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邻里》客家俗语浅析 练建安 练建安 上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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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邻里》客家俗语浅析

 

练建安

 

一、“客家原生态”长篇小说《邻里》

 

近年,钟兆云、钟巧云弟姐合著的长篇小说《乡亲们》《邻里》接连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在乡土文学界掀起了一阵“客家旋风”,好评如潮。

《乡亲们》《邻里》形象、生动地叙述了闽粤赣边一个叫美溪村的百年沧桑历史和社会变迁,以子龙、子云弟姐的视角,充满善意地关注着一个个父老乡亲的生计劳作、家长里短、恩怨情仇、命运浮沉,为读者展现了“原生态乡村乡情”、 “一个村庄和个人的命运变迁”以及“色彩斑斓的闽粤赣边风情画卷”。

《乡亲们》《邻里》写作成就及其特色,早有许多评论家浓墨重彩地述评,笔者在此不拟重复。笔者在此就长篇小说《邻里》的“客家俗语”作一些技术层面的粗浅分析。

 

二、《邻里》客家俗语浅


俗语历史悠久,说法不一,有:里言、俚言、乡言、俗言、传言、常言、迩言、恒言;里谚、野谚、古谚、乡谚、俗谚;里语、俚语、民语、常语、古语、直语、鄙语、谚语;俗话、古话、炼话、常谈、俗谈、方言土语、街谈巷语等等。

 “俗语”一词,始见于中国西汉司马迁《史记·滑稽列传》附褚少孙补写的《西门豹治邺》一文:“民人俗语曰:‘即不为河伯娶妇,水来漂没,溺其人民’云。”这里的“俗语”一词,是指民间流传的说法。后来,刘向《说苑·贵德》和班固《汉书·路温舒传》引述路温舒写给汉宣帝信中的话语,正式用“俗语”来指通俗、形象、广泛流行在老百姓中的定型语句:“故俗语云:‘画地作狱,议不可入;刻木为吏,期不可对。’此皆疾吏之风,悲痛之辞也。”(《说苑·贵德》)“故俗语云:‘画地作狱,议不入;刻木为吏,期不对。’此皆疾吏之风,悲痛之辞也。”(《汉书·路温舒传》)

古代典籍中,俗语之前多有“言”、“语”、“谚”等名称。如:古人有言曰:“人无于水监,当于民监。”(《尚书·酒诰》);如:语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春申之失朱英之谓耶?(《史记·春申君列传》);又如:谚曰:“美女入室,恶女之仇。”(《史记·外戚世家》)。为了强调俗语的通俗性,常常在“语”、“谚”等前面加上“里”、“野”、“鄙”、“俗”等字,如:鄙谚曰:“长袖善舞,多钱善贾。”(《韩非子·五蠹》)在明清小说戏剧中,最常用的是“自古道”、“常言到”、“俗话”、“俗语”等,如:俗话儿说得好,“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呢,何况你我?(《红楼梦》第六回)时至今日,俗语运用更为广泛,引用时,未必都加上“俗语”的任何提示。

语言学家对于俗语的定义,林林总总,多达数十种。其共同点是:俗语是通俗的、定性的语句,广泛流行于人民群众之间。本文所言“俗语”,取其广义,即“熟语”,包括客家化成语、掌故、谚语、格言、惯用语、名句、警句、俚语、歇后语,以及客家特有的词汇及词组等等。其关键,是客家地域特色化。

笔者为分析客家“俗语”在小说文本中的作用,先引述一段原文,随即引用小说注解或自行注解、阐述,夹叙夹议。

 

(一)客家俗语短句

 

(1)四姑的脸上马上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我们自家都饿得肚皮接后背,还装好人接济别人。”(《邻里·天平上的亲情》第1页)

“肚皮接后背”是一句客家俗语,形容饥饿之极。客家妇女多才,出口成章。四姑“小气”,不愿意将米糠接济母亲,于是搬出了客家俗语“肚皮接后背”。客家俗语,多有“老古句”,在客家乡村有普遍的行为约束力。“自家”,客家话,“自己”。

(2)小时候姐弟嘴馋,又不太体谅父母,总是希望家里每天都有客人来,主人搭傍客。(《邻里·天平上的亲情》第4页)

“主人搭傍客”,小说注释为“主人沾客人的福”。客家人平日很节俭,一旦家中来了客人,则满脸春风,总会端出平日舍不得吃的美酒佳肴盛情款待。安顿好小孩,事关礼数,小孩们往往可以同时分得一杯羹,或者,可以分得客人用餐过后的残茶剩饭,这就是嘴馋的姐弟盼望天天来客的原因了,这就是“主人搭傍客”来由。当然,这句俗语也可以用于客套话,如,客人说:“排场啊,太排场啦。”主人说:“不客气,不客气,主人搭傍客。”

(3)听子云这么一说,母亲黑下脸来:“你了不起,有面子和我说这样跌鼓的话。我警告你,我们家几代人都循规蹈矩,不曾做过亏心事,吃一夹青菜也要吹冷了入嘴。(《邻里·天平上的亲情》第5页)

“跌鼓”小说中解释是“丢脸”。“跌鼓”在闽西客家人中是一个使用极为普遍的词,似乎与客家人的价值观有关。“跌鼓”或“跌古”,与之相对应的扩展形式为“跌锣跌鼓”和“跌人跌古”。

