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庐文存
卷一 书后、论、说、记（六）
五十四、遁园记（辛丑，1901年）
蓝溪之东有小溪焉，遁夫居之，名为“东溪”，别于蓝溪也。东溪之旁有山，杰然而高，名“东山”。山之麓，遁夫搆园其上，名“可园”。人以遁夫所搆而居，呼为遁园主人，因而名之，从俗称也。前有堂，曰“东溪草堂”，主人自题其楹云：“将母赋闲居，喜有树有花，此地差堪承色笑；买山伤陟岵，纵肯堂肯构，先人不及见丘园。”盖感怀也。堂之左为“宜兰室”，种兰数十，本为燕闲会友处。循堂而西，梅榦槎枒，有阑干垂其外者，曰“香雪轩”。每当小雪乍晴，淡月初上，寒香远喷，浊酒微温，此间乐不思邓尉孤山矣！稍折而东为“听涛馆”，门外古松四五株，高可百尺，盖数百年物，在未有园之先已有此树，风雨乍来，老龙怒吼。客宿此者，多不成寐。主人听之，欣然以为乐。中多古书古画，藏秦汉以来碑版数百种。主人自集古诗“赏奇好古自一癖，烂醉浩歌随所之”为一联，以纪其实。别设“两好斋”，取东坡“平生好诗仍好画”之意。明窗净几，不染纤尘，主人时挥毫染翰于其间，或写一兰一竹一梅一石一虫一花一山一水，随其兴意所之，自题自赞，以为顾痴倪颠不是过也。又有阁曰“此君”，窗曰“蕉雨”，亭曰“招鹤”，皆因景而名。最高处有台曰“多景”，登台一望，近村烟火在指顾间。比屋鱼鳞，远望此台，如在天上，居其间者，乐可知矣。其下为“观稼山房”，有楼曰“稻香”，楼外青畴交错，樵歌牧唱，喁于送声。主人时执一卷诗，登楼和之。其或微雨初晴，负簑戴笠，打稻家家，分秧处处。登楼四望，浑然一幅豳风图焉。园旧乏泉，主人通渠引流，凿池于其下，纵横可数亩，多种荷于其间。池之凹隙地数弓，架小榭，四壁以玻璃嵌之，取李太白“荷华镜里香”之句，扁曰“镜香深处”，亦号“荷香吟榭”，中安竹状石几。主人取旧作“不染淤泥初出水，若论炎热早忘情”及“凉生水国忘炎暑，人上湖亭感岁华”之句，购黄州竹镌为两联，填以石绿，悬之四隅。逢荷花生日，池中花盛开，与二三友人置酒其间。主人亦以是日生，吟诗祝花，兼以自祝。于是友人更相唱酬，吟咏之声，彻夜不辍。花气袭人，香风浸骨，年年此际，率以为常。园中花木最多，或购自海外，或移从中州，皆极其妙。四时皆有花开，更番不止。其间亭台之胜，馆阁之奇，皆由主人 凭空结搆、随手点缀而成，不华不俗，有天然之趣。居其中，可以置理乱，除烦恼，解忧愁，蠲俗累。主人雅自好，所与游二三知己，皆一时名士，非其人不许至。以故园林清雅，无车马之喧。呜呼！寒士蓬门瓮牖，屋仅打头，堂难容膝，求如庾子山所谓“窟室徘徊，聊同凿坏”者尚其难之，况其大焉者乎！主人何修而有此园哉？主人曰：“是亦可以遁矣！”是则遁夫之志也，不可以无记。爰自为文，以述其缘起。然草创之始，规模未备，增修补缀，尚待他时焉。
五十五、遁园后记（庚午秋，1930年）
