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粄店》发表感言(附作品全文) 练建安 上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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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鱼粄店》发表感言


      感谢《厦门文学》!
    《厦门文学》2020年第二期头条发表了我的客家小说《鱼粄店》。

拙作是一个系列微篇小说组成的短篇小说。其结构,是模仿老舍先生的名著《茶馆》。《茶馆》时间跨度大、人物众多,博大精深。我等小辈,不敢望其项背也。我只是“偷学”了一个空间概念,把一段时期千里汀江流域的一些江湖风波,聚集在一个叫“鱼粄店”的空间里“见证”。想想,把各种矛盾集中在一个相对狭小空间的做法,有很多,如电影《龙门客栈》等等,可为典型。

拙作“引子”、“尾声”外,由五个微篇故事构成,“花开五瓣”。“引子”、“尾声”如同渡桥与绳结,五个微篇就结构成一个坚固的短篇了。
     学习《水浒传》上半部的链式结构,前年我写了一个系列微篇《菱角子》,发表于《福建文学》,全国小小说权威品牌《小小说选刊》全文转载,主编先生对在下热忱鼓励。

写小小说这么多年,我有三个“固执己见”:一是写汀江流域;二是写乡土武侠;三是总想在前两者不变的基础上,求变求新。

前年冬,主持《台港文学选刊》以来,每年出刊二百多万字,工作繁难,不敢懈怠。去年文学创作量不到5万字,为参加工作三十多年来减产最甚者。今年,有几个写作计划,包括出版社的二个选题。心静不下来,有时很焦虑。

中午休息,拉拉杂杂写几句。

感恩帮助我成长的所有亲朋。谢谢您!

2020年3月18日于福州


 

鱼粄店

 

练建安

 

 

引子

 

我和唐蓝、文清来到千里汀江下游白水镇的时候,正是炎热的夏日。发达的陆路交通,使汀江运输基本断绝,往昔船帆云集的古镇,如今成了一个不起眼的乡野角落。曾经热闹非凡的石板码头,弃置多年,石缝里长满荒草。传说中的“邱记鱼粄”店,坍塌成废墟,偌大地盘,种上了蕉芋、番薯和南瓜。南瓜藤蔓长势旺盛,四周攀沿。骄阳之下,金色的喇叭花繁密点缀。那七棵挺拔枫树依旧枝叶葳蕤,风吹过,沙沙作响。遥想当年,“邱记鱼粄”店,水陆闻名。店门常开,聚汇八方风雨;人来客往,见惯世态炎凉。故乡不远,昨日不再,回首青山叠叠,感慨系之,援笔作《鱼粄店》传奇五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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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手

 

 

白水漈头,白屋白鸡啼白昼;

黄泥垄口,黄家黄犬吠黄昏。

汀江下游闽粤边界的白水镇,五方杂处,人货辐辏。

镇子座西向东,背山面水。《临汀志》记载:“天下水皆东,唯汀独南。” 汀江抱镇南流。

白水镇码头,是个大码头,鹅卵石铺就宽阔场地。东端,百十级石板台阶,伸入江湾;西端,一座“义薄云天”青石牌坊巍然屹立,连接街市。连接处,七棵大枫树参差错落,树影下,有一处青砖黑瓦的客家建筑,前店后院,门前招幌飘飘,曰:邱记鱼粄。

邱记鱼粄的店主,为邱锡龙,汀属八县“连万山”木纲行的副总理,乃乡间财大势雄的人物。

鱼粄,客家传统风味小吃,捶打新鲜鱼肉片,按一定比例与地瓜粉混合,蒸熟成粄。夹一块刚出锅的鱼粄,热腾腾,颤悠悠,香喷喷,沾上葱头油、蒜瓣辣子、老陈醋或豆腐乳,实在是美味佳肴,耐饥耐饱。

这一日清晨,白水镇笼罩在茫茫的薄雾之中。春水蜿蜒,静静流淌,江面上的百十条形似鸭嫲的蓬船,三三两两停泊,一只乌黑的水鸟在斜插水面的竹篙上嘎嘎鸣叫,突然窜上半空。

刚打开店门的满堂,吓了一跳。

满堂,乳名,学名邱银凤,是一个身形文弱的打杂伙计。

满堂嘀咕:“哎呀,要吃两帖惊风散嘞。

更让他吃惊的是,那条鸭嫲船上,跳下了两个怪人。

怪就怪在他们一高一矮,斗笠蓑衣,步伐一致,并排拾级而上。

天气晴好,搞嘛介蓑衣斗笠呢?

