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丰楼杂记
卷一(下)
二十八、彩舆错
岐滩黄丈英才言:昔年挟子平术游江西温家坊,地临大溪,须渡乃济。有娶妇者至岸,阻雨不能渡。无何,又一彩舆至,雨势益甚。日暮,水涨不能渡,俱投旅邸宿焉。晨起,涨落,仓卒呼渡,各舁彩舆去。俗三朝后,母家备物往,谓之做朝。母见女,错愕不能识,大哗,其一颠一倒亦如是[1]。彼此传说,始知阻雨同宿,匆匆不及辨,故致此误。然婚姻一富一贫,门户相当,倒置则非耦。讼之官,令以米已煮饭,木已成舟,只得将就了事。思有以平富者心,乃呼两造媒氏,责曰:“男女婚姻,天缘前定,贫富相济,自有权衡。汝偏欲以贫配贫,以富配富,是逆天也。今日之误皆由汝造成,宜责汝以示惩。”观者为之哄堂一笑而散。此事疑窦甚多,未可遽信。然黄言实出目击。天下事无奇不有,固不得执常理以尽断其无也。
[校勘]
[1] 其一颠一倒亦如是:原稿作“其颠一倒亦如如是”,似缺“一”字,多一“如”字,径改。
二十九、还债猪
陈紫垣孝廉(煃)言:辛丑壬寅间,杭城莫某畜一猪。不两月,肥硕至百余斤,能作人语,自言前生负莫债,阴司罚令作生畜类以偿之。旁观劝莫施诸佛寺放生。莫固贫,兼耕祖先墓田,藉此偿田谷,竟宰之,亦无他异。闻负莫债者亦本城人,猪曾自举其名,陈君特隐之耳。
三十、上大人驱痢鬼
明族侍御练堂公名道隆,甲戌正德进士,由顺德知县行取主事补御史,疏却佛郎机贡,参太监阎良、黄玉,直声震天下,以鲠直触忌,出知南雄府,尝大书“畏天悯人”以自警。闻公四五岁时,外祖某公患痢症,缠绵不辍。夜中忽闻两竖相语曰:“明日丘大人至,于何躲匿?”一曰:“床下瓮中可。”明日,公来贺岁,外祖曰:“外孙读书否?”公曰:“才破学。”外祖曰:“桌上有笔砚,汝可写数字与我看。”公取纸笔书“上大人”三字,已去。其外祖用封瓮口,投之渊,病遂霍然而愈。近阅报载时人杂录,夏尚书元吉轶事与此相类,因知二竖为灾,载在《左氏》,不得谓尽无其事。难得公所书三字,正破蒙人所学书,又恰触魔鬼之所畏也。
三十一、挥砚逐溺鬼
明清之交,在城族人名梦鲤者,为儿童时,读书水阁上。晨起,见女婢临池洗瓮,失手漂入池中,环转不定,佹得佹失者数矣。婢惧失瓮被责,将跃入池中取之。梦鲤念池深不测,一弱女子恶能泅,势必毙于水。失瓮事小,毙命事大,急取案上墨砚掷之。砚落瓮破。婢哭诉其主,谓某生戏之,匿其失手漂瓮事。主人以告塾师,师责之。梦鲤以实对,事乃解。其师夜梦溺鬼曰:“吾觅人受代久,今始得一女子,干丘某何事而破我瓮?念彼命合为知县,姑不与校。”师醒而异之。梦鲤崇祯六年举于乡,清初知榆次县。足见人生仕官原有定数,彼热中钻营者胡为也!
