缠绵,一字一泪。诗云:“繄余昔龆龀,嬉戏慈母旁。开[10]园种秋菊,寒花映书堂。殷勤慈母心,采菊缝枕囊。祝儿蠲宿痾[11],祝儿好容光。垂垂手中线,宛宛生清香。人生嬉戏时,此景[12]安可常。堂北萱草花,萎谢惊秋霜。峩峩大宛山,阡表齐泷冈。前年菊花时,登高作重阳。墓门一瞻拜,宰木寒烟苍。去年菊花时,奔走为戎装。枕戈待旦心,力筹保鲲洋。今年菊花时,故园成战场。不及哭墓行,寸草心徒伤。空山此高卧,哀泪沾秋裳。”“昔游净翠园,同赋《菊枕诗[13]》。维时灌阳公,初出为监司。两迁遂持节,风雅照海湄。从容军政暇,坛坫迭鼓旗。客并富才藻[14],主更雄文词。秋光翦入卷,裒集名《诗畸》。苦心极镌刻,谓可千秋垂。夷氛海上来,倚枕闻惊鼙。是时菊正花,黄金甲纷披。秋风一场战,应保危台危。朱崖地遽弃,百计不得施。馀生脱虎口,寤寐空相思。昔为称意花,今为[15]断肠枝。兵火万卷尽,棃枣灾可知。蠧篇纵幸存,零落生蛛丝。安知秋斋中,清芬犹昔时。寒霄有远梦,相觅应天涯。”按:灌阳公即薇卿,唱和诗名《诗畸》,予未之见,《寄怀维卿》七首,备极酸楚,不能全录。同是患难馀生,无怪言之沈痛也。
[校勘]
[1] 该诗参见《丘逢甲集·上编·岭云海日楼诗钞·卷一·当歌》,一七四页。
[2] 著:《丘逢甲集》作“着”。
[3] 刦火腾灰馀:《丘逢甲集》作“劫火馀灰腾”。
[4] 该诗参见《丘逢甲集·上编·岭云海日楼诗钞·卷四·寄怀维卿师桂林 八首》,二七一至二七三页。诗题中“八首”原稿作“七首”。
[5] 南:《丘逢甲集》作“来”。
[6] 乐:《丘逢甲集》作“平”。
[7] 台:原稿误作“室”,据《丘逢甲集》改。
[8] 该诗参见《丘逢甲集·上编·岭云海日楼诗钞·卷四·答台中友人》,二四七:二四八页。
[9] 该诗参见《丘逢甲集·上编·岭云海日楼诗钞·卷一·菊枕诗》,一六三:一六五页。诗题“菊枕诗”原稿作“菊枕”。
[10] 开:原稿作“间”,据《丘逢甲集》改。
[11] 痾:《丘逢甲集》作“疴”。痾,古同“疴”。
[12] 景:《丘逢甲集》作“境”。
[13] 菊枕诗:原稿作“菊花枕诗”,据《丘逢甲集》改。
[14] 藻:《丘逢甲集》作“俊”。
[15] 为:《丘逢甲集》作“作”。
六、
先生与谢颂臣同内渡,集中有《送谢四之桃源》[1]五古二首,不事雕镂,脱口而出,味淡而腴,极得陶诗风骨。尚有《除夕次颂臣韵》[2]五绝一首、《送颂臣之台湾》[3]五律八首、《重送颂臣》[4]五古一首:往复缠绵,字字从心坎中流出,令人不忍卒读。予尤爱其《古别离行送颂臣》[5]云:“乍愿君如天上之月,出海复东来,不愿君如东流之水,到海不复回。有情之月无情水,黯然消魂别而已。况复一家判胡越,百年去乡里,关门断雁河绝鲤,万金不得[6]书一纸。噫嘻乎!嗟哉远游子,春风三月戒行李。留不住箫上声,拭不减玉上名。千尘万劫,磨[7]不得屋梁落月之相思、河梁落月之离情。山中水,出山不复清;海中月,出海还复明。不惜君远别,但惜君[8]决绝。知君来不成[9],看此[10]重圆月。”此诗笔笔变换中含无限哀思,与《人境庐集》中《今别离》可称双绝真绝唱也。
[校勘]
[1] 该诗参见《丘逢甲集·上编·岭云海日楼诗钞·卷一·送谢四之桃源》,一五九 ─一六〇页。
[2] 该诗参见《丘逢甲集·上编·岭云海日楼诗钞·卷一·除夕次颂臣韵》,一八〇页。
[3] 该诗参见《丘逢甲集·上编·岭云海日楼诗钞·卷二·送颂臣之台湾》,一九五─一九七页。
[4] 该诗参见《丘逢甲集·上编·岭云海日楼诗钞·卷二·重送颂臣》,一九八页─一九九页。
[5] 该诗参见《丘逢甲集·上编·岭云海日楼诗钞·卷二·古别离行送颂臣》,一九七页。
[6] 得:《丘逢甲集》作“买一作得”。
[7] 磨:《丘逢甲集》作“销一作磨”。
[8] 但惜君:《丘逢甲集》作“惜君长”。
[9] 成:《丘逢甲集》作“来”。
[10] 此:《丘逢甲集》作“取”。
七、
