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庐文存

卷四  寿序（癸卯至辛未，1903至1931年）（下）

三十、赠李步青五十寿序（戊辰，1928年）

曩余与连城李君步青久客潮州，寓乡馆之旅萃堂。十一年夏同摄一影，余口占一诗，李君曰：“此真为吾二人写照也。”染翰书其上。诗有“终日醉昏昏，不知身轗轲。人呼为酒徒，汝我大笑可”之句。当是时，吾二人以国事蜩螗，兵祸横决，郁郁无似，溷迹韩江，为同乡分任馆政，数年于兹。吾汀出产以纸为大宗，纸之销场以潮为总汇，分设两纲，曰福纸，曰篓纸。余任福纸事务，君任篓纸，向之持挈纲领者，过分畛域，若秦越然。自余与君弟少鳌分掌管政，和衷共济，义同一家。少鳌物故，君继之，相与倡设俱乐部。汀龙人之商兹土者，始得研究商务、联络乡情，旅萃堂中，乃真萃而不涣矣。君豪于饮，每会集，同人推大户；余则终日五合，窃比东坡，然时借杯中物以消垒块，往往恶醉而强酒。君好拇战，余好浮白，不知者目为酒徒，实则吾二人抑郁无聊，醉翁之意固不在酒也。君幼孤，兄弟四人，赠公早世，少鳌方在襁褓。君长少鳌二岁，童牙孤露，鞠育训翼，惟太母杨是恃。君与少鳌同攻举业，同年拔萃，同选知县。君筮仕江西，一权南豊县篆，即弃官归，任连城商会会长。南北军兴，地方多故，往来潮州，分任馆政。余于十三年冬辞职，君则连任至今。方二人之居潮也，昕夕共处，清谈每至夜分不休。君笃于友于之情，语及季弟辄呜咽流涕。一日，酒酣耳热，放声大哭，旁观错愕，不知余正与谈家世也。嗟呼！友恭之不讲久矣，古者五伦为天下之达道，自共和建国，废除君臣之名，五伦去其一；乃邪说横行，昌言家庭革命，而父子之恩断；鼓吹自由恋爱，而夫妇之情乖；日言同胞，日言互助，似于兄弟、朋友之伦宜加笃矣，然朋友以义合，其始不准诸义，则凶终隙末，翻云覆雨、下井加石，固无足怪。若兄弟则以天合，乃亦阋墙构衅，同室操戈，比比而是，抑又何邪？大率田庐财货之争，子孙马牛之计，妇人牝鸡之鸣，有以迁其情而夺其志。故贫贱之兄弟多和，富贵之兄弟多戾，无它，利令智昏也。不知易得者财物，难得者兄弟。财物去而可复至，兄弟死则不复生，此君所以抱痛于季弟而加厚于伯仲也，岂可仅以酒徒目之与！余与君共事久，受益弘多，尝与君约，五十之年当为文以赠。戊辰旧正，族弟履堂返掉韩江，乃知君去年五十，同人尝张筵为寿，中酒君促履堂敦余践旧约，余闻而愧甚。香山诗曰：“老人多健忘，惟不忘相思。”贫病交侵，笔砚久废，年虽未老，性既健忘，独风雨鸡鸣，思我良友，则有加无已。昔卫武公年跻百岁，作《宾筵》、《抑》诗，以戒幡怭荒湛，其好酒可知。今君半武公作诗之年，借酒陶情，寿必与之相埒无疑也。唯余酒兴锐减，无复狂奴故态。近遭无妄之灾，益复形容消瘦，倘执旧影对照，恐相逢不相识矣。酒徒之称，让君独步，请浮一大白，其毋以余为滑稽可乎？

三十一、清流秦县长尊人六十寿序（己巳，1929年）

东汉中兴，新息侯武功彪炳，年齿亦老而弥健，乃范书本传称“敬事寡嫂，不冠不入庐”，又载《诫兄子书》：“效法长者，毋陷轻薄，观其内行修谨，笃于伦纪。”此正新息建功之本而致寿之原也。夫人惟天性恳挚，德器纯固，乃内有以葆其神明，外有以懋其建树。今人一本之亲，视同行路，本原已薄，枯竭立见，何怪寿祉之不古若乎？吾闻政和秦益甫翁，庶几犹有古风欤！翁为今清流祖绳县长之尊人，去岁祖绳任长汀，修县志，聘予为总纂。公暇，过从志局，谈辄夜分乃休，得闻翁行谊颇悉。祖绳恂恂礼谊，雍然有长者风，知染擩于庭训者夙矣。祖绳旋调清流，予亦岁寒返里。今年予客潮州，祖绳书来，十月二日为翁周甲之辰，思乞予言为寿，并述事略曰：“光前高曾二代皆著文誉，列传邑志。先王父溺苦于学，不永天年。吾父幼孤，终鲜兄弟。有堂兄曰寿恺，未冠有声黉舍，又不幸早世。遗寡嫂宋太君与寡母尹太夫人，姑妇相依，冰檗共励，食贫茹苦，以抚育吾父。吾父稍长，无力卒学，服贾以供菽水，非本志也。故光前、光楷兄弟龆龀即令入校就学，冀绍先业。今光前供职县长，光楷历佐县府科长职。当光前呱呱坠地，吾父念宋太君青年守志，膝下久虚，即命出后，以慰寡嫂心。天性有独至者，教督光前兄弟不稍假借，光前奉职无状。今岁吾父生辰，拟请假旋里，循世俗例，将告三党张筵上寿。吾父驰书，以平生重实际，不喜铺张，但当努力职守，上不负国，下不负民为诫。光前受教唯唯，思有以博堂上欢，用敢不远千里，乞一言侑觞。”予读之而叹：翁之行谊，良有古风也！翁礼敬寡嫂，训翼后昆，尤惓惓然先业之失坠。绎光前命名之义，见继述之心，内行修谨，笃于伦纪，视新息为何如哉？予与翁同居闽上游，山川修阻，未获修相见之礼。然曩与祖绳谈，知翁优游家衖，神明坚固。昔马侯年六十二，值武陵蛮叛武威，师出无功，慷慨请行，且据鞍顾盼，以示可用，世祖有“矍铄是翁”之称。迩者国家多故，祸乱日烈，翁年视马侯征蛮时为少，其亦据鞍顾盼思一用世邪？抑绿水青山，逍遥岁月，而以整顿乾坤之责，付之儿辈邪？惟翁既不出而用世，所望于祖绳兄弟者正无穷。今祖绳乞予言，不敢以谀饰之辞进。爰本翁职守之言引申之，以为祖绳勉，可乎？吾国改革近廿年，愈改革愈棼乱，皆由人人不尽职守。故扞卫疆土者，驻军之职守也，而反以殃民；保障民权者，司法之职守也，而适以陷民；安良去莠，为民谋乐利者，知县之职守也，或则敷衍，或则贪墨，而徒以病民。长此以往，吾国宁有豸乎？祖绳诚本翁内修于家者外措诸世，昕夕乾坤，以职守自惕，清流虽蕞尔邑，使之盗弭民宁，家给人足，翁当必为之大快也。祖绳欲博而翁欢，舍此奚求？试以是邮呈堂上，翁傥不鄙弃吾言乎，请为酌以大斗。

