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庐诗话
卷四
一、
明季,吾杭李弘庵先生(鲁),绍宗蒙尘汀州,殉国于上杭道署前。大节详《寒支二集》、职方《家传》。所遗《烬馀集》,如《上隆武中兴六策》、《上张中丞平寇议》、《贞社说》等篇,文章经济,为天地间有数文字。诗固非其所取重,然浑脱天成,不露斧凿痕迹,亦非徒事雕镂者所能希及。如《江南舟中夜泊》云:“玉宇无尘万籁虚,扁舟疑傍碧霄居。谁人读尽千秋史,有物能通八卦初。世事如涛身作柁,人心似水我为鱼。今宵大地人多少,几个庄周蝶梦蘧。”苐四句云云,先生盖以《易经》中式也,亦足征其抱负矣。《有怀》云:“笑谈阵里识英雄,千古肝肠一愿中。对榻论文月似水,当垆说剑气如虹。敲残银烛更将尽,绕遍阑干曲未终。无可奈何今夜尔,分将一魄付西风。”《送熊无美》苐二首云:“春潮带雨涨连天,月落波心处处圆。漫谓波摇难见月,问君波静待何年。”读此三诗,尝鼎一脔,可以知味矣。
二、
吾杭刘[1]节愍公(廷标)少与职方读书白莲山房,以古人相期许,重之以婚姻。职方殉国之明年,公亦殉节云南永昌,《明史》列《忠义传》。寒支先生过杭,以得交公为幸。公殉节后,为表其墓。公殉难口占三绝,墓表仅列“三载偷生”二句,后生小子多以未读全诗为恨。长汀杨澜采入《汀南厪存》,侯官郭柏[2]苍采入《全闽明诗传》。然两书流传甚少,特为录出,以餍仰止者之心。诗云:“甲申腊望闻哀诏,已誓攀髯殉此身。三载偷生惭后死,今亡犹是大明臣。”“縻绊(此字两书皆刻作‘祈’,疑误。别无他本校正,臆改此字,并为说明,俟得他书再写定焉。)隆昌历四秋,曾无一事解民忧。于今且缢从先帝,共结君臣万古愁。”“忆昔绕爷两膝时,起予每诵节亷诗。于今清苦归泉下,倘得双亲慰可儿。”杨云:“扶植刚常之诗,不当作文字读,以此结南明一代之局,可证临汀尚有人焉。”非虚语也。其他遗墨不多觏,于《长汀县志》得公《正笏门》一律云:“青岑逶逦倚冈[3]陈,恍惚鵷班第一身。地列南山开玉步,神依北极俯清尘。鸣珂乱戞林端树,排仗高攒石畔鳞。何日幽岩灵[4]秀起,锡来伊说觐丹宸。”按,正笏门即旧惠吉门,郡守唐公世涵改今名,所标十胜之一曰“揖龙正笏”。唐公有诗,吾杭陈进士于阶、丘贡生衍箕均有和韵,收入光绪《长汀志》,惟三联“鳞”字,原唱及陈、丘和韵均作“麟”。公诗载入“古迹”,三诗附“名胜”,殆以此耳。今将三诗并录于此。唐原唱云:“九龙诸胜法勾陈,领袖班行石现身。北望天开常委佩,朝来雨过也扬尘。和风细转宜鵷鹭,瑞霭轻笼数凤麟。忆昔有郎同拜舞,几年魂梦到枫宸。”陈和云:“斗连一榻久悬陈,造物翛翛寄此身。南极星中崇有象,玉屏天外净无尘。一溪绿水游新鹭,两道青山簇玉麟。却羡鄞江春正丽,烟霞犹自绕丹宸。”丘和云:“拔地摩空次第陈,清班侍从是前身。闲云淡照趋跄影,疏雨轻扬剑佩尘。漏永烟霜寒序鹭,时清薮泽见祥麟。彤霞渐散岚光尽,端拱还疑恋紫宸。”三诗皆未免穿凿,亦以强标胜景兼之,和韵譬犹行崎岖峻坂,虽欲安闲,驰骤而不能矣。
[校勘]
[1] 刘:原稿误作“对”,径改。
[2] 柏:原稿误作“栢”,径改。
[3] 冈:原稿误作“阑”,据《长汀县志》改。
[4] 幽岩灵:原稿作“灵岩幽”,据《长汀县志》改。
三、
长汀郝公凤升,世称九龙先生,年十三即走赣脱父囚,及官大理寺副,谏武宗盘游,廷杖骨折。忠孝大节详邹守益、周叙两传。遗著《梅花百咏》,俱用神、真、人、尘、春韵,盖和友之作。十八年春,辟地来潮,老友彭丈钰和振声手钞见寄。适值粤桂军兴,城门昼闭,羇囚无事,尝依韵学和,以度长日。后阅新修《南平县志》载僧林友尝作《梅花诗》百首同韵,并采古梅、早梅、寒梅、疏梅四律入《艺文志》,全钞公诗,袭为己有。出家人好名而甘作贼,乃至如是。在彼以诗非刻本,视为独得之秘,不知汀人重公大节,虽未付剞劂,固流传不绝也。惟题已强凑而韵又束缚,殆公少年之作,固非其至者,兼之年岁久远,蠹蚀虫伤,辗转传钞,经无知窜易,音误形误,错谬滋多,兹录数首,以饷读者。《烟梅》云:“缥渺深岚拥玉神,不教枝榦露全真。依稀翠幕笼寒月,髣髴青纱罩美人。隔水未能窥素质,临风徒自挹清尘。氤氲似把椒花爇[1],四面空蒙总是春。”按,“椒花”字疑误,然不敢臆改。《索梅》云:“山堂无物可娱神,万景萧条失故真。闻道芳邻多玉树,敢烦尺素作冰人。和香赠我知无吝,带雪看君意绝尘。自此寒门增气象,胆瓶高插盎然春。”