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庐文存 卷一 书后、论、说、记 (二) 闲夫 上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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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庐文存

卷一  书后、论、说、记 (二)

六、读墨子[1](乙丑,1925年)

凡一学说之兴,能倾动一时,或受人攻击者,必为有价值之学说。受攻击弥烈,价值弥重。至其学说之传衍与否,关乎社会环境、人心风俗之所趋,不能因一时歇绝,断定其学术之不良。夫固有摧毁于二千年前,而复肆[2]于二千年后者,墨学是已[3]

墨子之生,莫能确定其年代。《史记》仅于孟荀传末附着云[4]“盖墨翟[5],宋之大夫,善守御,为节用。或曰并孔子时,或曰在其后。”其学术则于自序中述[6]其父论六家[7]之要旨,详之《索隐》。引《别录》云:“墨子书有文子。文子,子夏弟子[8],问于墨子,则墨子者,在七十子后也。”班书《艺文志》以为在孔子后,张衡以为当子思时,清代毕沅以为六国时人,周末犹存。汪中谓仕宋,在景公、昭公之世。孙诒让以墨子前及[9]公输般、鲁阳文君相问答,后及见吴起之死,定为生于周定王初年,卒于安王之季,亦未甚确[10]。《非攻》篇中言:近者以目[11]所见,以攻战亡者,南有陈、蔡。陈亡于周敬王四十一年,墨[12]非生于定王时可知。又旁证诸孟、庄之书,《史记》谓:孟子受业子思之门人,应劭(《风俗通》)、赵岐(《孟子题辞》)皆谓受业子思。考《六国表》,孟子以显王三十三年至梁,上距孔子卒百四十年[13],《竹书纪年》则以梁惠王卒于慎靓王二年,明年为襄王元年,且百六十年伯鱼又先卒,是孟子断不得受业子思也。《史记》谓庄子与齐宣、梁惠同时[14],孟子力任距墨,书中有墨者夷之[15],与之辩难。《庄子》说墨有“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属,南方之墨者苦获、已齿、邓陵之属”,维时墨学已成派别,其卒必久。刘向、张衡谓在七十子后,当子思时者近是[16],墨子或及见孔子,孟子则不及见墨子也。

墨子生孔子后,慨儒之戆愚而伪[17],倡新说以矫其弊,与孔子抗席。论者不曰孔墨,则曰儒墨。儒本非孔子专称,《周礼》:“大宰以九两系邦国之民”,“其四曰儒,以道得民。”又司徒“以本俗六安万民”,其四曰联师儒[18]。自孔子出,修明儒术,儒遂专属孔门。然孔子之诏[19]子夏也,有君子儒,有小人儒。孔子卒,而儒分为八。甚至[20]凡有道术者皆为儒,如班书《司马相如传》所谓“列仙之儒”,儒斯滥矣。按《说文》:“儒,柔也,术士之称。”《荀子》则有“偷儒”之语,注家云:“儒谓懦弱畏事。”(见《修身》篇)扬雄则有“儒输”之语,云:“儒输,愚也。”注家云:“儒输犹懦撰也。”(《方言》十二)是以儒称孔子,已近于亵。独墨子崛起,自成一家,前无所依,后无所倣。举世非毁而不顾,他人比附而末由,其学[21]特以姓著。学其术者谓之墨者[22],承其流者谓别墨,岂非豪杰人哉!

夷考墨子固[23]坚苦卓绝人也。其学在人无遗力,力无妄用,生利多而分利寡;使天下之人兼相爱,交相利;故入人国必择务而从事通达经权,务有以救时之弊。尝于[24]《鲁问》一篇,言之綦详。其告魏越曰:“国家昏乱,则语之尚贤、尚同;国家贫,则语之节用、节葬;国家憙音湛湎[25],则语之非乐、非命;国家淫僻无礼,则语之尊天、事鬼;国家务夺侵凌[26],即[27]语之兼爱、非攻。[28]因时制宜,从而利导,非故为高论以惊俗。自信[29]道足以息争利民,毅然[30]行之,绝不避毁就誉。世苟“听吾言、用吾道”,则“量腹而食,度身而衣”,不以为苦。否则是以义粜,即书社之封五里,故吴之地五百里有所不受,固非苟生苟义而已[31]

