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庐文存

卷五  传（五）

三十七、上杭县学生性初丘君家传

丘君肇卿，字性初，上杭中都人，岁贡达之长子也。岁贡君穷经敦品，有通能文。丘氏于中都为巨族，检束子弟，表率乡闾，人比之陈太丘、王彦方云。君兄弟六人，四皆早世。有弟曰伟卿，字力人，皆母刘所生。岁贡君虑世守专业，无以赡家，将令兄商弟读，君自念不工心计，请严命，愿就学。年廿九，始补县学生员。明年，科试一等。弟早食饩郡庠，行且序贡于廷矣。兄弟藉脩脯为养。遭岁贡君丧，致哀尽礼。事后母李备极色养，不怿则长跪请命，颜霁乃已。岁节必衣冠肃拜，至老不衰。君性和易，而弟孤僻。清廷废科举，兴学堂，特遣伯子鸿猷赴省选修师范，季子扬武习陆军，己且亲往汀州为师范之讲习，以为兴学救国，舍此别无良图也。君弟则恶新学如蛇蝎，谓士习浮动，亡国之征，避之梅花洞，诛茅缚屋，将躬耕以终。乃贼炽，不可宁处，弃之归。兄弟异趣如此。盖君弟信古而不通今，胸多愤激，不知士嚣于新，非学之咎。君沟通新故，尝苦身焦思，谋所以保旧之粹，撷新之菁，兄弟间固不强同也。顾吾闻君志行坚苦，实为人所难。往者七赴秋闱，徒步千里，担簦行烈日中，不少畏苦。吾丘氏试馆，虽闳而深，然秋暑郁蒸，入夜蚊蝱潮涌雷吼，房帏深邃，人或不能甘寝。君宿听事中，身倚竹牀，手挥葵扇，戛击之声，彻旦不休。试士多族后进，或岁贡君门人子弟，争挽君登榻同卧起，君皆婉谢之，曰：“予惯独宿，且堂中宽敞，较凉快也。”私语所知曰：“予宁不知房中之乐、榻上之安胜于浪无藩蔽哉？但予以贫故，无力致行李，他人致之，我乃安之，既图节省，又贪逸乐，世岂有此便宜事？梁伯鸾不因人热，某窃慕之。”予又见君致伯子书，盖亦为弟而发，有言：“弟穷，兄更穷，此无可如何之事。惟有相安于义命而已。”然君虽与弟异趣，弟卒无后，部署后事，哭泣悲号，哀感行路，又未尝不笃于情也。君尝自题食堂云：“先德既浓无使淡；后生经苦始尝甘。”可以想见其志。丁巳旧腊五日，卒于家，年六十有三。配张，荆钗布裳，食贫耐苦，有以成君之志。生子三，长鸿猷，今为县立中学校校长；次壮猷，季扬武，今以中校服务首都训练总监部。

论曰：去夏伯子自首都归，值予避地居潮，出事略属为传，予诺之，裘葛载更而未践也。闲尝以君因弟绩学负时望，又稜稜露风骨，君则恂恂乡党，不崖岸以立异，不矫激以鸣高，元方之名，几为弟掩。然隐不违亲，贞不绝俗，君之坚苦卓绝，固非人易几及。事略称君好施予，济人之急，予谓一介寒儒，可传固不在此，故略之。乃兼采君轶事，为予夙所闻见者，以著于篇。