三十二、梅县宗人炳秋君六双寿序（己巳，1929年）

民国十四五年，予任嘉应大学校教职，居梅一年又数月，尝晤西阳宗人炳秋君，语及宗枝派别、迁徙源流，甚为详悉。以往者，镇平仓海先生倡议，联合闽粤赣同宗，凡自上杭始迁者縂修宗谱，天不憗遗，賫志以殁。梅县宗人乃议联合全县同宗纂修支谱，以谱例相商，暇则将付以参订之役。予以校课殷烦，未遑也。明年，予赴闽垣，又以书抵余家，询及关于修谱宗系数事，予归，略举所知以覆，其拳拳于敬宗收族也如此。今年予遇潮州，仲子松秀居汕头市，与吾儿季讷所习医院邻，以同宗谊与吾儿善，介吾儿以书来言：君今年六十有一，乞一言以为寿。并录去年六十其邑张君傅丹所为文相示，予读之而叹，君信好义人也。张君称君少习举业，应督学试不遇，复应京兆试，又不遇，乃改就商。君之尊人营业于南洋之吧城，君袭其业，益光大之，归而殖产筑室，赀雄于时。平日见义勇为，尤致力于教育，如东山、广益、西阳、鹏飞各校，靡不竭力赞助。有子六人，令分习政、法、商学，四子兰秀以岭南学士长儋县，卓著政声。有孙九人，虽皆髫龀，已崭然露其头角。德配李夫人，慈惠恭俭，内政克襄。观张君所称述，不特笃于宗谊，而百年大计，志在树人，君之蕴抱尤弘远矣。曩在嘉应大学，校监督卢耕父先生与君同乡，尝同研席，同赴京兆试，屡道君行谊不置，证之张君言而信。尝约予至其家，一览西阳清凉山水之胜，予诺之，君亟扫榻以待。予虑有妨校课，未往。至今思之，犹为歉然，惜未一造庐而亲炙风义也。予尝以吾国人商于南洋群岛者，类多卓绝好义之士，盖寄人宇下，备受居留国之虐待，以为强国之民，何至若此，遂日望故国之勃兴，乃回顾宗邦，奄奄无气，则又群起而思所以改造之，故叠次革命之役，靡不竭资相从，尤以国家之强在于人材，人材之兴出于学校，于是国内外捐资兴学者尤众，君即其中之一人也。吾曩闻梅县宗人燮亭翁，以义声著海内外，获交其子莘畇，备详家世。六十之年，尝为文以谂当世。今又得君，抑何吾梅县宗人卓绝好义者之多也？松秀已以书请，越旬日又自汕来访。松秀尝肄业沪江大学二年，弃而经营商业，兼奔走国事，虽坐谈仓卒，知其餍饫于义方之训者深矣。近日将有香江之行，更以为请，爰就所闻见笔之，畀松秀邮寄堂上以为寿。闻君精神坚固，矍铄如旧，自是寿者相，至其寿诸世宙者，有梅县人士之口碑与张君之文在，固无俟予之颂祷也。

三十三、赠族兄瑞堂序（己已，1929）

人生能干事业者，其才必有过人之处，亦随在无非学问之处，不必读书而后为学也。族兄瑞堂幼读书不多，年十四，力耕养父母。弱冠即随诸父辈出任事，暇则从吾先子游处，遂通文墨，明大义，性耐烦剧。遇邻里纠纷，不惮敝舌焦唇为之排解，从不受人私餽，间出私财以息人争而不使知。至事关公益，见义勇为，不遗馀力，于家族间尤惓惓然。自同治癸亥一役，吾族人不忍小忿，致庐舍焚如，祀产荡尽。近始稍稍规复，薄置祀田，皆兄之力为多。立本学校之设，兄自潮州归，首倡其议，筹划经费，卒底于成，维持至今不衰。此荦荦大者，乡里类能道之。今世学者，学术愈深，心术愈坏。若兄所为，虽曰未学，吾必谓学，吾于子夏之言为信。予自总角受书，不谙世故，弱冠后稍出涉世，每事必与兄俱。兄家本清贫，尊人不善治生，又性嗜鸦片，中年后斩然断绝，举家政，传之兄，惟日事饮酒。兄经营商务，家渐裕，则多买秫酿酒，以供终岁需。尊人优游里闬，享晚福者十馀年，晚得风痹疾，卧起须人扶持。经历弥年，侍奉无缺。辛丑八月，予遭先子大故，踰月兄亦丁艰。当是时，吾二人茕茕衰斩抱恨，终天相对，未尝不泣下也。然幸各有母在堂，庶几长依膝下，稍伸人子之养。癸丑，予又遭母丧，兄则慈闱健在，今年八十又七，视听不衰，步履仍健，甘旨承欢，其乐无艺，以兄造福梓桑，固应受此多福矣。兄长予四岁，有弟二人。当尊人在日，即资遣仲弟读书，督季弟治商业。逮科举已废，挈仲弟至潮习商。二弟皆通货殖，克左右乃兄，转物候时，资累巨万，遂建花蕚之楼，置膏腴之产，有声于时。《记》曰：“兄弟睦，家之肥。”不其然欤！吾尝念古人“兄弟如手足”之言而深有味也。兄弟一气所生，吾人一身皆受之父母，古人不比之耳目，乃比之手足者，何也？以人非手莫举，非足莫履。兄弟者，相须而成者也。人有兄弟，恒忘其乐，无乃觉其苦，予则深知无兄弟之苦者也。以吾兄弟无似，不能相与有成。今吾兄又见弃三年矣，视兄之上有慈母，下有二弟，奚啻天壤。兄本好义，析爨得益，思嘉惠里人，以私财倡立赠学、济贫，公益三庄，各举银元千，权其子母，以为之基。其志趣远大，岂特章句小生不能为，恐当世伟人杰士，亦瞠乎莫及已。今年旧正十三日为兄耆寿之辰，论父母在，恒年不称老。兄有母在堂，再逾十年，方且效老莱子衣斑斓衣扑地作婴儿啼，以博老人欢，今兹固未可言寿也。惟予二人，事无纤巨靡不知，予不言，谁襮其行谊者？用敢序之以谂当世，且使异时大耋期颐之年，蓄道德、能文章之士为文介寿有所取证焉。