《玉笛梅》云:“谁吹羌管荡花神,嘹喨飘扬古调真。一曲惊回迁客梦,数声愁绝异乡人。随风暗度关山月,带雪徐飞江岸尘。莫使高楼轻弄玉,恐伤摇落故园春。”《纸帐梅》云:“十幅溪纱写瘦神,山家景趣自幽真。花当盛暑光融雪,睡到深宵冷逼人。淡月穿窗描素影,轻云绕榻拂香尘。庄周不觉魂为蝶,枕上翩翩把玩春。”《长汀志》尚载有遗诗数首,《上杭志》载诗五首,客中无书,不能省忆,止记《杭志》所采《挂袍山》诗云:“青袍果为何人挂?似与西南补天罅。上有虎窟下龙泉,风雷可怪无冬夏。杭川士子多清狂,登高意气凌八荒。我来亦欲夺袍去,空山不动云苍苍。”气魄沈雄,声情激越,落想已高,造句炼字亦复无一苟且,与梅花诸诗几不敢定为同一手笔,足见限题和韵之难工也。公遗文于《长志》中搜得《郡守邵公(有道)修治隘岭道路记》一篇,拟集合遗诗及邹、周两传,茅鹿门(坤)序,并续有所得,付诸印刷。但此事非时平不能有成,耿耿此心,不知何日得偿也。
四、
吾杭包生伯芾(树棠),毕业厦门大学国学专修科,后任集美高级水产航海学校教员,研精国故,无他嗜好,信后起之秀也。近编《汀州艺文志》,来书索序,并言:“顷阅陆心源《宋诗纪事补遗》,得郑文宝《双笋石诗》云:‘流水惊前事,清风似昔时。重吟金谷咏,如见岘山碑。’刚父系录自《金石苑》,厉樊榭《宋诗纪事》、杨二樵《汀南廑存》、陈石遗《闽诗录》皆不及采。又陈田《明诗纪事丙签》[1]有叶元玉《次高邮一绝》云:‘湖水漫漫无畔岸,风波日日有人行。输他林下幽栖客,闲看梅花破雪清。’《汀南厪存》亦未之采。生论吾汀诗人,当以郑水部为第一,六一称不减王维、杜甫,非无所见。刘遗民、黎大参、伊太守可为后起之劲,李征君则学人之诗”云云。予于水部诗不多见,最爱其“亭亭画舸系江潭,只待行人酒半酣。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风韵佳绝,至谓不减少陵,未敢轻为附和。盖窥一斑而概全豹,固所甚难。欲求独步临汀,上追杜老,以予所见,不得不倾倒刘[2]遗民矣。
[校勘]
[1] 陈田《明诗纪事丙签》:田,原稿作“因”,误;明诗,原稿作“明”,脱“诗”字。据陈田《明诗纪事丙签》改。
[2] 刘:原稿误作“对”,径改。
五
昔人隐居则曰“入山惟恐不深,入林唯恐不密”,故林和靖《书孤山隐居壁》云:“山水未深猿鸟少,此生犹拟别移居。直过天竺溪南上,独木为桥小结庐。”亦以入山尚未深也。今则山愈深、林愈密,盗贼愈多,有不可一朝居之势。我生之后,逢此百凶,吾不知《兔爰》诗人生值今日,其所感又当何如也?
六、
先君子尝言,诗以道性情,稍事雕镂,便失真意。失真便不切,不切便为陈言,昌黎教人所以陈言务去也。予小子凛遵庭训,兢兢不敢忘。故诗文皆自抒胸臆,意到则书,不知世间有所谓派别,有所谓格律,我不求工,焉知有法。偶阅叶石林《玉涧杂书》,内有一则真先得我心,因全录之。石林言:“诗本触物寓[1]兴,吟咏情性[2],但能书写胸中所欲言,无有不佳,而世多役于组织雕镂,故语言虽工而[3]淡然无味,与人意了不相关。尝观陶[4]渊明《告俨等疏》云:‘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忻然忘食。见树木交阴,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尝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至,自谓是羲皇上人。’此皆其平生真意。及读其诗,所谓‘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5]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又‘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直是倾倒所有。借[6]书于手,初不知语言文字也。此其所以不可及。人谁无三间屋,夏月饱睡读书,藉木阴听鸟声[7],而惟渊明独知为至乐。则知世间好事,人所均有,而不能自受用者,何可胜数?吾今岁东轩自伐林间大竹为小榻[8],一夫负之可趋,择美木佳处,即曲肱跂足而卧,殆未觉有暑气,不知与渊明所享孰多少?但恨无此诗耳!”石林此境亦是一真乐,但人非不知自受用,要亦得其时,始能受用。