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江东桥 练建安 练建安 上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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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5月中旬,参加福建省作协漳州采风,得题“江东桥”。江东桥不好写,“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翻看地方志数种,复比较汀江桥梁历史,感慨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遂成拙文。】

 

遥望江东桥

 

练建安

 

遥望江东桥,是在一个狂风暴雨过后的间隙。站在岸边,江东桥在浑黄涌动的江水的冲击下,静静的,静如山岳。我想到了“无动于衷”这个成语,尽管用在这里不很贴切。但是,江东桥此时此刻,大体就是这么一个状态。我很难想象,这座桥,已经存在800多年了,白发苍苍。

江东桥横跨九龙江北溪柳营江之上。九龙江是闽省大江,有北溪、西溪两大水系,北溪为最,全长274公里,源出于闽赣众多溪流在涵口流入漳州华安县城关,汇集石门坑、西公、云水诸溪,浩浩荡荡由东北奔向西南。一路绝佳风景,自不必细说。北溪行至角美镇江东农场西则,一桥飞架,这就是我们看到的江东桥了。

江东桥大名鼎鼎,是我国古代十大名桥之一。福建古代有“四大石桥”,分别是漳州江东桥、泉州洛阳桥,晋江安平桥,福清龙江桥。《读史方舆纪要》称:“江南石桥,虎渡第一”。有资料记载,江东桥近年又被《世界之最》列为世界最大的石梁桥。

我最初接触柳营江,是在纸上。其时,撰写家乡闽西人物罗良的掌故。罗良在元末为福建行省参知政事兼守漳州,训练了三千精兵。明何乔远编纂《闽书》载:“贼见药箭,惊曰此漳州罗万户军也!各骇散,围解。”又说:“良每击贼,专以设伏取胜,药弩挫敌,远近畏其名。”元至正二十三年(1363),陈友定发兵攻漳州,罗良“使三千人操强弓毒矢,伏江东险处待之,且诫曰倘有他警,切勿轻移。”陈友定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伏兵中计他移。“友定兵遂渡柳营江,士卒惊骇四散。”罗良失此劲旅,迫战马歧山,败绩。陈友定围城旬月,破城。柳营江之战,是罗良成败的关键。这一段大江,从此深深地刻印在我的脑海里。

柳营江两岸自古为险地、战守重地,崇山峻岭,万壑并趋,江面宽阔,波涛汹涌。宋代《重修虎渡桥记》描述:“东奔如雷霆,入地深不可测,则立址于重涛悍流之中,似非天匠鬼工,莫能措手。”要在这里建桥,显见困难重重。

清光绪三年《漳州府志》记载了九龙江上的许多桥梁,皆“屡修屡废”。这和漳州近邻千里汀江上的桥梁如出一辙。遥望着横江飞越的江东桥,我想起了闽西家乡青龙桥的故事。

汀江流经上杭,进入了“黄金河段”。不过,令人奇讶的是,上杭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以前,河上没有一座固定的桥梁。民国《上杭县志》的总纂丘荷公发出了这样的感叹:“故汀江在县城二百余里,无一桥焉。”

历史上,上杭曾有多次建桥的努力。明正统三年(1438),上杭知县张琳、县丞张孜曾在县城南门外建造了一座浮桥,《重建浮桥记》说:“为桥不利木石,两浮桥以作,旧设于县治右,日久圯坏。”成化十年(1474),佥事余谅来到了上杭,认为重建浮桥很有必要,因为通往漳、汀二郡的驿道在上杭县治的左边,“右逆而左便”,因此,重建的浮桥建于东潭头,这座桥不久又被洪水冲毁了。二年后,余谅再次莅临上杭县城视察工作,责令汀州郡及上杭县官员加大力度重建浮桥,重建的浮桥“为船三十二,而贯以铁索,南北两崖各为石级以便上下。”考虑到水势涨落对浮桥的损坏,上杭县有几位专门管理浮桥的桥夫,如果遇上“积雨水溢”就及时开放三十二船“以顺水势”。

可惜的是,东潭头的浮桥不久又玩完了。《上杭县志》说“未几,复坏。”

明正德十二年(1517),虔抚王守仁率军驻上杭平匪,在县城的水南又建起了浮桥,以便利兵马通行。这座桥,在阳明门之右,叫做阳明桥。“寻又废”。

转眼到了明嘉靖十九年(1540),上杭县迎来了一位对建桥高度热情的官员。此公叫侯廷训,官职为福建按察司佥事,分巡漳南,领汀漳两郡。老侯公在潭头渡口建成了一座石桥,《上杭县志》记载说:“为堆十有九,为屋三十六间。”此为青龙桥。老侯公再接再励,第二年,又在王阳明建桥的故址(南门)建了一座浮桥。这是和青龙桥不同方向的另一座桥。这次建桥,规模超过了以往,侯廷训《重建浮桥记》说:“为舟者四十有五,为铁索横系之者二,计重四千七百斤有奇,庶民子来乘冬月之隙,遂告成事。”

老侯公在《重建浮桥记》中说:“诗曰自古在昔,先民有作。谁独无民胞物与之心乎?顾以己私间隔,有其举之而不克继则至于废耳,是诚后人之责也。”