予家藏董文敏公茧本行书及山水各四帧,原系尺叶行书,即题画绝句,后人装作屏轴,先为邻乡刘广文(鸣凤)所得。广文司训长泰,送考至漳,某太守见而索之,不与。年终大计,将修恨焉,改任台湾新竹而解。卒后廿馀年,为予所得,拟复尺业之旧。丁未元宵后一日,仓海先生来蓝溪,予出此请题识。濒行,先生曰:“兹来何以赠别?其即以此作纪念可乎?”予笑曰:“先生此言使予殊难作答。不与,则近于吝;与,则君子不夺人之所好。无已,惟有割爱以赠。予本乞题识,先生即以诗索画或答赠,可乎?”先生曰:“可,但匆促无心应命,请俟诸异日。”故集中《忆游上杭》[1]诗云:“萧疏树石香光画,乞付装潢[2]槖载回。残册流传佳话在,有人拚弃一官来。”即指此也。又末首云:“三年不负题诗约,十日曾为置酒留。如此溪山归未得,眼前沧海正横流。”亦记此语。
[校勘]
[1] 该诗参见《丘逢甲集·上编·岭云海日楼诗钞·卷十二·忆上杭旧游 十五首》,六一五-六一七页。诗题“忆上杭旧游”原稿作“忆游上杭”。
[2] 潢:《丘逢甲集》作“池”。
八、
又《忆游上杭》[1]诗十五首,其五云:“春田漠漠草萋萋,油菜花开烟叶齐。鬼谷祠边春市散,淡云微雨过蓝溪。”按:油菜,即芸薹;烟叶,即淡巴菰。予居蓝溪,界杭永间,乡民多种烟叶,烟田距离间杂种薯芋,仲夏烟叶收成,则薯芋茂盛。秋冬之后,薯芋收成,则种油菜,冬末春初开花,收成后,复莳秧,隔年换种。先生来值春初,正菜花盛开,而烟叶普种时也。先子《赞育草堂遗稿》有《游鬼谷庙记》,本属寓言,非真有是庙也。蓝溪居民多以星命糊口四方,言命者祖鬼谷,特借以托风耳。予出遗稿请序,先生竟以入诗,传之后世,可作一段佳话矣。又先生来杭,自谓仅得诗二句,时杭城大宗祠开办师范傅习所,予任监督,与先生自蓝溪入城,口占云:“四面青山三面水,满城楼阁(一作‘一城如画’)夕阳中。”写尽杭城南面风景。后三年始足成之首二句,云:“东南山豁大河通,汀水南来更向东。”自注上句“借用唐人句”云。[2]
[校勘]
[1] 参见上则校勘[1]。
[2] 《丘逢甲集》中,这首诗如下:“东南山豁大河通(借用唐人句),汀水南来更向东。四面青山三面水,一城如画夕阳中(一作‘满城楼阁画图中’) 。”
九、
陈散原(三立)称仓海先生诗近姚[1]武功。先生语予,许为知己。予尝取武功集读之,究莫明其相近之迹,近体或相颉颃。至先生古体直登李、杜之堂,武功不足数也。先生内渡以前之作,久付劫灰。辛亥,居潜斋先生忧,在家始辑内渡以后之作。逐年分册,端节携来羊城,嘱予校订。先生扶植学界,不遗馀力。时负革命嫌疑,故当时稍涉忌讳,皆为避去。予曾手钞别集,经友人借钞遗失。如温柳介太史有《海军衙门歌记》,先生亦有此作,盖在岭东同文学堂相唱和也。今诗钞无之,未知印刷时辑甫、时甫昆季有所删节否?予亦莫能省忆。数年前,辑甫拟搜辑诗文重付印刷,因循不果,终当促成之耳。先生所至,必访求古迹,如《和平里行》、《南岩均庆寺》五古四首、《王姑庵绝句》十六首,足补志乘之缺者甚多。《和平里行》[2]有序甚详,兹录其诗云:“莲花峰头望帝舟,双忠祠前吟古愁。日星河岳浩然气,大笔更向壕墩留。里人敬忠宝遗字,未入南中金石志。我来下马读残碑,吊古茫茫满襟泪。三闽四广何苍黄,胡尘上掩天无光。力支残局赖丞相,间关万里来潮阳。双髻峰高练江曲,长桥小市驻行纛。破碎河山小补完,警枕中[3]宵睡初熟。于时人心方翕然,盗魁[4]擒馘尸军前。四方响应大[5]和会,祥兴天子平胡年。里改今名定斯义,岂为南中好天气。幕府流离半死生,可惜无人述公意。更取千秋名镇名,军中凤叔为留铭。(自注:千秋镇铭,邹汎{氵凤} 作,镇旧属潮阳。)当时赤手扶天意,誓欲畀勿东南倾。五坡岭前[6]鼓声死,丞相北行残局己。复壁犹藏痛哭人,此邑民原多义士。(自注:五坡之败,谢翱[7]匿潮阳民间。)东山谁筑丞相祠?英风如见提师时。手酹睢阳守臣酒[8],口吟杜陵野老诗。残疆更祝和平福,自为里人书此幅。墨渖淋漓玉带生,镌上穹碑石痕绿。屡经劫火碑难烧,碑趺贔屭临[9]虹桥。(自注:虹桥,今名和平桥,宣和间僧大峰筑。)江流桥下天水碧,行客能言炎宋朝。大峰北宋公南宋,凄凉君国弥增恸。此桥曾过勤王师,斜日寒潮满桥洞。鲁戈廻日难中天,潮生潮落穹碑前。粤潮有信杭无信,空嗟三日签降笺。南来未尽支天策,碧血丹心留片石。壮哉里门有此观,大书三字碑七尺。字高二尺奇而雄,笔力直追[10]颜鲁公。