予自遭先君子忧,绝意仕宦,唯藉脩脯所入以养吾母,绝不敢滥收一文以辱吾亲。生平无其他嗜好,惟喜收书,以为南陔多暇,庶几用以自娱。乃甫及强年,又失慈荫,于是闲云野鹤,益复自放,构屋数椽,收书数万卷,谓可以终老。□□□□□□□□□□□□□□□□□□□□□□□□□□□□□□□□□□□□□□□□□□□□□□□□□□□□□□□□□□□□人道长君子□□□□□□□□□□□□□□□□□□□□就令渊明□□□□□□□□□□□□□□□有藉木阴听鸟声卧北窗下,谓是羲皇上人乐趣哉!□□□□□□□□□□□□□□□□□□□□庚□谷雨□□金城,回望山荆□□□□□□□□□□□□□□□□□□□□□□□□□之中,而爱莫能助。夜坐□□,书此□□,今则□□□□□□将近一载,而嗷嗷鸿雁,安辑何时?啼饥号寒,无法解免,固无日不坐愁城中也。
[校勘]
[1] 寓:原稿误作“写”,据《玉涧杂书》改。
[2] 情性:原稿误作“性情”,据《玉涧杂书》改。
[3] 而:原稿阙如,据《玉涧杂书》补。
[4] 陶:原稿阙如,据《玉涧杂书》补。
[5] 扶:原稿误作“枝”,据《玉涧杂书》改。
[6] 借:原稿误作“备”,据《玉涧杂书》改。
[7] 声:原稿误作“歌”,据《玉涧杂书》改。
[8] 小榻:原稿误作“一小榻歌”,据《玉涧杂书》改。
七、
“收拾乾坤一担担,上肩容易下肩难。劝君高着擎天手,多少旁人冷眼看。”此宋人嘲贾似道初入相诗也。虽然,天下事无大小,欲以一肩担任,均所甚难。苟预计旁人冷眼相看者衆,自[1]不敢轻易上肩。古云:“慎终于始。”又云:“已有今日,何必当初。”皆言人之不可不谨始也。有感于轻举妄动辈进退维谷,卒至不可收拾,因表而出之,用作座右铭、当头棒。
[校勘]
[1] 自:原稿误作“目”,径改。
八、
陆放翁《寄朱晦翁玉夷精舍》诗有“白云一半肯分无”之句,陶隐居答梁武帝问山中何所有诗云:“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此即放翁诗意所本也。
九、
放翁有《长汀道中》诗云:“晚次长汀驿,溪山乃尔奇。老夫惟坐啸,造物为陈诗。鸟送穿林语,松垂拂涧枝。凭鞭久忘发,不是马行迟。”光绪《长汀志》采入“公暑”门。杨澜《临汀汇考》曰:“赵翼所作年谱,放翁两次入闽,并非道经长汀,何以有此诗?惟瓯寕县西抵建阳、浦城二县界,有铺曰长汀,放翁所过或此驿欤?”按二樵先生所考甚确,故予篡《长汀志》删之,而录《汇考》之说于《杂志》中。今志事中辍,特摘录于此。
十、
昔人诗云:“早起厨中乏短供,娇儿啼哭饭箩空。阿娘摇手向儿道,爷有新诗上相公。”予谓此诗特慰藉之词耳。然天下事无所不有,不必谓无此事也。叶梦得《乙卯避暑录》载达州乐君,盖其童子师也:“乐易坦率,多嬉笑,未尝见其怒。一日过午,米缺,妻使跛婢告米竭。乐君曰:‘少忍,会当有饷者。’妻不胜忿愠,自屏间跃出,取案上简击其首。乐君袒而走,仆于舍下。群儿环笑,掖起之。先君适送米三斗至,乐君徐告其妻曰:‘果不欺汝,饥甚,幸速炊。’”石林所记乐君信旷达矣,惟其妻不能忍耐,以视前诗人之妻,何贤悍相悬若是邪?吾谓室人交谪,自昔为然。前诗恐亦为室人所迫,故作是语以自慰藉。否则不亦又一莱妻邪?一笑。
十一、
十一年夏寓潮,与连城李子步青(云霄)同游西湖,值议重新湖山之后,宋明碑版已出土一新,唯荒冢累累,阻人清兴不少,故予诗有“迁墓议自徐,惜哉不果断”之句。徐名一唯,字心溪,明万历间官潮州知府。据寿安寺东石壁题刻庄诚《次徐公韵诗》,序有云:“诸冢累累,刺史心溪徐公以下咸议迁而棺瘗之。”是当时冢墓已多,议迁未果,何怪三百年后成为丛葬地邪?庄诗云:“玉鱼往卜千家垄,金盌今矜万户侯。”即写冢墓之实。然海阳陈衍虞《湖亭即事》七首之四云:“提封一日等倾辀,髠郭剸骸事未休。疑是钟镛班上将,不知何日见哀丘。”自注:掘湖山墓数千穴,骸骨堆如山崖。系记顺治癸巳郝尚久之变。当时已掘数千穴,仅二百馀年,复鳞叠如许之多,殆事后复丛葬欤?盖事过境迁,不申禁令,人人得占一抔之土,夫何怪湖山清爽之地变为冢墓交错之场也哉!乃秋后再游,则已迁徙一空,清爽宜人,重见湖山真面。恐后之读吾诗者,疑湖山固无冢墓也,特为详记其颠末于此。
十二、