三十四、谢濬祥先生六十寿序（庚午，1930年）

吾尝慨今世之人，靳靳为我，虽利天下，不拔一毛，实与杨朱之说默合，然其张筵上寿，无谓酬酢，则又酒食之货，挥霍动辄千金，少亦数百。噫！何其傎也！吾里谢君濬祥，今年六十，在《礼》六十曰耆，俗例则必广设华筵，高烧红烛，速三党朋旧，跻堂称觥，进无算爵，祝无量寿，以相夸耀。君独先期戒乃弟及子若侄，曰：“吾雅不喜浮文，况今何时哉？琐尾流离，疮痍满目，遑忍言寿？无已，其尽吾力之所逮，悉举筵席之赀，以济乡里，可乎？”乃弟及子 侄辈均唯唯听命。予闻而异之，叹君行谊洵高出寻常万万也。君为雨村先生仲子，昆弟三人，伯兄早世，季曰星祥，制科停后，弃儒营纸业，商于潮，与时消息盈虚，亿则屡中。君在里督诸子选槽采办，上下相得，因以起其家。星祥好施予，年寄药饵还里，救济贫民，所费不赀。君喜助其成，又恐无以善其后，则年析营业馀利若干，别为存贮，权其子母，将治产为长久计。予因君居香溪，名其堂曰“留香”，并为之记，称为“难兄难弟”。凡星祥之所为，无非君之所为，盖非君固不能相与有成也。予与星祥交久且密，君则山居简出，会晤恒稀。去秋辟地来潮，得共晨夕两月，见君恭俭好礼，沈默寡言笑，兄弟如一。桐城张文端公尝以昔人言致寿之道有四，曰慈，曰俭，曰和，曰静，一一详其本原，推其极致。予亦以惟慈好生，惟俭惜福，惟和不争，惟静不扰，具此四德，寿命延长，自可操券俟。而君实兼之，寿命延长，又何疑焉？抑予又尝读君致星祥书言：“弟好行善举，兄极赞同，惟行善当勿令人知，稍令人知，便近好名。”懿哉此言!非有道长者，恶能与于斯？世俗守钱虏爱财若命，所谓一毛不拔者，固无论已。若君修德若耳鸣，求之于古亦不多觏。刘中垒有言：“有阴德者必有阳报，有阴行者必有昭名。”君即不鹜名、不望报、好行善者，天其不助以福哉？予维先尊雨村先生，久以名诸生为人师，立庭诗礼之教，乡闾奉为模楷。君兄弟怡怡，家庭恂恂，乡党人咸谓老成典型，如亲见焉。而冢君联湖，又留心商业，年少夙成；中子联榕，曩来吾乡造庐请业，文辞尔雅，举止严恭，豪不染学生近习，先正遗规，守而不坠。君兄弟又厚积累以贻之，发扬光大，庸有艾乎？予旅食于潮，忽忽帀岁，日与星祥处，间尝语及君预戒之语，予以世俗糜费，良可不必，而君拳拳于灾民，而移缓就急，化无益为有益，是可寿也，不可以无述。爰濡笔叙次，以告世之靳靳为我者。

三十五、华母傅太君七十有二寿序（辛未，1931年）

上杭僻在闽西，山多而田少，闾阎穷瘠，生计艰难。居民往外谋生，岁一归家省视。举一切养亲教子男婚女嫁，以暨三党往来吉凶庆吊，事靡纤巨，悉责诸妇人，不特中馈女红、樵苏耕饁诸役为妇职所应为而已。妇女虽少读书识字，然类皆明大义，达大体，勤善治生，俭不失礼，合于古诗所谓“健妇持门户”者十而八九。不幸早失所天，诸孤幼弱，则又耐劳茹苦，以训以翼，抚之成立而后已。凡此种种，史传侈为美谈，乡氓则视为庸行。盖山乡僻瘠，古处犹存，若吾友华猷卿之母傅太君，其尤著者也。太君为蛟洋傅抟远公之长女，年十三归福五翁，上有祖姑暨姑在堂，赠翁贾于杭城，终岁在外。太君妇代子职，服事唯谨，十数年中，两姑相继捐养，赠翁更懋迁潮州，家政益无暇区处。太君生男女子各五人，皆躬自鞠育，凡百庶务，一身任之，裕如也。逮中年，赠翁与冢男金先同时在潮物故，猷卿与弟俱在稚齿，太君自归华门三十年，主持家政久，以勤善治生、俭不失礼称。然赠翁在日，贾有馀利，岁辄归赡其家。一旦骤失所天，又丧主器，遗产淡薄，藐诸孤牵裾抱膝、啼饥号寒，荼苦螫辛，不堪言状。迄今回思，几不知当年何以存立也。乃先忧后乐，转苦为甘，家道隆隆，孙枝济济，卒有今日。太君所以治家训子者，从可知已。猷卿负经济才，善交际，营商业于杭、峰、潮、汕等处，久居潮，为人信仰。汀龙乡人商于潮者，恒倚以为重。往年，予任乡舘福纸事务，资藉臂助尤多。暇日恒自述其出身之苦，而亟称太君之贤。予思升堂拜母也久矣，顾两家相去八十里，予又奔走在外，虽怀林宗之愿，未遑一诣茅生宿，心殊怅怅。迩因兵祸连年，避地来潮，猷卿亦板舆迎养，因得抠衣进谒，见夫精强之貌，恺悌之容，知福寿为有征矣。记去春亡儿叔毅辍学习贾，居猷卿华坞肆中，朝夕侍太君侧，所闻嘉言懿行尤详。尝述太君精明强干，老而不衰，客中犹督率子妇操作，无晷刻闲。予益叹华氏之兴方未艾也。太君今年七十有二，人子于父母进十寿辰，例张筵速客为寿，杭俗则男寿以十进，女寿则以一为十之始，祝母寿者，恒于十年开始时行之。去岁仲冬十有九日为太君设帨之辰，太君戒猷卿不必铺张，猷卿乃率子弟申家庆，而乞予一言博亲欢。予以今日提倡女学，久思叙述太君奉姑持家、佐夫教子之法以质当世。太君虽未读书，吾不知视今日多读书、精女学者何似。子夏云：“虽曰未学，吾必谓学”，太君有焉。因猷卿请，谨叙述之以为寿，并以质世之提倡女学者。