客家地区在节庆之时,往往请来舞龙舞狮的队伍,如果民间乐队连锣鼓都拿不稳,跌落地上,这是多么“丢脸”的事啊。“跌古”,这个“古”,就是指代老祖宗了,引申为老祖宗的脸面。世上还有比丢老祖宗的脸面更难堪的事吗?小说中的客家母亲引用“跌鼓”来教训伶牙俐齿顶嘴的女儿,很有威慑力。“吃一夹青菜也要吹冷了入嘴”,青菜,是客家地区“滥贱”的蔬菜,多指雪里蕻,炒煮皆宜,散热快。那么,“吃一夹青菜也要吹冷了入嘴”就显得有些多余了,这等小心翼翼,实际上是客家人为人处世的一种方式,安分守己,“小心无大过”。小说中母亲再次引用这一客家人的行为准则教训女儿,言简意赅,无可辩驳。

(4)“这有什么辛苦,又不是上山斫樵。” (《邻里·依依婆媳情》第62页)

“上山斫樵”又叫“上岭斫樵”。“上山斫樵”更适用于客家妇女,如果用于男性,则曰“斫樵”而多半省去“上山”或“上岭”。客家妇女上山樵采,还有一种说法是“割烧”,“烧”泛指蕨类植物;又有一种说法是“割柴草”或“割芦萁”。盖因女性上山携带的劳动工具为镰刀。男性“斫樵”,有时又称为“倒樵”或“倒树子”,似乎更注重于其行为结果。即“樵”或“树木”倒了下来。

(5)“无证无据的事千万不要在别人面前乱说,以免人家做两面扇,在他面前添油加醋,花舌撂鼻送小心。”(《邻里·养猪及其他》第133页)

小说中的这几句话,客家俗语的密度很大,有“两面扇”、“花舌撂鼻”、“送小心”。“两面扇”系借用生活中扇子扇风的功用,比喻那些“两面三刀”的阴险小人;“花舌撂鼻”,《邻里》的解释是“无事说事”,大意如此。不过,实际生活中,客家人说某人“花舌撂鼻”更多的是指此人“编造谎言”而且可以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花”,有迷惑性。“送小心”,即“虚情假意”。

(6)“……如有那一天的话,他一定吊目光,要举杯欢庆。” (《邻里·赌博风云》第157页)

“吊目光”有“幸灾乐祸”之意,仇家睁大眼睛、灼灼发光地注视着事态往坏的方向滑去,这是多么令人伤心的事。以仇家“吊目光”提醒本家阵线,将增强其内部团结。“吊目光”比引用成语“亲者痛,仇者快”,更为形象、生动,更为简洁,因而,也就更具有语言力度。

(7)“娘个大番薯,真个‘晓算唔晓除,索米交番薯’。绝好,就爱吊目光!” (《邻里·赌博风云》第158页)

“娘个”、“晓算唔晓除,索米交番薯”、“吊目光”见上文解释。“大番薯”,不是指“大地瓜”,相当于普通话中的“大笨蛋”。客家话中“大番薯”的运用,有时是昵称,有时是戏谑。有时就是鄙视的蔑称了,如上文:“娘个大番薯!”

(8)“……现在有不少男人习惯撩手捏脚,你不怕,谁也奈何不得。”(《邻里·同在屋檐下》第200页)

“撩手捏脚”在小说文本中的注释是“动手动脚”,情形大致如此。不过,“撩手捏脚”有不正经地挑逗、戏耍之意,“撩”即“撩拨”;“捏”又作“蹑”,则“蹑足”似有鬼鬼祟祟的模样。“撩”在客家方言中,多贬义,如“撩刁”、“撩撩刁刁”。“草蜢撩鸡公”,很可笑,如同“蚍蜉撼大树”,不自量力。

(9)“……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你们要扎扎手手,做起家业。”(《邻里·同在屋檐下》第217页)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是汉族通用民谚。在客家地区,这是父母教育子女的励志民谚,被普遍使用,以至于成为客家人价值观的组成部分。“扎扎手手”,小说中的注解是“勤勤恳恳”。“扎扎手手”是“扎手”的双声叠韵词,生动、形象而动态十足。与之类似的词组是“扎牙扎手”,程度更为推进,到了咬牙切齿从事劳动的地步。与之类似的词是“煞忙”或“煞命”,台湾客家《客家人》歌词说:“唐山过台湾,末半点钱。煞命打拼耕山耕田。”客家人的勤劳,通过“扎扎手手”、“扎牙扎手”、“扎手”、“煞忙”等客家语言得以很好地显现。

(10)“鼻肩胛终不是长久之计。赌徒的心态都差不多,有赢什么都好说,没赢鼻公都有碍,输了钱就怨七怨八,怨旁人把衰运带给了自己,或者可能是相生相克。”(《邻里·同在屋檐下》第263页)

“鼻肩胛”,“鼻”即“闻”。这是中原古汉语“名词”作“动词”的用法。“鼻肩胛”有时直接写为“鼻骚”,精彩地描述了游戏的旁观者痴迷而又傻呵呵的形象。“鼻公”即“鼻子”,这是武平县南部岩前镇一带特有的词,此外,还有“耳公”一词,即“耳朵”。

(11)“细狗八十多岁了,可看他那走起路来衫尾巴还能打死狗的架势,一点也不像这年纪的老人。”(《邻里·细狗的好事歪事》)第273页)