搞怪之人必有搞怪之事。

满堂想关店门,可是,来不及了。两个怪人已经来到了邱记鱼粄的招幌之下。

“鱼粄,有么?”

“有,有有。”

两人进店,找靠墙壁斜对店门的西侧位置坐定。

日出,雾散。阳光照射在树冠上,折射入室。打量四周,店内大堂,三纵两横,放下了九张八仙桌。

后厨传来燃烧木柴的噼啪声和铁锅蒸煮食物的噗噗声,鱼粄香气飘荡。

两个船工模样的,踏入店铺。一个叫道:“老规矩,来五斤……”另一个急忙拉住他:“来五斤黄酒!哎呀,走错啦。鱼粄店卖嘛介黄酒嘛?”

两人几乎是跑出去的。

一些老食客,踩着节点,陆续来到店门口,看到怪客,都躲开了。

一拨拨行人打从鱼粄店前经过,瞄一眼,一下子加快了脚步。

店内,高个子手中把玩着两块铜钱,叮当响。吹口气,放在耳旁听。反反复复。

“屌毛!铜的,就是铜的。”

矮个子紧抿嘴角,从腰间掏出一柄长柄铁凿,又掏出一块土布,呵气,擦拭,嗅嗅。一遍又一遍。

太阳升上东山,阳光普照。

后厨鱼粄香气,弥漫店铺。

石板码头,人来人往,开始热闹起来。各种响动开始汇成隐隐约约的“街市之

”。

鱼粄店,冷冷清清。

一只绿头苍蝇,盘旋飞舞,嗡嗡叫。

矮个子扬起左手,示意不要出声。

满堂躲在柜台后,大气也不敢出。

亮光一闪而没。

那把铁凿又回到了矮个子的腰间。

绿头苍蝇被削成两截,半截掉落在擦洗白净的木桌上,头身兀自打转。

矮个子笑了,咬牙切齿的笑。

矮个子向满堂勾动指头。

满堂:“客官,做嘛介?”

矮个子:“打赌。这只苍蝇,公的,还是母的?”

满堂:“俺,俺不……晓得。”

矮个子:“俺猜是公的。”

满堂:“公,公的。”

矮个子:“母的,就陪你睡觉,要不要?”

满堂:“虫子,不好睡,不好。”

矮个子:“俺说给你睡,你就睡。唔?”

满堂:“您说睡,就睡。”

矮个子:“癫牯!虫子,你怎么睡?你的家伙比针眼还小吗?!”

满堂:“不,不是的。”

矮个子:“不是就好。长毛了?”

满堂羞红了脸:“有。”

矮个子:“多不多?啊?”

满堂细声回答:“一点点。”

矮个子:“黑的?白的?”

满堂:“……黄黄的。”

矮个子笑了:“阿弟呀,哪里人呢?”

满堂:“白水镇,本地的。”

矮个子:“白水镇,好地方哪。阿弟,晓得有个铁关刀师傅?”

满堂:“晓得,卖狗皮膏药,做把戏的。”

高个子插话:“做个屌!他还做把戏?”

满堂扭过头,说:“前个墟日,俺还见过……他的。”

矮个子:“嘿嘿,你是天天见他的。这个时辰,他该来吃鱼粄了吧?”

说到鱼粄。高个子叫道:“鱼粄,十斤;兜汤,两碗。快去!”

满堂转入后厨,一会儿,用托盘端出了他们要的食品。

高个子掏出银针,来回插。

矮个子盯着满堂,似笑非笑。

细看,银针不变色。

    两人扶起竹筷,慢慢吃。两双眼睛交叉梭巡,一只蚊子飞过,也难逃他们的监视。

   “行行好,给点吃的吧?”

    南山庙的老叫化托着破碗,又来了。

    矮个子一扬手:“去,自家买。”

两块铜元,两道亮光晃动,一快一慢,一前一后,飘落在破碗里,无声无息。

老叫化嘀嘀咕咕,转身离去。

这顿饭,两人吃了很久很久。

阳光穿过窗棂,斜射入屋。空气中,清晰地舞动着粒粒尘埃。

没有其他客人。满堂坐在柜台后,耷拉着脑袋,好像是睡着了。

“他是不会来了。”

“缩头乌龟!”