墨子[32]所痛恶者,莫如国与国相攻,故有非攻之说。欲[33]息天下之攻,必使天下之人皆能守。《备城门》[34]以下诸篇,言皆有物。虽几佚其半,犹可考[35]见其用力之勤,苦心孤诣以求一当,绝[36]非空谈而不切实用。又其居人国而恤其难尤勤[37]。墨子[38]生于鲁,鲁君恐齐之攻,则告之遍礼四邻,驱国以事齐;齐将伐鲁,则引吴王智伯近事,国为虚戾,身为刑戮以为戒;齐项子牛三侵鲁,弟子胜倬三从则退之。仕于宋,闻楚将伐宋,行十日十夜至郢,而止其师。观其说齐、楚之罢兵,皆动[39]以至理,与兵力不足恃[40],非嫁祸他人,以邻为壑。视儒者之徒存鲁、乱齐[41]、破吴、强晋而霸越,徒逞利口,启策士之风[42],孰仁孰义,不待智者而辨也。

墨子以己[43]坚苦卓绝之行,提倡一世。从之游者,如禽滑厘、公尚过、高硕子之徒,类皆坚苦卓绝,笃信其道而不变。禽子舍儒归墨,事墨子三年,手足胼胝,面目黧黑,役身给使,不敢问欲。墨子能使人心悦诚服,苦心[44]劳思而不恤,必有大过人者。公尚过数逆于精微同归之物,能知其要;高硕子响义而悖禄:墨子弟子固大有人在。而齐国暴徒,指于乡曲,如县子硕、高何之徒,且束身受教,其感格为何如邪[45]。孙诒让考得墨子弟子十五人,再传弟子三人,三传一人,治墨术而不详其传授系次者十三人,杂家四人,传记所载尽此[46]。然书中《公输》篇止楚攻宋,有言“臣之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已持臣守圉之器,在宋城上以待楚寇”[47],徒属[48]之众可知。不仅[49]《淮南子》所称服役者八十人已也。《吕览》孔墨并称[50],言徒属弥众,弟子弥丰,岂虚语哉!

墨者有钜子之称,《庄子·天下篇》云:墨者“以巨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至今不决。”[51]是墨者巨子受其传者为其后世,盖有统系相承[52],又必决诸公论,其郑重若是。释文》[53]引向、崔本“巨”作“”,向云:“墨家号其道理成者为钜子,若儒家之有硕儒。”然观《吕览·上德篇》,墨者钜子孟胜将死阳城君之难,弟子恐绝墨者,则曰:我将属钜子于田襄子,田襄子贤者也,何患墨者之绝世乎!及弟子二人已致命[54],欲反死。田襄子止之曰:孟子已传钜子于我矣。玩其辞,胜传钜子于襄子[55],胜之弟子有不得反死于胜。足见墨者钜子一似教主,其徒有服从之责[56],非仅若儒者之硕儒。又《去私篇》载:腹{黄享}为墨者钜子,居秦,其子杀人,秦惠王将宥之。则曰:墨子之法,杀人者死,伤人者刑。王虽不诛,腹{黄享}不可不行墨子之法。又足见钜子服从墨法[57],罔敢踰越。无怪孟胜弟子百八十五人与钜子俱死而不悔也。考孟胜之死,因群臣攻吴起,兵于丧所,阳城君与焉,事在周安王二十一年。孙诒让谓墨子当尚在,窃谓不然。《亲士篇》“吴起之裂”一语,汪中、苏时学俱疑墨子不及见,盖门弟子之词,较[58]孙说为审。若墨子尚在,断无恐绝墨学之理。盖墨子死,以钜子传之孟胜,胜固兢兢[59]以守先待后自任,孟胜传之田襄子,田襄子不知传何人。考《去私篇》,秦惠王即惠文王[60],以周显王三十二年即位,上距吴起之死四十五年,腹{黄享}或承其后与?[61]墨者钜子,向秀谓若儒家之硕儒,近人则比诸禅家之衣钵,基督之教皇,予谓尤为近似,惜其学中绝,统系莫详。