三十二、跌死老马
辛卯壬辰间,永定知县马辰琯,举人出身,性粗暴,有旅力,人疑为武举,在永笑话甚多。清例县试必先点圣谕,因清高宗将其祖康熙所颁圣谕十六条衍为广训,令家喻户晓,名点而实钞耳。马试士所帖圣谕,全场茫然。请于马,大受申斥。有强项者,力请指示。马退,良久乃出,将所帖揭去,始知误帖空策中振济类语。清例录[1]员录科试策一道亦须点圣谕。坊刻小册子,广训在前,空策在后,便于夹带入场,以圣谕不受搜检故也。及出试帖,题为“雨添新涨绿平堤”,“涨”误作“帐”。教官言:“当从水旁。”马拈朱笔“帐”旁加三点。教官复婉言:“非是。”马曰:“汝书之可?”其粗疏如此,然善牟利。
有兄控弟者,先是弟贫,兄裕,时周济之。弟借兄马,不慎跌毙,兄不索偿。至是兄穷而弟富。兄告贷,弟靳不与。兄控于官,并述及借马事。马召其弟,责之曰:“朋友尚有通财之义,况在兄弟。曩者汝兄厚爱汝,今乃背之,是全无心肝矣。应责汝出银元二百枚,以半充公,以半归汝兄。依则速备银来,否则监禁汝。”其弟如银遵缴。复召其兄讯之曰:“汝弟借汝马若干年矣?”曰:“十几年。”曰:“如是,当在谢公任内矣,汝何不控?岂以本县姓马,乃笑本县跌死一老马乎?”连呼可恶可恶而退,乡人胆小不敢作声,而二百元之款全入私橐矣。
马下乡好走路,每遇山岭高峻、磴道崎岖,马辄下轿而徒,健步如飞。一日,上山拾得信函,阅之,系某甲葬母,为族所阻,将诉诸官。友人劝之息事,以衙门一切需钱,不若忍气也。山巅有亭,马询卖茶者曰:“顷有人在此经过乎?”曰:“有,去此未远。”曰:“可召之还。”已至,诘之曰:“汝有冤屈宜至县申诉,本县不要钱,衙门中谁敢要钱者?午后本县将往某乡,汝可具状,至汝乡一勘。”甲如言状入。马召其族长责之曰:“今日幸本县下乡,得悉此事,否则民有冤屈至不敢申诉,汝等势力亦大矣。”呼役押其族长五人。是晚宿其乡,阴使示意:“可速保出,明日返县定罪,将无及矣。”于是,某绅若干,某衿若干,某耆民若干,一律释放。晨起,复召甲责之曰:“汝谋风水占公地,反诬族人压抑,非本县宿汝乡探悉原委,几为汝欺。”又押甲而阴索其钱。所为多此类,不胜纪录,举一二以见专制时代民智闭塞,一任不肖官吏为所欲为,良可嘅已!
[校勘]
[1] 录:原稿如此,疑此字为衍文。
三十三、官字两个口
上杭县令洪恩毓丙午秋来杭,辛亥去任。性嗜酒,坐堂审事必先饮酒,大有灌夫詈坐之风。笑话甚多,略记一则于此。
大洋坝墟场与石门各乡因缚木篺事争桥上桥下,涉讼连年,官经数任不能决。洪集两造,言曰:“官字两个口也,说得甲有理,也说得乙有理。甲出银元千,断甲桥上成篺;乙出银元千,断乙桥下成篺。”两造具首肯,洪不能决。既退,复返曰:“汝是乡邻,非亲即故,本县不过一中人,中人中断,可彼此各一年。”两造因讼久不决,无奈勉从之。惟时已八月,孰先孰后,两造各相让。洪曰:“汝不必相让,实今已秋后,木篺少耳,本县代汝拈一天钩来。”援笔书桥上下各一纸,揉成团。拈毕,笑谓桥上人曰:“汝可得意。”案遂结。官字两个口,直可为专制时代官权无限之代表。公庭拈钩,尤为罕闻。所贵乎官者,能以法平民之不平也。无法理,无是非曲直,设官胡为?不幸历任皆愦愦之官,致小小争执,缠讼不休,耗钱无算。洪令以滑稽为之判结,所谓为之犹贤乎已者乎?