两人同时起身,要离开。

满堂一个激灵,醒了。

“客,客官,铜板,十八个……铜板。”

高个子走过来,嘻嘻一笑:“俺说,绿头苍蝇,是公的。你睡不睡?”

满堂:“不睡,俺不能睡。”

高个子摸出一块银圆,晃晃,拍在柜台上:“不用找了。”

银圆嵌入了坚硬的鸡翅木内。

满堂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两人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两人走出店门。

两人向街市走去。

两人来到“义薄云天”石牌坊下。

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拖得很威猛很拉风。

“轰隆”一声巨响。

青石板砸了下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黑药丸

 

时近巳时,阳光照耀在大枫树上。

枫叶青翠,江风吹拂,闪烁蜡样亮光。

鸣蝉吟唱,高一声,低一声,断断续续。

邱记鱼粄店格外热闹。

“连万山”木纲行副总理邱锡龙很高兴,他的三姨太生了两个带把的双巴卵。连续三天,邱记鱼粄店每日提供九十九斤鱼粄和九十九碗兜汤。来客吃喝,一概免费。

九九,谐音,久久长。

客家风俗,有讲究,多一碗,也不能给。

食客中,有一位衣衫褴褛的老叫化,大家都晓得他是住南山寺的。他独占一桌。旁人远远地躲开了他。

呸!臭叫化。

一份鱼粄一斤,老秤十六两。老叫化拗折竹筷篾丝,切割得齐齐整整,细若指甲盖。他轻轻地夹起一块,蘸上葱花油和蒜瓣酱,慢条斯理,放在伸缩的舌头上,闭眼吞咽,喉结滚动。

老叫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很惬意,余味无穷。周边热闹,似乎与他无关。

满堂端起木托盘兜汤,走过。

“哎,哎,都三日了啊,挪个位置呀。”

“哈哈,俺晓得你叫满堂。满堂哪,鱼粄好吃啊,添一滴子?”

“不要钱的,还不好吃?半滴子也没有啦。

“你这后生,直筒子,会吃亏的。”

大堂九桌,八桌满客,独这边有空位。

满堂看到,阿莲来了。

她是常年给张记米铺挑泉水的,一个长辫子姑娘。

一手鱼粄、一手兜汤,她犹豫片刻,移向老叫化。

“老人家,借光,借光。”

嘭嘭两响,两碗鱼粄兜汤搁在桌上了。

 “呀,烫哪!”阿莲往双手呵气。

老叫化正品味美食,没有反应。

“大乳姑!”

说话的是旁桌的一个粗壮汉子,敞开汗衫,露出胸口黑卷毛。

他双眼喷火,盯着阿莲看。

“大乳姑!”

这次,卷毛壮汉怪叫,引来了阵阵哄笑。

阿莲羞红了脸,下意识地扯动上衣,低下头。

“啪嗒!”

一块半两左右的鱼粄,打在阿莲的胸脯上,黏着。

“哎呀!”阿莲尖叫,不知所措。

食客们不约而同,都看了过来。

满堂惊讶得张开了嘴巴。

卷毛壮汉四下张望,叫道:“咦,鱼粄呢?俺的鱼粄呢?”

满堂眉头紧皱。怎么办呢?这家伙是近期出现在白水镇的流氓无赖。前日,他踉踉呛呛靠在一个过路的潮汕客商身上,就倒地不起了。同伙围上去,硬是敲诈了人家三十两银子。

“哈嗬,鱼粄在这里呀!”

卷毛壮汉抢奔过去,双手抓向阿莲的胸脯。

“哎呀!”

阿莲双手掩面。

一根竹筷,快如电闪。

“哎哟哟!”

卷毛壮汉惨叫,瘫坐在地砖上,龇牙咧嘴。

老叫化慢悠悠地吃下最后一块指甲大小的鱼粄,端起鸡公碗头,一口气喝下满碗的牛肉兜汤。

老叫化亮出碗底,确实是点滴不剩了。

老叫化抓起自家的破碗与木棍,起身便走。

停下,问:“卷毛狗,七里滩的?”

卷毛壮汉鲠直脖子:“你,你不要走,你等着!”

老叫化扔下三粒乌黑药丸:“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嘛介玄机呢?

“报官呀!”