三十八、太高祖苞轩公家传

公讳凤起，字成九，别号苞轩，昌桂公第四子。幼读书，援例入太学。相传康、乾以前入太学者，必文理清顺。是时吾族入太学者，惟公与圣瑞公，固兄弟行也。圣瑞公遗文一二，号能文者弗逮，而公手泽泯焉。生平乐善好施，见义勇为，自处澹泊，犯而不校，有古长者风。冯 坑乡刘某慕公名，思一见颜色。知某日往太拔，俟诸涂，至午未见。意公衣冠华丽，必异常流，不知布衣箬笠过此，既久也。尝因事宴客，族某未与会，火公后屋，房众不平，势汹汹将决斗。公曰：“不可。孰胜孰败皆不祥。”众曰：“盍讼之官？”公曰：“吾以讼费修屋有馀矣。胡讼为？”众愤愤，咸曰：“公畏事，后将何继？”公曰：“无虑也。吾今偶忘而漏列其名，此后将谨识之，岂相忘乎？”公之长厚多类此。公之将作室也，相度今念庐地，凡大路以外濒溪之田，自北而南，或购或换，求让完全，不遗尺寸。而兄弘九公阴阻之，乃迁溪东而筑焉，即敦厚堂也。闻堂基为族父崐永公业，初议筑室，有同十一世祖某沮之，改卜大溪东岸，今为崐永公祠堂，此地遂阁置不用。逮公筑室见沮，举以相让，公曰：“翁尚不能成，何有于侄？”盖吾族奠居东溪，逮公十世崐永公，始列郡庠，固负一族重望也。崐永公曰：“时势不同，人情各别，子盍图之？”公遂肆筵款族。曩挠崐永公者，适与公善，公以告，则曰：“吾曩尝沮崐永矣，恶能厚此薄彼？”公曰：“今日之事，吾非期其必成，但建筑方法，人各不同，傥履勘无碍，何必拘执成见？苟其有碍，岂必瞻狥情面？吾非以一杯酒强君以所难也。”其人以为然，延术者决之，则曰：“为君支祠作右砂，求之不可得，何沮之有？”遂定议焉。堂前为弘九公地，出入必经，相让不能，合筑不可，不得已西绕溪濒，别开门户。门外旧为深潭，填而实之，广厦乃成。术者言，门位得法，子姓蕃昌，实基于此。不知在公当日，固出于退让，辗转迁就而然，非有心为之，亦未尝信用堪舆家言也。能让是福，不信然与。相传筑室之石，多采自沈田，巨者至一舟一石。公贾于市，以酿酒制腐为业，内山木客平时入市，饮斯食斯，交易日久，相与贺公，则饮之酒，往往十数人共扛一石，不俟启齿，有同子来，公之得人心有如此者。予小子尝私以念谓：公之睦邻和众若此，弘九公为公骨肉，事事掣肘，心窃疑之。夷考其时乡族，事无巨细，皆弘九公主持，公退然若无所与，而襄助义举，慨捐巨款，则又无不特殊于众。至今残碑断简，犹可考见。公兄弟七人，今传者四房。当桂公之弃养也，宅兆未卜，今长冈歧坟茔世称吉壤，实为弘九公自营寿藏，举以奉葬，公偿其值。兄弟合议以老屋为桂公私祠，深明大义，兄弟间又未尝不翕如也。年代久远，流传失真，先人嘉言懿行莫得而详，及今不述，后益茫然。公与桂公俱享遐龄，年皆八十有四。闻桂公在日，为诸子析爨，人给纹银九两。赀本不足则贷之，惟岁除之夕必归贷本。新岁需要，仍取给焉。岁除不还，明岁不贷。故诸子奋发，皆有以自立，而公尤富甲里闬云。公置田作室，阴庇后人，望子孙之读书也，别拨田以为儒赀，而又考试有费，奖励有费，殷勤属望于后人者，至远且大。惟后人未能大建树，以副所望，不滋愧哉！公葬乡南石子坪，据墓碑立于乾隆庚戌孟春，即公卒之时，或卒于前岁冬，是公当生于康熙二十九年或三十年也。来孙复谨述。