孟子执单辞片义,斥墨子兼爱为无父。然吾[62]读墨子兼爱矣,其上篇曰: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也,不可不察乱之所由起。乱何自起?起不相爱。臣子之不孝君父,所谓乱也。子自爱,不爱父,故亏父而自利。弟自爱,不爱兄,故亏兄而自利。……此所谓乱也。虽父不慈子,兄不慈弟,君不慈臣,亦天下之所谓乱也。……虽至天下之为盗贼亦然。”“若使天下兼相爱,爱人若爱其身,犹有不孝不慈者乎?”其中篇曰:“今诸侯独知爱其国,不爱人之国,是以不惮举其国,以攻人之国。今家主独知爱其家,……人独知爱其身……”亦然。极之,“天下之人皆不相爱,强必执弱,富必侮贫,贵必敖贱,诈必欺愚。”其起皆生于不相爱。何以易之?“以兼相爱、交相利之法易之。”其下篇曰:众利之所生,其自恶人贼人生与?必曰爱人利人生。天下爱人而利人者,别与?兼与?必曰兼也。然即之交兼者,果生天下之大利者与?曰兼是也。吾不知孝子之为亲度者,亦欲人爱利其亲,抑贼害其亲与?欲人之爱利其亲也,必先从事乎爱利人之亲,然后人报我以爱利吾亲也。是墨子生春秋战国之际,目睹国与国攻夺无已[63],一国中君臣父子兄弟又交相贼害,故倡为兼爱之说以药之,何尝不爱其亲乎!何尝如孟子所谓无父乎!

韩愈《读墨子》曰:“孔子泛爱亲仁,以博施济众,为圣不兼爱哉?”是昌黎不然孟子之言也。昌黎宗孟子,以距邪说自任,而为是说,墨学不可诟病如是[64]。且孟子亦自言“仁者爱人”[65],且言仁者无不爱矣,岂仁者爱其父等于他人之父乎!虽墨子以君父不慈为乱[66],与盗贼并论,与儒者“天下无不慈之父母”、“天王明圣,臣罪当诛”不合[67],然孟子不尝云“君视臣如草[68]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乎?吾谓孟子未尝读墨子之书。其时印刷未兴[69],纸笔未备,竹简漆书传布匪易,非亲服役给使、受业其门,不得窥其阃奥。墨学本与儒异[70],传者又或失真[71],孟子本[72]所闻,辞而避之,党同伐[73]异,在[74]所不免,昔者鲁[75]少正卯,子贡称为闻人。孔子谓其“居处足以聚徒成党,谈说足以饰邪荧众,强御足以反是独立”,斥为奸雄[76]。夫其人聚徒讲学,足以成党,必[77]有过人之处。因道不合,不免乱政之诛。盖欲统一国是,不[78]得不尔。《家语》虽伪书[79],然必非向壁肊造。孔子如是[80],又何怪孟子以圣人之徒自任,执单辞[81]片义等墨子之术于洪水猛兽乎!

然必谓墨学因孟子掊击遂衰[82],终于歇绝,则不尽然。墨学一再传而绝,盖社会环境、人心风俗之所趋,其[83]大因也。凡人之情,莫不喜逸而恶劳,喜奢而恶啬,喜放纵而恶拘谨,喜自私自利而恶利人,喜相兼相并而恶交利。墨子以绳墨自矫而急天下之务,事事与社会心理相反[84]。况其时三家分晋[85],田氏将代齐,七雄趋势[86]已成,封建制度且裂[87]。人人觊觎非分,而岩野之士,亦袭儒家端木氏故智[88],驰骋口辩,乱[89]当世之诸侯,以位尊多金为荣[90]墨子不自量力,欲本[91]其非攻、非乐、尚贤、尚同、尊天[92]、节用之说,使人兼相爱、交相利;率[93]其徒少食恶衣,杀身以救世,譬诸衣华服而入侏儒之国,有不惊相却走者[94]几希!方圆不相纳,冰炭不相容,众口铄金,夫亦何怪!又有孟子“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95]为之借口,人人[86]乐以圣人之徒自命,以遂其私。用是伪儒日多,学术日坏[97],太史公所以深恶痛绝[98]于公孙丞相也。

且世以杨墨并称,今杨朱之学不传[99],遗说存于《列子·杨朱篇》,列子盖亦学杨朱之学者也,其述杨朱之言曰:“万物齐生齐死,齐贤齐愚,齐贵齐贱。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贤亦死,凶愚亦死。生则尧、舜[100],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异?故唯恣耳目鼻口,意之所欲。以舜、禹、周、孔生无一日之欢,死有万世之名;桀、纣生有[101]从欲之欢,死被愚暴之名。其人已死,称之弗知,毁之弗知,与株块奚异?其学术主于爱己,与墨学绝对相反,不拔一毛以利天下。尝[102]与墨子弟子禽子相辩论,其徒孟孙阳以“一毛微于肌肤,肌肤微于一节”、“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一节,一毛固一体万分之一物”以诘禽子,不知断一节则流血毁体,拔一毛亦流血毁体乎?禽子不与之辩,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也[103]。杨墨并称,岂通论哉?