三十六、朱母七一寿序代

《周南·樛木》一篇，为众妾美后妃之作，其旨不外能逮下、无嫉妒而已，予幼读《诗》而疑之。夫以姬昌躬为诸侯，妾媵之制，礼有定数。大姒又名有圣德，何至下与妾媵争夕？区区能逮下、无嫉妒，奚足异者？诗人铺张扬厉，形诸篇章，祝其福履，后人且谓周家螽斯诜缉，庆基于此，不其过欤？既而思之，嫉妒为妇人之特性，故男子之忌功害能者，人且以妇人之恶德加之。自非物我忘怀，休容大度，欲其心无芥蒂，难矣。若朱铁斋统领之称其嫡母黄太君，信有合于《樛木》诗人之所美，其绥福履、庆螽斯，固其宜也。太君生长名门，母朱以节烈闻，自归铁斋先尊伯威先生，实抱庄姜之戚。簉室姚生铁斋，大君抚之如己出，字育董督，既周且挚，岂非近世妇德所难哉。顾太君秉坤之德，不徒矜此，其相夫教子，尤炳然与古《列女传》争烈焉。当逊清甲午之役，伯威先生以台南道督师澎湖，太君鉴于古来英雄豪杰，处疑难之交，往往为妻子所累，毅然挟铁斋母子归里。先生贾勇奋斗，身受重创，不少却。未几，朝议弃珠厓，裹创走南宁，卒以身殉，实太君毅决有以成之，兹其相夫成仁者，一也。铁斋丁年丁家国之变，已奔丧南宁，扶榇归。服阕，补博士弟子员，太君即资遣游东瀛，学成归国。廿年来，奔走国事，报国之日多，养亲之日少。民国初载，权延邵道尹篆，板舆迎养，太君恐以甘旨为铁斋累，旋即别去，绝不以私情妨公义，兹其教子赴义者又一也。尝见世俗妇人，膝下久虚，庶妾之有子者，反从而嫉视之，抑或故博宽大之名，任其子之贤不肖，一不过问，致流于邪僻，坠其家声。母教之不脩，由于妇德之多缺，是以古今称贤母，必首太姒，其能逮下、无嫉妒，特妇德之一端耳。人生遭际容有不同，而太君之贤淑，庶几近之。今岁十一月晦，太君七一帨辰，铁斋撰事略征文，将为彩觞之助，同人等或夙仰高风，或亲承训诲，迫于职务，未获跻堂称觥，不可无一言以表欢忱，用敢诵《樛木》之三章，就所谓“乐只君子，福履绥之，成之将之”者以为寿，亦惟太君受之无愧已。

三十七、包星河翁七十寿序

家有贤父兄，乃有贤子弟，世之人类能言之。虽然，今日之为贤父兄，抑亦难矣。小学为义务教育，固无论焉。欲求深造，由是而中学，而专门，而大学，程度愈高，供给愈巨，极力撙节，年非二三百金不办，寒畯子弟，惟有望门却步而已。且子弟当就学之初，血气未定，物力不知，一出里门，触于目者皆奢侈之品，接于耳者悉挥霍之声，擩染已深，与之俱化，浑金璞玉之质，一变而为浮夸浪漫之流。予取予求，家庭是问，稍不遂意，辄形怨咨。夫见异不迁，循规蹈矩，尚非中产之家所胜，况汪洋泛滥，横决而无涯涘乎？恒产有限，学业难成，子弟之应负教育者又不一，吾恐世无贤父兄也。孟子曰：“故人乐有贤父兄”，予则曰必有贤子弟，乃知乐有贤父兄耳！吾杭包星河翁，家无中人产，竺于孝友。年十三四即辍读服贾，以佐家政。尝渡南洋营木业，以不获利，母又老，遂归。人重其信义，乐得之以共筹策，翁恒藉俸入以赡其家。性嗜书，自以少年失学，虽拮据劳苦，犹勉事节缩，遣子树棠就学，为流俗所难。树棠亦能刻苦力学，已卒业中学，升入嘉应大学，其后专修国故，毕业于厦门大学，任集美学校教职有年。讲授馀间，编辑《汀州艺文志》，不下三十万言。于诗古文辞，皆潜研有得。新旧载籍，浩如渊海，钩深撷要，能汇其通。与之言，讷讷不能出诸口，一洗近世浮嚣习气。脩脯所入，悉供甘旨，杰然为吾杭后起之英，翁为有子矣。夫为父兄者，孰不愿有贤子弟？为子弟者，又孰不乐有贤父兄？求能各尽其道，夐乎难之。若翁父子，其庶几乎？虽然，人生学问事业，渺无穷期，父兄所望于子弟者，尤远无止境。翁于树棠，宁能独异？树棠今当壮盛之年，一日千里，迆进未可限量。惟人情恒励于始，而衰于渐，沾沾一得自喜，固不足为树棠虑。而交游已广，世故日深，或历久而遂渝其初也，吾尝惧之，敢举是与树棠相勉焉。树棠思仰副高堂之望，其兢兢然本刻苦力学之初志，锲而不舍，以圣贤为必可至，海涵岳峻，以蓄其德焉可矣。虽富贵利达，为世俗说亲之常，然此系诸天而不可必者也。《论语》答及门问孝，曰敬、曰色难，未尝以富贵利达为孝也。束皙补《白华》之诗曰：“鲜侔晨葩，莫之点辱。”人子而日新其德，修洁其身，如晨葩之鲜，无点污之辱，其视富贵利达轻重高下为何如？为之亲者，有不顾而大说乎？树棠书来，以今岁五月某日为翁七十寿辰，愿得一言勖励，以资衔勒而博堂上欢。予感于今日求学之艰，成才之不易，而叹贤父子之可为世法也。爰揭之以谂邦人，且推论终始之义为树棠勖，即藉作称觞之助焉。翁其以予言为不悖于与人子言孝之义否乎？