“走起路来衫尾巴还能打死狗”,客家俗语,小说注解为“意指走路风风火火,很有力度”。其实,这是表象,是第一层含义,更深的含义是形容此人“小人得志”、“得意忘形”。这样的人,往往是生活中的“丑角”。“细狗”即“小狗”,这是客家人常用的贱名,几乎每个客家村落都有一些“细狗”。“细狗”多了,则冠以姓氏区别,如“张细狗”、“李细狗”等等;如果姓氏不够用,则冠一数字符号,如“大细狗”、“二细狗”、“三细狗”;如果还是不够用,那么,就可能再冠以其典型的外部特征了,如“疤头细狗”、“卷毛细狗”、“乌面细狗”等等。闽粤赣边客家人认为,为使得幼儿健康成长,“好带”,就必须为之取上一个贱名,因其贱,妖魔鬼怪就不予理睬了,幼儿就安全了。“细狗”系列以外,客家贱名还包括“屎缸狗”、“粪褡鬼”、“粪斗鬼”、“尿桶牯”、“叫化佬”、“叫化子”、“倒米客”等等,此外,还有“树生妹”、“石桥妹”、“太阳妹”、“观音妹”等等,这些“妹”,实际上全系男性幼儿。因为命名为“妹”,有了女性符号,就成了贱名。这实际上反映了历史上客家地区普遍的重男轻女的状况。客家俗语说“三岁喊到老”,客家人一有贱名,终身不变。这也就是小说《邻里》中八十多岁的“细狗”还叫“细狗”的缘由了。

(12)“细狗大字不识一个,只会干苦活,巧活一点不会,人又非常地抠门,说话死乌搭瞎,在村里向无好人缘。”(《邻里·细狗的好事歪事》第273页)

“死乌搭瞎”,小说中的注解是“毫不讲理”。“死乌搭瞎”在客家方言中,一般是表达某人的“横蛮”(死乌)与“愚蠢、不明事理”(搭瞎),当然也就是“毫不讲理”了。“死乌”一词可以单独使用;“搭瞎”则不行,“搭”此处作“而且”之意,连词,非动词;“瞎”,在单独运用时,客家人会说“瞎之”、“瞎铳”或者“瞎之瞎铳”。

(13)“细狗知道后,大骂:‘粪坑又不是你挖的,你有末哩资格去跳大粪?老腚格格人,也不问过我。”(《邻里·细狗的好事歪事》第285页)

“老腚格格人”,小说中的注解是“老刁根”。“腚”即“臀部”,客家话却普遍用以指代“男根”,所以,注解直接说是“老刁根”。在客家话语境中,似为“摆谱”、“摆老资格”。类似的短句是“老腚屎一般”。“格格人”还有一个词组,“鼻格格人”,指极为张扬地“耍威风”。

(14)“以前荣腚夫妇因为恨父母偏心,几乎把他们当叔婆伯媚,见面目珠乌三寸,他们之间也常发生冲突。”(《邻里·细狗的好事歪事》第285页)

“目珠”,即“眼睛”。“目珠乌三寸”即“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在客家地区,如果说谁与谁“目珠乌三寸”,即表示他们(她们)之间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恼”到了“八尺”(划清界限,绝交)“无事讲”的程度。

(15)“细狗有时想跟她说说事,但她没听到,倒让别人听到了,有时还斗笼答簸箕,令人笑掉大牙。”(《邻里·细狗的好事歪事》第288页)

“斗笼答簸箕”,小说中没有注解,或为“兜笼搭簸箕”,请某人拿竹笼过来,他却拿来了簸箕。意即“张冠李戴”、“牛头不对马嘴”、“稀里糊涂”。另一相似俗语是“斗东搭西”。南方多竹,客家地区生产、生活物件多为竹制品。以常见物品作喻,很有区域特色。

(16)“说起水牯这个妹子,村人莫不过嘴,还没谈婚论嫁,可是说话总带酸味。”(《邻里·水牯买牛》第237页)

“过嘴”,小说注解为“非议”。“过嘴”评议,本来没有点明是褒义还是贬义。在客家话的语境中,却明确地指称为“非议”。客家话中,有不少这样的约定俗成的词义,如:“客家山歌特有名,条条山歌有妹名。条条山歌有妹份,一条么(无)妹唱毋成。”这里的“名”,原本为“中性词”,演变成了“美名”褒义词。

(17)“大家知道这事后,都笑他们早豆子翻花——返老还童,什么话都有。”(《邻里·逆子》第394页)

闽粤赣边客家地区盛产豆类。据民国《武平县志·物产志》记载:“豆。古谓之菽,荚豆之总称,有黄、青、黑、赤、红、绿等各种。”又有槟榔豆、雪豆、观音豆、树豆、虎爪豆、刀豆、蚕豆、四月豆、带豆等,品种繁多。“早豆子翻花”,一种豆类开花结果之后重新开花,遂比喻为“返老还童”。

 

(二)客家俗语词及词组

 

(1)母亲说:“人家是队里主动挑上门,我家却要叫我去挑,这明显欺负人!噼哩锡削,你这个下势就不对!” (《邻里·天平上的亲情》第2页)

书中对“噼哩锡削”有注释,解释为“呸,不屑之意。”其实,客家地区对此“不屑”往往还与呼告打发“邪恶”有关,语气极为“不屑”而强烈。小说中运用此短语,体现了客家母亲的极端“不屑”的态度和刚强的一面。“下势”,小说注释为“方式”,在客家地区,还可以引申为“规矩”,如“么下么势”即“全无规矩”。这两组客家俗语和短语的同时运用,有助于母亲的人物塑造,还使客家风味跃然纸上。