三十四、朱邑侯绐犯人
先君子言:“凡谳必虚心慎审,稍挟成见便冤屈人。”邑侯朱公素有贤明之称,然在杭只决一囚即属冤枉,是谳狱之难也。
某甲年甫成丁,一日,向牧牛叟乞茶,叟不予,戏之曰:“夜必劫汝。”是晚,叟被劫失牛,反缚于庭柱,殴之垂危。邻人晨起视之,气息奄奄,仅能言“某甲”而绝。乡人执甲送官,系狱十许年,叠逢赦典,将出狱矣。先是甲家有寡母,童养一媳,年渐长,以甲久系狱无生还望,嫁之。及闻遇赦将出,恐索妇,无以对其子,诣县告甲在家时不孝状。朱公莅任,好名誉,将办清监查卷,见甲犯劫杀罪,母又告不孝,必非好人,定甲死罪。将解省,绐甲教以供词,如是如是,上官将释汝。至郡,甲自供劫杀状。问官曰:“有同谋乎?”曰:“止一人。”曰:“汝止一人,乌能开门而缚叟而盗牛?”曰:“某踰墙入,先缚叟,乃牵牛启门而出。”曰:“汝盗牛足矣,何必缚叟且殴之?”曰:“予恨其不予我茶,故缚之,恐其不死,出门时反击一石中其脑。”问官以所供疑窦甚多,显非信谳,发县再鞠。
朱公以原谳上,再解甲至郡。监中老犯曰:“汝供词如此,当杀头。”甲曰:“朱父母教我如此如此,则上官将释我。朱父母不欺人。”再问再发还,如是者三,谳定,甲竟死矣。
后数年,杭邑鼓楼监内(杭邑捕得盗贼皆系之头门谯楼上,呼鼓楼监。)有盗自言:“凡事莫谓无冤枉。盗叟牛者我也。甲竟死于非罪,今我系此,是天网难逃也。”先君子曰:“朱公定甲死罪,见其母不孝状,先存成见,故毅然死之,不稍矜恤。然亦思甲入狱十许年,何以其母始诣县来告,此非大可疑之事乎?苟虚心慎审,真相易明,甲不致死于非罪矣。”嗟乎!天下事冤屈多矣,此事非盗牛者自言,谁不颂朱令之明决而果断哉?
三十五、逃犯卖猪仔
先君子因建筑文馆事系省狱,得知罪犯离奇,无恶不作。尝言有一种枭桀,督抚、藩臬、衙门均其爪牙耳目。京文到省,必先达彼而后投递。工于作伪,能用水磨法改易文书。其洗补也,常从无关紧要之字或无字之处洗补一二,使与所改易之处相符。人认为纸之本质如是,固不疑其作伪也;且能使纸帘纹路一一吻合,即灯下审视亦不露破绽。保案例给部札,札用书写,以防其假冒,其作伪以真名换假札,以假札填真名。异日发觉,亦不敢追究,追究则株连者大,靡不将就阁置。
同监有一湖南某甲,闻即此辈中人。初入狱,访之者日数十人,名为售卖参茸等物,其实所作何事不得而知。先君子观其形状,不审其为何等人,以同在患难中,义不宜缄默,戒之曰:“此为法地,吾辈已入此中,正宜自行怨艾,何可再事招摇,以重罪累。”其人深相礼谢,立呼门禁曰:“余受丘先生教,深自觉悟,此后有人来访,即告以病不能见客。”先君子方谓其人急于从善,勇于改过也。嗣是,日间绝无人往来,入夜则不得而知。如是者月余,无¨监犯脱逃之事作。是日晨起,出入如织。日加巳,始知监中逸犯十二人,其中九人陆续缉回,唯某甲、某乙与郭某杳如黄鹤;某丙为先君子炊饭,逃出缉回,备述其事,遂得其详。
先是某甲约人脱逃,誓同生死。见某乙沉静,知为非常人,先与之约,乙拒之。既而甲等唧唧私议,将不利于乙。郭某者,吾杭上都人也,亦因事系狱中。乙问之曰:“汝识上府路径否?”郭曰:“走过一次,颇识其路。”乙曰:“甲谋脱狱,约人同逃,誓同生死,实欺人耳,彼将用以卖猪仔也。彼初约予,予自念无大罪,不久当释,若私逃,见获罪反重,故拒之。彼等虑余泄其谋,将加害于我,我今将计就计,阳与之合。一出监门,彼等出南台,吾将出西门,度洪山桥。君如识路,城以内我任之,城以外藉君指引可也。”郭曰:“诺。”乙乃语甲曰:“昨日所说,诸君计决否?予所以期期不可者,恐人多败事也。若诸君果决计,予将以身为诸君先。”于是,诸人议遂定。