三十八、赠海山六十序（丁丑，1937年）

予向未读彭躬庵之文，“易堂九子”丘邦士、三魏、彭中叔，予家皆旧有专集，惟求《耻躬堂集》不得。今春邑子江史豪游南昌，寄赠《易堂文钞》，始得而读之。见其蕴负经济，本诸身所亲历，发为文章，言之痛切，不为浮辞，不作游移语，足以振萎靡而砭虚伪。其文视叔子为优，叔子有意求工，躬庵则否。其《赠黄维缉五十序》，以士大夫之贤否，视其师友之多寡，其师友之贤否，天下之安危、世运之隆污系之。初疑其言过甚，已观其平生视友若性命，《赠北田五子序》述其所得友，易堂、程山外，历举诸人，皆海内俊杰，可属大事。而惜其久隐穷约，乃知取友之果不可以不急也。吾辈僻处山陬，见闻孤陋，善无与劝，过无与规，是非疑难，无与质正，斤斤一得自足。地方又无藏书可取资而借鉴，出而游历，则社会之侈靡在在，足引人而入于邪僻。偶而在位，大则有大奸慝逢迎其意旨；小则有小慇懃奔走其左右，如此恶能贤？躬庵《送王若先南游序》，又有“名贵人不自求益，益亦不至”之语，是岂名贵人为然，吾辈下士何独不尔。每一读此，未尝不为之悚惕也。宗人海山大令为予三十年前道义之友，素以言行相砥砺，书札往还，不作世俗语，其诗文畅所欲言，盖于躬庵为近。先公尔羹先生怀才不遇，未竟志事，责之海山。初聘包玉墀先生主讲于家四年，以经训植其基，其后从家峻生先生游。峻生早游湘皖吴楚，工于诗，为其诗学所本。稍长，游学于闽，则师郭匏庵、陈慰苍、徐沧士，于湘则师王益吾、胡仲韡。已以优行贡于廷，以县令用，一宰平和，禁烟严厉，去职而名益重。再宦浙苏，历办税务，均能处脂膏而不润。尤乐交海内名流，如竺羲庵、张半园、孙师郑、翁志吾、柳翼谋、柳亚子、高吹万、杜梅叔辈，奉为师友。古云：“欲知其人，视其友。”躬庵云“贤否视其师友之多寡。”不信然欤？迩者邑中捐税烦苛，一营业税，已有普通，又有特种，予寓书相询。覆言：“法制虽年见严密，全在得人。如果洁己奉公，税课自然足额，否则化公为私，其病商中饱，比厘金更加痛苦。縂以除隔膜为第一义，使商困上达，而国库困难，商亦周知，官民联为一气，此合作精神，固不特课税为然。”其言洞中症结，本此以历办税务，无怪上不绌帑，下不病商，知其得力于师友之助多矣。书来，屡萌退志，予以仕止可，毋固必今日。官吏为国服务，趁精力未衰，多任事即多尽一日义。惟时时可去之心，乃免恋恋不舍之诮。古者七十悬车致仕，今年方六十，国家需材，建设繁伙，再俟十年告退不迟也。夏历五月五日周甲弧辰，伯子允恂供职海盐财政科长，思张筵庆祝，闻以国难未已，力止之。予谓允恂人子娱亲，原不在此，惟本亲所以广求师友者，以淑身而报国而已。因读躬庵文，有感于海山皇皇求益得师友之多，与之有合，观于既往，可信将来其操行之与年俱进无疑也。予不敢为寻常侑觞之文，乃书此，以诏允恂昆季焉。

三十九、包母丘孺人六十进一寿序

伊古孤儿成立，必称孟欧，惟母仉与郑实训翼之。馀如汉之姜诗、茅容，吴之孟仁、陆绩辈，母教未详。然观其子可知其母，范逵称陶侃云：“非此母不生此子。”不信然欤？是知孤儿成立，必仗贤母，而贤母之声施弗替，亦在孤儿之能自树立焉。吾门人包生介孚，六岁而孤，其遭际与孟欧同。卒业中学，出任教职。以予任嘉应大学教授，辍而就学，毕业预科，不可谓非有志之士也。生之叔祖玉墀先生与予季父庠序同年，叔父千谷君为予四十年老友，前后任予族校教职十数载。生在童年，挈与俱来，请业于予，通家来往，不啻家人子弟，予因得备悉太母丘孺人之贤。孺人年十三嫔于包门，舅姑暨王姑在堂，姑旋逝世，舅又失明，家故贫。夫君挟医术在外，千谷则以教读馆它乡，仰事俯畜，皆孺人一身是任。乃昊天不吊，唯恐厄之未甚。舅弃养不三月，更失所天，遗孤三：长才十岁，其季坠地仅十四月，斯时孺人之痛为何如哉！当千谷未得子时，孺人体弟妇心，令生伴婶宿，且母之。及婶得子、生受室乃已。今则生与弟俱抱孙，而 侄天孚亦已娶室育子。孺人三十年螫辛荼苦，至此似可食其报矣。今岁某月日，孺人六十进一帨辰，世俗周甲之辰，例有庆祝，母氏则于进一之年行之。生思称觞为寿，孺人雅不愿徇世俗之所为，坚却不受，信乎孺人之识远也。而生不得请，心有所不安。予曰：生亦思母氏之劬劳报苦，所望于诸孤者，岂在寻常无谓之颂祝乎？而生之报答春晖者，又岂仅十年一祝可以塞孤儿之责乎？人子之事亲也，当守身如玉，求其无忝，所生则必敦品励行，早自树立，贤则为亲荣，不则为亲辱，一言一行无敢苟焉，随时随地无或纵焉。出则辅世长民，移孝作忠，犹是奉母之教也；处则型仁讲让，亲亲爱物，犹是推母之慈也。“善则归亲”，范逵所谓“非此母不生此子”者，使人皆信之，不亦善乎？夫孟欧大贤，间世一生，固不易几及，然孟子不云乎：“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生其勉乎哉！时以寡母之苦节自惕，则不早自树立，非人也。生之叔父千谷君已先为文，所以训勉生者备至，属予更一言以勖生，乃推孺人所望于生者勖之人子，寿亲之道，当莫大乎是。