(2)据后来的可靠回忆披露,子龙做“腾背狗”更绝,父母每每走亲访友,总爱把他带上。(《邻里·天平上的亲情》第3页)

小说中对“腾背狗”的注释很简洁,即“跟屁虫”。这两组词在构词的特点上高度同一。其实,“腾背狗”还有另一种写法,“腾”或写作“藤”,意即“像藤一样缠绕”。这是很有客家地域特色的词,是善意的调侃。“狗”与“虫”有微妙的区别,“狗”是忠实的动物,某种程度可视为“家人”。

(3)“现在月头太大,我很困,想睡一下。” (《邻里·依依婆媳情》第53页)

“月头”,小说中的注释是“太阳”。仔细推敲,解释为“阳光”似更贴切。“月头”也有写为“热头”。客家地区为什么将“太阳”比成是“月亮”呢?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

(4)……那个逍嬷总像是个地下工作人员,不能公开身份。(《邻里·赌博风云》第146页)

小说中解释“逍嬷”为“淫妇”。在此语境中可以等同。许多时候,“逍嬷”有不同的含义,专指女子轻佻、活泼、卖弄风情等等。如:“那个逍嬷啊,跑到哪里去了?”与之相关的俗语词组有很多,如:“逍歌逍绝”或“逍过逍绝”,指极为轻佻。又如:“逍摆。”指卖弄风情。

(5)“娘头乌头虫子,想得天真,想他们小心我们。” (《邻里·赌博风云》第152页)

“娘头”,书中注解为“这些”。按客家话,“娘头”即“样头”。“样头”解释为“这些”,可能更为准确。“乌头虫子”书中注解为“忘恩负义之人”。客家地区习惯将“负能量”的人与事比喻成动物,如骂人“猪狗头牲乌蚊子”、“烂蛇嬷”、“乌蛸辣”、“老虎嬷”、“狐狸嬷”,甚至是“狗屌个”。但有时,又喜欢将喜爱之物冠以动物绰号,如:将摩托车昵称为“碓舅公”(螳螂),将手扶拖拉机昵称为“狗牯犁子”。客家人在非亲属称谓的命名中,体现出其明显的爱憎情感色彩。

(6)“晚上带你去吃夜,去不去?”庆阳人没进屋,嚷声先至。(《邻里·这样一个家》第167页)

“晚上带你去吃夜”,如果写得更客家化一些,应该是“暗晡带你去吃夜”。“暗晡”,即“晚上”。“吃夜”是客家方言单词,也就是“吃晚饭”。这里,客家人省略了一个“饭”字,客家地区类似的单词还有“吃朝”(“吃早饭”)、“吃昼”(“吃午饭”)。很多人认为,这几个单词是区别汉族客家民系和汉族其他民系的一个标志性单词。

(7)“我不相信你的度量就那么大,到了老公有货嬷还能放得下。”五妹转过头对子云说。(《邻里·这样一个家》第170页)

“货嬷”,是客家人对他者女性情人的蔑称。如果是他者男性情人,客家人称之为“漏喉牯”。普通话中相对应的词汇是“姘妇”、“姘夫”或“姘头”。客家地区对于非正当的男女性关系,有多个微妙的动词。如男勾引女,为“搭”,俗称“搭辅娘”;女人主动勾引男人,为“络”。“络人”即女人主动勾引男人。这种指称可能与客家人居住于山区环境有关,俗云:“逢山必有客,无客不住山。”山上常见藤缠树,世上不见树缠藤。“藤缠树”即为“络”,极其形象。“搭”字,多用于男性主动行为,但同样适用与女性。说“她搭了个漏喉牯”,也行,不过,不如说“她络了人”,则直截了当。另外,客家地区的非正当男女性关系,同样适用于男女双方的行为动词,还有一个“同”字。

(8)“男士们,为了让老二雄板,为了让老婆高兴,先把这盘狗肉攻下。”发添说完,已先夹了一块狗肉丢进大嘴里……(《邻里·这样一个家》第195页)

“老二”的含义此处不言自明,“雄板”是典型的客家俗语单词,此处大致指“战斗力旺盛”。客家地区自古有吃狗肉的习俗,民谚说“春羊夏狗秋鸭冬鸡”,一年四季各有最佳进补动物。

(9)……这个麦尾拐刚从高中毕业回到家,就学会了开拖拉机,家里为他买了辆。(《邻里·同在屋檐下》第203页)

“麦尾拐”,小说中的注释是“最小的孩子”。如果继续细分,父母的最小男孩,是“麦尾拐”;最小的女孩则是“麦尾嫲”。“麦尾拐”也叫“麦尾拐子”。“拐子”,客家人多指青蛙,或指称骗子。“麦尾拐”,有时又称为“满子”或“满女子”。客家民谚说:“公爹媪娃惜头孙,爷子娭子惜满子。”意思是说,祖父母爱惜头孙,父母亲爱惜最小的孩子。那么,小说中的人家不惜血本为“麦尾拐”购买拖拉机是很自然的事。

(10)兄弟是同一个胞衣窟的人,还好说些,但子嫂是外姓人就不太好商同了。(《邻里·同在屋檐下》第216页)