遁园结构旧矣，意匠经营，草草布置，初未以为尽善也，故前记增修补缀，期诸他时。忽忽三十年，饥驱奔走，未遑从事。中因先庐湫隘，谋为儿辈娶妇，兹园不宜于居室，不得已别搆数椽，寄妻孥，御风雨，于是有念庐建筑之役，而日涉之趣尤未暇及焉。迩者洪水横流，天翻地覆，枭獍飞鸣，麟凤窜逐，荡吾缥缃，灾及卉木，暴甚搜牢，空遗小筑，鹤化来归，已莫辨川陆矣。乃叩所谓遁园者，空中楼阁，岿然独存。盖无金玉珍宝之藏，又非车马喧阗之所，得幸而免，实天全也。循其门，蓬蒿塞径，披蒙茸，排莽翳，而后得入。见东溪草堂之上，尘封蛛网，苔藓斓斑，惟旧悬楹帖无恙。触目兴怀，不觉泪涔涔下矣。主人撰是帖时，正居先子忧。幸吾母健康，依恋晨昏，特辟兹园为色养地，意谓馨膳洁羞，莫之点辱，啜椒饮水，远胜禄享万锺、馈陈八簋也。故有“有树有花”、“堪承色笑”之语。不意终天抱恨，遇丑则悲，已痛茹辛，更惊呼癸。无父何怙，无母何恃，相去仅岁星一周又三月耳。及亲三釜，永永无期，是帖高悬，何堪再读？急撤去之，而更其句云：“色笑虽再承，鲜民偷生不如死；园林纵无恙，中年逢乐易兴哀。”游吾园者，登斯堂、见斯语，可以知吾痛已。西入香雪轩，昔年会友，白战于此，最宜消寒，今非其时，阑干低垂，颇有倾析之患，召匠修之。散步镜香深处，时则池莲未谢，菡萏敷荣，白白红红，一若竞秀争妍，以候主人之归者。嗟呼！花虽依旧，而赏花之人、吟花之侣，已不可多得矣。主人性僻，所与游者，本仅二三知己，非其人不许至，乃诗友如南湖居士、眠绿山人，已相继物故，画友如又一村民，春初亦归道山：今昔之感为何如邪？过此君阁，败箨压檐，落叶满地。登招鹤亭，则寥天吾爱，丧折其一，悲哉！吾杳不知鹤之胡为化也？抑不知吾身之化为鹤，而鹤之化为吾也？傍晚至听涛山馆宿焉。秋风已起，松声谡谡动人，习惯相忘，甜然就枕。既寝而寐，寐而梦，梦而觉，以兹园堂馆楼轩、台榭亭阁、一木一石、一丘一壑，虽经主人随手点缀，不事雕琢，妙境天然，亦华亦朴，然而深奥窈窕、曲折幽邃之致，窃犹有未足焉。相度地势，搜剔岩穴，则见多景台之下，观稼山房之阴，假山错落，累石岖嶔，似由人造，迹象可寻。命役辇去巨石，微露罅隙，其间土松而质疏，爬而去之，閜然洞辟。中有隧道，已逼且窄，伛偻而入，暗若日夕，秉烛前进，摩肩触额，未知其为上古穴居之遗欤，抑陶复之迹邪？行不三十武，豁然开朗，有涧横焉，流水潺湲，琴筑之音不绝。沿堤桃树阴繁，暮春三月，落英滨纷，流出人间，又一小桃源矣。跨以石梁，取东坡西湖六稿之一，名曰“跨虹”。度桥而东，田畴绣错，土地平旷。园中昔时建筑皆依山势为之，兹特架方楼一座，平其顶为露台，四隅不见檐溜户牖，广辟阑楯，周遭空气流通，宜于瞻眺。颜曰“环翠楼”，楼外平田土沃，负耒躬耕，足以自食其力。东头辟小圃一区，为种瓜艺蔬之地。园中旧多花木，四时花开，更番不绝。今更益栽果树，如荔支、龙眼、雪梨、云柚、频婆、枇杷、香橼、甘子之类。性宜下溼者，择濒水之乡植之。其榛栗杏柰{木句文}
{木咎}{木∣虍查∣}枣之属，则树之高原，而山颠坡曲间，遍种桂柏樟{木炎占}诸木，以相点染。楼之南有小阜，崔嵬高数十仞，广半袤倍，若屏风然，《尔雅》所谓“石山戴土”者也。主人陟降已频，谛视有异，憬然叹曰：“兹非山之真面目也。”爰命徒众具畚臿，除土砾。邻邻焉，凿凿焉，歧嶷峥嵘，颇露头角，一夜大雨滂沱，水潦挟沙土而去，濯然一新。晓起，山骨暴出，岩石毕张，直如立笋，平如截肪，蹲如狮伏，翼如鸾翔，玲珑透辟，千态万状，类非人力所能造、笔墨所能详者。主人因其形态而为之名，昂然挺立者曰“丈人峰”，盘膝趺坐者曰“石头陀”，它如“插剑展旗”、“文笔香炉”、“玉女双髻”之目，莫不惟妙惟肖，统命之曰“小飞来”。结亭岩际，顺其{∣穴合∣}{∣穴失∣}而为位置，一切楹桷楶梲瓴甓之属皆无所施，中安石凳、石桌，护以阑干，防其倾坠，亦用石为之，使若生成亭子然。