有人咋呼了一嗓子。

老叫化回看。

店铺内,顿时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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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输赢

 

秋天来了,天高云淡。

石板码头的七棵枫树,醉了,枫叶红艳,纷纷扬扬飘落,遍布台阶。

几双大草鞋踩踏在落叶上,又移动开去。

几个光脊背的汉子,肩挑米谷包,噔噔直上。

白水镇是个大码头,千里汀江至此,形成百十米落差,上游货船难行,须卸货并挑运到下一站粤东石头坝重新装船,此为“驳肩”。石头坝货物上行亦然。常年有七八百挑夫,卖苦力谋生。

依托相应地域的商帮,挑夫形成了武邑、杭川、大埔三个帮派,有各自的会馆与武馆。

今日,多武邑来船,武邑帮的二百多号人吆三喝四的,一顿饭工夫,就卸下了上游来的稻谷,起肩,翻山越岭,挑往石头坝装船下运韩江。

荣昌妹,山寮下人,是一个普通的客家后生,俗称“藤阵人子”,意即像爬藤一样攀附于人群堆中之人。客家男性,乳名后缀多有妹字,如石桥妹、太阳妹、榕树妹,又多彪形大汉。切勿望文生义,造成误会。

荣昌妹读过几年私塾,背得出《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打船灯(跑旱船)扮艄公。客家习俗,正月出船灯。观众围聚,荣昌妹开腔唱道:

老汉俺叫张宝生,家住武邑贤溪村。

撑船摆渡不容易呀,大风一起抖抖颤。

土腔土调,身手花样多且柔若无骨。观众满场喝彩,称之为“花艄公”。

这日上午,荣昌妹挑了二趟稻谷,后一趟,只有半担,鸭嫲船上搬空了嘛。荣昌妹挑担踏上台阶,脚步轻捷。这时,他发现了一个宝贝。

嘛介宝贝?

是一颗长在石头缝里的野菊花。花朵金黄灿烂,迎风摇曳。

荣昌妹放下担子,跳过去,掐了,别在裤腰带上。

登顶,路过邱记鱼粄店前。

店铺门侧旁,竖立着一排排担杆络脚。

担杆络脚,挑担的工具。络脚,棕索为之。

“全福寿啊,双生贵子!”

“全福寿啊,五经魁呀……”

店内,传出猜拳酒令。

哦,杭川帮的那些人,没有接到生意,就搞来黄酒,喝上了。

粄汤浓香飘出。荣昌妹咽了咽涌动的口水,快步通过。

“噫兮,半嫲牯!”

“嘻嘻,真个系半嫲牯。”

“哪个呀?”

“喏,那个挑担的,腰间插了嘛介啦?”

“嗬,嗬嗬,一朵花啊。”

“噢,山寮下的花艄公。”

“半嫲牯!”

“酸。”

“酸货!”

在客家地区,“酸货”的侮辱性,甚于“半嫲牯”。荣昌妹顿时血脉喷张,撂下担子,大叫:“谁?说谁酸货?

“嘭!”酒碗撴在木桌上,一个黑汉子跳将出门。

“哎呀,酸货!就说你,半嫲牯,咋啦?”

荣昌妹觉得眼前一黑,定睛一看,黑汉子正是“五梅武馆”的教头,教打师傅邱文豹,怯了,嘟哝道:“俺不酸……俺不是酸货嘛。”

邱文豹厉声道:“瞧瞧你,半嫲牯,腰间插花,不是酸货系嘛介?”

荣昌妹说:“菊花,驱蚊虫。俺怕乌蚊子咬。你……你管得着吗?”

“哟嗬,还嘴硬。俺今晡就要管教管教你!”邱文豹跨步上前,左掌虚晃,右手抓向对方腰间。

荣昌妹闪开,邱文豹接连落空。

话说,这个荣昌妹,平日挑担,闲时习武,也是有几下子功夫的。

邱文豹是教打师傅,扑了几次空,脸面上就挂不住了,嚎叫一声,双腿连环踢出。

这招有讲究,叫“连环鸳鸯腿”,是他的绝招之一。

“啪!”一脚打在左肩上,荣昌妹跌了个嘴啃泥,铲形门牙磕断了两颗,疼哪,摸摸,满掌鲜血。

“俺的牙,俺的门牙哟。

荣昌妹哭了。能不哭吗?缺了门牙,还怎样装扮俊俏的艄公呢?