“胞衣窟”,小说中的注释是“娘胎”;“子嫂”,小说中的注释是“妯娌”。与“胞衣窟”相关的,是“胞衣迹”。旧时,客家地区每有新生儿出生,均由祖母或父亲选良辰吉时将新生儿胞衣隐藏在房屋四周的一个秘密地点,保佑新生儿一生平安、吉祥。此秘密地点,即为“胞衣迹”。“胞衣迹”是客家人的血缘纽带,是个人心中的圣地。“胞衣迹”也称为“胞衣窟”。

(11)爱招晓得,明天是初九。农村人把九看成是九九长的意思。(《邻里·同在屋檐下》第227页)

上述语境有关客家地区婚姻。客家人源于中原汉族,辗转南迁至闽粤赣边形成客家民系,其“聘娶婚”程序必须遵循“六礼”仪式。古时六礼包括: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仪式复杂纷繁。在涉及婚姻时辰、礼物等的数字中,客家人喜爱尾数“九”与“八”。“九”寓意为“久久长”;“八”寓意为“发”、“发达”、“生发”。

(12) “如果以后你老了,你的生媚也叫你老鬼,你会乐意么?将心比心,相信你也会不乐意。”钟英搬出了菊英那个还不晓得在哪个狗嬷肚里的未来儿媳妇,希望她有所悔改。(《邻里·同在屋檐下》第239页)

“生媚”,或写作“生婢”,即儿媳妇。“狗嬷肚里”,用在这里很有客家特色。“还不晓得在哪个狗嬷肚里”正如小说中的注解:“还无影无踪之意。”说未来的亲家母是“狗嬷”,就有了几分嬉戏的成分,体现了客家话在日常生活运用中幽默色彩。如果客气一些,这位客家妇女可以这样说:“是啊,我那生媚还不知在那颗花花树上呢?”以“花花树”比喻未来的亲家母,显得亲切、尊敬,甚至有点恭维、夸赞的意味。妇女群中的“亲家母”们听了就会舒服一些。

(13)“鬼才相信,你会投降?你是精英,是赌棍,是公认的铁头蛇子。你投降了,月头就从后山出来了。”钟英笑着讽刺了她(菊英)一句。(《邻里·同在屋檐下》第257页)

“铁头蛇子”,小说中注释是“最勇敢的意思”。“铁头”寓意“刚勇”,这很好理解。那么,客家人为什么要将“铁头”与“蛇子”组合在一起呢?这可能与闽俗崇蛇有关。闽,有一说系蛇种。客家祖地汀州城,至今仍有蛇王庙,香火鼎盛。客家先祖源于中土,辗转南迁至闽粤赣边,吸纳了当地文化,是可以肯定的。“铁头蛇子”的词组,折射了客家先民的一段历史。

(14)有的父母窝火之余,也会哄人:“给我家猴吃鬼吃吧,下次我家做了粄子也会给你吃。”(《邻里·村妇传奇》第307页)

“猴吃鬼”,小说中的注解是“小馋猫”。“粄子”,客家地区特有的一种米果。客家人说某人嘴馋,就会说他“猴吃”。“猴吃”是“像猴子一样贪吃”。“猴”,名词作状语。闽粤赣边客家地区多山,山间猴群出没。古籍记载,又有“山都”“木客”,“皆人行卑小”。复有“绒家”(猩猩)。“猴吃鬼”也是很有客家地域特色的单词。

 

(三)与客家歌谣相关的俗语

 

(1)“我名张大姐啊,今年二十一。日里爱做水啊,夜里爱读书。”(《邻里·依依婆媳情》第50页)

“做水”,客家话,也叫“作田”,即“干农活”。这实际上和闽粤赣边的客家地理环境和生计方式有关。闽西粤东为“八山一水一分田”;赣南是“七山一水一分田,还有一分是道亭”。三省客家边界为山地丘陵地带,亚热带季风气候,降雨量大,多水田,农作物以水稻为主,或称之为“稻作农业”。

(2)老人们嘴里常说:“一岁娇,二岁娇,三岁检樵娭子烧。”也就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之意。 (《邻里·泥公的前半生》)

“一岁娇,二岁娇,三岁检樵娭子烧。”是客家地区广为流传的儿童歌谣,以极大的同情心描述了客家女儿成长的艰辛以及回娘家时的家庭喜悦氛围。全文如下:“一岁娇,二岁娇,三岁捡柴爷娭烧,四岁学织絮,五岁学庚布,六岁学绣花,七岁绣出牡丹花,八岁食郎饭,九岁当郎家,十岁带子转外家。老娣接到去宰羊,阿哥接到打鱼塘,爷佬接到真欢喜,娭哩接到就哇(叫)大家团团圆圆嬲(玩)一场。”小说引用此谣,客家风物如在眼前。

(3)子云白了他一眼:“花鸡嬷养花鸡子,大个带来没好样,细个带来花和尚。”做父母的自身言行不正,甘做三只手,怎能教育好子女!(《邻里·这样一个家》第192页)

所谓的“花鸡嬷养花鸡子,大个带来没好样,细个带来花和尚”,特指女性长辈的言传身教将直接影响女性后代成长。“花鸡嬷”及“细个带来花和尚”可见其明确的指向及严重的后果。这也是客家地区对”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另一种解释。客家地区相亲,男方重视女方母亲为人处世状况,以此推论女方本人的未来走向。所谓“捉猫子看猫嬷”。