夫墨子之学,其生也勤,其死也薄,本不合于时宜,故寡不敌众。然其[104]苦身救世,惟孟子一味拒绝[105],周末如庄、韩、荀、吕诸子,汉初如贾谊、淮南诸人,皆儒墨并称,毁誉参半。自汉武以后,专尚儒术,又参以黄老,与墨术[106]益相反,而墨学遂绝。余观庄周、韩非虽皆非墨,然一则曰才士,一则曰显学,尊之未尝不至。荀卿,儒者也,其难节用非乐,固无足怪;然于墨子告魏越之语,所以救时之弊者,固[107]未尝一察其苦心也。

至东汉王充,亦以孔墨并论。且云:“儒道传而墨法废者,儒之道义可[108]为,墨之法义难从。”盖以儒教平易近人,墨教坚苦难行,亦原心之论,非毁之也。惟讥墨家自违其术[109],薄葬而又右鬼,于墨家明鬼[110],未明本旨。夫墨家所谓右鬼,岂如《论衡》所云[111]“作偶人以侍尸柩,多藏食物以歆精魂”,至或“破家尽业以充死棺,杀人以殉葬”乎?其言曰:“尝若鬼神之能赏贤罚暴也,……是以吏治官府不敢不絜廉[112],见善[113]不敢不赏,见暴不敢不罪。民之为淫暴寇乱盗贼,以兵刃、毒药、水火,退[114]无罪人乎道路,夺人车马、衣裘以自利者,由此止。”“虽幽闲广泽[115],山林深谷,鬼神之明必知之”;虽“勇力强武,坚甲利兵,鬼神之罚必胜之。”[116][117]是上古“圣人以神道设教”,“高明之家,鬼瞰其室”,“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之意云尔。至其敬慎祭祀,则曰:“若使鬼神诚有,是得父母姒兄而饮食之也。”即鬼神诚亡,其所为酒醴粢盛,非注污壑而弃之也,内者家族,外者乡里,皆得饮食之[118]。犹可合欢聚众,取亲于乡里。是其用意[119],故非徒靡财而害民也。

晋代[120]有鲁胜者,以《墨子》[121]上下经,经各有说,凡四篇,谓之《墨辩》,为[122]之注。自序谓:惠施、公孙龙[123]祖述其说,等之名家[124],于墨学精义无所发明[125],盖墨学之绝久矣。

逊清中叶,毕沅特为[126]校注,订讹正误,筚路蓝缕,功诚不可没。嗣是以还,习者日众。孙诒让集大成[127],而为《闲诂》。嘉庆中,汪中尝著《表微》,其书不经见。余读其序[128],考辩綦详。尤爱其[129]以彼勤生薄死,而务国家之急。后之从政者,固宜假正谊以恶之数语[130],托讽深远。生专制之世,敢[131]为此言,可谓奇士[132]矣。独其责墨子以“三年之丧[133],败男女之交,有悖于道”,尚为未达。盖拘于儒者之说,而不敢撤其藩篱也。考《节葬》下篇云:“上士之操丧也,必扶而能起,杖而能行,以此共三年。”“苟其饥约又若[134]此矣。”“是故百姓冬不仞寒[135],夏不仞暑,作疾病死者,不可胜计也,此其为败男女之交多矣。”盖墨子以厚葬为多埋赋[136]财,久丧为久禁从事,不可以富贫众[137]寡定危治乱,则非仁非义非孝[138]之事。故制葬埋之法,曰[139]“棺三寸,足以朽骨[140];衣三领,足以朽肉[141]。掘地之深,下无菹漏,气无发泄于上,垄足以期其所,则止矣。哭往哭来,反从事乎[142]衣食之财。佴乎祭祀[143],以致孝于亲。”行其法则不失死生之利。又于《非儒篇》则曰“久丧伪哀以谩亲”。韩非子称墨者之葬,丧服三月。高诱《淮南子》注以“三月之服,夏后氏之礼。”墨子盖有所本,欲人从事乎衣食之财,佴乎祭祀,以致孝其亲,非若儒者之久丧伪哀,以谩其亲也。[144]