马江之役,左文襄视师闽中,湘勇驻扎城外。是日,纷纷入城,皆与甲潜通声气。甲行抵头门,即击一犯于地。署中得警报,派役追缉,至头门遇此犯,拖扯回狱,迁延多时。湘勇沿街充塞,遇追役故意拥挤,令不得前。满城人言籍籍,佥谓湖南勇放犯人。侯官县令谒司道首府,皆遭斥责,将短见,不得已再求见文襄,时外间风声已播入文襄耳,恐急生变,乃谓侯官令曰:“该县有何大不了之事。区区监中走几个犯人便如此大惊小怪,万一国家大事加诸头上,又将何如?不必久候,速回衙理事可也。”令得此言,如饮一服清凉散,知逍遥无事矣。文襄复手令各营:“今日侯官县走了犯人,无论何人,营中不许留宿。明日各营不准外出,吾将阅兵。”于是,湘勇知爵帅不疑,群疑冰释。时论谓文襄措置得宜,否则侯官令将自尽,而湘勇或滋变云。
甲等抵南台,集舢板中,点查仅得九人,计同逃共十二人。头门去其一,仍缺其二,即某乙与郭某也。甲笑曰:“他二人好造化。”丙陡闻斯言,神魂都丧,私念他二人好造化,我相从便该死矣。然身在舟中,插翼不能飞去,姑听天由命而已。甲继续声言曰:“我辈人数众多,若一路走,易于踪迹。我已豫先布置:某某藏某某处,某某匿某处,某日某船期某与某行;某日则某某行,某日俱会于厦门某处。”安置既毕,甲于是夜乘潮退,独出马江,扬轮而去。
悬布赏格,今日获一犯,明日获一犯,八人者无一得脱。所谓誓同生死者,乃真用以卖猪仔矣。甲本重大罪犯,不缉回无以销案。旋由龙岩获犯,即指为甲。虑中途脱逸,令就地正法。及解首级至,甲无鬚,此固有鬚,则曰:“甲逃后,恐易踪迹,特留鬚云。”记此一事,官厅之欺朦,湘勇之骄恣,人心之险恶,作伪之多端,无不具见。又可知天下事强中更有强中手,惟英雄能识英雄。以甲枭桀,终不出乙所料,才智高下,已于一外露一内敛别之。谚云:“才高一著,绑手缚脚。”不信然欤!然以甲之桀骜不羁,闻先子言,一即翻然改变,亦终非大枭雄不能。
三十六、高梧药店毒杀案
乙巳四五间,予在武平署中校阅试卷。陈侯冠三,名肃纲,浙江人,自言为句山先生七代孙。历代科名庠序不替,惟彼一辈则断矣。陈侯出身幕僚,书楷秀洁,由峰市丞来署兹篆,尝言:“此间监狱及县署头门,均亟须修葺,否则恐有倒坍之患。然五日京兆筹款维艰,但愿署门勿值公出倒坍,免为所压;监狱倒坍在日中,免至监犯脱逃耳。”予以陈侯固年少敢任事者,乃出此语,足见官制不良,视同传舍,虽遇有为之官,亦不能坚其责任心也。《论衡》载:“鲁城门朽顿欲颓,孔子疾行而过之。左右曰:‘如此久矣。’孔子曰:‘吾恶其久也,脱遇坏则不幸。’”予谓此必非为鲁司寇时所言。今陈侯当职,而以五日京兆卸责,良可嘅已。当时本属笑谈。不十日,夜中大风雨,监狱倒坍,犯人脱逃。登时缉捕,半已追还,唯要犯张某在逃未获。陈侯曰:“此犯当办秋决,凌前令以惜费故,未解省。苟不缉回,恐难销案。”
张某,江西建昌人,在高梧某药店司事,与店主之女私。店主察觉,掌颊逐之。值店主生辰,张以毒药置餻中,伪为店主中表馈寿物者,托水夫叶某以进。店主中表固在县城开设药店者也。餻计十方,并嘱其人告女:此餻两边可啖。女实同谋,将毒毙店主夫妇,自相配合,则一对野鸳鸯可承继店业。店主在近市有同庚某,届期携其幼孙来祝寿,并有江西药材客自梅州过此,出餻佐茗。店主及同庚之孙俱毙,客则夜中吐泻交作。明日雇肩舆往连城之几头,闻在途亦毙。事无佐证,且搁置矣。
