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双凝视故乡的眼睛 ――读季仙短篇小说集《有话你就说》 练建安 练建安 上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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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双凝视故乡的眼睛

――读季仙短篇小说集《有话你就说》

 

练建安

 

作家写作,通常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这句话应该没有多少人怀疑。问题是,什么是生活?众说纷纭。对于季仙来说,他身居城市的故乡生活体验,在于他那一双常常凝视故乡的眼睛。

和许多作家一样,季仙无疑来自农村,早年的闽西上杭农村生活,为他的乡土小说铺下了最初的也可能是永恒的底色。如果写“过去时”的乡土小说,以他的笔力和“乡土记忆”足以应付裕如。我们看到,季仙的《有话你就说》,是“现在进行时”,是对当下农村广阔社会生活的形象反映,是现实的人文关怀。

季仙短篇小说集《有话你就说》(中国文联出版社,20123月出版)收录了散见于《福建文学》、《厦门文学》、《滇池》、《飞天》、《雨花》等文学期刊的短篇小说25篇。其中《回到杨梅坑》、《砌墙》、《拂晓爆炸》发表于《福建文学》,在下对这三篇小说曾反复阅读过,忝为责任编辑。在这里,说一些不成熟的读后感。

《回到杨梅坑》叙写一位特殊服务行业的“我”在城市四处碰壁后回归乡村的艰难历程。作者以第一人称限制性的视角,从一开篇就描述被驱逐的危机,扣人心弦。接下来,我们看到,“我”从农村到城市,回归故乡受阻,又满怀酸楚地亦步亦趋地走向喧嚣的城市。“我”的回乡阻力,不是物质上的,是莫名其妙“形而上”的,是乡土固有的传统的道德力量。这种道德力量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是维护乡村社会秩序的根本。问题在于,在夹杂着过多的个人恩怨和私心杂念及偏见后,这种道德力量就会被无限放大,扭曲变形,成为精神枷锁乃至杀人的利器。从这个角度看,《回到杨梅坑》远接了鲁迅先生短篇小说《祝福》的批判精神。当然,《回到杨梅坑》艺术成就和思想深度和经典小说《祝福》还有很大的距离。直接以“我”为主人公,表达了作者季仙的悲悯情怀。

《砌墙》、《拂晓爆炸》有相通之处,一位弱者,“兄弟阋于墙”,弱者为了可怜的自尊,在所有缓和矛盾的努力都失败后,冲突升级至无可挽回。

《砌墙》,故事发生在亲兄弟刘有金、刘有银之间,这一对亲兄弟乃“一本同源”,有一段互帮互让、患难与共的日子,分家后,兄刘有金人丁旺、家业兴,弟刘有银则相形见拙,于是有银家在暗中较劲中滋长了失落、愤懑、委屈乃至仇恨。冲突的公开化的开始是刘有金在未经过刘有银许可的前提下盖新房多占用了刘有银八十公分宽、十六米长的菜地。在施工场地,刘有银手持菜刀阻止砌墙,被三个如狼似虎的侄儿一竹杠打翻在地,受伤住院。受到伤害的刘有银从此抱定了一个维持“尊严”的底线,不卖地,不换地,绝不让步。作者在这里把握了一个重要的“分寸”,兄弟之间的争斗,只能是在“情”、“理”、“法”之间展开。在刘有银向村委会、乡司法所投诉的同时,强势的刘有金“晓之以情”,搬动了长辈、侄儿侄女儿、亲房、妯娌等轮番劝解,刘有银多年没有上门的老岳父也亲自登门说项。 “要你才有钱?”“我就是这么硬。”“我就是这样,硬到死。” 刘有银一慨不为所动。法庭判决刘有金一次性支付刘有银菜地使用费四千五百元,使用期七十年。“刘有银用手一划,把钱扫在地上,硬劲说,上诉。”在新房落成的喜庆鞭炮硝烟中,刘有银孤零零地“跨出院门,赶到乡里,跳上了一辆开往市里的中巴。”

季仙小说可圈可点处不胜枚举。如:《砌墙》开头部分叔侄冲突之时,刘有银被打得头破血流,“刘有银的老婆从背后赶去,哭叫着,会吃人噢,会吃人噢。隔壁的楼上、村道上,有人站在那儿观望。没有人谴责大虎三兄弟,没有人前去帮忙,观望者全都满脸漠然,一言不发。”叔侄打架,只要冲突不过于激烈,看客只能是“观望”。想来大江南北,莫不如此。如:刘有金父子拿尺子、锄头去菜地时,刘有银刚好站在天井边。“父子四人高声笑语,旁若无人地从刘有银身边走过去。”当地乡村谚语云:“兄弟分开成邻舍,上昼分开下昼借。”强势的刘有金将建新房,对暗暗较劲、心怀不满的刘有银是某种程度的精神打击,当地客家话说“气死他。”“旁若无人”、“说说笑笑”另一目的,是宣示这是自己的家事,与你刘有银无关。再如:“刘有银不依不饶,回家拿了一把锄头,要拆墙基。刘有金大喝一声,你敢动我的墙头,就敲死你。”兄弟反目成仇,语言和行为的凶恶,有异于常人。季仙对于小说语言的把握,接近“现场实录”,对当下农村社会人心的描述,准确到令人心颤。

《拂晓爆炸》叙述的是于友胜和于宝明之间的故事,他们是同宗兄弟,于友胜弱小、胆怯,于宝明魁梧、胆大。他们也曾有一段患难与共的日子。冲突的起源是因为“狗屎岗”荒地补偿款六千元。“狗屎岗”荒地起先是于友胜开荒种植柿子,于友胜进城打工后,许可于宝明改种柑橘树。不久,由于高速公路通过“狗屎岗”,有关部门给予“青苗”补偿,于宝明实得六千元。打工回乡的于友胜小心翼翼地多次登门向于宝明索款,最低要求是分给一千元。于宝明蛮横无理,一再冷落、污辱着昔日的好朋友于友胜。在兄弟叔侄的鼓动下,于友胜借着酒胆半夜向于宝明求情无效,再次受到欺凌。拂晓时分,“村西头(于宝明家)突然轰地一声巨响。地动山摇。”恶性事件或者说悲剧由此产生。

《砌墙》、《拂晓爆炸》中的矛盾冲突,都有一个不断叠加的过程,大凡都有一个弱小而固执的“受伤者”,当这个弱者的所有努力都宣告失败时,一个极端的行为即将发生,或者,长途上诉,或者,“拂晓爆炸”。不过,两者同中有异,《砌墙》中刘有银固执却有些不近人情,《拂晓爆炸》于友胜固执却善良、胆怯。

季仙关注乡村,了解乡村,他凝视故乡的那双眼睛是深情、深刻而且是智慧的,他以近似直白的文本将复杂的乡村社会生活和世道人心准确地展示出来,描绘出一幅幅生动的、鲜活的、琳琅满目的画卷,为新时期福建小说增添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由于他行文质朴等原因,他的乡土小说的意义,可能还远远没有彰显出来。我们看到,季仙写一篇是一篇,功力日进。由此,我们有理由相信,读季仙小说,将会有不断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