潮州西湖为唐放生池,不知何时始以湖名。宋庆元己未,吾闽林公㟽守郡,浚而深之,建亭三,其迹虽废,题字尚存在湖滨石上,篆书曰“放生”,隶书曰“湖平”,在湖山之麓者曰“倒云”,亦隶书,此字民国浚湖时始发显。又湖滨钓台石壁有公隶书《重辟西湖》诗云:“镜奁平处小桥西,桥外轻鸥掠镜飞。凿破青云放山出,拨开碧藓引湖归。带烟插柳阴虽瘦,趁雨栽荷绿已肥。欲借禽鱼祝君寿,君恩宽大此诚微。”“新堤喜绕几纡萦,挈榼携壶出满城。萍破烟纹容棹过,石开云罅着人行。亭浮横照波中影,僧拾残霞树杪声。不必凤凰山上问,此间东向更湖平。”林公尚有《西湖山》诗云:“咫尺移文唤即应,此亭便可配韩亭。溪流横过一湾碧,山色平分两岸青。落日钟声凭远树,半空塔影倒寒汀。云烟满目皆飘渺,留与邦人作画屏。”又《蒙亝小饮》诗云:“踏破苍苔为访山,青山相对冷相看。老藤蟠上千重碧,小几移来六月寒。流水送香鸣石罅,峭岩削玉立云端。短筇欲步池头月,无奈杯阑兴未阑。”蒙亝者,邑人郑沂结庐湖山,有水石之胜,此其榜石也。林公治潮有惠政,祀名宦,观其优游泮涣,饮酒赋诗,与民同乐,非太平之世,安得有此暇豫乎?石壁二诗,能写出新辟湖山景象。《西湖山》诗“此亭便可配韩亭”,疑即咏倒云亭作。若公者,信可与东坡惠州并美矣。
十三、
潮州金山隐石洞上亦有林公刻石二律,正书“郡守三山林㟽题,庆元四年月日”,是浚湖之前一年也。诗云:“沈埋风月几经年,唤月呼风不用钱。一榻移来烟树杪,万家低落酒樽前。斜阳城角疑无地,小艇沙边别是天。老子于中情不浅,乱山青里听鸣蝉。”“小亭穿入绿阴丛,亭下沙平九十弓。落日乌鸣图嶂里,画桥人在镜奁中。城宽檐角容春树,塔迥灯煇下晚空。顾我南来何所得,一山明月一溪风。”诗笔描写风景绝佳,城市山林令人神往,而“乱山青里听鸣蝉”,此乐何可多得!五月间暑气逼人,读此诗不觉凉风飒然而至,炎热尽涤矣。至第二首结句,尤足见廉吏身分。据王汉《金城山记》:“从昔榛莽翳兴,为蛇虺之囿,麋鹿之居,径路未辟,人不得游。山之形势万态,询州之耆老,咸曰目所未睹。余至郡,始令剪辟。”又曰:“潮为郡,隋唐而还贤守相继,兹山之不兴,得非有待乎?”查汉知军州事,在祥符壬子,始行剪辟,信山之显晦有时矣,而林公守郡又后一百九十年,山麓当为平沙,今则水啮城根,求所谓“沙平九十弓”者已不可得。诗人“高岸为谷,深谷为陵”之咏,即小可以见大矣。
十四、
西湖石刻,吾闽自林㟽外,尚有福州林会、莆田陈炜光仲、林光世逢圣,皆知军州事。林会雁塔、平湖两刻俱署“三山林会书”,尚有蒙亝一刻已佚。陈炜题刻在湖平石壁,与郡丞合沙黄耆成甫领僚属同游,计二百字。据《湖平唱和题石》称“松亝三山黄耆”,是亦吾闽人也。此刻黄耆外,合沙七人,临漳三人,莆田二人,延平一人。盖守丞俱闽人,故僚属闽人为多。林光世有《顾公本记》及《浚湖铭记》,中董试校文、郡博士贰本皆闽人。《湖平唱和诗》陈题湖平石壁云:“人心未必似湖平,一水于人底样清。百怪虎蹲昂石壁,千年鳄去屹金城。朱幡影里绣屏好,绿盖香中画舫行。况是兰苕映村馆,朅来此日共登瀛。”署“退庵老人莆田陈炜题”。黄次退庵韵云:“山光湖水接天平,扑鼻荷香气味清。贤守泛舟临野渡,部甿喧颂遍岩城。插峯高阁同登赏,出岸凉舆逐队行。雁鹜抽身羞老吏,赖公提挈上蓬瀛。”署“松亝三山黄耆”,并有题字云:“拙守以公馀同监郡携家为湖平避暑之集,从而唱和,因记于石壁。宝祐甲寅季夏。”陈、黄二公诗似皆不及林公之俊逸,心尚有穉拙气也。近人饶锷编《西湖山志》,误将陈诗系于林㟽之后、黄定之前,漏夺姓氏。而黄诗则列载赵清卿之后,几不知为《湖平唱和诗》矣。又诗刻下有题字云:“乙亥改元,季夏男惪捧檄督饷抵潮,重游于此,谨拜手先子退庵摩石”云云,盖为陈炜之子所题,乙亥[1]改元,则帝㬎德祐元年也。
[校勘]
[1] 亥:原稿误作“未”,径改。
十五、
潮州湖山寿安岩石壁题刻正书二句云:“有客重来山栢翠,何人不爱洞壶清。”据《海阳县志》云:“康熙间,湖山巨石忽一夕崩其半,内一半如壁,有句云云,若新镌者。”予谓此好事者为之也,因巨石崩裂如壁,镌句其上耳。其字正楷,不见有奇崛飘逸之处。又湖山绝顶刻有王源《除怪石诗》云:“骈立西山为患久,俄然扑碎不终朝。一双石笋根除灭,百世妖氛气尽消。凤士顿回淳古俗,军民齐唱太平谣。从今正应三阳谶,衮衮公卿佐圣朝。”末署“正统元年七月七日王源启泽韦庵题”。韦庵,龙岩人,为潮州知府,同时刻有《除怪石记》,叙其事甚详,谓:“屹立两石,一大数十围,高数丈;一仅其半。世号二蟾蜍,形象以白虎瞰城,主嚚讼火灾,特扑碎,琢为广济桥用。其下有一石盘,盘有一白物,眉目口鼻类人形,是其为之作妖明矣。”