未几,县城决一和尚犯,乡人竞往观。见某,药众大哗,谓即毒杀某某者,将得而甘心焉。适水夫亦往观而趋前曰:“非伊所馈,乃张先生托我转致者。”而张亦在旁,遂扭而送之官。三凑六合,天网不漏,可谓巧遇矣。凌令托病,委典史某过堂。张固狡猾,供词闪灼,收禁监中,已定罪,一旦脱逃。杀人之犯不诛,何以儆众?不料冤鬼缠身,虽插翼不能飞去。越三日,武平所汛守锺某械张返县。当张之越狱出走也,思返建昌。民[1]抵罗塘,犹恋恋店主之女。女已嫁下坝墟药材商谢某。女本尤物,谢艳女貌,又疑其同谋杀父,不理于人口,念某典史曾鞫此狱,就问虚实。典史姑息,思曲全此女,以女亦曾食此餻,不过受毒较轻,未致毙命。如有同谋当不食也,谢遂娶焉。张已恋女,迂道往下坝墟。以破械故,足受伤,不良于行。且奔走数十里,尤痛不可忍。未至下坝墟五里许,憩田寮中,遇一轿夫过其地,曰:“须坐轿乎?”曰:“然。”轿夫曰:“少待须臾[2],余为觅一火伴来。”轿夫行未一里,途遇一轿夫,问何往?则曰遇一白衣人,言向前田竂中有客,足疾不能行,须乘轿往武平所,订明工资若干。二人遂不约而合,径舁张至武平所。所中江西药材帮群知张为逃犯,不敢留。轿夫索值,张囊空如洗无以应。则曰:“我未僱汝,汝自抬我至此,何索值为?”轿夫曰:“汝托人雇我,言明小洋一十八角,何得反悔?”张曰:“我无同伴,又脚疾未能行,汝莫见鬼否?”同乡恐其牵连,醵赀偿轿值,并嘱急遁。时日已暮,张旁皇无计,匿文昌祠中。祠为塾师训蒙地。塾师自家晚飧返,见壁隅黑影,大呼有贼。张曰:“我非贼,我出路人,足疾不能行。日暮无依,暂求寄宿。”塾师曰:“汝何处人?”曰:“广东人。”塾师曰:“审汝口吻非广东人。”曰:“我实江西。” 塾师以其言语支离,头髪又长寸许,念今日县中悬赏缉逃犯,殆即此人乎?其居与锺汛夫比邻,因奔告锺,就捕解县。张不能行,仍坐轿。其轿夫即舁张至武平所者,故得其详。陈侯毙之狱。予在武目击其事。
儒者动言无鬼,今日新学尤以鬼神之说为诞。然张已罗塘,倘[3]走江西,鸿飞冥冥,何从缉捕?乃必折之而下坝墟,谁实使之然者?然此犹曰:为爱情所束缚也。张在田寮中已无同伴,又足痛不能行,谁为雇轿者?苟非冤鬼相随,彼白衣服者果何人邪?故与其谓无鬼而张恶人之胆,吾宁信其有鬼,而或足寒奸诡之心。惟女实枭獍,独恨彼典史者,躬鞫此狱,不能严治女罪以正风化,而乃姑息长恶,俾得为漏网之鱼、比翼之鸟。耿耿此心,每思一穷其究竟,屡询下坝墟人,莫得其详。
丙辰在潮遇刘镜秋茂才,言女嫁某甲(镜秋曾举其名,今忘之矣)后,不安于室,与甲离异,出而当娼已数年矣。今仍在松口镇操是业。娼名某(亦忘之矣,惜刘君已卒,不能再询其名以暴于世。然名随时改易,固不足论也),徐娘虽老,风韵犹存。噫!天生淫妇,已杀其父犹以为未足,而使之流毒人间欤!然此实淫恶之报,所谓作孽自受者也。
[校勘]
[1] 民:原稿如此,疑当为“身”字。
[2] 须臾:原稿作“须叟”,叟为“臾”之误,径改。
[3] 倘:原稿作“塘”,当为“倘”字,,径改。
三十七、雷击忍人
永定江某奉天主教,不信风水。在城,某戏之曰:“汝动言无风水,汝家所以有衣食者全赖汝祖坟。汝肯挖卖者,予汝三百金。”江曰:“信乎?”曰:“安得不信。”江曰:“果尔,予将归而发墓,汝可备金兑我。”某曰:“汝家尚有叔父,若来兑银者必与汝叔父偕。”江之叔父,固前清武生也。江曰:“可。”遂归而挖其祖墓,负骸骨返。踯躅溪滨,念枯骨何用?举而弃诸深渊。约其叔父至城受银。未至城数里,地名古镇,赤日中雷声大作,江竟被击死,其叔父则击去一耳。此癸丑四月廿八日事。
予谓风水之说不宜迷信[1]。江之不信风水,固不得斥为妄。然必挖祖坟,以实其不信风水之言,已为太过。况乃举祖先遗骸弃之深渊,何其忍欤!天良已亡,人道灭绝,其受雷击也,宜哉!