三十九、先王父家传

公讳镇铭，字新才，号特峰，曾王父清赠奉政公之子。母温太宜人生三子，公次。居长纯孝性成，动必依礼，家无中人产，自守綦严，一介不苟取。居蓝溪，近市，世以耕兼商，公承家业益勤。族某习赌博兼屠牛，尝语公曰：“君日入几何？即不需资本，令予日坐而收此，不屑也。”公曰：“为目前计，予所入固不及子之厚；为久远计，恐子所入不及予之长。子不屑为我所为，我尤不屑为子所为也。”未几，族某以事破，其家子孙亦终落，人咸服公之有守焉。所经理公产以数十计，纤毫不苟。遇有馀，多少皆别器藏贮，来年启用，封识如故。事曾王父母及高祖母黄太君备极孝养，足迹未尝出百里外。唯仲祖禄才公经商广州，壮年身故，有番钱数百枚寄储某肆中。曾挈孤侄一至粤，负债者背约不肯偿，燬其券，不之较。雅好读书，自以幼年失学，遇读书人敬礼倍笃。念先代无以儒业显者，乃壹意教督子弟。年四十，季祖幡然先生始补邑文学；又十五年，先子继之；又十二年，叔父楚山、从叔父璞山两先生同时游庠序，公益敬礼读书人，教督子弟不衰。蓝溪故僻陋，文学不振，季祖手集万金，创筑安平文馆，造就后进。将落成，比邻吴姓火之，群姓大忿，聚而焚其庐。令左袒吴，将兴大狱，衣冠就系者十馀辈。吾家隶名学官者，皆与焉。先是，公自六十后，两目渐朦翳，及两叔父游庠序，喜极复明，能书蝇头细字。未久，朦翳如故。至是戚友惴惴，咸虑祸及，敦劝公宽怀，公问族人福成君曰：“天尚有光黑乎？”福成君错愕不知所对，出为人言：“近者公遭变故，神经昏乱，殆发狂云。”伯父闻而疑之，问公，公曰：“吾问彼，彼不答。在吾意，吾家自高曾以降，累世长厚无失德，即予一生亦未尝作过分事。若天无光黑，固不必言，尚有光黑，断无独亏我家之理，虽一时受屈，何忧焉？处之泰然。”阅数月，两叔父果得释。又七年事解，季祖及先子偕出狱，公尚健在。生平不欺，暗室自信，力甚坚。好善出于天性，凡关地方公益及慈善事业，无不量力为之。于宗族间用情尤笃，昌学、昌友二公，公之高伯祖也，有祠废于火，久不修理，公为规画，俾复其旧，尤为人所难。年逾耄耋，精神强固，目虽失明，先子兄弟先意承志，侍养无缺。居肆中楼上，日中则下楼端坐，美须髯，貌豊而腴，神采奕奕。市上过者，望之如世所绘寿仙，莫不肃立。性善记，复幼侍左右，唯诏以读书敦行，举古人嘉言懿行为勖。道数十年前某人某事，历历在目。尤精历算，凡四时节气、日干月建，所推不差分秒。一日，问复曰：“某日某时交某节气乎？”复视壁上耕牛图，以差一日对，曰：“图误也。”取历书视之，果然。尝诏复曰：“吾家读书，无人与于科甲。俗说登科甲者，必有风水，有积德。吾家先代坟墓，昌桂公及香远公皆极佳；至于积德，以予所知，自成九公以下暨祖父，皆好善不倦，即予一生，虽家贫无力，然遇善举，莫不随力勉为，所作事，无不可对人言，平生未尝做亏心事。今无人与于科甲者，当由汝辈读书不勤也。”予闻而悚然。公生嘉庆十八年二月二十一日午时，卒光绪十八年二月初十夜子时，寿八十。援例入国学，后加都司衔。祖妣吴恭人，汤湖吴恒轩公女，佐持家政，条理井然，教子 侄俱有法度。先子兄弟好交游，客至无虚日，殽馔酒食之供，宁洁无豊；御下则不张不弛，内外无闲言。诸孙放学归，闻书声琅琅则大喜，赏以果饵；否则，必严督之。文馆之变，先子就系，常私自祷祝，冀早出狱。竟不久待，卒后三年，先子始出狱。恭人之生，后公一岁，实嘉庆十九年五月五日午时；其卒也，先公六载，实光绪十二年九月十二日亥时，寿七十有三。生子三，予先子居仲，伯父讳瑞蕃，叔父讳宝珩。女三，长姑适歧滩黄丈汉陞，次姑适平湖乡李丈开礼，五姑适官诰乡何某，早世。

四十、季父楚山从叔父璞山两先生家传

季父讳宝珩，字佩和，号楚山，先大父第三子。幼颖异，先大母绝爱怜之。善事父母，先意承志，尽得其欢心。随季祖幡然先生及先君读，十行并下，有神童之目。岁己卯，年二十四始补郡庠。壬午乡试，丁公振德为房考官，得先生卷，大加赏拔，荐而不售。旋遭文馆之变，自季祖以下一家隷名学官者四人，均赴县待质，在郡对簿。先君思脱季祖及两叔父于狱，力自承。而两叔父则引为己罪，谓由少年好事，与父兄无与。郡守廷恺公大惊叹，称以难兄难弟，谓两叔父曰：“此系公罪，非私罪。二生年少有为，可发愤图上进，毋坠初志。”自出狱后，先生间授徒或营商业，届试期则为人捉刀，每试必售，以所润笔给家。家虽贫，然好交游，座上客无虚日，时人比之太丘、道广。是时先大公年耄，而目眊、耳重听，左右就养唯谨。复自髫龄最蒙诸父爱，专延师教之，常语复曰：“诸父期汝远大，若仅仅青一衿，坐待可得，何必专延师乎？汝其勉之。”辛卯秋试归，尽举一切书籍文具赐复，且曰：“予获举与否，在此一行，今而后责在汝辈矣！”不意竟溘然长逝也。先是，乡举报罢，十月二日，走访磜头范健庵先生，宿于其家。归途得疾，日沈重。先君方在县，驰归，诊视脉象，忽愈忽剧，日无常态。至十三日遂卒于家，年三十六。配叔婶林，生三子：灿芳、龙芳、含芳。含芳年十五殇。

