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建安《南行记》选段 练建安 上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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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引子

 

一只苍鹰在无垠的蓝天之上往复盘旋,时而俯冲,时而滑翔,又时而跃上更高远的空间。

透过苍鹰镀上金色阳光的翼羽,伴随着呼啸的风声,双翼下是起起伏伏莽莽苍苍的林海。

林海中白雾茫茫。

一条玉带,在其中绕行,缓缓南流。

苍鹰盘旋着盘旋着,掉落一颗松果。

松果在空中飘荡。

苍鹰快速一惊远去,溶入远方的蓝天白云深处。

松果在空中忽东忽西地飘荡。

松果飘落在一弯静静的、清澈的水面,溅起一朵浪花,水的涟猗一圈圈扩散,扩散到岸边的雪花飘飞的芦苇丛。

松果随清澈的流水无规则地漂流。

浮过河湾。

绕过河心巨石。

转过河中树干。这棵树干上,长出了几丛新的绿芽,有几只蚂蚁来回奔忙。翩翩起舞的蓝色蝴蝶和划着优美弧线飞来的红蜻蜓停歇在这树干上。

松果轻轻漂泊。

松果漂到一处静静的河面上,河面倒映着茅舍、竹林和袅袅的炊烟。

一只手。

一只美丽的手,划开水面,轻轻地把这棵松果打捞起来。

现在,松果在美丽的掌心,晶莹的水珠折射出迷离的晨光。

远处是美丽的村庄。

村庄有一眼望不到边的绿油油的稻田。

村庄有袅袅的炊烟。

村庄前后漫山遍野枫叶艳红。

这么宁静的地方,犹如世外桃源。

这个地方,就叫枫岭寨。

女孩子叫小花,她在等待一条船。

 

一、  江上飘来一条船

 

 

“小花。”

“哎。”

“开船喽!”

“阿爸,来啦。”

远远的河面上,飘来一条船。

这条江,叫汀江,古书上说“天下水皆东,唯汀独南。”这就是说,天下的河流都向东流淌,只有汀江是向南流淌的。

汀江发源于汀州宁化的木马山,出龙门,入汀州城,经过武平、上杭、永定诸闽西客家县,沿途有许许多多的支流汇入,河中险滩处处,九曲十八湾,在广东大铺三河坝与梅潭河、梅江会合,形成韩江,奔流潮汕入海。

这种船,是蓬船,木制,谷笪为蓬,在水上运行,好似水鸭在江面上浮动,所以,当地人又叫它鸭嫲船。

鸭嫲船,是千里汀江上的重要交通工具,通常可以载三五吨货物。

汀江上,有很多鸭嫲船。当地的客家民谚说是“上河三千,下河八百”。这就是说,以闽西上杭县城为界,上游有三千只鸭嫲船,下游有八百只。其实,三千和八百,是一种形容,是很多很多的意思,并不是实指。在陆路交通欠发达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汀江水上运输,是一个“黄金时期”。

小花的阿爸是一个老艄公,在千里汀江上特别有名,他的外号叫做“混江龙”。他的真名张宝财,反而鲜为人知了。

阿爸是打头师傅,他手持一把铁竹篙。

这把铁竹篙是特制的。铁竹篙,形似客家妇女上山割烧用的竹杠,丈把长。特别之处,是竹篙头套上了厚实的铁箍,铁箍顶部,有三寸铁钎。当年汀江韩江浪急风高险滩多,铁艄公挥动铁竹篙,写下了一段段惊心动魄的传奇故事。如果你扛起“铁竹篙”试试,就会感觉到生冷、结实、光滑、份量很重。

“纸船铁艄公”是汀江流域广为流传的一句民谚。汀江船工众多,技艺高超者,称打头师傅,再次是船尾师傅。称得上打头师傅的,实属凤毛麟角。此人必须对整个汀江航道了如指掌,能指挥船只在险恶环境中化险为夷。更有一绝,只要他往汀江码头走走,看看江岸石阶水位涨落,就可以预见能否开船。

阿爸五十开外,魁梧硬朗,铁竹篙在他的手里,就像是一根竹筷似的。小花知道,阿爸是“混江龙”,水性好。小花还知道,阿爸是很有名的“教打师傅”,是闽粤赣边有名的老拳师,听说是学南少林的。小花也时常看到阿爸带着他的一群徒子徒孙,在自家的院子里打拳,蹦蹦跳跳的。