[校勘]
[1] 迷信:原稿作“述信”,述为“迷”之误,径改。
三十八、徐元治
永定知县徐元治以贪秽著,彼固在清流虚报坐贾调补者。清季官场之腐败,虽欲不亡国不得也。先是辛丑和议成,以赔款摊派各省,福建创办坐贾捐,财政局牒各县,如有成色较多,立予优缺,以示鼓励。徐在清流将卸任,接省中公事,以商民认捐年一万伍千元报。其实徐固未下一文告,未与一商民筹商也。省宪嘉其能,调补永定,为各县劝。继任易公白羹,起家进士,廉明爱民。未抵任即疑清流贫瘠,何能肩此巨款。下车后调查卷宗,全属子虚。申详省局,略言:“徐前令所报坐贾,恐不能实收。”然尚未直抉其隐也。上司大加申斥,谓:“徐前令能使商民认捐于前,汝乃不能征收于后,显系汝疲玩。不清收,将黜汝。”易再言:“清流贫瘠,实难担负。调查卷宗,徐前令未出一文告,未召一商民筹商,所报一万五千元,商民并不知有此事,何况认捐。”上司以“清流杉木出产甚多,何难认捐?由汝不肯负责,讨好百姓。若再推诿,定严斥汝。”易又言:“清流木篺上年由南台木商报效二十万,永免坐贾。如木捐能归清流,当可勉缴。但揆诸理与势,恐均不能。现徐前令近在永定,同为汀辖,可就近调回征收,某不敢望其对换,愿坐观其成。如徐能征足,某甘坐疲玩之罪。”上司见其强项,令勉为其难。易不得请,连上书告病,上司无如何,始派员调查。至则悉如易言,而清流一万五千元之坐贾遂成泡影。陈侯冠三曾代理清流县篆。陈侯曰:“君试猜今日清流坐贾实年认若干?”予曰:“虽减少,非一万必八千。”陈侯曰:“乃一百五十元也,即此款商家尚不能缴足,年仅纳九十元。署中须垫缴六十也。”易以忧劳终于任。徐在永贪秽,控告累累,久乃去职。嗟呼!催科上上,抚字下下,自昔已然。徐果能使商民踊跃乐输巨款,畀以优缺,亦何足怪。乃业已察觉其虚报矣,犹使之优游在位,彼小人者何惮而不作恶?此非特上下相蒙而已。盖清季官场以苞苴多少为进退,使国民痛苦颠连,无所控告,故不得不起而改革之。然改革其名而不改革其实,犹之乎其不改革也。
三十九、两夫子
予久思作所遇两夫子传,因循未就。两夫子者非他,乃抬轿之人,俗称夫子,或曰夫,当作伕,然实俗字。一为湖梓乡族人,名通增,素有神经病,人目为颠狂。抬轿则轿后书卷累累,至一处则书声聱牙聒人耳。予曰:“胡扰人乃尔。”通增曰:“抬轿须有气力。”予曰:“无气力将何为?”曰:“将豫备教书。”一为武平李乙,自言:“始出抬轿,见人辄羞欲死,既念吾亦自食其力,何羞为?吾住城中,日买肉四两,夜则买餻一方佐鸦片,实人间至乐事。吾闻衙门中名为每食四盘两碗,实则肉薄如纸,风可吹去,甫下箸即罄。故有轿抬,虽有官,吾不做也。”
予曰:轿夫无气力则教书,可以见教书之滥。轿夫有轿抬,虽有官不做,可以见做官之苦。然前则实有远虑之心,后则所谓习焉不知羞耻者也,两者不可同年而语。故久思合传而不敢为,恐其混也。且通增实有长处,自言因孝故读书不成。予戏之曰:“岂必不孝始能读书乎?”则曰:“否,否。不过吾十五六岁时,母欲吾读书,父欲吾耕田以佐家计,常相吵闹。予乃告母曰:‘儿不愿读书,盖将顺吾父志,以分吾父劳也。’且吾至今圣谕广训十六条犹能背诵不忘。”遂琅琅然诵:“人不知爱其父母,独不思父母之爱其子乎?饥则为之食,寒则为之衣。”且诵且解,诵至“毋博奕饮酒”之上,戛然而止。予曰:“何不再诵?”则笑曰:“先生殆笑吾好赌博、好食酒耳。”嗟乎!谁谓通增颠狂?使得班、范为之作传以传,恐后人亦必以为逸民独行之流也。彼所谓无气力将预备教书,以视教书而不知豫备者又何如邪?