又述父老之言:“常自露出‘回风’字,民以为怪,因有恶俗‘去美风回’之谣以压之。今公除怪石,不阅月,火讼息,其与昌黎驱鳄无异”云云。予谓湖山巨石何关嚚讼火灾?至谓旁边一石常自露出“回风”字,与寿安题句将毋同,皆好事者为之耳!且云“不阅月,火讼息”,岂未扑碎之时,日报火灾乎?而嚚讼更安能于旬日间騐之邪?民固善颂,而韦庵遽以入记,亦未免名心太甚矣。惟韦庵琢石以为桥梁,此桥在宋本名济川,韦庵改名广济,今东门大街西头尽处,面东屹立一碑曰“广济桥”,即韦庵所书,俗附会昌黎侄孙呼为“湘子桥”。又有“广济和尚”之说,不见于《志》,皆伪传也。韦庵守潮多惠政,修复长桥,为民永赖,其功尤不可没矣。
十六、
贾岛有寄韩愈诗云:“此心曾与木兰舟,直到天南潮水头。隔岭篇章成华岳,出关书信过泷流。峰悬驿路残云断,海浸城根老树秋。一夕瘴烟风卷尽,月明初上浪西楼。”光绪《海阳志·古迹畧》据《全唐诗》云“浪西楼遗址未详” 。予谓阆仙此诗,未必指浪西为楼名,犹言浪西之楼耳。“初上”疑亦非指游客,犹言月照耳。《志》误会“上”字,遂大书“浪西楼”于古迹,而云“遗址未详”,恐非。
十七、
唐伯元醉经楼遗址在潮州城西,因以名其集。楼址固莫详,遗集予亦未见。《潮州耆旧集》选有《醉经楼会序》,畧云:“友人南城王惟一与余同举进士,时既十年馀,而来丞吾郡,会余谪官海外,其明年幸蒙召还,又明年始得告省觐,会起丁亥十有二月至戊子秋,而惟一有校士省闱之行,值余醉经楼来会饯,于是而嘱记于余。其楼在城西小西湖之上,有小景见诗中,故不着云。其八景,曰芦荻洲,曰镜湖,曰新篁隖,曰西湖山,曰渔沧庙,曰桃花隖,曰林副使旧宅,曰李家园。选部各有小诗,其《醉经楼》云:‘典衣为沽酒,典地为栽花。小楼新构就,明岁属谁家?种花莫种奇,小筑何妨拙。客来归不归,楼上看明月。楼前湖水平,楼外四山青。楼中经一卷,堪醉不堪醒。白昼莺声啭,清宵鹤唳过。几番沉醉后,唤醒兴偏多。’”《明史》称:“伯元清苦淡泊,人所不堪,甘之自如。为岭海士大夫仪表。”则此楼者,当不过草草结构。其所谓“八景”者,亦随手点缀而已。读“典衣沽酒,典地栽花”之句,可以想见清苦淡泊之境,而“明岁谁家”亦非故作旷达语,宦囊羞涩,自难以持久也。明末清初,其地为陈衍虞所有,名曰“镜屿”,有《镜屿杂咏》。陈王猷《过镜屿》诗云:“花阴鸟语旧玄亭,零落秋风已不胜。别隔梅台分水绿,空馀户闼送山青。”盛衰之感,盖今昔同然矣。
十八、
揭阳郭忠节公(之奇),字仲尝,号菽子,一号正夫,崇祯戊辰进士,尝督福建学政。黄石参先生序其集言:“正夫以学宪治建中,士益好古,绣补龙衮,烂然此屋之下”,足见公之治绩。当时取士称得人,宁化李寒支先生即公所取士也。李先生曾谒公于里居。公殁,为作传,载《寒支集》中。永历朝加公武英殿大学士、兵部尚书,视师海上。永历狩缅,公避地交趾。辛丑八月,交夷缚[1]送广西,明年八月十九日遇害。就义时西向再拜,口称“高皇帝”,神色不变,年五十五。赋诗二章云:“十载艰虞为主恩,居夷避世两堪论。一声平地氛尘满,几叠幽山雾雨翻。晓涧哀泉添热血,暮烟衰草送归魂。到头苦节今方尽,莫向西风洒泪痕。”“成仁取义忆前贤,异代同心著几鞭。血比苌弘新化碧,魂归望帝久为鹃。曾无尺寸酬高厚,惟有丹心照简编。万卷诗书随一炬,千秋霜管待他年。”按,同邑罗吏部(万杰)志公墓称:“公所著书总若干卷,名为《宛在堂文集》。诗前后十九集,居夷著《稽古篇》百卷。”诗集予未之见,宛在堂文则《潮州耆旧集》选录二卷九九篇,叙言有“书万卷,祖龙一炬”,盖隆武二年,贼陷揭邑,公与父俱为贼拘留八十一日,而后得释。公起家词林,胸娴韬畧,前在闽以副宪摄臬司兵备,平尤溪贼,防守杉关,勋猷卓著。石亝先生称其“备体用,适于通变心。今世人才愈下,文吏不武,诚得如正夫三五辈张维振紘,天下廓然。”可以想其幹済矣。读君“到头苦节”之句,从容就义,视死如归。见重石亝,有以哉!
[校勘]
[1] 缚:原稿误作“縳“,径改。
十九、