(4)听说顺顺出院,文华去小店里买了一挂大鞭炮,还有二响炮。农家再穷,也讲究这个,但凡有人住院回家,都会买鞭炮迎接,也会弄一堆晒干了的杉树枝叶,点燃后让病人从火堆上跳过,嘴里还会念叨几句:“天般高,火般红,左脚踏银右脚踏金,天天食得烧菜热饭,无灾无难过一生。”有鞭炮又有火堆,就表示灾难不再来,往后日子红红火火、顺顺当当。(《邻里·同在屋檐下》第235页)

长篇小说《邻里》与姐妹篇《乡亲们》一样,有许多客家风俗习惯的生动描述。这也是该作品被誉为闽粤赣客家地区“风俗画卷”的一个重要原因。上文中“天般高,火般红,左脚踏银右脚踏金……”是流行于客家地区的“口诀”、“咒语”。一般认为,客家地区多民间信仰,巫风盛行。如小儿夜哭,则于人迹稠密处可见一块小红纸张贴墙上,上书:“天灵灵,地灵灵。我家有个夜哭郎。来往君子念一念,夜眠深睡到天光。”巫的习俗,一定程度给予了乡间百姓心灵上的慰籍。

(5)结果钱没到手,反遭父亲的一阵抢白:“凭什么你的细鬼子读书要让我出钱,让你读完初中就已经够好了,还想让我缴你子哩读书,真是狗想豆腐吃,月光都么(无)光,还能靠星子么?”(《邻里·细狗的好事歪事》第286页)

上述对话,客家话密集。“细鬼子”为“小孩子”;“子哩”为“儿子”;“狗想豆腐吃”,也写作“狗想豆腐骨头吃”,意即“痴心妄想”,因为“豆腐”并没有骨头。生活中,客家人吃豆腐,家狗蹲在一边痴痴呆呆地张望,乞求主人掉落下“豆腐骨头”,却总是大失所望。“月光都么(无)光,还能靠星子么?”疑为化用了一首客家著名山歌的简略版。歌曰:“你毋使愁来你毋使慌,热头(太阳)落了有月光。月光落了有星子,星子落了天大光。”山歌体现了客家人乐观向上的人生态度。小说中,细狗有反向思维,他认为,既然月亮无光,就不能指望闪闪烁烁的星子了。

(6)“细狗,你不是常说‘嫩有嫩搭煞,老有老搭煞。两人同作力,当得十七八’嘛,莫讲你还强壮,虽然七八十岁了,可看你走路衫尾还能打死狗,吃饭还要三碗,怎会做不到呢?”(《邻里·细狗的好事歪事》第288页)

“搭煞”,小说中此处的注解是“乐趣”。笔者浅见如下文所述。“嫩有嫩搭煞……”不是客家谚语,是小说中引用的客家山歌。客家山歌多为客家人“矢口而吟”,其中一些“经典”可以在一定范围内流行。如岩前镇到象洞乡的山路有茶亭,其墙壁上有一首山歌:“高山有好水,平地有好花。人间有好妹,么(无)钱莫想她。”

(7)闽粤赣三省交界的客家地区,自古就有“客家布娘多做事“之说。过去,田头地尾,脱秧莳田、种菜种杂粮,哪里没有客家妇女忙碌的身影?真可谓”谷子一浸水,脚跟么(无)敛水。”(《邻里·村妇传奇》第312页)

“客家布娘”,有作“客家哺娘”、“客家辅娘”,各有题解:布娘,布衣妇女,即劳动妇女;“哺娘”,哺育儿女;“辅娘”,辅助丈夫。

客家妇女极为优秀。杨澜《临汀汇考》记载:“少长,什伍为侣,樵采一二十里林莽崖谷间,迨夕阳衔山,各荷薪刍而返,虽衿绅儒士家不仗婢仆。凡负贩、舂汲、种作、缝纫之事,胥自为焉,妇人不能佐子夫衣食成之者,群起非笑之。”《嘉应州志·礼俗卷》记载:“州俗土瘠民贫,山多田少,男子谋生,各抱四方之志,而家事多任之妇人。故乡村妇女,耕田、采樵、织麻、缝纫、中馈之事,无不为之。……古乐府所谓健妇持门户亦胜一丈夫,不啻为吾州之言也。”

“家头教尾”、“灶头镬尾”、“田头地尾”、“针头线尾”。客家俗语“四头四尾”是对客家妇女优秀品质的高度概括。

小说中引用的“谷子一浸水,脚跟无敛水”是春耕备耕时节客家妇女的具体劳作状态。

 

(四)与客家乡土掌故相关的俗语

 

(1)时代不同了……但也只有那些有头脑、有胆识、有冒险精神、又有些小本钱的人,才会抓住机遇,才能把三斤狗变成三叔公。(《邻里·赌博风云》第138页)

“三斤狗变成三叔公”又作“三斤狗变成三伯公”,客家地区还有另一俗语,对此进行了注解,即“无钱三斤狗,有钱三叔公”。一般认为,此典故出自粤东。话说古时梅县松口有一个叫李三松的,贫困潦倒,处处受人欺负,人称三斤狗。某年过年,向王阿二赊了二斤猪肉,刚要落锅,又被王阿二追回夺走。除夕夜,李三松家黑灯瞎火,夫妻俩相依为命,自叹自怜。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敲门声让他们胆战心惊。原来是虚惊一场,他们漂泊南洋的儿子阿发发了大财,荣归故里了。第二天,李三松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祠堂祭祖。面对族人,他夸张地把光耀夺目的一担银元摆在了八仙桌上。此时,有人告诉他,花边(银元)的重量使桌面失去了平衡。李三松声称:“花边(银元)拿去垫桌脚,几只花边俺看轻。”此时,大家都知道这个三斤狗的儿子发了大财了,非同凡响了,纷纷趋向前去讨好恭维,“三叔公”、“三伯公”叫得格外亲切、甜蜜。李三松感概良多,很幽默地说:“今年的年成好啊,养猪好啊。”众人问为什么?李三松说:“上夜三斤狗,下夜就三百斤(三伯公)啦。”