一群担夫赶到,撂下担子。为首的,是凤堂伯。

凤堂伯是武邑拳馆的教头。他认得邱文豹,正月拜年,两人各带狮班,暗自较劲,就是都避开了,从未交过手。

“邱师傅,欺负小辈,算嘛介好汉?

“哟嗬,你这做师傅的,又能咋的?

“一个老实人,哪里得罪了你?下此恶手。”

“自家学艺不精,怪谁?活该!”

“邱师傅,你想做嘛介?”

“哼哼,做嘛介?别人怕你的铁线拳,俺不怕!”

“好吧,今哺就向邱师傅讨教几招。”

“请便!”

凤堂伯紧了紧腰带,后退一步,侧身,平伸左手成掌。

邱文豹也后退一步,做出了一个“五梅拳”的请拳架势。

店内那群伙计,推开酒碗,呼啦围聚过来。

武邑挑夫纷纷抽出担杆。

就要打起来了。

“胡闹!”

邱锡龙出现了,长袍马褂,左手掌上,旋转太极球,咔嚓,咔嚓咔嚓。

大乡绅说话,不紧不慢:“都是本乡本土的,撕破脸,就不好看了啰。这是打架的地方吗?乱拳乱棍的,伤及无辜怎么办?要打,你们到土冈背去打嘛。公平比武,场地是现成的。”

邱文豹:“明日正午,你敢吗?”

凤堂伯:“一对一。”

邱文豹:“一对一!”

凤堂伯:“一场决输赢。”

邱文豹:“一场决输赢!”

两边的人,都散了。

荣昌妹回到家里,已是临夜。点亮油灯,凑近镜子,门牙残缺处露出黑洞,还隐隐作疼。他越想越气愤,转入内室,从床下拖出一个铁盒子,打开铜锁,找出了一张田契,吹灭油灯,出门。

村中七转八转,绕池塘,过晒谷坪,他走进一座围龙屋,穿堂入室,来到中厅。

油灯昏黄,朦朦胧胧,一位精瘦老人,呼噜噜吸食水烟筒,吞云吐雾。

“五叔公。”

老人抬眼:“狗东西,无规无矩,吓俺要吃惊风散啦。”

荣昌妹递上田契:“五叔公,俺愿意卖了。”

老人吹气。

“噗。”纸引末端火苗窜出。

老人说:“叫你卖,你不卖。咋又愿意了?这一亩三分水田,可是你爷娘留给你的老婆本嘞。”

荣昌妹说:“五叔公,您老不要问啦。往日里讲好价的,俺就要八十块大洋,现钱。”

老人问:“门牙呢?漏风,讲话怪声怪气的。”

荣昌妹说:“五叔公,求您老别问了。”

老人将田契归还,闭眼吸烟。

“噗噜噜……”

“噗噜噜……”

荣昌妹说:“五叔公,您老说话呀。”

老人慢悠悠地说:“老侄孙啊,八十块现大洋,去年是预留好了的,你不卖。现如今呢,存钱不多。你是叫俺老人家去偷去抢啊?”

荣昌妹说:“您有多少?”

老人伸出一只手,叉开五指,摇了两次。

荣昌妹跳了起来:“五十块!不卖了,俺找别人去。”

老人说:“五十五块,现大洋,当当响的。爱卖不卖的。”

说完,老人起身,捶捶后腰眼,困了,要去歇息。

荣昌妹说:“卖了!一手交钱,一手交田契。”

老人说:“急嘛介?请华昌先生来,写明文契,也作个见证。”

华昌教私塾,也是荣昌妹的启蒙先生。得到消息,他携带文房四宝,很快就过来了。

荣昌妹起身,鞠躬:“先生,麻烦您了。”

华昌先生说:“你的事,俺都知道了。那块地,你想好了?”

荣昌妹:“想好了。”

华昌先生说:“士可杀不可辱也。好,俺给你写。”

具结了卖地文契,荣昌妹提着钱袋子,走出了围龙屋。

月亮升起来了,照在晒谷坪前的池塘上,银光闪烁,蛙声时起时伏。

荣昌妹扭头向东山走去。

月影下,半山有一座残破茶亭。

茶亭侧屋,火光闪闪烁烁。

嗅嗅,有茴香、桂皮、生姜和狗肉浓烈的气味。

趴在地上吹火的人,感觉到异常,瞬间跃起。

这是一个精壮矮子。

“哦,荣昌妹呀,闻到狗肉香啦?”