旁书九字庐陵某,(按序云:碑连趺约高九尺,大字三,曰‘和平里’,字每高二尺许;小字九,曰‘宋庐陵文山文天祥题’,每字二寸许。碑阴亦有字,漫灭不可辨。)过者千古怀孤忠。碑阴何人识何语?询之里人不能举。独有公书永不磨,卓立四朝阅风雨。蚝何为者避公书,帖然徙去如鳄鱼?尔虽幺[11]幺识忠义,愧彼卖国降虏奴。安得石阑周四角,上覆以亭备榱桷。公书纵道神物护,亦恐年深或斑剥。平生我忝忠义人,(自注:《宋史》:诏收卹流散忠义人,谓江淮来归国者。)浪萍还剩浮沉身。壶庐墩畔思故里,(自注:壶庐墩,在台湾县北,近予故居。)义师散尽哀孤臣。凌风楼头为公吊,振华楼头梦公召。(自注:嘉应故梅州[12],有凌风楼,为公作。予丙申过此,有吊公诗。丁酉夏,在韩山书院梦见公。振华楼[13],书院中楼也。)眼前突兀见公书,古道居然彩[14]色照。斗牛[15]下瞰风云扶,愿打千本归临[16]摹。何时和平真慰愿,五洲一统胡尘无。”按,诗序考据甚详,文长,不备录。序云此书,“潮中志乘罕有载者”。县志云,“里旧名蚝墩,公始易今名,碑末载。又云公在军常不寐,至此始安寝信宿,以地气和平,故名之。”“此与里人所云镌公书于碑,树之里门,蚝遂徙去者,意皆非事实。”“蚝非鳄比,徙何为者?但[17]里人以此增重公书,与韩公文作比例”耳!序又云:“按此即公《集杜诗·序》所谓‘稍平群盗,人心翁然’时也。”“公驻潮阳于双忠祠莲花峰外,事迹则在和平里为多,里中今有文忠过化坊,即为公作者[18]。其[19]先后驻此当较久,宜其得为里人作此书”也。先生此诗作,于己亥春曾单印并序,名曰《蚝墩诗册》。
[校勘]
[1] 姚:原稿作“祧”,依下文似当作“姚”,径改。
[2] 该诗参见《丘逢甲集·上编·岭云海日楼诗钞·卷五·和平里行有序》,三二二-三二五页。
[3] 警枕中:原稿作“警枕今”,《丘逢甲集》作“警□中”,据《丘逢甲集》“今”改“中”。
[4] 魁:原稿作“魅”,据《丘逢甲集》改。
[5] 大:原稿作“太”,据《丘逢甲集》改。
[6] 前:《丘逢甲集》作“边”。
[7] 翱:《丘逢甲集》作“皋羽”。
[8] 酒:《丘逢甲集》作“洒”。
[9] 临:原稿作“唱”,据《丘逢甲集》改。
[10] 追:《丘逢甲集》作“迫”。
[11] 幺:《丘逢甲集》作“幺”。
[12] “嘉应”五句:《丘逢甲集》中置于“凌风楼头为公吊”句后。原稿脱“嘉应故”和“作”,据《丘逢甲集》补。
[13] “振华楼”二句:原稿脱“楼”和“也”字,据《丘逢甲集》补。
[14] 颜:原稿作“彩”,据《丘逢甲集》改。
[15] 牛:原稿作“中”,据《丘逢甲集》改。
[16] 临:原稿作“唱”,据《丘逢甲集》改。
[17] 但:原稿脱此字,据《丘逢甲集》补。
[18] 者:原稿脱此字,据《丘逢甲集》补。
[19] 其:原稿脱此字,据《丘逢甲集》补。
十、
先生诗运用故实,诸子百家、街谈巷说无不入之诗中。久思为之作注以传,而腹笥已空,兼饥驱奔走,未遑也。且多关时事,言隐旨微。其中秋感、秋怀等作最多,皆有所寓。如《牡丹诗》[1]二十首,作于己亥春,其二云:“何事天香欲吐难?百花方奉武皇欢。洛阳一贬名尤重,不媚金轮独牡丹。”时正戊戌政变后,慈禧复临朝,慷慨敢言,不遭诗祸,幸矣。又戊申卷中《十二月十一书事阅报作》[2]云:“不见高欢六镇兵,一身去国羽毛轻。平生大志浑无著[3],落日荒荒夹马营。”此咏袁世凯罢政权也,而袁氏野心先生早窥见之矣。
[校勘]
[1] 该诗参见《丘逢甲集·上编·岭云海日楼诗钞·卷五·牡丹诗》,三二五-三二八页。
[2] 该诗参见《丘逢甲集·上编·岭云海日楼诗钞·卷十一·十二月十一书事 阅报作》,六一〇页。
[3] 著:《丘逢甲集》作“着”。
十一、