世传旧戏剧有《揭阳案》一齣,所演乃揭阳令冯元飙妾为妻所害,死状至惨。郭公有《和冯元飙感旧韵》云:“空有青山守恨眉,泉幽涧冷若相期。一抔香散新残粉,百丈愁牵不断丝。须信魂迷江北水,可堪血染岭南枝。翻怜官阁旧芳冢,同向春风起怨疑。”“娇魂此地落馀香,一度愁吟一断肠。分钿谁人传海上,留裙何处觅昭阳。只怜人去空悲燕,长恨箫吹莫引凰。为问使君仙帐里,姗姗可识旧容光。”玩前首结句“怨疑”字,戏剧当不为无因,且粲枕烂衾,伤怀予美,何致想及血染枝头?相传冯之大妇苏氏乘冯上郡,置毒于酒杀之,特未若演剧之甚耳。冯原作云:“春山去去远如眉,鄣水同归已负期。云髻数峰迷白鹤,越栏三尺冷乌丝。只将泪碧留芳草,谁伴魂香有荔枝。岁月泉鸣幽涧水,可怜长作玉琴疑。”“罗裙绣褪旧时香,不尽春流似客肠。官阁梅残愁水部,江南枫落倩巫阳。玉床空使惊蝴蝶,金辖谁当调凤凰。冢色青青方未了,长凭白雪慰燐光。”悱恻缠绵,无限深情,隐约言外。冯尚有勒钟之文,一似有难言之隐,令人不忍卒读。此妾已死,冯葬之黄岐山,建侣魂庵,悬遗像于龛。郭公尝有序记之,勒石庵门外。予久思游揭一访遗迹,因循未果。冯将去任,铸钟悬于庵内,而镌文其上曰:“扬州黄氏,名曰月容,渡岭相随,四岁而殁。自生及死,一十八年。此一十八年,如梦如影。无男可婚,无女可嫁,无善可赠,无恶可忏。生天入地,两俱茫茫。葬于黄岐山竹冈之岭,有庵一楹,题以侣魂;有田一丘,岁供丹荔。任满将去,为铸斯钟,记其姓名,及其岁月。生死南北,鸣呼已矣!情与钟坚,缘随响断。千秋万世,睹斯钟者,知有冯生,尚其勿毁铭文。”“情与钟坚,缘随响断”八字包含不尽。欲求情之坚、缘不断,故望后人之勿毁也。王武子云:“未知文生于情?情生于文?”吾于冯生之铭亦然。
二十、
《海阳县志》载:“谢氏五娘,邑女子,聪慧绝伦,能诗,著有《读月居诗》一卷。”钱牧亝选其诗九首入《列朝诗传·闺集[1]》,而不详其夫姓及氏之际遇,但称邑女子而已。今读其诗,固曾适人。其夫远出不归,以节自守者。诗亦情韵缠绵,脱尽脂粉气。七绝如《感怀》云:“四面帘垂碧玉钩,重重深院锁春愁。天涯行客无归信,花落东风懒下楼。”《七夕遇雨》云:“乞巧传杯不暂停,人间天上两关情。西风吹断牛郎泪,洒落帘前作雨声。”《柳枝词》云:“灞水桥头日正长,梳风沐雨是垂杨。可怜千缕黄金线,不与离人系断肠。”七律如《秋日得书》云:“征人天外怨离居,近接清江锦鲤书。明月似环人去后,碧天如水雁来初。梧桐叶落频惊梦,菱镜尘封久罢梳。愿作飞蓬随远道,乘风犹得上君车。”《寄怀》云:“忆昔分携在柳荫,奇山上望挂山岑。手牵白藕丝难断,口嚼青茶苦自禁。古镜不磨难对影,银缸未烬尚留心。一春孤琯同谁语?芭雨桐风夜夜深。”观上数诗,念远忧离,爱情真挚,三百篇中多思妇之作,岂徒然哉?其《感怀七律》起句云“百嵗姻缘一旦休”,尤足征其夫一去不返矣!又有《竹夫人》一律云:“青奴何事漫相轻?封号今同虢国荣。九夏专房非在貌,一身空洞若为情。君恩本自无心得,妇节从来彻骨清。叹惜班姬秋后扇,半生幽恨几时平。”雅切称题,尤见身分。又有许氏玉娘,揭阳女,为海阳文学陈艺蘅继室,诗才俊逸,《春暮》云:“珠帘画阁小桥东,人倚东风对落红。何事柳鸣莺不起,却缘春事晚来空。”
[校勘]
[1] 列朝诗传·闺集:原稿作“列朝诗闺集”,当作“列朝诗传·闺集”,径改。
二十一、
《海阳志》又载:“丘氏恭娘,在城人,适赵氏子,能诗。顺治癸巳,郡城陷,被掳北去,题诗驿壁。小姑赵玑被掳后至,见而悲之,因用其韵续题于后。”《志》据《古瀛诗苑》,为前清陈珏所辑。癸巳为顺治十年,先是,郝尚久杀车重任,为清潮州总镇,后反正,奉永历正朔。是年耿继茂、哈哈木等率师至,以巨炮攻西北门,阴遣舟师登城东,破之。据《烈女郑氏传》,乃九月十四日也。是役妇女之殉难者:郭昌时母郑氏、陆光第妻陈氏、黄尚书冢妇吴氏,皆投井死;高标妻林氏罹难远避死,皆见《烈女传》。当时兵祸之惨,可以想见。恭娘题壁云:“妾凤城赵家妇也,命薄罹难,号死未遑,旅次残魂,哀音恨句。庶祈灵于雁使,早合镜于鸾班。”辞曰:“十日离乡音已稀,愁眉生怕送残晖。天涯破镜知谁在,塞外悲笳去不归。望到故山心化石,听来杜宇泪沾衣。五更画角城头月,吹落旗亭促马飞。”小姑续题云:“儿与嫂共笔砚者四载矣,癸巳城陷,被俘至此,见壁间诗,知出嫂手。嫂乎!嫂乎!儿和在斯,倘嫂一日生还,重过此地,睹儿泪笔,儿死犹生矣。”辞曰:“分明笔仗影依稀,惊陈啼鸦散夕晖。去国竟成千古恨,抱琴应共九泉归。才高柳絮馀香渖,命薄桃花卸舞衣。泪眼相逢何日事,一声鼙鼓各魂飞。”姑嫂能诗,同罹患难,同出一途,行者往矣,后者何堪?今读序言,犹令人凄然欲绝也!记《山房随笔》载《四禽言》,一曰:“鹁鸪鹁鸪鹁鸪鸪,账房遍野相追呼。阿姊含羞向阿妹,大嫂挥泪看小姑。一家不幸俱被掳,犹幸同处为妻孥。愿言相怜莫相妒,其人不是故丈夫。”所谓“大嫂挥泪看小姑”者,所处乱离之变,以视此姑嫂为何如乎?