亭中正对石门，计程当五里许，望之若在咫尺。石门为里中名胜，载在县志。族曾伯祖显亭先生榜其门，曰：“胜运无双地，圆山第一区。”先子尝作赋纪其胜。主人亦尝以“石门山樵”自号，胜概可知。巉岩夹峙，一水中流其下，渊深莫测。此间涧水伏流而来，莫穷其源，莫竟其委。或曰两涧相通，未知信然否。石门悬崖，一泉从石缝中突出，自高泻下，尤为奇{山屋}，每当久雨新晴，登亭而望，喷雪飞珠，洒洒如落履舄上，扁曰“观瀑”，收园外之远景入吾园中，信奇观也。涧之上游施闸，以资泄蓄。其弯环回抱之处，潴而为湖，蒲莕蔆芡莼藻苹蘩之草，鳬鸭鹅雁鸥鹭鸂鶒之鸟，充牣于中。畜鱼数千尾，修短纤巨，靡不备具，五花八采，色色齐全。投以香饵，扬鬐鼓鳞，张口迎沫，争噞吞而去，有相忘江湖之乐。架亭水面，洋洋圉圉，可坐而呼，因标其景曰“曲涧呼鱼”。更置小舫其中，备夏秋之夜纳凉赏月之用。园中大略尽此矣。惟自劫火烧馀，念庐所藏旧籍新编、法书名画，悉付东流。此间二好斋[1]虽小有储蓄，然不足以富胸襟、饱眼福也。鉴于前车之偾败，欲复旧观，必别构藏书之阁、读书之斋，使虫蠹不能伤，兵燹不能及，庶足保持久远。嫏环福地，二酉洞天，舍兹石室，固无更出其右者。遂于小飞来之麓，左构书库，聚新故书籍十数万卷，略分四部贮藏之，题曰“名山灵宝”。其右隙地，小筑焚香读画之庐，萃唐宋元明名人真迹为一室，有清及近代作者别为一室，与书库俱，掌以奚童，司检藏拂扫之役，以时启闭牙签万轴，固已蔚然大观矣。综计园周约三里而强，与人境隔绝，翛然自脱于纷嚣之外，为俗尘所不到。凡市井之喧，盗贼之患，兵火之灾，一切可以无虑。近年白艻红巾互为疏比，茫茫大地有陆沈之忧。故昔人隐居，入山唯恐不深，入林唯恐不密。今则入山愈深，入林愈密，市井之喧可避，而盗贼之患、兵火之灾滋益甚。兹园独不即不离，若隐若显，如海上神山，可望不可即，宁非天造地设哉！主人揭天地之奇，泄天地之秘，本天地之所独，还天地之自然。昔时非其人不许至者，今乃大道为公，廓然无我，任人循其涂径，自求而自得之。故四周无垣，不施版筑，不设禁蘌，唯环植梅竹，稍事藩蔽而已。往者遁园未辟之前二年，岁在己亥，犹记一夜天气初秋，馀暑[2]未净，主人倚枕不寐，睡梦蒙矓中，忽眼前突兀，据有层峦叠巘、广厦岑楼之胜，分明于胸次，既醒，犹依依在目。作诗纪事有“四围不用短墻遮，千树梅花万竿竹”之句。今兹梅竹参差，一望神怡，恍符梦境。噫嘻！兹园其梦邪？其真邪？虽然，环海之大，人类之众，以吾一身虱乎其间，不过大地一微尘耳。何所谓梦？何所谓真？往古来今，前吾生不知几亿万年，后吾生又不知几亿万年，以吾一身昙见其间，不过几亿万年中一刹那顷耳，更何所谓真，何所谓梦！且世间万事万物变幻无垠，何真非梦？何梦非真？就吾一身言，梦邪？真邪？吾前身不知为何人，吾后身更不知为何人。今生偶与此身值人，遂呼牛呼马，强指吾属此身耳。身果吾之真邪？抑身犹是梦，而吾别有真邪？予戊申生日书怀首句云：“堕地一声轻出世，我原非我强呼吾。”盖以吾自有真，今身未必为真，而又未始必不非梦也。嗟呼！以吾一身且真与梦之莫分，何况身外之物，何况兹园！山枢诗人兢兢致惕于“宛其死矣，他人入室”，吾尝窃笑其所见之不广，而所观之不达矣。试观今日有庐不得居，有家不得归，生离死别，物是人非，吾生若此，更何死后之悲乎！《谷风》之诗曰“我躬不阅，遑恤我后”，视山枢诗人为达矣，然犹未至也。昌黎之诗曰：“一年明月今宵多”，“有酒不饮兮奈明何？”庶几可谓真达矣！人生行乐，取给目前。吾有兹园一日，即享兹园一日之乐，遑计真不真、梦不梦哉！况生斯世，为斯民，丁斯时，处斯境，真也何如？梦也又何如？爰作后记，以谂来者。