嘉应温慕柳太史(仲和),一字柳介,以优贡入太学。光绪戊子魁京兆,联捷成进士,治群经,尤精三礼,著有《三礼彚纂》。归里主讲金山,以算学为各科学根本,著有《代数几何稿》。与仓海先生倡办岭东同文学堂,仓海君任监督,太史实总教务。卒后,仓海君哭之痛,为铭其墓。太史《求在我斋诗文遗稿》,十七年伯子士珩广为搜集,付倣宋聚珍版印刷,不坠先芬,太史为有子矣。太史本经学家,诗非其专长,而读《后汉书》拟作乐府三十篇,独开生面。盖太史经精三礼,而史尤喜范书也。集中有《饶吏部自言前身为吴江女史汪玉轸》二绝云:“明眸皓齿翠眉颦,善画能诗妙绝伦。一笑不知缘底事,倾城忽现宰官身。”“何年窈窕堕红尘,冰雪聪明尽夙因。彩凤随鸦君记否?佳人休恨作才人。”自注:汪能诗善画,遇人不淑,见《闺秀集》。按:吏部名轸,光绪壬辰联捷进士,授主事。《墓志》云:“昔为诸生时,与同里饶吏部轸齐名,人目曰‘温饶’,即此人也。”集中尚有《三生曲为饶吏部作》云:“对镜忽不乐,自叹须眉恶。欲将华髪媚红颜,幻拟倾城夸带索。饶侯落托天下奇,为男翻笑荣启期。入梦庄周思化蝶,知雄老子还守雌。自言前身好女子,家在吴江习图史。高门派与水云同,小名韵悟丝桐理。玉雪饥肤锦绣肠,门环万树梅花香。偶然弄笔调鹦鹉,便解吹箫引凤凰。偃蹇良缘迟百两,梁鲍高风劳梦想。何图天壤有王郎,竟遣才人嫁厮养。薄命平生只自知,牢愁幽怨寄歌诗。桃李无言子满树,梧桐半死孙生枝。输廻有说应难究,妆阁长斋将佛绣。菩萨倘还大士身,腐迁定讶张良秀。果然诚感动天机,昔时雌伏今雄飞。一世聪明悟冰雪,九霄咳唾生珠玑。今春对策来都下,赐宴曲江看走马。吏部任呼韩退之,前生漫说卢行者。时遮便回过章台,特访当时姊妹来。十二楼中齐阅遍,三生石上忽惊猜。似曾群玉山头见,春风依旧桃花面。亿昔同时谪彩鸾,只今羡汝为飞燕。镜中花影掌中身,几生修到才佳人。相对书生惭白面,何年窈窕复青春。此生休矣他生卜,阿娇本愿藏金屋。非同神女欲行云,即作小姑甘独宿。我闻君语笑君痴,身非尔有子为谁?宋玉纵然或好色,张敞何妨学画眉。继思君语解君意,天女神通托游戏。宁效蛾眉西子颦,不为奥灶王孙媚。君不见战国丈夫推衍仪,术工妾妇徒尔为。又不见三国英雄夸仲达,甘施巾帼求自活。富贵即今谈膴仕,刺绣何如市门倚。佞学祝鮀美宋朝,曷若笄珈金步摇?君闻我语莞然笑,谓倩我诗为写照。我亦绿章乞天公,脂韦欲作滑稽雄。天阊荡荡人难至,闭门聊复谈奇字。”此诗风流蕴藉,奇情横溢,为甲午以前寓京作,中东战后,满腔孤愤,固无此闲笔墨矣。
十二、
《求在我斋集》有《大风雨歌和丘仙根水部同年》云:“纤云不滓天宇清,赤霞一角东方明。满天忽变鱼鳞紫,石燕翔舞池蛙鸣。有客预愁风雨至,绸缪谁子尸高位。处堂肯笑燕雀愚,巢苇翻学鹪鹩智。俄搅海水腾山吹,鱼鳖陆死蛟龙移。沙飞石走三光隳,雷轰电掣金蛇驰。乾坤澒洞天地闭,万头孴戢朝冯夷。冯夷击鼓波涛怒,茫茫泽国逃安之。鸣呼!闲暇之时忽姑待,广厦高楼营爽垲。任渠烈风暴雨来,纵有漂摇无危殆。胡为因循成懈怠,一朝祸至不可悔。君今亲从风雨来,眼见桑田变沧海。痛定作诗邀我和,先已探得骊珠在。我且告君慎勿疏,风雨迫偪无安居。拔木发屋嗟沦胥,魍魉乘暗群侮予。天吴旸睒争揶揄,忍令赤子为鼋鱼。吁嗟乎!母令赤子为鼋鱼,轰轰卓哉烈丈夫。”此诗自注:丙申岁作,正割台后,仓海君内渡初也,托兴规讽,极得风人之旨。仓海君原作[1]云:“乌轮晦光兔魄死,海上群龙方戏水。力撼乾纽摇坤维,骇听东南大风起。大风吹云云飞扬,八荒一气云茫茫。绝无天地但有海,只恐人物沉汪洋。谁鞭电鞭鼓雷鼓,忽起蛟龙满空舞。池中方困人不知,世眼惊看得云雨。一风三日不得停,云昏雨黑宵冥冥。直疑天老易混沌,万古无复长空青。谁知淫烈有时定,妄用推测群相惊。风收云歇天地静,归龙卷雨微闻腥。大海无波平如镜,沐浴日月还晶明。山中道人蕴道妙,六根清净容长少。风声雨声寂不闻,独抚乾坤发长啸。”意旨微奥,托讽尤深,当局不知振作,风收雨过,视同无事,一结尤无可奈何之极致。丙申稿中《苦雨行》[2]所谓“穉阳欲茁老阴遏,乃张母权侵厥子”,则指斥慈禧矣。
[校勘]
[1] 该诗参见《丘逢甲集·上编·岭云海日楼诗钞·卷二·大风雨歌》,二〇八-二〇九页,标题为“大风雨歌”。
[2] 该诗参见《丘逢甲集·上编·岭云海日楼诗钞·卷二·苦雨行》,一八七页。
十三、