四十、陈母侯太君九旬开一寿序

吾杭于梅县，虽省别而壤相接，故予得交梅人士为多，又任嘉应大学教授一年有半，于其人情风土，颇能悉其梗概，其妇人皆耐劳苦、习耕作，与男子同，此为客族先民遗俗，与吾杭固无区异。唯其男子多出外营生，一切养亲教子持家之责，均妇人是任。其夫在外得以壹志营业，无内顾忧，往往不十年十数年橐载而归，旋致巨富，无非出于内助之力也。而其人以劳动故，亦率多寿考。以予所知，若陈母侯太君固其一焉。太君年十一归荣卿翁，翁自幼经商湖南，恒虑父母在堂，无以为养，既受室，遂欢然无内顾忧。太君上奉翁姑，下和妯娌，罔不得其欢心。无论夕膳晨羞，必馨必洁。而岁时祀享以暨婣故，篚筐类皆豊约合礼，内外交称之。太翁往来在外几三十载，中年后，念二亲垂耄，里居不复出，乃出橐金置产作室，为父母寿，家道日隆。向非内助得力，则一念高堂在望，侍养无人，不且进退维谷欤？古人比良妻为良相，良有以也。无何，清廷废科举，叔子湘文、季子宗岳年齿既长，太君谋于太翁曰：“学非以为名也，今科举虽停，而吾儿不可以不学。”乃命入务本中学肄业，务本实开梅州风气先，为黄君墨村所倡办，即异日倡办嘉应大学者也。民国后，梅人士秉军麾、膺民牧，著声于时者，多出此校。既毕业，以为未足，复遣湘文就学广西，讲求农林，宗岳则来潮习航业。、太君之闳识远见为何如邪？宗岳近年在潮任韩江东成航业公司董事。东成为韩江唯一之航业，自成立五年，宗岳连任常董至今，其悉心擘画勤职，孚望可知，又足见太君之教于家者有素矣。今岁丙子某月日太君九旬开一帨辰，湘文兄弟将召三党朋旧，张筵称觥上寿，以事略介予族弟履堂，乞一言以为侑觞。既而宗岳又因予邑人刘昌墉谒予于寓楼，且曰：“十年前，宗岳兄弟为吾父母七一寿，未得当世大人先生文，以博亲欢而垂久远。今先君既弃养，幸吾母健在，今年九旬开一，宗岳适与先生同寓潮，先生蓄道德、能文章，敢乞一言，归呈堂上以博老人欢。”予以太君懿德见称乡里，迄今孙曾数十辈，一门豫顺，获福有基，无俟予之颂祷。宗岳兄弟苟兢兢然本其母教，率其子孙，始终如一，以承天眷，吾知太君之享遐龄、受福祉者正未艾也。叹近世妇德坠落甚矣，予将采客族先民遗俗如太君者以为世则，承宗岳之请，遂书之以谂当世，且即以是为彩觞之侑焉。

四十一、温君珍茂同甲仁兄七十寿序（癸未，1943年）

吾乡温君珍茂，与予为世交，其弟介眉尝从予习举业，诸子多毕业立本学校，今有孙在明强肄业。记民国二年予赴省议会，君命介眉偕往，肄业省立法政别科，既卒业，历办学务，今为蓝溪中心分校教员。三子树勋卒业立本，遣赴省城，入商业学校。予尝言赠言，期以远大。毕业，归任美华学校教职。五子冠勋十七年毕业稔田初中，适予应长汀修志聘，命偕赴汀，升入省立高中毕业。二生惜不永年。孙万昌今肄业明强初中，仁昌肄业杭中，后起蒸蒸，今有曾孙二人。常言：家虽贫，子弟不可不学。故殷勤培植，不惜巨费，其识见岂仅高人一等已哉。君之先人松明翁，乡里称长者，白手起家，强年始娶室，五十乃连生五子，君其长也，及见诸孙长成，年八十馀考终。乡人以人贵自立，娶妻生子不在迟早，必举翁以相劝勉。君生而躯干魁梧，年十五六即克佐家政，力农服贾，事亲致欢。虽早年辍读，于应用文字皆能贯彻，阅书报能通其大义。去年蓝溪发行旬报，予谓能毕阅而心识者，乡中惟君与罗君青塘二人。君之留心时事，老而好学，有如此者。予与君同甲生又同月，先予二旬，予未壮而衰，数十年虽兢兢保持，而精力颓迈。去年倡辨明强中学，晨餐后勉强往返，君辄戒以节劳，且以赴墟人众，桥窄而危，五日一期，可不必往，体贴周至，非知之深、爱之笃而能若是乎？君则精力坚强，有逾少壮，一切治农田、修水利，迄今犹能以身任之，天赋强干，非偶然也。曩者自治局开办之始，君与予从叔父少珊翁，和衷协力，乡里翕然，尤足征应世才具矣。今岁癸未六月四日为君七十弧辰，族人以暨戚友，咸思称觥上寿。予尝询君，则以物质昂贵，谋餐不遑，何寿之为。盖雅不愿铺张糜费也。日昨，令 侄德勋过念庐，以族戚盛情不能却，述其世父意，得先生一言胜于酌以大斗。予曰：予何能言？无已，惟就吾二人交好质直叙之如此。知君健饭而不善饮，其进鲁酒一觞可乎？至于百岁期颐，眨眼即至，非所以为君祝，它日履道里中开尚齿会，君必为洛中李元爽无疑也。