孙星衍作《墨子后序》,以墨子与孔子异者,其学出于夏礼。迁、固[145]莫知,惟淮南王知之,《要略[146]训》云:“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以儒者礼烦扰而不说,厚葬废财而[147]贫民,久服[148]伤生而害民,故背周道而用夏政。”其识过于迁、固。乃于节用、明鬼、兼爱、节葬,皆援禹以证,孙诒让以为不然。然文质再而复[149],太史公曰:“夏之政忠,殷之政敬,周之政文。文之弊[150]僿,故救僿莫若以忠。”墨子用夏政以救周敝,劳身[151]苦心,少食恶衣,与孔子称禹卑宫室、力沟洫、菲饮食、恶衣服、孝鬼神,相符合。谓墨学出于禹[152],自漆园已然,不特淮南也。

韩愈曰:“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不相用不足为孔墨。”又曰:“辩生于末学,各务售其师说[153],非二师之道本然也。”推崇至矣[154]。乃与孟简书[155],则又称孟子距杨墨,功不在禹下。儒者之是非,果不足凭也。明嘉靖中陆稳以[156]墨子果非自私自利之人,故其学足以鼓动天下之人,使人尊[157]而敬之。与孔子并。综诸家之说,墨学之不可废,正如江河万古。读其书者,无不钦其志而重其术。然卒至中绝而不传者,则所谓与社会之人心风俗相反,强[158]人以所难,不若儒术之平易而近人也。

嗟呼,自汉崇尚儒术,参[159]以黄老,吾国人[160]已养成好逸恶劳习[161]惯。佛氏之说,遂乘间而入。儒者益假之以谈心性,而墨学所为勤生薄死以备世之急者,二千年来遂无人过问[162]。近百年来,欧人挟其国力,以行其所谓耶苏基督之教,名曰博[163]爱互助,实[164]则侵略。以视墨子兼爱而非攻[165],孰伪孰真,固不[166]待辩。即震于其国力之强,器械之利,使[167]二千年来墨学不绝,就《备城门》以下诸篇,发明而光大之,何遽不如欧人?吾国今日人与人不相爱而相贼,可[168]谓极矣。吾谓欲救其弊,当提倡墨学[169]。在墨子欲用其学[170]以救周之弊,而今日之弊,甚[171]于周之季世。果能行墨子之教,则兼爱也,必不亏人而利己;非攻也,必不残民以自逞;尚贤也,必不越分而躁进;守法也,必不干纪而妄为。而且,节用,则奇技[172]淫巧无所施;节葬,则埋财害生无所事;尊天尚同,则心不敢自肆;非命贵义,则人有以自立。一国之人兼相爱、交相利,则一国安;世界之人兼相爱、交相利,则世界安。是墨学者,救世之大教主也。或曰:人久劳苦,不可无以娱乐,而墨学则非乐;物质文明,鬼[173]神无权,而墨学则右鬼。是皆与进化公理相背驰。然墨子不云乎:“鬼神诚亡,犹可以合欢聚众,取亲于乡里。”是墨子之右鬼,正[174]为人欢乐也。况神而明之,变而通之,存乎其人,取其精而遗其粗,于墨学乎何尤[1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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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篇发表在《嘉应大学杂志》,第二期,第21―28页,民国十五年出版,题为“墨学考”,简称《墨学考》。本篇的标识时间与《墨学考》的发表时间尽管相同(乙丑即民囯十五年,公元一九二六年),但是,文内不同之处达一百七十馀处之多。《念庐文存》是作者晚年编辑整理的,可能对过去发表的《墨学考》作了修改,并更题为“读《墨子》”后收入《念庐文存》中。因此,本篇录入为底本,采用《墨学考》的分段,并列出与《墨学考》不同之处。引用《墨子》、《史记》等书的直接引文,尽量利用北京国学文化有限公司出版的《国学备览》(光盘)中的相应著作(数字文件)作校对并改正。

[2] 肆:《墨学考》作“肄”,似误。

[3] 已:《墨学考》作“也”。

[4] “《史记》”句:《墨学考》作:“《史记》因荀卿推儒墨道德法之行事兴坏,仅于《孟荀传》末附着云”。

[5] “盖墨翟”六句:引自《史记·卷七十四 孟子荀卿列传第十四》。

[6] 述:《墨学考》作“载”。

[7] 论六家:《墨学考》作“谈论亦家”,“亦”当为“六”之误。

[8] 弟子:《墨学考》作“之弟子”。

[9] 及:《墨学考》作“及与”。

[10] 甚确:《墨学考》作“确然无疑”。

[11] 目:原稿与《墨学考》均作“臣”,《墨子·非攻中》作“目”,据《墨子》改为“目”。

[12] 墨:《墨学考》作“墨子”。

[13] “上距”五句:《墨学考》作“惠王以魏文候二十五年生,三十即位,至是已六十馀岁,一见孟子称之曰叟,叟者长老之称,其年必老于惠王。若依竹书纪年,徐文靖谓孟子以惠王后元十五六年至梁,其年更不止此,皆不得受业子思也。”