宁化刘幼苏同年（映奎）自故都来书云：“季庵转到大著《遁园后记》，展诵再三，足称杰构。季庵云：‘材料之丰富，局势之盘郁，运笔之变化，命意之沈痛，迥非望尘所可及，直不为之悲而为之喜。’又云：‘阅后作何见解，当相告。’夫弟所欲言，季庵已尽言之。后幅笔虽各别，而境体已入庄子，则不能不视兄为今日之庄生矣。所欲商榷者，环翠楼傚西式构造，我辈不入时，索性不必沾染洋气，仍改为旧式何如？一笑。” 按，季庵姓黎名景曾，宁化岁贡生，曾任屏南县长，有政声，亦省议会旧同事也。环翠楼已依教改修，虽结构如旧，特除去西式面目，以副切磋之雅。
友人包千谷（一琪）《读<遁园后记>书后》四十韵云：“人生本如寄，天地即吾庐。幕席随所适，俯仰宽有馀。吾友遁园叟，旧辟名园居。架空结楼阁，依山为周阹。蒙密环竹木，山水滋鸢鱼。听涛风撼枕，赏雪香留裾。蕉窗先觉雨，莲池不染淤。吾游廿载惯，出入无踌躇。神明所呵护，历劫未烧除。公犹嫌草创，地力穷爬梳。迩来出新意，手口忘拮据。别开混沌界，豁然见古初。力足造天地，志愿终樵渔。石破天外境，雷鸣地底车。千岩出几席，一涧成灵渠。画船日凫泛，湖水渊然潴。树兼果菰稻，菜足鱼蔬猪。撑肠富文字，等身多著书。争不效鹿逐，梦惟化蝶蘧。醉乡情慷慨，桃源意纡徐。总输此化境，力破见拘墟。八垓九埏外，灏气日吹嘘。不见知不悔，此乐其谁与？能之惟圣者，大化同卷舒。知我躭幽赏，日月闲居诸。顾作东道主，折柬远招予。开缄读后记，舌挢口为呿。足迹虽未到，梦已入华胥。疑有神物助，宁备大盗胠。白云肯分半，相与耕菑畲。呼鱼且观瀑，种瓜兼艺蔬。无尤亦无怨，谁毁复谁誉。快哉遁园叟，奇秘泄堪舆。曲折境万变，一一鸿文虑。廓然大同世，人我无龃龉。任人按图索，公其乐只且。名园信无贰，今古其谁如。敢不从公后，超然游太虚。但恐风折回，欲进还趑趄。短歌作息壤，永矢长相于。”
大气磅礴，无一懈笔，无一蔓词。后幅结束，前文愈紧凑，愈超拔，真宇宙间大文。映奎再注。
[校勘]
[1] 斋：原稿误作“齐”，径改。
[2] 暑：原稿误作“署”，径改。
五十六、遁园三记（癸酉夏，1933年）
日天降灾、赤地千里，甫一年而流离载道，死亡塞涂，人人勤云霓之望，遁夫无可为力，不得已寄兴丘园，搜岩剔穴，凿险通幽，以发奇秘，此遁园后记所由作也。天未厌祸，又复四年，时雨乃降，潦水随之，向之赤地无秋者，今更漂荡破坏者十九，下民怨咨，大失所望。吾不解天之生民，胡不谷之福之，而必蹙之酷之？岂任其自培自覆，而天固粥粥邪？抑天本无心于生，更何心于育邪？信乎天道之难知已！吾意遁园必同罹劫，徐而即之，天全如故。越洞度跨虹桥，则环翠楼四周，田圃青黄绣错，早稻丰穰，有“获之挃挃，积之栗栗”之象，微特盗贼兵燹不能伤，而且水旱之无患。楼旧无联，爰补题云：“是化外民，藏晦逃空由自主；为瓯脱地，服畴食德守先型。”乃登小飞来，憩名山灵宝，亦补一联云：“寝馈于斯，不知桑海；诵读而外，别有桃源。”并题焚香读画庐云：“香气袭人，爱宠毕集；天风吹我，卧游未还。”又云：“象怪物神奸，何须铸鼎；写郁愁奇气，时一挥豪。”一夜，圆月娟娟，炎威在室，诣曲涧呼鱼纳凉，偶忆老友晦葊，以传声器达之，应响而至。