有一次,阿爸给他们做示范,一拳头就把一块石碑打碎啦。这可是阿妈从河滩捡回来的洗衣板,阿妈还生了好几天的气呢。阿妈一生气,阿爸总有一个让她不生气的绝活。那天,阿爸说,孩子他娘,打三升米做粄呀。阿妈高兴地应了一声,就乐呵呵地忙开了,她一点都不生气啦。这次,她做的是苎叶粄。粄,是稻米制作的一大类客家美食。阿妈将新鲜的苎叶和粳米在石臼中捣烂粘合,形成青翠欲滴的粄团,将粄团捏成小块,放在蒸笼中蒸熟,苎叶粄的制作过程就完成了。苎叶粄清香可口,耐饥耐饱。那天,全家人吃得可高兴啦。

阿爸有很多传奇故事,最有名就叫“田荠赶大水”。怎么说呢?

有一年春季,连日大雨,汀河暴涨,洪水波及杭川城南门码头将军顶,众船不发。潮州客商涌到河头城,抢购田荠,价格飞涨。杭川货主邱老板放出话来说,田荠四十担,按时运到,鄙人愿出多倍工钱,二十块银圆。

两地水路百余里,险滩密布,激流汹涌。吃熊心豹子胆了,有谁敢冒这个险?有。潜水獭和混江龙。这自然是他们诨名绰号。他们是发小,自幼在汀江边长大,行船数十年,熟悉这段水路就像熟悉自家的掌纹一样,撑船技艺高超,是出了名的铁艄公。老谢是打头师傅。老谢和老张双双上门应聘。邱老板乐了,说,等的就是你们。

三个小时后,这只满载田荠的木船搏击风浪,穿越重重险滩,顺利抵达河头城。码头上挤满了看热闹的,水上商旅断绝,居然还有如此高人?商家点燃了鞭炮,将老谢和老张迎入天香酒楼,大碗痛饮,吃了个满堂红。

老张、铁艄公、混江龙、教打师傅,就是小花的阿爸。

这次,小花是要随阿爸去广东的三河坝。我们知道,三河坝,是千里汀江韩江的一处大码头。小花的姐姐嫁给了那里的一位教书先生。小花要去看她,顺便搭阿爸的船去。阿爸呢,要为汀州纸纲(纸业商会)运一船土纸到河头城交货。

阿爸是船头师傅,船尾师傅,却是他的一个徒弟。这个徒弟十八九岁,人高马大,就是表情有点麻木。当地客家人叫他“愕古子”,其实,人家是有大名的,姓唐,名满堂。

满堂也是有故事的人。同样,几十年后,做外婆的小花带着她的外孙子,在月色融融的晒谷坪上,手摇蒲扇,一遍又一遍地讲述着“老古事”。后来,成了作家的外孙子以客家老练的笔名,把这个故事写了出来,题为《七里滩》。当然,这也是经过艺术加工的。不过,您看了这个故事,也就大致了解满堂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啦。《七里滩》是这样写的:

 

在古汀州客家博物馆的草坪上,我又看到了那只鸭嫲船,在两棵大唐柏树的浓荫之下。

古柏大有来历,清乾隆年间纪晓岚大学士在此夜遇红衣人,冉冉而没,遂写下了“参天黛色常如此,点首朱衣或是君”的楹联。

这鸭嫲船是昔日航行于汀江的主要水上交通工具,类似于浙江绍兴一带的乌篷船。鸭嫲船要大一些,蓬似大箬笠,土灰色,晒干的竹叶经过风吹雨打的颜色。

遥想当年,千里汀江之上,鸭嫲船夹杂于浩浩荡荡的竹木排之间来往穿梭,“上河三千,下河八百。”

我来此地,是打捞我们客家族群那些遥远的记忆。

清光绪三年,八月既望。清晨,霞光初露,一些在汀州古城过夜的船只就陆陆续续解缆起航了。

汀州往潮汕,是顺流,八百里水路,俗称千里汀江或千里韩江,有七十二险滩,以龙滩、漈滩、大沽滩为最。我想,“大沽”或许是“大哭”的转音。我家乡与大沽滩一山之隔,我熟悉那里的客家话。