[14] “《史记》”句:《墨学考》作“庄子则《史记》谓与齐宣王、梁惠王同时。”

[15] “书中”句:《墨学考》作“其书又有墨子者夷之。”

[16] “当子思”三句:《墨学考》作“当子思时者差为近,是墨子或及见孔子,而孟子则不及见墨子也”,其中“差”字疑系衍文。

[17] “慨儒”三句:《墨学考》作“概侕之赣愚而伪,倡立新说以矫其弊,卒披靡一世,与之抗席”。此处“侕”疑为“儒”之俗字,《墨学考》中“侕”出现多处,均类此处;“赣”当为“戆”之误。

[18] 儒:《墨学考》阙如。

[19] 诏:《墨学考》作“谓”。

[20] 甚至:《墨学考》作“其后甚至”。

[21] 其学:《墨学考》作“故其学”。

[22] “学其”二句:《墨学考》作“而学其术者则谓之墨者,承其流者且谓之别墨”。

[23] 夷考墨子固:《墨学考》作“夫墨子者”。

[24] 尝于:《墨学考》作“常以”。

[25] 音湛湎:原稿作“音沈湎”并作为夹注,《墨子》于正文作“音湛湎”,据此,将“沈”改为“湛”,列入正文。《墨学考》于正文作“音沈湎”。

[26] 凌:《墨学考》作“陵”。

[27] 即:原稿和《墨学考》均作“则”,《墨子》作“即”,故改。

[28] “国家”至“非攻”段:引自《墨子·卷十三·鲁问第四十九》。

[29] 自信:《墨学考》作“彼自信其”。

[30] 毅然:《墨学考》作“故毅然”。

[31] “固非”:《墨学考》作“夫岂苟生苟义而已哉”。

[32] 墨子:原稿阙如,据《墨学考》加入。

[33] 欲:《墨学考》作“然欲”。

[34] 《备城门》:在“《备城门》”之前,《墨学考》尚有“守已有余,攻焉奚得。故其书”。

[35] 犹可考:《墨学考》作“然可”。       

[36] 绝:《墨学考》作“固”。

[37] “又其”句: 《墨学考》作“又其居人之国而恤其难,尤征特性”。

[38] 墨子—原稿无此二字,据《墨学考》加入。

[39] 动:《墨学考》作“动之”。

[40] “与兵力”句:《墨学考》作“与夫兵力之不足恃”。

[41] “视儒者”句:《墨学考》作 “以视儒者之徒,一出而存鲁乱齐”。

[42] “启策士”三句:《墨学考》作“启策士之风者,孰仁孰不仁,孰义孰不义,固不待智者而辩也”。

[43] 墨子以已:《墨学考》作“故时墨子已以”。

[44] 心:《墨学考》作“身”。             

[45] 邪:《墨学考》作“耶”。

[46] 尽此:《墨学考》作“已尽于此”。

[47] 此段引文已参照《墨子·卷十三·公输第五十》校对。     

[48] 徒属:《墨学考》作“则其徒属”。

[49] 不仅:《墨学考》作“当不仅如”。     

[50] “《吕览》”二句:《墨学考》作“《吕览》孔墨并言,其徒属弥众”。

[51] 此段引文已参照《庄子·杂篇 天下第三十三》校对。

[52] “盖有”句:《墨学考》在“盖有”句后尚有“非仅为儒者所谓道统,虚悬而不直接也”。

[53] 《释文》:《墨学考》作“陆德明《释文》”。         

[54] 命:《墨学考》作“令”。

[55] “胜传”二句:《墨学考》作“则胜已传巨子于襄子,而胜之弟子有不得反死于胜之意义”。

[56] “其徒”句:《墨学考》作“而其徒皆有服从之责务”。

[57] “又足见”二句:《墨学考》作句“又足见巨子之服从墨法”。

[58] 较:《墨学考》作“似较”。

[59] 兢兢:《墨学考》作“兢兢然”。               

[60] “秦惠王”二句:《墨学考》作“所称秦惠王即惠文王,惠文王以周显王三十二即年位”。

[61] “腹{黄享}或”八句:《墨学考》作“则腹{黄享}或承其后兴。墨者巨子与其谓若儒家之硕儒,毋宁谓禅家之衣钵,基督之教皇,近人所以有墨为宗教之说。惜其学中绝,莫能详其统系耳”。