 “三斤狗变三伯公”的故事在客家地区流传甚广,在长期的流传过程中,经过多人的创作,口耳相传,注入了各自的地域特色。武平县北部地区,传说这个“李三松”是亭头人。亭头为桃溪码头。桃溪为汀江支流,水路连通松口。

《邻里》此处用典,恰到好处。

(2)“莫犯傻了,老是和老人家吵,有末个搭煞?” (《邻里·赌博风云》第160页)

“搭煞”,也作“鞑杀”。客家话,意思、趣味。这其实也与一则客家典故有关。元朝统治者将人民分为四等,即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南人。客家人为南人,地位最低,深受压迫。元末,天下大乱,起义军攻城略地,元王朝土崩瓦解。传说,闽粤赣边客家人见时机已到,遂相约起义。一夜之间,客家山区的“达鲁花赤”及其帮凶纷纷就歼。客家人见面就问:“有鞑杀吗?”对方多半兴高采烈地说:“有,有鞑杀!”久而久之,“鞑杀”就有了“趣味”的涵义。因为“鞑杀”过于暴力、血腥,也就写成了“搭煞”。“有搭煞”或“末搭煞”是客家人特有的单词,承载着一个民系独特的历史记忆。

 

(五)客家“老古句”

 

(1)后来,文叔和罗媚都说他(泥公)是个晓算唔晓除、索米交番薯的笨蛋。(《邻里·泥公的前半生》第91页)

“晓算唔晓除、索米交番薯。”是客家俗语,意指卖弄小聪明、不知吃亏。“交”为“交换”;米,即“稻米”;“番薯”系“地瓜”。解释这一俗语,必须放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前或更长远的历史时期的语境中,闽粤赣边山地多,地瓜容易生长,收成高,长期保存困难,“滥贱”;田少,水稻产量不高,亩产三五石,大米很珍贵。如此,半公斤大米通常可以交换5公斤到10公斤不等的地瓜。如果以同等重量的大米与地瓜进行交换,那就是“晓算唔晓除”了。因此,文叔和罗媚有理由认为泥公是个“笨蛋”。

(2)“老古句都说了,‘命中吃八甲,有了满升还会倒撇。人比人气死人,我也不想你那么辛苦……”(《邻里·同在屋檐下》第238页)

“老古句”,是客家人的一种生活经验总结或行为准则。客家人崇本报先、敬宗睦族,共同的老祖宗留下来的经典名言就成了“老古句”。生活中,客家人之间发生争论时,如果一方搬出了“老古句”而对方难以适用另外的“老古句”相对应,则道义上胜负立判。“八甲”,又作“八合”,这一“老古句”出自《增广贤文》,是演绎的句子。原文是“命中八合米,到老不满升。”《增广贤文》广泛流传于客家地区,其中文辞,多吸纳为客家“老古句”。客家人根据实际情况,或有变式。如上述“命中吃八甲,有了满升还会倒撇”。

(3)“汤多人迟和”。老人们总这样说,如果下锅的鸡鸭不够斤两,而来人又多,一人还分不到一块,就会多放一勺水。人多无好食,猪多无好糠,说的就是这个理。(《邻里·细狗的好事歪事》第274页)

“汤多人迟和”,“迟和”或写作“慈和”。这是客家人热情好客及“不患寡而患不均”心态的生动写照。客家人热情好客,有“来人即来龙”、“过门都系客”的俗谚。客家一词英文翻译为“HAKKER”即“好客”之意。客家人“不患寡而患不均”也有相对应的词组和谚语,即“平平过”与“跌落屎窖平浆”。在食物较为稀缺的时期,“汤多”解决了众人分吃“不均”的矛盾,所以,人们就“慈和”了。

(4)大家不点破他,还劝他不要挑挑拣拣,“莫紧拣个烂瓢勺”,没想到这话被大家言中了,他现在的“暖壶”是个“二手货”,这是后来大家才晓得的。(《邻里·水牯买牛》第323页)

“拣拣挑挑,拣个烂瓢勺”,是客家地区常用的一句俗谚。多用于描述婚配对象的选择状况。小说中“挑挑拣拣,莫紧拣个烂瓢勺”,是现实生活口语中对俗谚的变通使用,含义不变。

(5)子云笑他:“……后生子人,行爱好阵,坐爱好班,歪样莫去学,莫把你爷娘气死了。”他(蛮腚)很清楚子云是为他好,如果不是这样,也犯不着浪费口舌。(《邻里·水牯买牛》第330页)

“行要好阵,坐爱好班”,是客家“老古句”,是客家人普遍认同的社会行为规范。子云搬出老古句劝诫蛮腚,就有了很强的说服力。

(6)有句话说得好,“上家教子,下家听晓”,与其说他们是在教育妹子,不如说是在教育生媚。(《邻里·牛腚根》第348页)