从叔父讳宝瑛，字云和，璞山其号，幡然先生之次子。少季父一岁，自幼同研席，同年游庠序。文馆之变，同系缧绁，同时出狱。其卒也，亦同年，先季父八月。惟先生资质甚钝，与季父异。下帷刻苦，卒底于成，则无不同也。季祖及先子系省狱数年，先生随侍在外，实左右之。省城试馆在梅枝里，寓公多贤士大夫，因得与一时英俊游，学大进，书法尤戛戛独造，有字外出力中藏稜之致，时称为杭中第一。连年奔走在外，谋脱父兄于狱，备历艰苦。事卒得白，父兄庆生还，而先生病遂笃，常患目疾。卒时距季祖及先子出狱甫一期又半也。配叔婶张，生子蕙芳，才四岁，未几亦殇，以犹子巽芳嗣。

四十一、百龄寿母黄夫人传（戊午，1908年）

寿母氏黄，湖梓里族人恒源公之妻。恒源家故贫，年三十始娶。寿母佐夫持家，节财力业，用致康富。性恬静，妯娌间未一形疾言恶色。不喜神佛，生平未尝持斋焚香。惟遇祀先飨客，酒食殽核，必躬必洁。暇则纺绩，无间昕夕，自于归以至期颐，终其身不改。晚年孙曾林立，赞尧读书能文章，有声黉舍。诸孙经商，亦克光大前业。寿母犹执劳不倦，后辈谏止，则勃然色怒，谓：“人过逸则生疾病，吾自少习惯，不为劳也。”岁壬辰，寿九十有一，刑部主事李公英华特制寿言，自京都寄祝，钦重备至。卒于前清光绪戊戌年某月日，上距生年嘉庆壬戍戌，计闰实得百岁。二子维凤、缘凤，年俱七十，斑白衰斩，乡邻会葬者咸啧啧称羡，谓福寿兼备云。予尝题其铭旌，宗谥谥慈惠。今年重修家乘，孙乐甫乃属予为之传。

丘复曰：迷信神权，士夫不免，况妇女乎？世人不图自立，妄希邀福于神，奔走拜跪于泥塑木雕之下，荒工废业，劳民伤财。蕲富而家益落，蕲寿而年益促，不责神之不灵，反怪诚之不至。呜呼愚已！寿母不喜神佛，不持斋，不焚香，独享大年，歛厚福，孙曾炳蔚，家日昌。读此传可以憬然悟矣。

四十二、节孝魏母赖太君家传

节母赖氏，永定赖志松女。年十六，归同县魏荣英。明年，荣英病殁，有母，年且老。兄弟六人，荣英最幼，特钟爱之。及殁，哭之痛，节母陡遭大变，誓以身殉。既睹其姑哀戚，慨然曰：“吾过矣，吾过矣。吾夫有母，而不能尽子道，霣先朝露，将以事母之责，望诸未亡人。今复殉，以重吾姑悲，则不孝之罪将滋益大，恶乎可？恶乎可？乃强起。”操作劳苦，逾于平时。凡姑食息起居、缝絍浣濯，惟意是适，务求得其欢心。自是姑亦顿忘其哀焉。三党周亲，交口称誉，佥曰：“是能以妇代子，以节兼孝者矣。”节母故无子，夫兄有子曰昌兰，抚之为嗣，四戴而夭，节母自怨命蹇，痛益不可名状。然恐伤老姑心，房闼以外，向明而起，未尝稍露戚戚容。而更深人静，一灯凄然，饮泣吞声，他人固不知其凄惨也。再抚兄子亮云为嗣，以教以养，卒克树立。亮云事节母亦以孝闻。晚年孙曾林立，盖自荣英之殁，守节六十有八年，至嘉庆某年乃考终云。卒后八十有五年，是为光绪甲辰，闽垣如心社采访幽隐，请于逊朝，旌表如例。又十有，五代孙宗伊，乞于友人上杭丘复而为之传。

丘复曰：节母致孝其姑而抚育其嗣子，可谓为人所难者矣。吾国今日节义之闲，灭裂滋甚。勿论女子误认自由之学说，抉篱突藩，贻羞彤管，即峨冠士夫，利禄薰心，尚不惜假借学说，屡易其节，以售其奸。若节母者，一穷弱女子耳，安知所谓世界学说者，乃茹蘖饮冰，百折不变，卒使其夫虽死不死，无子有子，彼自诩通儒硕学文人无耻者，对之能无滋愧乎？呜呼，可以风已！讌