老侯公因前车之鉴而担心后人不尽责任,由他辛辛苦苦建成的二桥废于一旦。

果然,十七年后,即明嘉靖三十七年(1558),青龙桥在一次汀江洪峰中坍塌了。

400多年过去了,上杭县城外汀江水依旧缓缓南流。那位被杭川百姓尊称为侯公的巡道建造的青龙桥,似乎没有留下一砖一石。大江大河,此处就是这般无情。

九龙江上江东桥,是一个传奇。

清光绪三年《漳州府志》记载,南宋绍熙年间赵郡守“始作浮梁”,嘉定七年(1214)郡守庄夏“易以板,桥垒石为址,酾为十五道而屋之,命名曰通济桥。”此时的江东桥,看来是个木石廊桥。

虎渡桥得名,传说与华南虎有关。柳营江水深流急,建桥抛石都被冲散了,一直未能如愿。一天,建桥工匠忽见一只老虎负子过江,游过一段急流,即栖息片刻,或游或息,最终到达彼岸。建桥工匠循踪勘探,发现虎渡处水下有石阜,遂就石阜筑墩成桥。方志记载,却另有一说:“虎渡桥,即江东桥,在柳营江。为郡之寅方,因名虎渡。”

宋嘉熙元年(1237),江东廊桥被烧毁了。漳州郡守李韶倡议建造石桥,建桥过程艰难而漫长,“越四年告成”。明罗青霄修撰《漳州府志》记载说“桥长二百余丈,梁长八丈余,厚亦如之。桥东西各有亭及庵。”至此,虎渡桥中流砥柱百数十年。

此后石桥屡毁屡修。明嘉靖十九年(1540),“巡按王瑛檄知府顾四科募民重修”,隔年冬,重修的石梁桥落成。“石梁长八十尺,宽、厚各五尺,酾水一十五道,一道三梁,疏之以广其道,以板石横弥其缝,广二十尺,长二千尺,皆新制也。”

这次修建的江东桥,“上重下坚,相安以固。涨不能没,湍不能怒,火不能热,飓不能倾”。创造了世界建桥史上的奇迹。此后,江东桥还有过多次修建,桥东西有“三省通衢”“八闽重镇”二关,宏伟壮丽,为江上奇观。

柳营江既为要地,屹立虎渡的江东桥多有磨难。土贼、海寇以及民国军队为战守需要,不时波及江东桥。清沈定初修《漳州府志》记载:“国朝顺治五年,土贼王良断其一间。十二年,海寇复断四间。乱平,随以木梁修治。康熙十七年,海寇刘国轩焚废殆尽。”此后,经过清初总督姚启圣、水师提督施琅、陆路提督蓝理等一再重修。抗战期间,为阻止日寇进犯,漳州当局在厦门沦陷后炸毁了江东桥。新中国成立后,江东桥被再次修复。1972年,改建为钢筋混凝土结构的国道公路大桥。公路大桥特地保留了五座桥墩和两孔完好的古石梁。2007年,北溪洪水泛滥,百年一遇,江东桥虽有毁损,其主体石梁却安然无恙。

江东桥历经沧桑,巍然屹立。在靠西岸公路桥下,尚存古桥五座完整桥墩、两跨桥面及残墩基9座和东西金刚墙,残长100.35米。桥墩以条石交错叠砌,呈舰首形,通长11.4米,宽5.3米。墩间每跨以3条至5条石梁铺成桥面。江东桥的石梁每条长22米至23米、宽1.15至1.5米、厚1.3至1.6米,重达近200吨。

江东桥是“国宝”,蜚声中外。我国桥梁大师茅以升在1962年4月3日《人民日报》发表的《中国石拱桥》一文中说:“我国劳动人民在建筑技术上有很多创造,在起重吊装方面更有意想不到的办法,如福建漳州的江东桥,修建于八百年前,有的石梁一块就有二百来吨重,究竟是怎样安装上去的,至今还不完全知道。”

国家文物局文物教材《中国古代建筑》述评说:“虎渡桥重达二百吨的石梁,工匠们如何把它们架上波涛汹涌的急流之上,至今仍然令人为之惊叹。”

英国剑桥大学博士李约瑟在《中国科学技术史》一书也发出类似的感叹:“江东桥是一个有趣的历史性问题。” “在中国其他地方和国外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可同它相比的。”

今日柳营江两岸青山绿野间,高楼大厦林立,高速铁路公路纵横交织,时有客机划过蓝天,飞向远方。所有的一切,呈现着时代演进、社会变迁的不停脚步。而江东桥旧貌新颜,江水奔流,不舍昼夜,令人生发无限感慨。

面对江东桥,我们只能遥望,饱含着对前辈先贤的敬仰,对过往文明的敬畏,对八闽乡土的眷恋。面对江东桥,您除了寻章摘句,任何文字的描摹都是苍白无力的。古往今来,无数的人来了又走了,而江东桥,这一座伟大的古代桥梁,注定要永远留在九龙江上。

 

                                                                   2015年6月1日于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