话说彼时社会动荡,闽粤赣边山高路遥,时有强人啸聚山林,打家劫舍。上下行船只多结伴而行。

这一只鸭嫲船,约莫有八成新,远远地落在了后面。船头船尾,一老一少。老的精干。少的粗壮,却眯着一只眼睛,嘴角歪斜,有些木讷。老者叫他愕牯子。愕牯子即呆子,客家话。他叫老者三伯公。

船上的乘客,是一位堪舆师,俗称地理先生。客家地区盛行风水术。行地理者,多师承赣南三僚村杨公先师,观砂察水,以“形势”论。这些人行走江湖,见识高,人缘广。水路强人,盗亦有道,传言从不抢妇孺及先生。

此地理先生姓李,年逾不惑,三绺长髯飘飘,显见仙风道骨,一把长剑斜背,剑不离身。李先生云,此剑不是非凡剑,乃飞剑,可千里取人首级,杀敌于无形。

昨日,李先生以十两银子高价包船,要求九月初一辰时,准时抵达粤东松口镇。汀州经上杭县城,顺流往峰市、三河坝,转松口镇,时间足足有余。

李先生此时正端坐在船舱内,靠窗,手持一本连城四堡文渊堂版练大侠着《梁野散记》,念念有词。他的心情很好,松口镇的“赛百万”李大先生是他的本家,悬赏千两银子,要踏勘一处好风水。

李先生出道以来,即名动诸边。他的成名之战,却是在梁野山麓的武所古镇。话说彼时,几位大名鼎鼎的同行对一处风水格局争论不休,莫衷一是。李先生飘然来到,手持罗盘转了一圈,断然道:“此乃雄牛牴角形,好斗,妨主家,横蛮不显文星,富贵难求。”众大哗。李先生谈谈道:“若不信,东七步,南九步,西三步,挖地一尺三寸,便知分晓。”主人将信将疑,令人在指定位置下挖,果然挖得一块枕头大小的白石头,还热乎乎的。李先生出剑,剑光一闪。这只雄牛就算是阉了。从此,武所家族和睦相处,文风兴盛,接连中了几个秀才、举人。传说有危姓举人正待上京赶考,志在必得。

李先生的风水故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就此打住。

船行汀江,秋水清澈,鸭嫲船顺风顺水、渡险如夷。日落时分,抵达晒禾滩留宿。

日出三竿,李先生睡醒了,踱步船头,拉开架子,舞了一套二仪四象八卦剑法,徐徐收势。此时,他瞧见了愕牯子弯腰弓背站在船尾,手持竹篙,一动也不动。

这呆子要干什么?

这呆子啊,客家人称为愕牯子。传说某年大年初二,随媳妇转娘家。媳妇知他愕,临行前交代说,吃饭挟菜要讲规矩,我会在你的脚上牵一条丝线,我动一下,你就挟一下,切记切记。来到老丈人家,开饭了,愕牯子偶尔动动筷子,规规矩矩。老丈人真高兴啊,都说这女婿是愕牯子,俺瞧着象是个秀才郎嘛。正要夸奖几句,不料,这女婿突然筷子飞舞,尽往菜碗招呼。忙不过来啦,他就端起菜碗倒进自己的饭碗里,弄得饭菜狼籍。原来,饭桌下两只小狗抢食肉骨头,牵乱了丝线。满堂愕然,媳妇欲哭无泪。又传说愕牯子出门,挎了一竹篮煎粄,路见山间水车,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愕牯子想,你饿了吧,怎么一直叫唤“俺吃俺吃”呢?遂投入一块煎粄。水车响声依旧。愕牯子投了一块又一块,水车还在叫。愕牯子说,都给你吃好了。连竹篮带煎粄一同扔了进去。水车卡住了,不响了。愕牯子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就在昨天租船之后,歇客店的老掌柜有意无意地向李先生说起了那些笑话。李先生一笑了之,没有说什么。

“唰”“唰”“唰”……一连串的闷响,但见愕牯子快速挥动竹篙,点击水面,一堆麦穗鱼就直挺挺地躺在了船板上。

麦穗鱼,又叫罗汉鱼,头尖无须,凶狠好斗,杂食。这个时节,成群的麦穗鱼从潮汕水底上溯千里,游到了这片水域。

愕牯子扔下竹篙,双手掩面,蹲在船板上呜呜大哭。

三伯公跳出船舱,指着愕牯子厉声道:“大清早的,哭什么哭?乌鸦嘴!”