[62] 吾:《墨学考》作“吾尝”。

[63] “目睹”五句:《墨学考》作“目睹夫国与国之攻夺无已时,而一国之中,君臣父子兄弟又交相贼害而不可问,推乱之起,起于不相爱。倡为兼爱之说以药之,何尝不爱其亲乎!何尝如孟子所谓□父乎!孟子之言得无大过。” 

[64] “墨学”句:《墨学考》作“墨学之不可诟病也如是”。

[65] “且孟子”句:《墨学考》作“且孔子于樊迟问仁,答以‘爱人岂仁者不爱其父乎?’孟子亦言仁者爱人”。

[66] “虽墨子”二句:《墨学考》作“虽墨子以父不慈子、兄不慈弟、君不慈臣为乱,而以盗贼并论”。

[67] 不合:《墨学考》作“之言不合”。

[68] 草:原稿作“土”,似误,《墨学考》作“草”,故改。              

[69] “其时”二句:《墨学考》作“其时无论印刷之术未兴,即纸笔之制亦未备”。

[70] “墨学”句:《墨学考》作“而墨学本与儒不同”。

[71] 真:《墨学考》作“其本旨”。

[72] 本:《墨学考》作“逐本”。

[73] 伐:原稿误作“代”。《墨学考》作“伐”,据此改。

[74] 在:《墨学考》作“固”。

[75] 鲁:《墨学考》作“鲁之”。

[76] 奸雄:《墨学考》作“人之奸雄”。

[77] 必:《墨学考》作“亦必”。

[78] 不:《墨学考》作“自不”。

[79] “家语”二句:《墨学考》作“家语伪书,虽不足信,然必非向壁取造”。“响壁取造”,疑为“向壁肊造”之误。

[80] 孔子如是:《墨学考》阙如。

[81] 辞:《墨学考》作“词”。

[82] “然必”句:《墨学考》作“虽然必谓墨子之学因孟子之剖击遂衰”。剖,当为“掊”之误。

[83] 其:《墨学考》作“则其”。

[84] “事事”句:《墨学考》作“事事适与社会之心理相反”。

[85] 分晋:《墨学考》作“方分晋”。

[86] 趋势:《墨学考》作“之趋势”。

[87] “封建”句:《墨学考》作“封建之制度已裂”。

[88] “亦且”句:《墨学考》作“亦且袭儒家端木氏之故智”。

[89] 乱:《墨学考》作“以乱”。

[90] “以位尊”句:《墨学考》作“以位等多金为荣,以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为非泰”。等,当为“尊”之误。

[91] 欲本:《墨学考》作“乃欲”。

[92] 尚同、尊天:同,原稿作“周”,当为“同”之误。《墨学考》作“尚同、等天”;等,当为“尊”之误。

[93] 率:《墨学考》作“纵率”。

[94] 走者:《墨学考》作“走”。

[95] “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墨学考》作“‘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一语”。

[96] 人人:《墨学考》作“遂人人”。

[97] 坏:《墨学考》作“坯”,当为“坏”之误。

[98] 痛绝:《墨学考》阙如。

[99] “今杨朱”三句:《墨学考》作“杨朱之学,果足与墨并乎?今杨朱之书无传于世,遗说莫详,于孔子杨朱篇,孔子盖亦学杨朱之学者也”。句中二处之“孔子”疑为“列子”之误。