荣昌妹将钱袋子扔在地上,发出闷响。

“老表,五十五块,够不够?”

“问你嘛介生意?”

“明日正午,土冈决输赢,俺就要邱拐的两颗门牙。”

“呵呵,下午挑货,就听说你缺了两颗门牙,还真漏风哪。”

“够不够?不够先欠着。”

“俺打不过人家。”

“你装傻。”

“俺一个外乡人,就是个挑担卖苦力的。”

“干不干?”

“给钱做嘛介?”

“回家去做老本。”

“你这老本哪来的?”

“卖地。”

“收不了手,莫怪。”

“俺只要邱拐的两颗门牙。”

矮子老表嘻嘻一笑,揭开锅盖,热气蒸腾弥漫。

两指夹起一块狗肉,矮子老表说:“野狗咬人,俺一拳敲在狗头上。野狗,又不是老虎。来一块?”

荣昌妹摇头,捂着腮帮:“牙根疼,吃不得。”

次日中午,土冈,阳光热辣。

“五梅武馆”“武邑拳馆”师徒云集。

“大埔武馆”的老马刀,做了见证人。

凤堂伯说,俺贪杯误事,拉肚子,浑身软绵绵的,无力对决,改派徒弟出场,可否?

老关刀当即许可。

时辰到。矮子老表出场应战。

邱文豹一看就笑了,说:“矮子老表,手下败将嘛,滚回去!”

矮子老表说:“滚哪里去?你那尼姑拳,只不过是小打小闹花架子。俺一个外地人,让你三斤盐,你不识秤星!

邱文豹大怒,溜马来攻。

矮子老表闪开,回手就是一拳,拳背砸落了邱文豹的两颗门牙。

邱文豹嚎叫,一抬脚,拨出匕首,猛力刺来。

矮子老表不退反进,两掌拍击对方两肋,随即跳开。

邱文豹愣怔片刻,瘫倒在泥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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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台

 

汀江冬月,细雨濛濛。

 “吱嘎嘎嘎……”

一大早,满堂推开两扇厚实的木板,打开店门。

咕咕声。他抬眼看去,一群小鸟栖居在枫树间。猫毛雨飘洒在鲜艳的枫叶上。枫叶湿润,掌状裂片顶端,凝结水珠,挂在那里,滴落。

在这微雨寒冷的天气里,喝上一碗热腾腾的牛肉兜汤,是多么惬意的事。

食客们陆续来了。

左后靠窗角落,这些天,老是坐着一位穿灰布长衫的后生,苦瓜脸,八字眉,身形瘦长。他吃喝完粄汤,就呆坐看江。

八仙桌上,放着一只竹制草笼。

蜡黄发亮的旧草笼。

耀贵叔进来了。他是推鸡公车的。闽粤赣边,铁脚板挑担以外,鸡公车是重要的运输工具。推鸡公车的自家说,嘛介鸡公车?那是诸葛武侯的“木牛流马”。懂吗?

耀贵叔送完货物,通常是要来吃喝粄汤的。

耀贵叔端了粄汤,来到苦瓜脸这边,放下盘碗,顺手要将草笼拔向一边。

苦瓜脸一掌挡住。

哎呦,手劲还挺大的。

耀贵叔看到了苦瓜脸眼光中的怒火。

“做嘛介,做嘛介呀?”耀贵叔自言自语,带着粄汤走开了。

苦瓜脸继续发了一阵呆,背起草笼,走出店门。

屋角的两个汉子,一左一右,叠脚跟了过去。

满堂看到,苦瓜脸眼角潮湿。他或许是想起了嘛介伤心之事吧?

能不伤心吗?

他是吹鼓手的,黄泥塘人,人称阿祥师傅。吹班的人,旧时属下九流。主家来请,客气地称之为师傅;吃饭时,总是安排在下厅的角落,上不了席面。更有甚者,朝廷规定,吹班子弟及其后裔,不得参加科考。往昔一流的民间艺术家,技艺精湛,地位却远不如今日的三流“明星”。

阿祥之父是汀州喇叭王。

喇叭就是唢呐,客家民间称之为鼓手、鼓吹,或者叫嘀嗒。

话说,九年前的正月元宵,杭川县城设唢呐擂台,商会“赏封”三百块银圆。

一时,闽粤赣边八大班齐出,高手云集。

汀江流经杭川,三折回澜。这时,慢悠悠走来一位穿灰布长衫的行人,背草笼,过水西渡,入城。

杭川文庙,喇叭声声,八大班高手斗台正酣。

长衫客不慌不忙,从草笼里取出两支长短喇叭,嘴管安插在左右鼻孔里。

就有识者说,啊,鼻孔公嫲吹呀?稀奇!