“上家教子,下家听晓”,也作“上屋教子下屋听”、“上家教子下家听”。这与客家人群族聚居的环境有关,赣南、闽西、粤东客家人的代表性民居建筑为土围子、土楼、围龙屋,一本所生,家家相邻。上家下家子女绝大多数是“同一阵班”的玩伴发小,因此,“上家教子”往往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目的是让“下家听晓”。

(7)……人家东门不开西门也会逼尺,可他几乎到了傍山山又高、傍壁壁又斜的地步。这都是他平时自视清高,目中无人的结果。(《邻里·牛腚根》第355页)

“人家东门不开西门也会逼尺”是客家俗谚“东门不开,西门逼尺”的活用。“逼尺”也作“辟坼”,裂开缝隙。此即“天无绝人之路”。“傍山山又高、傍壁壁又斜”也是客家俗谚,极言处处受困、孤立无援的窘境。

(8)(福锦)接着又是一句:“你们女人其实就喜欢男人来‘欺负’,不想才是假正经。你们看看母鸡,公鸡一叫就乖乖地蹲下,等着公鸡来打。”(《邻里·王桃花们的开心果》第411页)

“打”,小说中注解为“交配”。“母鸡”、“公鸡”在武南客家话中应该称为“鸡嫲”、“鸡公”。福锦有关“母鸡”“公鸡”的比喻,化用了客家俗谚“鸡嫲毋蹲倒,鸡公打毋到”。

(9)……贫穷没有斗柄,富贵没有长根,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上半夜的“三斤狗”有可能下半夜变成“三叔公”……老人说,富无三代富,穷不会三代穷……好人再难做也一定要做好人。(《邻里·今昔》第439页)

“斗柄”,客家话,“接上柄”。这一段话,客家俗谚与古典通用俗谚并用,富含哲理,在小说《今昔》章节中大量现实事例的印证下,发人深省,催人奋进。

 

三、客家方言与客家乡土小说创作浅见

 

客家方言是汉民族客家民系使用的方言,是汉语七大方言(北方方言、吴语、湘语、赣语、闽语、粤语、客家语)之一,或叫客话、客家话、山话、麻介话、客边话、客籍话、怀远话、新民话、土广东话等等。客家方言与赣方言均来源于古赣语。黄遵宪《客话献征录》说:“(客家)方言多古语,犹多古音。”主要通行于我国江西、福建、广东和广西、四川、湖南、海南、香港、台湾部分地区,总共二百多个县市。其中主要的区域是江西南部、福建西部和广东东部、中部、北部,这一带是闽粤赣边区,是客家人最集中的大本营,因而也是客家话最流行的地区。客家话使用人口约为6000万。

客家俗语即客家熟语,这些俗语在日常生活中为人们习惯使用,结构比较固定,意义比较完整,具有鲜明的口语性、通俗性和形象性,或富于哲理,或含义深刻,或渊源有自。客家俗语是中原古文化与闽粤赣边山居稻作文化融合的结果,折射出客家文化的方方面面,是客家方言中的精华所在。

客家长篇小说创作中,如何运用客家俗语,《乡亲们》和《邻里》作出了可贵的探索。实践证明,在以北方方言为基础的现代汉语写作过程中,大量使用客家区域性的方言词汇或俗语,将给大多数读者带来阅读上的某些障碍,以致于作者必须在小说中添加大量的注解;而适当地使用客家区域性方言词汇或俗语,则将更好地为小说增添浓厚的客家地域文化氛围,展示出客家地区色彩斑斓的民情风俗画卷,更有助于小说人物的塑造和故事情节的推进。

《邻里》和《乡亲们》一样,是“原生态”的客家长篇小说,其“原生态”的形成,还与小说中的地理环境、乡村事件、风俗习惯、生计方式、教育方式、生育制度、亲属称谓、人际关系、家族制度、民间信仰、岁时节令、饮食文化、民间娱乐等等密切相关,其中,存在着许许多多“客家因素”值得好好研究。仅仅就客家方言层面而言,拙论也是蜻蜓点水、挂一漏万的。小说中客家方言的语音特点、词汇特点、词法和句法特点、古今演变特点以及与相邻方言的比较等等,拙论未及研究,颇为遗憾,有待于继续努力。

《邻里》与《乡亲们》是客家小说界的可喜收获,其文学、客家学和社会学的重要意义,将为历史证明。我们期待着作者“客家长篇小说三部曲”早日完成。

抛砖引玉,就教于方家,盼望不吝赐教。

 

 

主要参考书目:

 

(1)司马迁著《史记·滑稽列传》、(2)                   

 刘向著《说苑·贵德》

(3)                      班固著《汉书·路温舒传》(4)                      《尚书》《礼记》《韩非子》(5)                      清同治六年《汀州府志》(6)                      民国丘复总纂《上杭县志》(7)                      清康熙三十八年《武平县志》(8)                      民国三十年《武平县志》(9)                      黄遵宪著《客话献征录》(10)                 徐宗才著《俗语》,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11)                 温昌衍编著《客家方言》,华南理工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

(12)                 谢永昌著《梅县客家方言志》,暨南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

(13)                 胡希张 莫日芬 董励 张维耿著《客家风华》,广东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14)                 陈子典主编《岭南传统童谣·客家童谣》,暨南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15)                 吴永章著《多元一体的客家文化》,华南理工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16)                 刘大可著《中心与边缘——客家民众的生活世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版。

(17)                 李逢蕊  吴福文主编《客家纵横》第69期

(18)                 钟兆云 钟巧云著《乡亲们》,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

 

 

作者:练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