偶于故纸堆中得梅县宗人名哲字引夫者补和予五十初度诗,系民国十三年见赠之作,推许逾恒,读之汗颜。然诗笔老健,亦佳构也,爰录于此。《补和家荷公先生五十初度并序》:“荷公名复,上杭人,福建省议会议员,前清孝廉。光复前,经营改革事业,与先师仙根先生齐名,皆闽粤间吾族之望也。学问渊懿,才华富赡,为诗雄健沈郁,豪放中自有法律。去岁,以《五十初度》七律六章见寄,屡和未就,因事搁置。昨晤先生于凤城,旧事重提,归检旧稿,凑成一律,寄呈郢政。”“行年五十不为老,作事平生殊可歌。两代名留乡选举,千秋业在国共和。岭云海日声誉著,羊石春风弟子多。生与荷花同六月,料应天使秩南讹。”
十四、
梅县宗人竹屏先生,引夫之尊人也。壮岁游幕四方,好吟咏。晚年优游家巷,训翼子弟。殁后,予尝铭其墓。引夫并出遗稿,嘱为编次。稿多涂窜,一字不安,有三四易者。予以饥驱奔走,未遑为役。十三年夏,与引夫相遇潮州,知已由南社友人古公愚为之写定,名曰《竹庵诗存》,引夫嘱息庵学士精书,嘱予为序,将付景印以传。诗仅四十馀首,多闲适之趣,似不食人间烟火者。如《松江晚眺》云:“一湾流水居然画,十里平林锁暮烟。且向江头垂钓去,不妨随处稳看山。”《村居雅咏》云:“长林百尺锁风烟,且作龙吟起暮天。满地绿阴碎凉月,涛声如雨落窗前。”“碧天如水夜如年,唧唧虫吟月在天。最是深宵听不得,孤灯挑尽未成眠。”“安排暖阁北风寒,曲室围炉笑语欢。谁道溪桥无过客,梅花待我雪中看。”《秋日偶吟》云:“独对园林识静机,江枫水冷夕阳归。风光老去诗人瘦,秋水清时鲈鳜肥。剩有闲庭都种菊,生成傲骨不胜衣。爱看早起楼头月,万里无云雁自飞。”诸诗冲澹夷犹,饶有逸致。予尤爱其古体,得六朝之遗。如《长相思》云:“长相思,旦复旦。天上月将圆,人间月才半。长相思,心戚戚。如此好花枝,不见春消息。”《古意》云:“深闺寂寂愁如结,夜半虫声人语绝。无聊倚遍玉阑干,伤心又坠楼头月。”又《采莲曲》云:“荷花持作衣,荷叶持作扇。不见采莲人,人面如花面。大姑工打桨,小姑工采莲。乍入花丛里,花光围作烟。小娃不解事,偷采白莲来。莲花悄无语,莲子方成胎。”古节古音,殊有欲言不尽之意,盖先生本兼工倚声也。
十五、
王文成公平漳寇驻上杭所作《喜雨诗》,传诵人口。弘治间,江宁吴公文度由进士擢南御史,出守汀州,有惠政。据《明史·张泰传》:文度字宪之,晋江人。从父客江宁,遂家焉。迁汀州知府,猺弗靖,设方畧抚之,承赋如居民。汀人祠祀之,入郡名宦[1]。在任日尝作《夏雨叹》云:“太空无云晓霞赤,甘雨不来将百日。农家夫妇不敢嗟,坐对田头相向泣。平畴草黄生暖烟,五月尚未分秧田。瘦麦登场刚足税,里胥又索丁夫钱。远道征人苦行役,溽暑烦蒸易成疾。眼前疫疠犹可医,秋来税租何从给?我怀牧爱无良谋,仰天唏嘘空自尤。不才天遣分宜此,我民何罪罹此忧?高山峩峩神所主,再拜登之致神语。彼山灵兮能致云,一夜风雷作霖雨。”又《喜雨谣》云:“夕阳西下孤村宿,小卧山斋掩愁目。飒然凉风天际来,带得甘霖下空谷。泠泠入枕闻新声,顿令毛骨尽寒生。半夜呼灯启窗听,檐花溜玉铿锵鸣。一洒天瓢坐未久,已送欢声到南亩。农家儿女笑相迎,戯逐田间提蝌蚪。小溪水足波茫茫,葡萄万顷随鱼航。老翁科头坐航尾,醉来扺掌歌沧浪。鄙怀便觉闲愁适,归兴遄飞城行急。但得秋登风雨时,我辈泥途安足惜。”此诗可与王公《喜雨诗》并传为临汀故实也。
[校勘]
[1] 宦:原稿误作“官”,径改。
十六、
汀州旧时试院,左廊双柏参天,纪文达公记其神异,载《滦阳消夏录》。道光季年,山东李竹朋太守(佐贤)尝有诗,其序云:“古柏在郡城考院,有树神庙,签语灵应。汀人曰:‘顺治初年,唐王退守汀城,城寻破。有从臣二人同殉节于树下,此庙盖忠魂所凭依也。’因忆纪文达五种笔记载,郡试时,见两神人绯袍立树上,特悬一联云:‘参天黛色常如此;点首朱衣合是君。’盖未闻双忠故事云尔。今作歌正之,而仍惜双忠之名姓不传也。”诗云:“古柏未识何年种,团圞双盖垂云重。亭亭老榦薄青霄,虬枝应许栖鸾凤。风霜饱历质坚贞,栋梁材大谁能用?托根试院傍文星,庙貌尊严香火供。初疑巫祝惑人听,灵签底事多奇中。汀人道此非偶然,轶事曾稽顺治年。唐王退守弹丸破,双忠并缢双柏前。双柏双忠同不朽,却怜名姓今无传。南疆纪畧留青史,婺源道上石斋死。赖垓熊纬胡上琛,从王殉节堪偻指。而今灵爽得凭依,忠魂是否三君子?二百年后感沧桑,苍茫吊古情何已。河间诗客来此都,神光隐现拖霞裾。