四十三、同安陈氏姑妇二代节孝传（丙辰，1916年）

节母童氏、柯氏，同安陈氏孀姑妇，俱以苦节著。童年十八归陈侯盘，卒无子，遗腹得女。家贫翁老，藉十指为养。族人重其节孝，以子伯雪入继，俯仰事蓄，备极拮据。翁卒，而伯雪且弱冠，娶妇于柯，生子仲圭、仲仕。未几，伯雪又卒。姑妇相依为命，纺织所入，日唯二餐，以盐粥度日。二孤，长者才免于怀，少者尚在襁褓，啼饥号寒，困苦不堪言状。稍长，缩食措赀，命就外傅。仲圭豊于才而啬于运，仅青一矜。二节母已前卒，童寿八十有四，苦节六十六年；柯因姑卒哀毁，卒年五十有六。仲圭哲嗣延香，英年磊荦，胸有泾渭，与复共事省议会，丐为传，因书此归之。

丘复曰：吾见士夫依阿苟且，以自贬其节者多矣，若二节母者，何其螫辛茹苦，百折而不改其操耶！夫童母归陈门，一年遽失所天，上有垂迈之老翁，下无承祧之稚子，犹冀遗腹生男，籍延一线。不幸而又生女，天之待母亦云酷矣！而天若曰，是不足以彰奇节也，犹必使嗣子且娶妇弄孙，而嗣子早世。嗟乎！二代孀嫠，双稚在抱，生人痛苦，至是极矣。乃二节母履险如夷，安贫若素，卒使向之酷之者，转从而福之，所称不遇盘根错节，不足以别利器者，非欤，彼须眉而二三其节者，能无愧死哉？

四十四、连域李烈妇传

连城烈妇李氏名佛訚，杨家坊李腾千翁女。生而严气正性，异于常人。年六七岁，父携出门外，衣袖为人所触，即问父曰：“奈何？”父曰：“无妨。”女执不可，携归，换去乃已。及笄，适新泉张廷璋，伉俪相得。廷璋为良宝孙，家巨富，妇女平日浓妆艷服，若作客然。故烈妇之嫁也，父母装送颇盛。烈妇淡妆粗服，屏红绿不御。每归宁，诸弟就塾，或墨污面，放学归，塾师以朱点目下，遇过夜未洗，闻姊至，不盥栉不敢见。见则琐琐问读何书，令背诵，无聱牙则色喜。李翁卒后，仲子颇放荡，日与市井少年游，饮酒啖牛炙为乐。烈妇思禁之，乃曰：“牛耕田，厥功甚大，弟何忍食？盍戒之。”弟闻言，终身不复食。光绪戊子廷璋卒，无子。烈妇一哭之后，不戚戚作儿女子态。家人以其性烈，虑有变，防之严，凡可戕生之物，悉藏匿不留。既葬，防之如初，烈妇图引决，不得闲。越三日，忆榻下尚有毒鼠药，遂绐妯娌出，言将更衣。既出，取药服之，而众不知也。众返，烈妇与语如常。有顷，毒发，家人救治不及，竟以身殉，年廿有四。先是，张大令际唐，廷樟族兄也，举于乡，在籍未仕。居与比邻，出入必经廷樟门，诸妇见之，辄奔驰入室。烈妇曰：“是吾夫族兄也，何避为？”肃立起敬，俟去，操作如故。及就义，大令挽以联云：“夫死无子可从，拈到芙蓉花带笑；义尽而仁乃至，徽留彤管史生香。”族人请于清廷，旌表建坊，入祀节孝祠如例。

论曰：烈妇其殆生有异禀邪！观其介然不可犯之性，自龆龀时已然。既嫁归宁，童子不盥栉不敢见，以弟某之放荡，得一言终身奉之不敢背，抑何盛人之深邪？若夫见人羞涩奔避，为曩日妇女常态；烈妇独明义达礼，举止端方，此非擩染大家风范不能，宜其成就凛凛若是也！近世习染欧化，竞尚自由，视婚姻如传舍，识者方忧地道之无终。然吾谓两间正气自流行不息，其得天独异者，必不随人而转移；否则，天柱折，地维绝矣，吾友李子步青、少鳌皆烈妇弟，甲戌春在潮，步青为予道其详如此，而叹人生果有得天独异者焉。