一见诧曰：“子胡蕉萃乃尔？”主人曰：“子不自见其面，焉知子之蕉萃不与予同乎？吾人并生斯世，欲笑不能，欲哭不可，求无蕉萃，得乎？”晦葊曰：“昔人有言‘今夕只可谈风月’，盍登画舫一领略之？清风明月，当不减元丰五年东坡赤壁之游也。”遂出亭，登画舫，相羊乎中流。晦葊曰：“不有佳咏，何伸雅怀！吾人才虽不逮韩孟，然已纳凉，盍效联句？”遂首吟曰：“放浪形骸外，”遁接吟：“幽怀为子开。平生两迂腐，”晦曰：“大地一尘埃。兀傲负仙骨，”遁曰：“纷纭怀鬼胎。天全凴造化，”晦曰：“世变等猜枚。有酒且酣饮，”遁曰：“高谈何善诙。梦离寰内垢，”晦曰：“饥攫甑中炱。”遁曰：“君殆饿腹雷鸣矣。已思饮酒，又想攫炱，宣圣见之，恐又疑窃食矣。”晦曰：“毋多言。”续吟“晦遁心无碍，”遁曰：“迷离眼懒抬。神通痴顾恺，”晦曰：“物化兀王骀。今夜多风月，”遁曰：“轻舟好笑咍。小园差不俗，”晦曰：“乱世畏多财。象以齿而毙，”遁曰：“狐缘皮乃灾。万年原一瞬，”晦曰：“百炼在千锤。得腐惠施吓，”遁曰：“忘言狂屈唉。陈留联尹范，”晦曰：“辋水忆王裴。身幸游三径，”遁曰：“目营极九垓。”吟至此，适水上泼刺有声，遂得句云：“水中鱼泼刺，”晦曰：“天际鹤徘徊。其即以此作结，可乎？”于是瀹茗清谈，快乐无艺，朦胧就枕，馀兴未阑。晦葊忽狂歌曰：“天寥阔兮月昏黄，风淅沥兮波渺茫，中流击檝兮空慨慷！”又歌曰：“虎呼其群兮穴于兹，以人为肉兮肥其儿，茫茫四顾兮将安之！”遁夫曰：“噫！子何悲之深邪？才言‘今夕只可谈风月’，胡又自犯其禁为？”乃为赓歌，以解其忧思。歌曰：“偶来尘世兮一刹那，作茧自缚兮投网罗，游心物外兮得天和。”相与莞尔而笑，默尔而息，一霎鼾声大作。日上三竿，不知此身犹卧画舫中也。流连数日，晦葊曰：“吾与子齐年，今岁六甲初周，今日又荷花生日，池中花盛开，不可无以为乐。吾将沽酒入镜香深处，而为君寿。”主人曰：“吾人忘形交，何分汝我。迩日，潜庐远自京口馈我玉液金波，即以此谋一日之欢。君寿我可，我寿君亦可。”乃呼奚童取酒挈尊，先往将四壁玻璃及藜牀竹几之属，拂拭清洁，盖此间尘封又四载矣。亭据池心，叶密花繁，一望无际，把酒祝花，献酬交酌。忽有娇小之音自叶底流出，目之，不见其人；耳之，微闻其辞曰：“美人兮不来，花好兮为谁开？待君来兮倾筒杯。美人兮不归，花老兮容颜非。待君归兮制荷衣。”宛转悠扬，令人欷歔欲绝。晦葊指亭联言曰：“年年花容如旧，吾辈非复少年。‘人上湖亭感岁华’，正道着今日心事矣！”主人曰：“此为兹园未辟前一年和友人莲花诗句也。时予年三九，不知作何感想，竟有此语。盖以多病之躯，恐难跻不惑之岁。先人见予孱弱，尝戒以阴山之木，少见天日，故质疏而脆。宜多出外，以拓其心胸，坚其筋骨。自遭大故，生事逼人，谋食四方，风摧日炙，皮苍骨顽，以有今日，固非始愿所及，而先人之言验矣！抑亦天故令不遽就木，留之以饱尝世变也？垂老无成，虚生若此，遑云寿哉！羌幸无善可述，亦未尝为恶以辱先人。庶几留此本来面目，它日获见先人于地下耳。”是日极欢而罢。兹园自开放以来，游人渐有至者。主人虑其滋弊也，爰于观稼山房之阴，加洞口以关键，仍设假山虚掩之，题四大字曰“白云卷舒”，托晦葊用龙挐虎踞之法书之，勒诸石，画内外为二，于开放之中，寓谨严之意。此世外洞天，非其人不许至，犹是遁园初约也。遂拉杂书之，而为三记焉。
五十七、遁园四记