[100] “生则”四句:据《列子·杨朱第七》录入,原稿与《墨学考》作“生则尧、舜、桀、纣,死则腐骨”。

[101] 有:《墨学考》作“而”。

[102] 尝:《墨学考》作“常”。

[103] 也:《墨学考》阙如。

[104] 其:《墨学考》作“因其”。

[105] “惟孟子”句:《墨学考》作“除孟子一味拒绝外”。

[106] 术:《墨学考》作“学”。

[107] 固:《墨学考》作“彼固”。

[108] 可:《墨学考》作“不”,当为“可”之误。

[109] “惟讥”句:《墨学考》作“惟讥墨家之议,自违其术”。

[110] “于墨家”二句:《墨学考》作“则于墨家之明鬼,尚未明其本旨”。

[111] 云:《墨学考》作“谓”。

[112] 絜廉:原稿和《墨学考》均作“廉洁”。据《墨子》改。

[113] 善:原稿和《墨学考》均作“贤”。 据《墨子》改。

[114] 退:原稿和《墨学考》均作“迓”。 据《墨子》改。

[115] 泽:原稿和《墨学考》均作“宅”。 据《墨子》改。

[116] 此四段引自《墨子·卷八·明鬼下 第三十一》。

[117] 盖:《墨学考》作“盖犹”。

[118] “皆得”句:该句之后,《墨学考》尚有“虽使鬼神诚亡”。

[119] “是其”二句:《墨学考》作“可以知其用意矣,岂徒靡财而害民哉”。

[120] 晋代:《墨学考》作“亦越晋代”。

[121] 墨子:《墨学考》作“墨子有”。

[122] 为:《墨学考》作“而为”。

[123] 龙:《墨学考》作“就”,当为“龙”之误。

[124] “等之”句:《墨学考》作“以正别直,视同坚白异同之说而等之名家”。

[125] 发明:《墨学考》作“发明焉”。

[126] 为:《墨学考》作“为之”。

[127] “孙诒让”二句:《墨学考》作“而孙诒让集其大成,而为闲话”。

[128] 序:《墨学考》作“墨子序”。

[129] 尤爱其:《墨学考》作“末犹致惜于”。

[130] 数语:《墨学考》作“云云”。

[131] 敢:《墨学考》作“而敢”。

[132] 奇士:《墨学考》作“奇”。

[133] “独其”二句:《墨学考》作“余独以其责墨子以三年之丧,为败男女之交”。

[134] 若:原稿与《墨学考》作“如”, 据《墨子》改。

[135] “是故”四句:据《墨子·节葬下第二十五》录入,原稿与《墨学考》作“是故冬不忍寒,夏不忍暑,作疾病死者,不可胜计”。

[136] 赋:《墨学考》作“贱”,似误。

[137] 众:《墨学考》作“累”,似误。

[138] 孝:《墨学考》作“孝子”,“子”似为衍文。

[139] “故制”二句:《墨学考》作“故制为葬埋之法”。

[140] 骨:据《墨子·节葬下第二十五》录入。原稿与《墨学考》作“肉”。

[141] 肉:据《墨子·节葬下第二十五》录入。原稿与《墨学考》作“骨”。

[142] 乎:据《墨子·节葬下第二十五》录入。原稿与《墨学考》作“于”。

[143] “佴乎”二句:据《墨子·节葬下第二十五》录入。原稿作“佴夫祭祀,以致乎亲”,似“夫”应为“乎”,似“乎”应为“孝于”。《墨学考》作“佴夫祭祀,以致孝乎亲”, 似“夫”应为“乎”,似“乎”应为“于”。

[144] 《墨学考》在此后尚有:“汪氏所谓悖者,在墨者视之固道其所道,而非吾之所谓道矣。”

[145] 固:《墨学考》作“古”。

[146] 要略:《墨学考》作“其作要略”。

[147] 而:《墨学考》作“以”。

[148] 久服:《墨学考》作“服”。

[149] 复:《墨学考》作“夏”。

[150] 弊:《墨学考》作“敝”。

[151] 劳身:《墨学考》作“而其劳身”。

[152]“谓墨学”三句:《墨学考》作“则谓墨子之学,出于禹固无不可”。

[153] 师说:《墨学考》作“师之说”。

[154] 推崇至矣:《墨学考》作“其推崇可谓至矣。而墨学之价值亦从可见”。

[155] 乃与孟简书:《墨学考》作“然与孟尚书”。

[156] 以:《墨学考》作“云”。

[157] 尊:《墨学考》作“道”。

[158] 强:《墨学考》作“人强”。

[159] 参:《墨学考》作“而参”。

[160] 人:《墨学考》作“之人”。

[161] 好逸恶劳习:《墨学考》作“一好逸恶劳之习”。

[162] 问:《墨学考》作“间”,似误。

[163] 博:《墨学考》作“情”,似误。

[164] 实:《墨学考》作“而实”。

[165] “以视”句:《墨学考》作“以视墨子之兼爱而非攻者”。

[166] 不:《墨学考》作“不不”,似多一“不”字。

[167] 使:《墨学考》作“然使”。

[168] 可:《墨学考》作“亦可”。

[169] 墨学:《墨学考》作“墨学始”。

[170] 在墨子欲用其学:《墨学考》作“墨学所”。

[171] 甚:《墨学考》作“更甚”。

[172] 技:《墨学考》作“枝”,误。

[173] 鬼:《墨学考》作“则鬼”。

[174] 正:《墨学考》作“正所以”。

[175] 尤:《墨学考》作“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