四十五、明季张恩选始末

张恩选，上杭之下迳人（赵映乘《龙文会序》），号猪婆龙（李世熊《宁化县志》，今俗呼为猪妈龙），旧志避真主之嫌，取音近而易“龙”为“熊”（乾隆《上杭县志·寇变》）。《武平志》又易“保戎”或“朱麻庸”（《武志·萑苻志》及《及陈老满传》），皆非实录也。猪婆龙为鼋之大者，明初南郡上河尝有此物，搜抉江岸（《国献家猷》），恩选强梁，故人以为号。赵巡道映乘谓其豕突鸱张，毒流江广，初炽于汀永数邑，杭民苦其毒者几二十载（《龙文会序》）。夷考其始末，历年虽无如此之久，然据当时纪述散见各书者，类而存之，亦足见一时枭桀已。崇祯十七年四月，恩选率其党剽掠上墩诸乡，与官军战于宝 坑，阵亡威远营守备李国桢、上杭副中军许绍美（《杭志》）。宝 坑今属广东梅县之松源堡（《嘉应州志》），是其始事已扰及粤境。七月，恩选复率党掠黄 坑、河 坑诸乡，巡抚陆清源檄县遣三图兵许胜、葛登标等分剿。其时来苏、胜运、白砂、古田诸里俱遭焚劫。十月合江西瑞金、会昌、安远、长宁之众数千，由蓝屋驿一路劫掠（俱《杭志》）而寇宁化。广东贼萧声、陈丹等率众数千，号阎罗摠，剽掠虔州部境。恩选欲与之合，惮其狼毒而止（《宁化旧志》）。又尝返掠武邑，岩前守备程章领兵追之，至江西高岭猝遇贼伏，后援不继，力战死之（《武志·萑苻》及《宦□·程章传》）。宁化李世熊（民国《宁化县志》，据《李氏家谱》增入，旧志但称有说）说知县于华玉曰：“贼势甚猖，二党不附，可离而间之。顾阎寇狂蠢，猝难羁馽；张寇家累多在上杭，观其进退趑趄，必可抚用。今张抚军提师将莅汀，公必监纪军事，首当招抚张寇。张降，阎即不灭，亦可破而走。”华玉颔之（《宁化旧志》）。十二月，巡抚张肯堂至汀州（《汀志》），遣张一俊、陈天榜等分兵尾击。自除夕前二日至元旦后五日，馘斩贼魁数十人。恩选就参将包象乾营乞降（《杭志·寇变》）。弘光元年正月肯堂师驻上杭（《杭志》），果用华玉监纪军事，恩选既就抚，华玉用之。《宁志》谓就抚于华玉者，非也。《杭志》谓就抚于象乾，寻遣散归者，亦非也。华玉更招宁化土豪宁文龙，勒为一军。时福王监国南京，召四方勤王之师。华玉率恩选、文龙之众，南下至九江，为左良王兵所抑，军悉溃窜（《宁化旧志》）。五月，南京破，闰六月，唐王立于福京，改元隆武（《明史》）。华玉入闽，由职方擢上杭兵备道。贼寇归化，华玉率恩选之众往援。贼逆战于五里桥，前锋杀七贼，乘胜追奔。先后不相继，贼出左右翼绕之，官兵败，死者十馀人。贼遂追至城下，乃还。翼日，援兵大集，贼夜遁。华玉张皇其功，遂擢兵部侍郎（《宁化旧志》）。其后恩选不知何故，复流为贼。隆武二年七月，恩选结葛登标等围上杭（《杭志》）。登标故三图兵，亦不知何故与贼合。会兵部职方司主事邑人李鲁，自行在奉敕返汀办屯练，八月二日抵汀，闻警，密白汀帅周之蕃曰：“大驾旦晚至，公其整师旅，鲁今先解杭围，即同扈驾而东。”七日，舟次官斜，先驰书谕贼营恩选就抚（《烬馀集》，李淳所作《职方家状》）。既抵县，单骑诣其垒，把恩选臂曰：“诸君遇鲁，乃富贵逼人也。”佥曰：“何故？”职方曰：“天子旦晚入粤东，诸君部勒一军，增其护卫，便为禁旅亲军矣，恩赉逾他营一等。抵粤便当叙功。诸君食国饷，佩将印，岂非富贵逼人乎？”佥曰：“甚善。”私相传告，无不愿扈驾立功者（《寒支二集·李职方传》）。安插甫定，职方返汀待驾。中途闻八月晦（《寒支岁纪》，绝笔于八月晦）壬寅昧爽（《汀志闵百户传》）驾既陷于汀州，遂折回杭城。九月五日，清兵入上杭，职方死之（《烬馀集·家状》）。恩选旋踞来苏之大帽山（《杭志》），山毘连江广福三省，故《明史·周南传》称汀州大帽山，其首李四子则程乡人也。《王守仁传》称漳州大帽山，其首詹师富则漳州人也。《陈金传》称赣州大帽山，其首程积钦则赣州人也。《天下郡国利病书》又称惠州大帽山，在兴宁县，以兴宁明隷惠州也。《广东通志》云：“大帽山本名大望山，在兴宁县北九十里。”与此称来苏，皆以狭义言，举其一隅耳。恩选当甲申十月掠蓝屋驿、寇宁化，已合江西各县之众。三省边境毘连，山岭重叠，林木菁密，皆可以“大帽山”呼之。恩选所盘踞之巢穴，当即王寿山，与其乡近，左闽右粤，便于出没。时葛登标踞溪南三图里，华国蕴踞白沙华家亭，皆聚众自固，而恩选尤猖獗。志称其复勾引流寇入侵里之诸迳，闾里骚然（俱《杭志》）。恩选此时迨已竪遗民之旗帜，与平民作贼异矣。是时，汀属各县俱降清。武平所民王道一独拒命，统众万馀人，于隆武二年冬攻武平城。赤冈人朱良觉，亦筑寨纠众拒命，顺治五年闰四月潜入城。恩选率众数千，屯扎城外，约举火为号。城民觉之，与巷战，火不及发，恩选退走（《武志·萑苻》及《人物·陈老满》）。顺治辛卯，窜走平和乌石洋，为乡民 炮毙（《杭志》），距崇祯甲申，见于志，至是凡八年云。