老友晦葊已于荷花生日为遁园主人庆生辰，住园中多日，匾额楹联题署殆遍，时复发为歌咏以张之，有依依不忍去之意。盖兹园素所往还二三诗画之友，久归道山；而同里闬同笔研，非外出不一日离之高大，去秋又客死峰川，垂老残年，日闻歌《蒿里》，上北邙，朋旧日稀，此情奚遣？矧为蛩蚷相依，形影相吊，如吾二人，宁不恋恋！宜乎流连而不忍告别也。一日晨起，堂前檐溜滴沥未干，奚童忽传邮筒至，展视则一幅观莲图焉。图肖遁园之一角，主人置身其间，如坐镜中，有池有莲，莲池中一亭为荷香吟榭，即镜香深处，前日与晦葊聚饮于此。今披是图，叶密花繁，隐隐犹闻歌声自叶底流出，是真园景邪？其画图邪？抑梦境邪？真茫然无以辨矣。图为里人罗访梅、廖庆三所合写。门人访樵为访梅从兄，游古岱员地，久客思乡。春间，属两君合写梅鹤图，以影片索题。主人见其含毫緜邈，萧然意远，因化身而往，托生转索是图。生附书云：“梅弟描摹道貌，见者许为神似，不特形似。惟咸以莲池难绘，太工，近于泥石造成之池；太率，又与潴水之池无异。乃走数百里质之庆三。庆三解衣磅礴，一挥而就，得心应手，妙造自然。纸幅有限，一端尽处露荷香吟榭之一面，万花红白，云水苍茫。亭右通以略彴，略彴一头为纸下方垂尽处，着两童子蹲身石上，动色注视。而其下菡萏敷荣，游鱼上下，跃然笔墨之外。吾师注目而观，亦非图中共见之莲，而为图外无尽之莲，含有馀不尽之意，极一往无边之景，超以象外，得其圜中，斯人斯图允足千古矣！庆三平日不轻下笔，生以吾师生辰在迩，惟恐‘能事不受相束迫’，或致愆期，乃庆三兴高采烈，慕吾师德望而快然为之。今幸有以报命，趁及荷花生日，张之行窝。吾师如坐遁园中，想见济济同门载酒跻堂之盛。生远羁海岛，敢遥进一觞，为吾师祝无量寿。”主人与晦葊读竟，念荷花生日已过数朝，胡云及期？为错愕者久之。及观牍尾署闰五月某日，不觉哗然失笑。吾二人真世外散人，浑忘甲子，直不知人世有闰月矣！晦葊戏吟一联云：“是真羲皇上人，寿祝生辰忘闰月；解识壶觞中趣，花开佳节即观莲。”主人曰：“君其善于解嘲哉！”晦葊曰：“前日沽酒未遑，今届期必具壶觞伸意也。”主人曰：“为期尚远，胡急急为！昨宵大雨倾盆，今已晴霁，盍上小飞来峰，坐岩际亭子，一观石门瀑布乎？”晦葊曰：“善。”遂出草堂，沿假山之背，启钥穿洞而往。至则远望悬崖，怒浪奔涛，一泻千里，令人目炫神寒，心脾为沁。晦葊提笔大书一联于石云：“六月翦雪落酒盏；遥天飞花黏衣襟。”是夜宿环翠楼。翌晨，晦葊手一纸，狂呼曰：“凡事有奇必有偶。荷花生日，月已推迟一月，今日又将推后一日矣！”主人曰：“何居？”晦葊曰：“此为香江某报，先吾二人一年出世者，载华商会以‘粤中历本今岁闰月大建，六月乃小建，传知各商遵行如是。’则君之生辰不又将推后一日乎？”主人曰：“世外散人，焉知世事之离奇万变，而一一为之计较乎？东坡云：‘岭南风土，有月即中秋，有菊即重阳。’吾谓有荷花即生日，君云‘花开佳节即观莲’，是诚先得我心矣。”晦葊曰：“盍书之以为遁园四记？”主人曰：“谨如命。”
五十八、遁园五记