长衫客试声,却是平平常常。猛然,一曲破空而出,撕裂长风。

 “公吹”酣畅、浑厚,“嫲吹”柔和、圆润、清亮,刚柔相济,悦耳动听。

哦,《高山流水》。

长衫客微闭双眼,《全家福》》《抬花轿》一口气吹奏下来,当他开始吹《百鸟朝凤》时,感觉到八大班都收声了。不过,他还是把高难度的《百鸟朝凤》如期完成了,当喇叭的最后一个音符在空中嘎然而止之时,文庙爆发了雷鸣般的掌声。

长衫客知道,他赢得了赏封,赢得了喇叭王的称号。

新晋喇叭王得胜回乡,途径汀江荷树坳,神秘地失踪了。奇的是,江边一棵荷树上,高挂着他随身的草笼,公嫲吹喇叭完好无损。赏封呢?不翼而飞。

喇叭王的儿子,就是阿祥,十三岁,酷爱吹喇叭,遂投拜名师学艺。名师的头徒说,此人聪慧,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名师就留下他做杂务,不教。夜深人静,阿祥就把喇叭浸在水盆里吹,得闲,跑到深山老林吹。转眼过了五年,秋收后,农闲。邻县师傅上门挑战,名师出场,来的是硬脚,名师斗台力不能支,累得吐血。阿祥说,师傅,俺来试试。阿祥一出手,就是《百鸟朝凤》。来人听了几个乐段,一拱手,说声佩服,车转身,走了。

阿祥斗台获胜,甘愿服侍名师三年。

三年后,阿祥要走了。名师送了一套唢呐给他,说,徒儿啊,地方就是这么一个地方,为师难免会逢到你嘞。阿祥说,俺能避就避。不能避,就请恩师赏一碗饭吃。

阿祥出了师,躲着名师走。几年下来,大家相安无事。

昨日,“赛百万”张大炮老爹八旬晋一大寿,大宴宾客,遍请吹班。阿祥与名师狭路相逢,斗台,师兄弟们东倒西歪。名师铁青着脸,拂袖而去。

阿祥来喝兜汤,这是最后一次。满堂再也没有见过他。

半年后的一个中午,江风不起,天气闷热。耀贵叔把鸡公车停放在邱记鱼粄店铺外,进来吃粄汤。

“满堂,你还记得那只草笼么?”

“嘛介草笼?”

“苦瓜脸的草笼呀。”

“哦,俺记起来了。”

“嘿嘿,奇了怪了。”

“有啥奇怪的?”

“人不见了,草笼挂在荷树坳的荷树上,跟他老爹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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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招

 

邱锡龙长衫马褂,衣着考究,端坐在东窗之下,手持调羹,轻轻荡开鸡公碗头里的青黄葱花,吹口气,美滋滋地啜了一口牛肉兜汤。

“味道正好。葱花却嫩了些。”

他一边喝,一边抬眼看看对山。

汀江东侧,是连绵起伏的群山。此时的山巅,浮动积雪。

汀州冬日,难得一见如许大雪。这是好兆头。有道是瑞雪兆丰年。何故?地里的虫子,被积雪冻杀。是为瑞雪。

邱锡龙喝完一碗,咂咂嘴,意犹未尽,端起碗,平伸出去。满堂赶紧跑上前来,就在满堂的双手触及碗沿的一瞬间,邱锡龙将之压在桌面上,笑着向满堂摇了摇头。

“龙叔,自家店里,食加一碗添?”

“吔,坐吃山空。信了肚,卖了屋。滋味浓时,让三分与人尝。后生仔,俺客家老古句,你可不要忘喽。”

“记住了。”

雨雪,天冷,路滑,偌大的邱记鱼粄店内,只有三五个老熟客。满堂招呼他们去了。

月白色香云纱马褂上,有一只火红蚂蚁爬行,上下左右。邱锡龙饶有兴致地看着它,若有所思。

伸出食指,火红蚂蚁爬上指尖。

暗自运气,指尖发白。火红蚂蚁徒劳挣扎,却不能移动丝毫。

邱锡龙将手指转向窗台,火红蚂蚁掉落,迅速逃窜。

嘴角搐动,邱锡龙没有说话。

“咣当!”