四十二、许蔚堂先生六十双寿序

吾尝读庄周之书，见其游心物外，得丧欣戚，一不介怀。其言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1]，圣人无名。极之，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惊。初疑其言虚诞，实则人苟无己功，不必己出名，不必己立，优游玄同，与物无竞，何物之能伤？然又非徒洁己而已，能使物不疵疠，年谷常熟，而其要则曰其神凝。夫世之所以纷纷扰扰、绎骚不宁者，皆由其神不凝。故《易》之教，惟静可以制动，惟简可以御繁，其神凝则其心泊然，其气穆然，遗形骸，忘物我，有心养万彚之生机，消两间之戾气，使之释嫌去伪，返朴还淳，相与默化潜移而不觉，不言而化，无为而治，岂虚语哉！夫庄子之身世，固尝贷粟于监河侯矣，朝不保夕，其贫困为何如？又尝贸贸而之梁，而困于其相矣。惠者，庄之至友也，至友且然，其不谅于人，又何如？顾庄子处之夷然，蓄至人神圣于胸，物物而不物于物，尚何世虑足撄之有？长汀许蔚堂先生，廿年前予获与之交，而视为畏友者也。其先人肇唐先生信道甚笃，以圣贤为必可至，集同人为志学会。其前夫人外舅黄藻轩先生、继夫人外舅郑德臣先生皆与其先人志同道合，故君学有渊源，不随流俗，有清季世，尝一见。宰官身于赣省，而道有循声。改革后，又一试胶鬲术于韩江，而贾有赢利，才优肆应，罄无不宜。近年辟地居潮，与予品茗谈心，至相得也。而乡人之商兹土者，尤赖擘画而指导，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顾君顼顼不得意，常往来暹罗、港、佛间，以发其怀抱，而尽泄之于诗，更感时世之变幻，则又遁之于禅，其愤慨可知已。今岁乙亥旧正四日，为君周甲弧辰，郑夫人长君一岁，世俗称寿，男以十，女以一，十为数之具，所以庆既往；一为数之始，所以祝将来，伉俪相庄，恰符此数。旅潮同人先期不及知，谋为补祝。而君正学佛，以丁兹时世，何寿之为？同人既不得请，就商于予，予以君学有渊源，何事如佛？君之研究佛学，固有托而逃焉者也。盖见夫人心险诈，争权罔利，触处危机，自佛视之如梦幻泡电，诚有味乎其言。然行吾圣人之教，意必固我，四者胥除，烦恼何有？吾不解佛理，惟于彼氏之说，一切归诸虚无寂灭，未免有己而无人。君固沉浸庄子者也，何如优游玄同，法至人之无己乎？夫盈虚消长，剥极必复，剥不极，复亦不至，此为天地自然之理，而以静制动、以简御繁，又《大易》所以垂教也。吾辈身丁丧乱，手无斧柯，历劫幸存，天故留此倔强之躯，饱观世变，亦惟葆吾固有之天良，还诸天地，功不必己出，名不必己立，而运会终有剥极必复之时。所谓寿者，固君所自致，无待于祝，而人之祝君者，则非此无以达其情，又何必坚为之却？君深于庄，用敢举庄子至人无己之说进君，虽不善饮，其勉为同人受一大斗可乎？

[校勘]

[1] 功：原稿误作“助”，据《庄子·内篇  逍遥游第一》改。

四十三、赠李步青七十有一寿序（戊子，1948年）

李子步青，一别十年矣。戊寅夏末予有莲峰之游，连邑同人款予于志局，君任修志总务，盘桓半月，饱览山川风土而归。君居乐江，昆季曾筑营萱堂以养母，燬于兵祸，迁居县城。送予返其乡，约其族人游峻洲洞，复送至新泉而别，县城至此既一百一十里矣。故人垂老，会少离多，惓惓于中情，固不能以自已也。日者书来，言：“今岁七十有一，一贫犹昔，尚留此真面目可对故人，连年米珠薪桂，不致饥馁者，长儿镇锵任清流司法官；次儿镇檀任会计主任，得以俯蓄其妻子；惟三儿遗下七口，须为料理。花朝节值生辰，友人拟为称庆，而挂杖无钱，打头无屋，儿辈皆饥驱在外，何庆之有？既念数十年谊兼师友，知我莫如先生，愿得一言存之家乘，俾后人知吾二人交谊，可乎？”予早识君，而相处久、相知深，实自纪元八年，始同寓潮州之旅萃堂，分任同乡福篓纸纲商务，寝食与共，出入与俱，休戚与同，时而论古谈今，时而征歌赌酒，时而狂吟笑语，时而痛哭失声，忧时念乱，彼此一心于是者六年。其后会合不常，祸乱频仍，辟地南征。君则佐戎闽北，旋复来潮。君素善饮，至是病酒，无复向时豪兴矣。盖忧患煎人，痛沧海之横流，感国难之未已，较十数年前忧时念乱而弥甚焉，又何豪兴之可言乎！乃内乱乍熄，外侮乘之，今虽荡平，内乱又炽。俟河之清，人寿几何？昔人所以致慨也。忆君五十之年，予尝赠言，今又二十年矣！忧患馀生，幸俱存在，恶可以无言。夫贫者，吾人之常，吾人不愿为子孙作马牛，纵贫奚恤？孔子曰：“及其老也，戒之在得。”今者吾二人年皆既老，又皆暮年丧其少子，天所以儆吾二人者至矣。予尝惴惴焉惧失吾故步，无以对先人而惭良友。今君言留真面目以对故人，何其异地同心邪！自兹以往，死生不可知，惟常保此心，交相策勉，为它日相见地，幸而至于百岁，或如君家元爽，至百三十六岁，而入香山尚齿之会，策杖来游，访故人于蓝溪石门间；予将重游莲峰，寻前此未至之清如许、石门岩诸胜，更浴于新泉。时则国家清晏，人民安乐，吾二人者，不且为升平之瑞人哉。届时当更为君进一言焉。