故乡祸乱已告弭平之明年，岁在旃蒙大渊献。遁园主人漂泊瘴江之滨，浮家日久，倦鸟思还。有庐可居，有田可种，云胡不归？将命季子举家旋返。陬月下浣七日，有客自硿头来，以前四日念庐被燬告，并致惋惜状。主人曰：“乱事之初炽也，念庐藏书荡于水。令乱事之告弭平也，念庐乃烬于火。水火者，既济之象。故乡祸乱其果占弭平之兆乎？地方安谧，四邻乐业，吾何惜一庐？但易之卦，先内而后外，今水先而火后，是为水火未济之象，正恐后患茫茫，不知所届，吾又恶能庇吾庐？且念庐者，众所共见也。吾有天宽地阔之遁园，其亦无恙乎？”客曰：“不知也。”主人曰：“某固知客之不知也。”客愕然而退。主人念自周甲之年，宿园中数月，其后度海角生涯者一载，迨离去其地，又以故人邀游广南，五旬乃返。不莅兹园，已一年又半。迩来不知奚似，乃御列子之术，泠然而行。瞬息里门残破之状，不忍谛视，径诣遁园，而花木明媚，欣欣向荣，禽鸟和鸣，迎人睍睆，别一天地，若不知有兵火也者。巡视草堂及轩馆楼阁一周，整齐修洁，无破漏之患，乃之假山石畔，见“白云卷舒”四字，苔藓斓斑，遂启钥，曲折而入，已出洞，滨溪果树含葩欲放，或结实纍纍，远望山坡诸木，高者两三寻，大或盈抱。韶华易迈，树此又五年于玆矣！虹桥以东，一路秧针抽绿，东作方兴。于时精力渐告疲乏，遂高卧环翠楼头，合眼辄不知旦暮。侵晓，拟上小飞来峰，经名山灵宝，石扉乍辟，镜台屹立，则老友晦葊在焉。不觉惊呼曰：“子来何早也？”晦葊曰：“君来何迟也？某固息息不离兹园矣。君身为主人翁，顾经年不一至，毋乃太恝！”主人曰：“予之心何尝一日离兹园哉！吾辈同心相契，何分彼此？子谓我为主人翁，君顾不当为兹园主人翁乎？”晦葊相视而笑，已而曰：“此来下视念庐，有何感触？”主人曰：“当予出门而南，预料必有今日。白艻红巾互为疏比，予作后记已言之矣。故吾庐不燬于红巾，亦必燬于白艻。别业在望，其明征也。凡物之成毁有数，当其成之之日，已定毁之之日，数之所在，虽圣智不能违，吾辈何人，其能外此！吾庐不燬于乱事暴发之初，而燬于已告弭平之后，迟早亦由数定。《春秋传》曰：‘人火曰火，天火曰灾。’春秋二百四十年中，书火少而书灾多。吾庐即不火于人，安知不火于天？劫数早定，今兹特假手红巾以尸其名耳。虽然，曩者吾藏书荡于水，而兹石室之藏愈富，而人力不能伤；今者吾庐燬于火，而兹园之结构如故，而浩劫不能坏。‘别有天地非人间’，吾有兹园，区区念庐之存毁，更何足撄吾怀之有？”晦庵曰：“达矣哉！吾为子歌，歌曰：‘园之外，恶浊界；扰群魔，聚百怪；园之内，遁而晦；气清明，了无碍。园中空，地天通；伏流涧，飞来峰。园周围，隔尘寰；藐姑射，小嫏环。园有书，可以读；古为徒，相往复。园有田，可以稼；勤耘耰，苦力下。水可钓，山可樵[1]；鱼可呼，鹤可招；花可赏，月可邀；酒可酌，羹可调；景可写，俗可谣；身可遁，忧可销；亦嚣嚣，无哓哓；园中人，乐逍遥。”歌毕，相与取酒而饮，陶然醉，醺然睡，蘧然觉。乃书之以为遁园五记。
遁园诸记，体物摅情，自然结构，无不尽之意，胎息明人，公安为近。
[校勘]
[1] 樵：原稿作“植”，依前后句押韵，当为“樵”之误，径改。
五十九、聊可斋记（乙巳，1905年）
人苦不知足耳。自适其适，安在而不可？而苟事事必求其备，则又焉往而得可之时？夫人之所欲无厌，而精力易衰。世俗之士，乃争索精敝神以殉其欲，非其大惑欤！仆自幼不谙世故，雅爱闲静。往时读陶先生集，眷然有幽居之志。迩者披玩再四，益豁然于心，视一切世之荣华富贵得丧毁誉，举无足以介于怀，而有以适吾适也。于是扫除一室，大仅如舟，高取其不压帽而已。然室之中有诗、有书、有图、有史、有棋、有画、有酒、有茗、有牀、有几，俯仰上下，取足一室。兴至则可歌、可读、可书、可画、可饮、可赋、可奕，倦则可醉、可梦，虽性不娴音律，亦间置一二如陶先生之无弦琴，可以自怡。