论曰：张先生重熙为予季父庠序同年。上年邑中修志，以恩选为其乡人，寓书志局，谓恩选为明遗民，当为立传。旧志称“贼”，因执笔于满清政洽之下，不得不尔。恩选尝奉隆武太子举义，至今王寿山有太子岩，是其遗迹。又所遗御用象牙笔筒及王令数事尚存于乡。援周顽、殷肄之例，固不得以贼目之。予考恩选始末，作贼之迹无可讳言，且旋抚旋叛，狼子野心，不可扰驯，观其号召爪牙，既多且广，谓非一时枭桀不得也。惜恩选一受抚于包参将，于华玉率之南下勤王，使不为左师所抑，则平林新市渠师，何不可为云台功臣？恩选固可以不作贼；再受抚于李职方，以之东下扈从，当不失为灵武亲军，恩选亦可以不作贼。乃于华玉张皇邀功，既非其人；李职方得其人矣，又未几而绍宗蒙尘，职方死节，是则恩选之不幸也。至其后，从傅巡道屯兵大埔，图抗清室，所谓赖、江、张、葛之辈俱在行间者（《杭志·丘梦鲤上傅旧巡道书》）。傅名天佑，于国亡家破，尚息偃在牀（《烬馀集·家状》），其人宁足有为乎？吾所不解者，其时镇江何应祐方奉明遗胤宜春王，从职方于福圆山，职方已先一年死难（《烬馀集》附录：《何应祐挽诗序》），然犹视福圆为兴夏一成，亡秦三户。相传栖保此山尚历三载，而恩选不与之合，抑又何也？若夫王寿山遗迹，于文无征，兹不具论。寒支先生谓其家累在杭，故进退趦趄，一似恋恋桑梓之情者。然观其焚劫诸里于前，骚扰各迳于后，所谓桑梓之情安在哉？乌石洋之 炮，正其恶贯之报也。予曩闻张先生言，已参稽众籍，采摭事实，载入《愿丰楼杂记》中。旅居无事，爰更详其始末，备论于此。

《寒支二集·李职方家传》多采自李士淳所作《职方家状》，见《烬馀集》。徐鼒本之以载入《小腆纪年》。职方与恩选把臂语，《家状》无之，疑为寒支先生所润饰，然为当时确有之话，且写得神采奕奕，特为摘取。惟中云“粤中繁富十倍闽”中，未免专动以利，似失职方口吻，特删之。（庚午夏作者附识于潮州寓楼。）

四十六、书永定赖丹魁先生轶事

永定赖丹魁先生，名鳌，居于城，举于乡，耿介自守，不妄取一钱。或劝之曰：“钱财之来亦有分辨，如以红纸包裹而来者，受之亦不为过。”先生正色曰：“世安有纳贿于人而用白纸者。”其人语塞而退。盖以红白别吉凶，世俗通礼云。赖氏于永定为巨族，居城者与官府狎比，尤易为奸。当是时，其族有名开贤者，势燄震全邑。县令莅新，必先造访，事乃易举。凡讼皆决诸其家，令执行而已。一时逐臭之夫，蝇营蚁集走门下。先生愤甚，思有以矫之。所居在邑署后，官暑延请，峻拒不与通。而日从署前舆夫苦力饮，酒酣雄辨，发声若雷霆。或劝先生宜稍自重，不当与贱役伍。先生曰：“恶是何言？此一点一滴皆汗血钱，容易消化，不比民脂民膏也。”时巫太史宜福纂修县志，亦主于开贤，县令某，贪吏也，志成，媚之者为立长牌位。值总督按临永邑，先生大书一联，黏于行署，云：“翰林院听歇家弄权败坏我二百馀年永定县志；文昌宫入贪官禄位玷辱吾一十七世士大夫身。”见者惊骇，县役急洗去，而联句已喧传遐迩矣。先生有子四，闻以贫故，不能娶一妇。卒葬某山，为汤湖至城必经之路。余友赖介眉曾过其下，墓碑倾侧，行将湮没，思修理之，而力未逮。今介眉殁且二十年，子亦不肖，家日零替，令人不胜天道宁论之叹焉！