虚掩的木板店门被撞开了,一阵冷风灌入。

并排闯入两个粗黑大汉,一个光头赤膊,一个胡子拉杂。

邱锡龙皱了皱眉头。他认得他们,光头赤膊的,是南门屠户麦七;胡子拉杂的,是北门屠户板墩。这两个活宝,平素井水不犯河水,咋搞到一块去啦?

麦七吼叫:“你们怕冷,俺就是不怕。一人九碗牛肉兜汤,吃饱了干活。”

板墩吼叫:“九碗就九碗,怕你?!”

满堂咋舌,结结巴巴说:“九,九碗,肚皮,肚皮会涨破的,没人,没人喝得了。”

麦七拍出一把铜钱:“去,少啰嗦!”

板墩掏出一块银圆,吹口气,夹在耳边听响,扔在八仙桌上:“去,喝完结账。”

一会儿,满堂两手托木盘,各九碗。他步子轻捷,兜汤点滴不洒。

麦七说:“咦,小家伙,有点功夫嘛。”

满堂傻笑:“俺哪,就是个端盘子的。”

“哼,”板墩说:“谁都是个熟能生巧。莫不是猪脑子吃多喽。”

麦七盯了板墩一眼,拉起架子开吃,九海碗牛肉兜汤,一碗接一碗往喉咙里灌。当他伸长脖子突出眼珠喝下第九碗时,板墩也歪歪扭扭地喝光了全部。两边,都摞起了九个空海碗。

“咦,平手?”

“哼,平手!”

麦七摸摸光头,想了想,就从腰间摸出一把尖刀,晃动着说:“牛肉兜汤好喝是好喝,不过瘾。俺要吃自家的大腿肉,现割现做。”

“好主意!”板墩也从腰间掏出一把尖刀,大叫:“吃个新鲜,自家有,干嘛吃老牛肉?喂,小伙计,会不会做啊?”

满堂双手乱摆:“不,不会做,不会做,俺店里从来不做。”

几个胆小的食客吓得浑身发抖。

麦七和板墩拿尖刀往自家大腿上比划,似乎在研究下刀的方位范围。

“且慢!”邱锡龙缓缓走来:“俺有话要说。”

“噢,是邱先生啊。

“邱先生,您老也在啊。”

邱锡龙拉麦七到一边,说了几句。

麦七笑得合不拢嘴,摇摇晃晃,走出了店门。

接着,邱锡龙来到板墩面前,递出一张银票,说:“预付明年定金。”

板墩双眼放光,双手接过,也摇摇晃晃走了。

邱锡龙叹了一口气。

满堂问:“龙叔,您几句话,麦七板墩就笑着走了。比啥武功都高强哪,绝招!

邱锡龙:“嗬嗬,老叔没啥绝招,孔方兄帮了大忙。

满堂不解:“孔方兄?俺不懂。”

邱锡龙:“真笨哪,小老弟,孔方兄,就是钱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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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腊月二十三日,入年界了,邱记鱼粄店也该歇业一段时间,正月元宵之后开业。

黎明即起,洒扫庭除。满堂干完这些活,一声不响地从柜台顶上拿来一只竹制米升筒,倒出一把鲜红的枫叶,又一片一片装入,数一数,共七片。

满堂有些伤感。这是他心中的秘密,这些枫叶,是他的结绳记事,代表着曾经鲜活的生命。

“咝!”

“咝!”

“咝……”

数声轻响。

满堂挥动衣袖,五颗铁钉插在木柱上,成梅花状,颤动不止。

 

 

2019年7月3日于福州

 

作者简介:

练建安,闽西客家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福建省传记文学学会创会副会长,《台港文学选刊》执行副主编。出版有《八闽开国将军》《八闽雄风》《抗日将领练惕生》《千里汀江》《回望梁山》《大唐土楼》《客刀谱》《鄞江笙箫》《鸿雁客栈》《客家江湖》等作品集,曾获中国新闻奖、中国人口文化奖、全国微型小说奖、福建省优秀文学作品奖、华东地区优秀期刊编辑奖等奖项。

  

作者:练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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