采风车过弗深考,朱衣揣测毋乃诬。吁嗟乎!人千古,树两株,我来树下三踟蹰。如此劲节封爵无,终胜秦松封大夫。”按:汀州试院,明为汀州卫。清初废卫后,乃改作试院。绍宗幸汀,行宫所在,已不可考。双忠云云,恐好事者为之耳。当时攀髯化碧者众,守土如总兵官周忠诚伯之蕃、百户关时,一则代死,一则守丽春门,流矢洞胸而死。它如诗所称赖垓、熊纬,据诸家纪述,皆殉节汀州,惟胡上琛奔回福州,与妾刘蕙娘同仰药死,已记前卷,固非殉节汀州也。然则所谓双忠者,殆即赖垓、熊纬欤!此诗不但可补南朝轶史之遗,并足以壮临汀山川之色矣。其后,楚北刘太守国光亦有长歌,苍老不及前诗,然表彰忠烈,亦足与前诗并传不朽也。序云:“光绪戊寅嘉平月,《双柏记》刊成,旋闻明季两忠臣尝殉节于双柏下,绯袍人即其神式慿焉,惜无所证。越明年,书院课士,询诸肄业,中有李生观海录太史李竹朋莅郡时所作《双柏歌》以进,益觉信而有征,吁!潜德有必发之光,李君褒忠篇出,固为采访者幸,毋亦冥冥中有使之者耶!爰续歌以表忠节。”“天生异质蟠根厚,世变几更终不朽。干霄百尺大十围,据持宇宙由来久。兵燹叠厉群芳摧,双柏对峙何崔嵬。造化神明两阿护,崭然犹存梁栋材。粤自河间文达公,輶轩下驾来采风。月夕摩挲偶仰视,两神隐现袍著红。又有星使徐侍郎,按临适值贼氛狂。维神赫赫著灵迹,故吏犹能言其详。我闻斯说且惊异,书叙神物刊以记。护持文运果朱衣,凭依古木殊奇事。竹朋太史好古者,幸述遗闻谱歌雅。序自明藩城陷时,两臣殉节两株下。发潜阐幽词激昂,姓名虽轶梗概写。我诵遗编心恍然,乃识树借忠魂传。噫嘻吁!柏节劲,臣节坚,贞心烈性相绵延,冰雪侵陵不改操,风霜历练还增妍。岂止松筠结夙契,并愧蒲柳多孱颜。直如武侯庙前之老栢,森森凛凛正气常留天地间。”此诗笔气尚穉结,用长句几不能振起。因与前诗相关,特并存之。先是刘守尝作《试院双柏记》云:“咸丰间,徐寿蘅学使(树铭)按试日,寇氛突至,亦见红衣人,蔽门疑不敢遽进”云,亦好事相传,同一傅会云尔。
十七、
《明史·儒林传》:“唐伯元,字仁卿,澄海人,万历二年进士。历迁户部主事,进郎中,受业永丰吕怀,践履焉[1],实深疾王守仁新学。及守仁从祀文庙,上疏争之。”《明史》列郎中于儒林,以防心学之流獘,盖有深意焉。顾其疏本传不载,近得《潮州耆旧集》,载其疏几六千字,辨义甚严,而持论不激,其辨心学,于《答顾叔时昆弟书》尤为切至。《耆旧集》为清乾隆时顺德冯奉初所辑,因潮人宋元遗集俱佚,清代则皆家藏之稿,难于搜集,因就明代录之,清文俟诸来哲。光、宣间,郡人王师愈重校刊,谓其“断代为集”,不知何义,是未详其凡例也。唐疏中空白十馀处,缺二百馀字,未知原刻如是,抑重刊删去?殊非体例。郎中请告,限满复出,有《过蓝屋驿追次白沙先生台书春晚》之作云:“古驿江头近钓几,伤心春事故山违。杨朱正恐当年误,伯玉宁知四九非。反命敢云恭父命,征衣忍见负莱衣。庭槐旧绿称觞处,留得清阴待我归。”见《答周济甫大中丞书》中。书言:“今春限满且逾,父母不免促装就道,二亲爱子之至一也。爱之至,则重违其心,不令时欢膝下,岂所欲哉!子意不坚,而反诸身不诚也。”是诗依恋晨昏,有王事靡盬,不遑将父将母之意,孝思如见。按:蓝屋驿为吾杭北境,濒汀江西岸。往时海道未通,由潮赴留都,溯汀江而下贡水,吾杭为必经之途。郎中一代醇儒,足迹所经,形诸吟咏,信足为山川增色矣。
[校勘]
[1] 焉:原稿误作“蔫”,径改。
十八、
翁襄敏公万达,揭阳人,割隷澄海,嘉靖三十年二月斥为民。明年十月复起兵部尚书,未闻命,卒。隆庆中,乃追谥潮城大街三边总制。坊作“襄敏王”。重刊谓“《明史》作襄毅”,非也。明遗民所著《謏闻续笔》载:“光宗命儒臣,取祖宗朝百官谥法集为一书,其以襄字冠者十额。”公在襄敏中,可据也。《束涯集·与邹一山第十二书》云:“十月二十日寓汀之永定山亝,偕蔡次轩为武夷之游。”公当寓永定矣。又有《汀郡守华山陈君乐两滩碑》云:“汀诸滩皆险,而龙磜为甚。磜滩隷长汀,龙滩隷上杭。盖即白头磜与回龙滩也。”又云:“余数道汀,尝舍舆即桴,历经两滩。”公又尝屡过吾杭,亦可入杭志寓贤矣,况有煌煌平两滩碑文乎!公有《宁化道中诗》一集,未见,未知即汀之宁化否?墓在大埔之三河,《岭云海日楼》有《过三河吊翁襄敏墓》[1]云:“落日青山虎气沉,河流还啮故城阴。地埋一代名臣骨,天鉴三边守将心。人物岭东前史在,关山直北战尘深。英灵异代应相感,一片寒云绕[2]墓林。”