四十四、明强中学校董黎雁堂先生七十寿序

吾尝闻诸夫子曰：“仁者静。”又曰：“仁者寿，惟静也。”泊然寡欲，神明不扰，精气常完，其寿也，宜也，然非胥是人而能之也。家无中人产，为衣食计，糊口四方，则欲静也难；子不克家，不能服劳，奉养事必躬亲，操劳莫辍，则欲静也又难。即有田足供饘粥，有子足供菽水，而求田问舍，孳孳为子孙谋，则可静而不肯静者有之矣；抑或热中富贵之场，驰心广漠之野，营求奔竞，筋绝不休，则可静而不能静者又有之矣。以故蚩蚩者氓，劳其形，敝其神，精枯气索，未老先衰，诗人所以有“人生七十古来稀”之叹也。吾里黎君雁堂，岐嶷夙成，早岁蜚声庠序，授徒养母，不慕荣利，惟藉脩脯供甘旨，兼精黄歧术，以济邻里乡党，春晖眷恋，足不出里门，此非夫子所谓静者欤？予居相距二十里，终岁东西南北，会晤恒稀，或数年而一面，时相知犹浅也。近年息影田居，屡游东乡各村，尝造君庐，升堂拜母，苍颜白发，慈祥之气蔼然，一室太和，孙曾济济。君以耆年效老莱子作婴儿戏，然后知君之孝于其亲者如是也；明强中学成立，同事校董会，擘画滋多，有所讨论，不烦而要。于其乡捐赠校产，督促尤力，然后知君之勇于培才者又如是也；曩予七十之年，冒暑徒行，赴观莲雅集，耆英满座，星聚一堂，得与畅谈连日夜，然后知君之笃于友谊者复如是也。尝以吾杭东一路，袤百里，广六十里，屈指庠序中人，畴昔观莲之会，林君幹丞、李君萃园皆在座，蓝君豫昭、范君拱宸亦有诗来。今则惟君与包君谦谷、曾君入怀、锺君襄侯健在，然享家庭之乐、占山林之福，惟君与襄侯耳，谦谷、入怀不及焉，此宁可强致哉？日者及门黎生矫哉来，致其乡人之意曰：“惟居德劭年高，学纯行粹，仪型族党，模楷乡闾，明正二十有一日七袠弧辰，合乡谋制锦称觥，跻堂介寿，乞一言以侑觞，并以为寿。”予曰：“君豪于饮，一举累十觞，无俟予侑也。予学谫陋，不殖久落，秋冬之交，又卧病两月馀，阁置笔砚久矣，恶能摛辞以为君寿？虽然，吾两人相知虽晚，然知君固莫予若。况哲嗣世康昆仲，近岁经商蓝溪，时相聚晤；令孙克明，肄业明强中学，去年投效戎行，近已复员侍养。交游三世，又恶可以不文辞？吾知石马岐上，丁子塞前，峰峦秀拔，林木郁苍，水白茫荡漾来，奔流激湍，至其村平定不波，澄清如镜。君住山水窟，优游杖履，颐养天和，夫子所谓仁者之寿，踵武张苍、李爽奚疑焉？因书以示矫哉，复其乡人，施诸锦帐，君见之得毋笑其鄙僿不文乎？敢即以示为彩觞之助。

四十五、黄显名六十初度序

纪元前一年，镇平丘仓海先生任两广方言学堂监督，招予任国文教习。肄业五百人，闽士仅得百一，其二籍闽侯：陈生应群，二年在省垣常过从；叶生纲，离粤后讫未一见。吾杭三人：黄生保民、童生在江，近俱物故；白头师弟，岁时通问不绝，惟黄生大荣，字显名，深于情，笃于义，执弟子礼甚挚。今年寄六十初度四律就正，媵以两绝，有“此生幸福谁能似，六十犹亲老讲师”之句。回顾同门，感念存殁，宜其形诸吟咏也。忆十九年冬，遇方言同学兴宁杨生集祺于鮀浦，一见诧曰：“先生似觉见老矣。”予曰：“学生尚尔，何况先生？劫祸横飞，流离蹎踣，欲不形容枯槁，得乎？”今又十五年矣，国难益亟，师弟具存，宁非幸福？生卒业任镇平中学教师，会县办中学，促之返任教职十许年，中间两任民选县长，并长县商会十二年，近以事烦辞去。县府聘长救济院，旨在仁爱，欣然就之。生为人和平乐易，人有争讼，辄力为排解。家具中资，仅足自给。办社会事业垂三十年，不增尺寸产，摄县篆亏累数千金，绝不形戚戚容。冢子永承世兄任连长，殉国难于宜昌白果坪，闻之不悲而喜，谓其免于战阵无勇也。素娴韵学，偶有所作，援笔立就。工书，求者沓至，登报谢绝不能却。笃于友义，孔君佛乘，旧同研席，病亟，一贫如洗，为治办后事，既谨且周，谓非近世所难欤。去岁徒步冒暑来与观莲雅集，以予久未入城，叠以书约，当备肩舆来迓。前月予往募明强中校特捐，适生募救济院基金出乡，归而力赞作人，代呼将伯，更偕予往信和乡，至太平山，徒步往返六十里，不惮劳瘁，步履强健，抑亦师弟之情重也。夫师弟之义不讲久矣，曩尝为生序“崇范社”一发之。今又忆一往事，亦方言生，相去乃悬绝。四年春寓潮，友人林君汉群约游金山，候予于胡君所。至，则有一少年在，操普通语，疑外地人，与之通谒。途次，林君私语予曰：“此方言生，茶江某也，胡视若外人？”予曰：“彼既不视为讲师，予敢视为弟子乎？”生独义笃师门，不夐乎远哉？夏历九月八日，值揽揆之辰，预辞称庆，朋旧及门，重违其意，拟制寿屏，乞予一言书其上。予考唐贤尚齿会七老赋诗，狄兼、谟卢真年未七十，不及列。年高者，胡杲八十九，吉皎、刘真递减一岁，后得洛中遗老李元爽，年百三十五，僧如满年九十五，合绘九老图。宋贤耆英会，富郑公、席汝言皆七十九，文潞公七十七，馀皆七十以上，惟司马温公年六十四与焉。今生年甫及耆，少于胡、吉、富、文诸公三十或二十年，和平乐易，宽裕有容，寿齐洛中遗老不难，事业与年俱进，胡亟亟为？虽然，予老矣，恐不及待，知弟莫若师，乃书此以塞诸君之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