闲居多暇，二三友人不速自至。至则脱略酬应，商榷今古，奇赏疑晰，遇是非所在，或畅谈竟夕，各申辨难，齗齗争执不休，逮辨论已竟，则又洒然于胸，欢笑自若，信乎其无乎不可也。刘潜夫先生之词曰：“俗事不教污两耳，燕居聊可盘双膝。”味哉斯言！先得我心，诚善于学陶者矣。仆之于兹室也，匪特可盘双膝而已，心远地偏，翛然自足，颜曰“聊可”，盖亦欲使俗事之不污吾耳。由是自适其适，祛世俗殉欲之病，以庶几企陶先生之高风于万一也。其可乎？其可乎？乙巳冬十月朔日庚子主人某记。
六十、甲寅生日自记（甲寅，1914年）
自庚戌以后，奔走南北。连年今日，有母而不在家；今年今日，在家则已无母。嗟呼！事业无成，道德不进，已有忝于生，我奚式谷乎我生？古人于四十之年曰强而仕，自念才不足以济世，不敢仕，亦不愿仕，唯是向平有事未了，而精力则日耗矣。读人境庐“天下事原如意少，眼中人渐后生多”之句，不觉枨触于怀，自玆以往向之，为人子者，今且转而为人父，承家不易，来日大难。诚恐先人之业自我而坠，能不滋惧乎？
六十一、打虎记（丙午，1906年）
客从稔溪来，谈虎甚具，予未之信。既而谈者滋以众，叩其状，曰：“重可三百斤，大横亩。先离稔数里，毙二牛，比至稔，虎饱欲死，困卧丛苇中。稔之人闻虎来，皆喜跃，思杀虎以为快。俄顷，鸠众百数十人，率猎犬、执鸟枪以往。至则试以犬，犬却。有甲乙某厉而前，甲距虎数武，发一枪，枪小力微，不中。虎突起啮甲，左右掷，胸裂，肠突出，登时气绝。乙怖甚，缘树枝上，虎攀，持树端，树折，乙坠地，臂断而未殊。前百数十人者，各鸟兽散，虎乃扬去。丙午三月二十有六日事。”丘子曰：“莽哉稔人之打虎也！夫虎非牛羊比，已无精械利器，又不先谋所特角，徒恃匹夫之勇而与之斗，始若锋锐可用，已乃见虎色变，东西奔窜，任其啮噬而莫之恤。毙一人而百数十人皆靡，何壮于前而痿于后也！予已伤甲之枉戕其生，又慨天下事之类此者多也。书此以为世之打虎者鉴。
六十二、乾上丘氏题名扁额记
吾族居扶阳数百家，有村曰“乾上”，明代文物特盛。良辅公以选贤任太平府学训导、署繁昌县，剖诬却金，捐俸立渡，士民交颂，升龙南教谕，未赴，卒于太平，县志有传。天、崇间有名一敬者，临川陈际泰馆其村，互相师友，载旧志杂志中，新志载流寓传。今按扁额，即公孙也。其先有九世荣岐郡庠，十世特四举乡宾，公为十一世，公之子孙曾玄隷学官者十四人，可谓盛矣。乃后嗣歇绝，村落丘墟。族人萃豪就遗基建祠祀某公，以乾上一脉袝，族人捐赀者配享后堂，并得题名。旧扁将重立，属予为记。予阅之而叹盛衰之理之难言也。世人动言风水，顾何以前盛后衰，且至歇绝若是？或曰：贵有积德焉。夫以教谕公之德业，宜克昌厥后矣。岂后之人不能继长增高，而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欤？然观挺南先生与陈大士游，砚耕墨耒，自食其力，则又未尝不恪守家风也。或又曰：“乾上当日家家弦诵，有‘十家九秀，无米作（读“做”）昼[1]’之谚。” 呜呼！是则书可读而不可读，世无颜子负郭之田，而羞颛木废着之举者，可以鉴矣！予感萃豪之好义而不忘先德也，为详其颠末，以见读书固佳，而治生之道，亦不可以不讲焉。
[校勘]
[1] 作昼：客家方言，其意为“烹作午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