[校勘]
[1] 该诗参见《丘逢甲集·上编·岭云海日楼诗钞·卷九·过三河吊翁襄敏墓》,五二九页。
[2] 绕:《丘逢甲集》作“遶”。遶,同“绕”。
十九、
明洪武间,钱宰以唐铎荐,诏遣行人乘传征入,定蔡氏书传。书成思归,因微吟云:“四鼓鼕鼕起著衣,午门朝见尚嫌迟。何时得遂田园乐,睡到人间饭熟时。”翌日,太祖召燕文华殿,谕曰:“昨日好诗,然朕何尝嫌汝?何不用忧字?”宰大悚惶,谢罪。未几,赐宴及钞,仍遣驰驿归。寿九十卒。诗载《泳化新编》,足见明祖雄才大略,聪明天亶。即以诗言,“嫌”字亦确不若“忧”字,“嫌”则朝廷操切,使臣下有跼促不安之象,“忧”则臣下自己惕厉,如《鸡鸣》之诗咏朝既盈昌也,应拜一字师矣。
二十、
《续亘史》载:“沈文卿家居,盗入其室。沈口吟一绝云:‘风寒月黑夜迢迢,辜负劳心此一遭。只有破书三五册,也堪将去教儿曹。’盗亦舍去。”予谓,沈固从容有局量,若此盗者,亦可谓解事矣。
二十一、
“剑戟纷纭扶主日,山林寂寞闭门时。水声禽语些时事,莫道山翁总不知。”此《泉州府志》所载时人投蒲寿宬之诗也。寿宬为蒲寿庚之兄,寿庚叛逆,皆出寿宬计划,而己则黄冠野服,归隐山中,自称处士,以示不臣二姓。密为寿庚作降表,令人自水门潜出,送款于唆都。寿庚以功授平章,而寿宬亦居甲第。时人恶之,故投诗如此。嗟呼!谁谓耳目可欺?盖是非邪正,乡人视之若黑白,然作伪者奚逃哉!
二十二、
吾里黄铭盘先生(新),予季祖幡然先生同砚友也,聪颖绝伦,书过目辄成诵,工诗古文辞。季祖女婿周丈凤祥曾以先生四诗并序见示,言:“此诗不知所谓,请为我解之。”予读毕,言曰:“此廋词隐语也,先生自序已明言之矣。序不云‘生儿不肖,无法可治。四男无一,空费恩勤’乎?”诗中每句离合成一字,十六句成十六字。《左传》止戈为武,反正为乏,已肇其端。至东汉末而大盛,如《曹娥碑》之“黄绢幼妇,外孙齑臼”隐“绝妙好辞”。《越绝书》云“以去为姓,得衣乃成;厥名有米,覆之以庚”,乃袁康也。《参同契后序》云“郐会鄙夫,幽谷朽生。委时去害,依托丘山。循游寥廓,与鬼为邻。百世一下,遨游人间。汤遭厄际,水旱隔屏”,乃会稽魏伯阳也。孔北海《离合诗》“温父屈节,水潜匿方。与时进止,出行施张”四句,离合成鲁字。全诗皆然,惟以“玫玑隐曜,美玉韬光”离合成“文”字,仅二句耳。先生诗序,今不能省忆。诗云:“性是天成不用心,貌无獬豸触邪人。时当否处休开口,归赵相如走不停。”“四柱三梁烈火然,昔时沧海变桑田。何人去后无消息,冶子光添一点先。”“罗丝不用纽丝维,田是亲耕力也齐。抚己自思惟罢手,开天笔画愧庖羲。”“穴下施工合式无,佛辞人用贝经书。因缘枉用加心计,谨慎无言勉力图。”诗虽出于游戏,饶有巧思。第二首起句,本唐说部载班义游“大明寺水,天下无比”语;第二句“沧海变桑田”,是水去矣,水去便成“法”字;第三句“何”字人去,则留“可”字;又四首第二句离合“佛”字,立人傍用贝,书写则成“费”字,皆极巧妙。惟开首第二句“貌”旁儿,即古貌字,今作儿,未免错误,然古人原不拘拘于此也。
二十三、
十六年春,与林君汉琴[1]相晤于榕垣,以五古二十四韵写成长幅见赠,并有序云:“十四年三月,党军畧潮城,贼溃窜永定、上杭,过蓝溪,沿途剽掠。入念庐,钦其高风,严约部曲,独加保护,寓书主人道歉。赋此纪其事,兼呈念庐主人。”诗云:“明季有遗民,宁化寒支子。运丁鼎革交,群盗如蜂起。四出肆剽掠,所过墟城市。突兀檀河居,相戒勿敢燬。园橘丹累累,偶摘立鞭箠。迄今三百年,轶事传乡里。吾友念庐叟,后起相接轨。文宗韩退之,诗似杜子美。高节抗陈荀,孤踪追黄绮。岁在乙丑春,贼窜如突豕。杭永当其冲,十室九空矣。纷纷絜家避,遁入深山里。斯时念庐中,门庭虎狼委。谁知彼贼酋,亦复钦高士。爱屋及其乌,不损一花卉。梁燕归故巢,举室大惊异。君云幸而免,予曰非偶尔。盗贼尚知名,公卿应愧死。昔者郑康成,黄巾化泽被。经过郑公乡,下马罗拜跪。寒泉硕果存,古今宁有几?