二十二、
大埔锺雨农茂才(兆霖),九赴秋闱,三荐不举,有声同光间,终老幕府。所著《菜根堂诗存》,其友邝衮臣为之选定,何子莪宫詹(如璋)、丘翰臣太守(晋昕)均有题辞,极相推重。予避地金城,其族裔省我挟以问序,并嘱重选。人事倥偬,未遑推敲,仅作序还之。诗多自抒胸臆,不依傍他人门户。五绝如《寓言》云:“我有太古音,自弹还独啸。抱琴欲出山,怕被梅花笑。”《月下独步》云:“读罢黄庭经,蹑此清虚境。霜寒鹤不知,满地梅花影。”七绝如《江楼酒醒》云:“隔江烟雨柳千条,酒醒楼头梦已遥。消受一年好光景,卖花声里过春朝。”《衾冻》云:“衾冻疑生作作芒,朔风吹瓦欲来霜。昨宵清梦知何似,寒与梅花共一床。”五律如《即目》云:“一鸟堕寒翠,数峰青入云。秋林多落叶,行客澹斜曛。虎迹寻盘石,蝉声咽古坟。路逢荷樵者,挥手入氤氲。”《送友赴都》云:“欲看芦沟月,而为万里行。文章关福命,贫贱见交情。鸿雁几时至,鱼龙入夜惊。天风吹索澥,海底日初生。”《出郭》云:“出郭二三里,平畴绿未黄。秋深闻叶堕,风起袭衣凉。随意过花圃,因之度石梁。路逢相识者,小立话斜阳。”七律如《观雨有感》云:“郊原俯睇自徘徊,落日苍茫起野埃。群鸟掠烟争树宿,东风吹雨过江来。不堪草木销馀劫,如此山川仗霸才。一剑相随劳拂拭,燕然有石近龙堆。”《静夜》云:“静夜虚堂树影笼,繁声如雨絮秋虫,敲诗句忽来天外,踏月人疑在镜中。此境惜无佳客共,平生不放酒杯空。壮怀岂作飘零感,四海为家某亦同。”《春日游刘王甘泉苑故址》云:“春风吹暖百花开,花自繁华蝶自哀。昔日降王持梃去,于今游客听莺来。三分流水二分竹,一亩松阴半亩苔。歌舞冈前还载酒,春光重到越王台。”《人日偕友游花埭大通寺杏林庄》云:“鹅潭水暖画船移,趁著阴晴泊岸迟。入寺同参诸佛相,看花忽忆少年时。鸥边引路壶天别,溪外通桥约畧支。为爱林泉观不尽,隔江烟柳雨丝丝。”五古如《上山》云:“山拒树为迎,山仰人忽俯。下山负之趋,上山伏而盬。偶伸一足腾,却触群石怒。天风蓦地来,松花落如雨。”《蒲涧寺》云:“欲寻蒲涧寺,便从蒲涧去。惊起鹤飞鸣,白云拦去路。石径逢僧来,指点蒙蒙树。策杖过山坳,经楼一角露。门外落花深,疏钟烟际度。人世有古今,此山无旦暮。言采蒲涧蒲,仙踪不知处。”七古如《醉歌行》云:“我亦不知群岳何为而在地?列宿何为而在天?其下不测日以峙,其上不堕日以悬。流水往过而来续,明月已缺而复圆。春草芟之而旋长,秋花凋之而再妍。人生百年驹隙耳,光阴一瞬蚁磨旋。忆昔弱冠年,意气何翩翩,于今揽镜忽华颠。即使耄耋期颐亦归尽,此时那有商彭篯?可知富贵寿考过眼皆云烟。独惜奇书不能多读千万篇,古人不能尽起千百年。胸中疑义积几许,无可剖析执其权。天壤之间才人有几辈?九州散处不得相往还。无已日饮一斗复一石,但愿长醉不醒观我混沌天。休管红羊苍狗作何状,千回沧海变桑田。左挹浮丘袖,右拍洪厓肩,人言诞妄何处有神仙?酒史蹉跎不可补,抱愧清圣忧浊贤。老雅伯仲招我我不去,梅花明月笑我悭酒钱。祝汝梅花常在眼,明月常当前。尊中酒满不干涸,遑计刘伶荷锸去、毕卓抱瓮眠,酒徒狂态后人传。我亦不知羲皇孰焉而在后,怀葛孰焉而在先。”《夜雨闻声作》云:“风伯夜半空中呼,有声来自西南隅。奔腾澎湃只须臾,震荡地轴转天枢。大纛疾走万马徂,神龙绕辇甲丁扶。鞭挞海岳百灵趋,挥斥飞亷为前驱。呀呀惊起屋上乌,披衣兴坐一腐儒。仰瞻寥廓发长吁,一之为甚可再乎?弟子窃笑先生愚,昨日六琯葭灰嘘。乾坤噫气吹万枯,惟轧乃茁郁乃舒。一阳来复群阴区,阴疑于阳必战诸。风雨无鄊管子书,橐籥潜通肃杀除。先生叹曰汝起予,揆理至顺数则拘。天道难知知何如,请毋依样画葫芦。襟带左右皆江湖,踏鳌骑鲸探骊珠。履霜坚冰象忧虞,天公玉戏岭南无。”录此各体,尝鼎一脔可以知味,知其深于此道者,无怪当日声噪岭南也。
二十三、
《菜根堂[1]诗存》有《猪仔行》及《哀破墓》二篇,关心世道,唤醒沉迷,尤为有价值文字。《猪仔行》有序云:“粤民生业自鬻其身,或为奸人诱卖外洋,名曰猪仔。有放回者,恒遇诸涂,惨戚不可言状,作此哀之。”诗云:“古人既以人为彘,今人复以人为豕。古人为彘一人耳,今人为豕纷纷尔。收之如招入苙豚,纵之如驱出柙兕。长绳贯髪鱼穿腮,缩颈赤脚龟曳尾。途人叹息哀且怜,刀俎之馀其无死。不为狗盗则豪豨,安顿斯人宜监市。市中乞命立而啼,麾之以肱放还里。黑面郎君长喙贪,自古牧人食以梓。这回幸脱阳货蒸,莫向辽东自称异。涉烝波,长吁嗟,山海栏中鸣鬼车。耶娘欢喜豚儿返,老牛舐犊声呀呀。生时望汝为龙上天去,谁知奔突离中华。豚儿嗥嗥告父母,牧奴餂我图生涯。金山寥廓无人迹,惟见兽蹄鸟迹相交加。犬羊队内遭蹂躏,豺狼窟里淘金沙。负涂灌顶至天晓,赤日炙背来疮疤。白头乌鬼常饲虎,为伥不得魂返家。豚儿归来由造化,糟糠啖比膏梁嘉。念汝黠奴设圈罗群豕,伏机一发则五豝。岂是生年俱建亥,象固有齿豶有牙。彼为封豕,汝实长蛇。屠门何许思大嚼,屠伯何人呼韩邪。三百九十牛羊类,人耶豕耶羞如蛙。以人为畜老惮杀,牧猪奴盍归艾豭。”嗟呼!吾国民内地不能谋生,至甘为猪仔而不恤,纷纷渡海而南,年不下数十万。近则南洋树胶、锡、米价大跌落,未去者,拒绝进口;已去者,驱逐回华。而国内则兵祸连年,匪氛遍地,几无一寸干净土,民无以觅食,求为猪仔而不可得。至军阀之惨无人道,即如捉挑夫一事,无论士农工商,能挑与否,遇着便捉,不去则枪头乱舂,视人命如草芥。诗中“长绳贯髪鱼穿鳃,缩颈赤脚龟曳尾”,不啻为此辈咏矣!《哀破墓》为山狗所发。山狗者,潮人呼卖古墓者也。诗采入《愿丰楼杂记》卷七,兹不复录。又有《窭人子行》,亦寓意之作,寄托深远,不特可破除迷信已也。诗云:“闤闠窭人子,数代德积躬。饥寒为交廹,哀哀祷苍穹。余谓汝何愚?何必叩虚空。天高与人远,安能悉其衷。山川有百神,正直而明聪。真宰可上诉,雨金祛而穷。窭人言若是,某祷已久矣。今之所谓神,厕位滥无比。作福复作威,嵗时供鸡豕。攘羭以荐之,不吐且有喜。肸蠁匪馨香,大盗承祭祀。究厥所由来,游魂冒充此。所以果腹求,苞苴门如市。煌煌大成殿,阒寂庭如洗。蒿目悯庸伧,效尤吾不以。虽贫犹倔彊,怪哉窭人子。”鸣呼!惟其倔彊,所以终于贫窭,亦何怪之有哉!