四十七、书清宁羌州知州升榆林府知府莫公轶事

上杭莫氏为小族，聚处城中不满三十户，而科第之盛、仕宦之众，甲于全县。有清一代，举文闱者三人，成进士者二，且首入词林，武举四人，成进士充侍卫者一，贡于廷者六人，登仕版者三十馀人。莫太史彚刻制艺为《莫氏一家言》，固极一时之盛已。其先有莫文焕者，乾隆九年府学膺贡，其子天香，大振同怀举武科。天香长子淳，由侍卫官至东川营参将，殉难赐祭葬，敕建褒忠祠，袭恩骑尉世职；次子淇，武举，官至广西义宁协副将；三子澐，历官河南通判、睢南同知；公其四子也，邑人呼为莫老五，杭俗行辈多合女兄弟叙次，公殆有女兄，故叙五。近世尊重女权，男女子一体平视，此其先例矣。公名洪，字巨川，官宁羌州知州。值福康安督陕，穷奢极侈。其出巡也，每日所食用银二万，每站赏轿班银至二千。论者谓，生民涂炭，七省教祸，实其酿成，非苛论也。过宁羌，公照例供亿，一切无所加。福康安左右如狼似虎，倚势横行，炙手可热，索公犒金，不应。见供亿薄，大肆咆哮，公曰：“供应上官自有事例，上不可慢，例尤不可越。某守土于兹，职虽卑，朝廷命官也。汝小人安得无礼，笞之四十。”进言于福康安曰：“此辈假大人威势，在外陵辱地方官，某不足惜，其如损大人声名何？某已为大人笞之矣，敢请专擅之罪。”福康安以其理直词正，虽钉恨在心，而无可加罪，乃反怒为喜，大嘉奖之，谓：“予所至地方州县，莫不奉承唯谨，左右不法，壅于闻知。今宁羌州执法不桡，有胆有识，立擢升榆府知府，以为强项者劝。”然三尺童子皆知其非出本心也。公虑取祸，莅新未几，即告养归。时蓝一枝先生桂以知县丁艰家居，于前明察院行台王文成公祷雨故址，相与募建时雨堂，护王公手书石刻。旋因谐谑细故生意见，将所建让之四乡，在城改筑阳明别业。而城乡遂成水火。二公皆倔强性成，两不相下，殆由所养之未纯，而亦全县之不幸也。同治续刊邑志，不为立传。邑人但知争城乡意气之莫老五，而不知公笞责福康安家人，其严气正性，固凛凛若是也。杭人禀山川之气，居官多不肯逢迎，鲠直触忌，因而罢官者十居八九。旧志称“立朝多骨鲠之臣”，良非虚语。乃一意孤行，已不广通声气，而地处山僻，又少文人词客为之载笔，即令申屠嘉，汲长孺辈生长是邦，亦将泯没不传，悲夫！壬申秋客潮，与友人谈乡献轶事，爰记之，以告后之关心文献者。

四十八、记族人敬修翁遗事

杭城东北二十馀里曰上圆山，明万历、天启间，香林上人辟丛林于此，信州郑仲夔《耳新》所载香林三异即玆山也。前清咸、同间，山之左右有矿苗发显，族人敬修翁名庄者，一见辨为银矿，集股开采。时中国尚未知西洋机械之学，仅用土法，卒以亏本辍工。然留心实业，亦可为中国矿务之先河矣。翁居湖梓里，中华民国七年夏秋间，予以避嚣来其乡。适重脩家乘，寓谱局久，与仲君宝瑲茂才谈次，知翁少读书能文，数奇不遇，援例入太学，尝由军功保举六品衔。与邑前辈华少皋为忘年交，唐史标、罗含芳、胡百龄、陈霞城为契友，往还皆邑中知名士。既不得志于矿务，乃放游延平之永安，地当汀州通闽江孔道，商人麕集，议创建会馆，公推翁董其事。晚年优游家衖，及见仲君入泮。年八十二乃卒，犹时以未竟前志为恨。吾国风水之说，迷信太深，往往货弃于地不敢拾取。翁独不挠于俗见，毅然行之。使生后三四十年，得用泰西新法，成效卓著，则吾汀人之数矿业起家者，又何必首推南洋胡国廉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