郁郁石巢云,泱泱蓝溪水。临汀两先生,后先同一揆。吾欲往从之,高山深仰止。”一时幸免蹂躏,而爱我者乃推许逾量。□□□□□□□□□□□□□□□□□□□□□□□□□□□□□□□□□□□□□□□□□□□□□□□□□□□□□□□□□□□□□□□□□□□□□□□□□□□□□□□□□□□□□□□徒增愧赧矣。君与予交好有年,予于诗文,信笔抒写,不计工拙。君则过于矜慎,不苟落笔,故友人多不知其能诗。然予五十初度,诗朋赐和盈帙,而君四律,独句斟字酌,稳健无牵强痕迹,如“未许山林容大隐,仍多岁月著奇书”,“为轻俗宦羞羊胃,犹倚儒冠著鹿皮。下界那知臣朔岁,孤怀闲写乐天诗”,“饱经忧患精神健,耐久交情肝胆倾”,“愿为岁岁荷生日,腰笛遥吹倚海天”诸句,皆非研精此道者不能也。十五年冬,予在嘉应大学校,君曾邮寄悼其姬人何瑞琴女士四律索和。何生长琼海,从君八载。是春旧土重游,仅住七旬,卒于海口逆旅。君悲悼之馀,形诸吟咏,情文相生,哀感顽艷。古人所谓“读之令人凄然生伉俪之情”者,信不诬也。诗云:“桂岭归来已八年,依依形影每相怜。布荆早誓终身约,药石难祈病体痊。满拟还家同课子,谁知过海便成仙。分明昨夜言犹在,离恨长留五月天。”“多情毕竟总无情,小谪人间显姓名。廿五年来如寄影,三千里外可怜生。针神绣罢空留样,织女机停莫解酲。却怨琼台凉夜月,照人孤伴到天明。”“忆昔相逢未嫁时,绸缪身世两心知。生涯漂泊甘同耐,家计艰难苦独支。一索犹虚怜薄命,百年且待续佳期。为卿别唱思归引,望断垂杨老泪垂。”“来时有约去无因,难再尊前笑语亲。往事欢娱疑隔世,浮生踪迹总成尘。愁添粤海兼闽海,忍换新人比故人。遥忆家山梅鹤在,归魂合与伴青春。”君言:“偶作诗,多成谶语。何姬未卒之先,一夕赴琼南酒楼友人之招,楼之梯口悬大镜一具,照澈全楼士女,上下望之,如在镜中行。因口占云:‘仙从海上过,人在镜中行。’盖海南人称中原人到琼者为‘过海老’。当时不以为意,不图后数月,姬竟卒于是也。又记九年冬,由桂絜眷返粤时,粤桂启衅,两省人士互相争执。予偶吟一律,中一联云:‘今日同舟皆敌国,此行四海即吾家。’嗣是十年,漂泊海滨,至今尚不能归里,竟成谶语矣。”君言于诗素未研究。至粤后,二三友人好诗,始学吟咏,直是孩儿弟弟学语。予曰此特君之谦词。读此数诗,当知予非阿好也。
[校勘]
[1] 琴:原稿“琴”字涂抹,据《念庐诗稿》卷十《林君汉琴上楠以悼其何姬瑞琴四律索和,因用其韵作四绝句答之,以解其悲》补。
二十四、
潮安饶君纯钩(锷),壮年笃学,藏书甚富。尝撰《慈禧宫词》百首,沪上商务印书馆采入《文艺丛书》。又辑《潮州西湖志》,予尝序之。予虽久客潮州,固未谋面也。己巳来潮,偶阅《镛报》,始知君见予所著《后汉书注校补》,许为精博,曾作诗见寄,因亟录出之,以志友朋之雅。诗云:“我辑潮山志,念庐为题词。念庐作生日,我寿念庐诗。向未昧平生,竟以诗相知。君子贵神交,形迹在所遗。今年闻念庐,振铎梅江湄。馀晷还自惜,训诂治孜孜。读史喜蔚宗,贤注久致疑。前人每申卷,拾补精且滋。念庐独不惬,谓未尽其涯。嘲钱(大昭)失武断,讥惠(栋)好诡奇。因是更钩沈,细碎泥沙披。旁证穷碑版,远讨逮轩羲。故籍盼列床,一眼抉百疵。有如讐对簿,狱决案难移。所积日既伙,杀青卅卷厘。易稿凡千纸,楷法神有姿。嗟予亦何为,流逐而波随。亦尝事考据,一得矜管窥。今睹念庐书,颇自愧涔蹄。望洋惟有叹,宁能赞一辞。上杭烟瘴地,中古方蛮夷。州穷学者少,晚近愈寡稀。念庐出巍然,吾道今硕耆。亦既以诗鸣,文复能起衰。那知后世名,更有具在兹。贤者莫世用,文字聊尔为。此书安可埋,锓行谅有期。期之于何时?念庐贫无赀。世有念念庐,胡不代刊之?”诗言梅校馀晷治此,非也,予治此书在弱冠时。十五年既写定,将付印,饶子于族弟履堂所见之。当时梅口宗人引[1]夫君,愿任印费,及见书三十馀万字,七百馀版,改任半费。寓潮友人募金足成,寄沪启智书局印刷。乃戊辰迄今又五年矣,迟迟尚未蒇事,徒负良友之盼望。若饶子者,信可谓有心人也。
[校勘]
[1] 引:原稿作“耐”,系“引”之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