[校勘]
[1] 堂:原稿误作“画”,径改。
二十四、
民国二年,沪上某报有署名公度者,作《新嫁娘》诗数十首,描写闺妇痴情,无微不至。诗笔亦潇洒飘逸,风韵绝佳。时予与刘子香亭同寓冶山东麓,各次韵和之。予得诗过半,香亭亦得其四五。因报载不全,两人又皆有事中辍,予将稿尽付香亭,已不省忆,原诗亦不能成诵。越数年,见汕埠报纸登载此诗,署作黄公度,谓即嘉应京卿之作,查京卿《人境庐诗集》不列此诗,殆以少年率意之作而删之欤!予疑此非京卿之作,阅者以其字偶同,遂附会京卿耳。以讹传讹,张冠李戴,特记之以俟知京卿者证焉。
二十五、
己亥二月,识王晓沧广文(恩翔)于杭城。明年,识温渐南明经(应鸿)、饶塘两君。皆今梅县人,诗才俱捷。渐南韶秀,而晓沧尤老健。故予诗有“诗人所遇半程乡”之句,以仓海君原籍镇平,亦旧隷程乡也。酬赠诸诗,均已散失,仅记晓沧[1]见赠一律云:“驱驰风雪远离乡,无补生灵屡自伤。五夜壮心悲祖逖,少年雄略拜孙郎。苍茫天醉情难问,感慨时艰话正长。莫笑腐儒潦倒甚,牛衣只合老王章。”时晓沧以劝振淮徐海水灾捐例来杭,寓吾族大宗祠。予适游历过杭,宗丈甄山明经(朝俊)告予曰:“近日此间来一诗人,在潮与家仙根水部唱和甚多”,因出诗读之。夜间无事,即用和康步崖中翰咏韵为赠一律,并次韵和郑德臣中翰(克明)《登云骧阁》诸作。诘旦,托明经转达。予遂食,将返家,乃饭未毕,而和韵见赠之诗至,古称“八义”,信非虚语。随座谈片刻而别。嗣是邮筒往还,酬和十数次。记郎字韵,晓沧有云“石门清啸忆仙郎”,以予署石门山樵也;有云“歧途黯笑黎丘鬼,远道偏怀水部郎”,即指仓海君,上句因与邑候贺公龃龉而劝捐不能发展之故。《岭云海日楼集》己亥稿有《寄怀晓沧上杭兼示族人 四首》[2]云:“落日琴冈路,秋风练水潮。寄书迟远道,拔剑舞中宵。当世自饥溺,此行何寂寥。阳明碑下过,大树影萧萧。”第三联亦叹捐事不能发展也。此诗关切吾杭及吾族,并录之。“磊落吾家[3]彦,因君寄远思。云山千里梦,花草六朝诗。东观仍家学,南州共火维。渡江惭旧族,一席困[4]经师。”“何处梅花洞?寒香不计年。人稀集灵怪,山古足云烟。安得夸娥力,为开混沌天。呼龙种瑶草,游戏老芝[5]田。”“漠漠江湖梦,秋心落百蛮。藜床支北海,棋局隐东山。沧澥[6]波无极,浮云影自闲。汀洲有芳草,愁采白苹还。”诗寄晓沧而“兼示族人”者,以族人和诗均由晓沧转寄,其原委已详前卷。予《和云骧阁》结句云:“天壤王郎真胆大,狂吟不怕老龙听。”以阁下为龙潭也。归呈堂上,先君子戒之曰:“诗人固无拘忌,然甫识面,即作此语,殊为不宜。万一所遇非其人,将因而获罪。嗣后切宜戒之。”予小子聆训,惴惴滋戄。迄今追思,犹有馀憟,一时率兴,真狂妄耳!后阅香港《知新报》,晓沧竟以“天壤王郎”自署,诗人投契,有如是哉!晓沧未几下世,竟不获再面。晓沧所居乡曰鹧鸪凹,闻有《鹧鸪村民集》,惜无人为之搜刻也。予在港报记其感事一联云:“民穷思作贼;事急始招兵。”写清室末年景象,朝野张皇,二语真括尽无遗矣。
[校勘]
[1] 沧:原稿误作“仓”,径改。
[2] 该诗参见《丘逢甲集·岭云海日楼诗钞·卷六 己亥稿下(一八八九年)·寄怀晓沧上杭兼示族人 四首》,四〇七-四〇八页。
[3] 家:《丘逢甲集》作“宗”。
[4] 困:《丘逢甲集》作“尚”。
[5] 芝:原稿误作“芸”,据《丘逢甲集》改。
[6] 澥:《丘逢甲集》作“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