愕牯子吞吞吐吐说:“铁钉公子……跑……跑掉了……一只。”

三伯公嘲笑道:“什么铁钉公子?禾摆子!晓腚毋晓朘。不是看你有几把笨力气,学撑船,垫钱都没人要。”

愕牯子不敢哭了,嗫嚅道:“三伯公,俺要……跟您……学撑船。”

三伯公说:“上午走七里滩,不用力气,你就不要吃早饭了。”

愕牯子说:“不吃,俺不吃。”

说完,三伯公进了船舱。李先生走了过来,掏出一块千层甜糕,递给愕牯子,说,张家老店的,甜哪。

愕牯子一把抓过,三下两下吞入肚,噎得双眼暴突。

船行七里滩,风平浪静。行三里许,就看到岸上有一群客商模样者,夺路狂奔。中有一人,停了停,说,快逃啊,黄拉虎下山啦。

杭武一带客家人叫老虎,通常发音成拉虎。这黄拉虎,是千里汀江之上鹞婆寨的着匪,传说三个月前被陈捕头率百名兵勇一举剿灭。黄拉虎不知所终。怎么又回来了?三伯公犹豫了。李先生笑了:“船家,焉得不知是抢生意的?故弄玄虚?又焉得不知是乡人开玩笑?俺一个杨公弟子,行善积德,黄拉虎何必为难?这样吧,俺加一倍酬金,你尽快行船。”

三伯公吆喝一声,船行甚速。七里滩尽处,夹岸高山,收束江水,形似穿针,人称穿针峡。

转眼就要驶过七里滩了。忽见前头有一大堆横七竖八的竹木挡道,三五只鸭嫲船随意飘荡。三伯公暗暗叫苦。忽闻岸上铜锣鼓点乱敲乱打,噪杂一片。又听啪啪两声暴响,两把铁钩飞落船舷,将鸭嫲船拖到了岸边。

岸上,一个铁塔似的蒙面人立在前头,手中是一把玄铁开山刀。

三伯公趋上前来,说:“俺就是叫铁艄公的,给个面子,这三两银子,留给弟兄们喝口酒。”

蒙面人一刀劈下,三伯公就滚落河边。

李先生踱出船舱,手持书卷,伸了个懒腰,说:“好汉,俺就是个行地理的,俗姓李,道上朋友谬称李半仙的。脚跟上安灶头。交个朋友好吗?”

蒙面人哼哼冷笑。

李先生快速滑步退后,瞬间抽出了宝剑。

李先生舞动宝剑,剑光四射,寒气逼人。蒙面人又是一刀劈下,李先生就栽倒在船头了。

愕牯子拖着竹篙,呜呜哭喊:“你赔俺三伯公,你赔俺李先生。”

蒙面人极不耐烦,不待他在船头站定,猛力挥出了一刀。

愕牯子提起竹篙,碰向开山刀。

竹篙斜断,成尖刺,直插蒙面人前胸,破膛而去。

 

 

上述满堂的故事,一大半是客家老练的虚构与想象,比如,满堂他才十七八岁,怎么娶了媳妇呢?又比如,客家老练写满堂是结巴子,其实,满堂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呱呱呱不停呢,蛤蟆似的。实际上,满堂是个精明、健壮而帅气的好小伙子。满堂的武功很好,那次汀江七里滩的除暴故事,倒是真的。客家老练没有乱写。

小花和满堂很谈得来,因为,满堂是她的小阿舅。别人不待见满堂,她阿爸看重他,有一口吃的,就不叫他饿着;有一件棉衣,就不叫他冻着。他们同甘共苦。满堂的老板三伯公出事后,满堂就跟了他阿爸,规规矩矩地叫混江龙为表姐夫,有时,也叫大师傅,有时,就合起来叫,表姐夫大师傅。

满堂手持竹篙,又盯住了江面。他说,他要刺几只大鲢鱼,给小花煲汤喝。铁艄公笑了笑,掏出尺把长的竹竿烟筒,啪嗒啪嗒抽烟,几缕白雾飘出,很快就消失了。

小花提着一个竹笼,欢快地跳上了小船,随她一同跳上船的,是一条大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