四十、教书子
包君千谷任予族之立本学校教务,乃心厥职,尝作《教书子感言》,为富翁某而隐其姓名,实则院前乡李某。予曰:“姑隐其名可矣。”李某富有,家则素不知敬重读书人。诸父某送子弟读书,每年修金簿记书“白去银”。白去者,所谓空用,有去无还者也。某延师于塾,一日粮差至,杀鸡具馔甚腆。将入席,粮差曰:“添筷不添菜,请先生同席。”某曰:“教书子莫理他。”席罢,粮差入谒塾师,见供馔淡薄。此千谷《教书子感言》所由作也。然粮差贱役,塾师尊贵,不令同席良得体。但李某何知?实不足以语此。予当以“轿夫无气力将教书”之说进。往日教书,流品复杂。李某塾师或亦轿夫无气力之流,千谷曰:“轿夫豫备而后教书,或不致误人子弟。”予曰:“富家固不以子弟读书为然,安知误否?不过小小应酬,不得不聘一塾师以备数耳。”吾昔闻诸族兄贞甫先生曰:“昔有富家聘一塾师,富家之父死,塾师为具讣帖,大书‘疾终内寝’,见者大哗,谓塾师笑汝父死在汝母床上耳。富家默然。年终塾师支修金,富家席请四乡评论,老辈多不至,以失读书人面目也。有一长者遣其孙往。中酒,少年起言曰:‘今日之事,诸先生作何办理?’佥曰:‘少年有何高见?’少年曰:‘请问东家,年束修若干?’富家曰:‘八元。’少年曰:‘牧羊儿亦年需八元,岂有年修八元之塾师而知正寝、内寝之理?’富家语塞,遂付修金。”以是知富家聘师止贪廉价,教育不改良,塾师流品复杂,轿夫亦得拥皋比之席,安得不令人贱视?然日言改良教育,学校无精神如故,教员甘放弃如故,又安见其异于昔所云云邪?
四十一、奴欺主
陈君冠三言其尊人寓居上海,同弄中出一奇案,足见天网恢恢,虽数十年不能漏也。某甲,浙江人,起家广西知县,历升知府,退居沪上,挟一妻、一孩、一仆妇、一厨人居。平时往来惟一友某乙,日必一至。甲每晨以九时起,无或爽。肇事之日,乙以十时造访。仆妇答以未起。及午后一时再访,则云外出。至六时,仆妇抱小孩仓皇至乙家哭诉:寓所失火,主人夫妇俱焚死。乙以两次造访不见,已怀疑团,至是益疑。留仆妇于寓,躬往视之。火熄,甲夫妇皆被杀而后焚者,遂送仆妇于官,一鞫即得谋财杀害状。先是甲眷一妓,思为赎身,妓以甲年老不愿从。甲从箧中出金条累累,值万金。曰:“如从我者,悉以畀汝。”适仆妇从门外过,于窗隙窥见之。以语厨丁,厨丁夙与仆妇私,相与定计,杀甲夫妇,燬其居,并投幼孩于火中。厨丁不敢下手,与山东人在市上卖肉者谋,分赃已定。厨丁预买舟而后举火,属仆妇掷孩于烈焰中,仆妇良不忍。念甲友惟乙,遂奔投之,案由是破。官命役至舟,捕厨丁并仆妇,置之法。惟山东之行凶人已逸矣。官殓殡甲,封遗金,移文原籍,令甲家属来领。家故有子,言其父亲弃世三十年,葬某处,不肯受。其族长老言:甲以某年选授广西某县,出都道卒,一仆运柩并一幼孩返,即今长成之子也,仆旋去。闻尚有一妾未返,殆仆携妾冒名赴任。今所焚杀之甲夫妇,即当日之仆与妾也。旧律奴欺主罪应斩,故报以厨丁之刀。当日不忍加害于幼主而送之返,故今日亦留一遗孩以报之。所恨者,使甲享三十年之富贵,曾官至桂林府耳。然报虽稍迟,而作恶之终难漏网,则彰彰也。
四十二、触讳遭辱
古人云:入国问俗,入乡问禁,入门问讳。诚然是言,稍一轻心,动辄得咎,不可以不慎也。吾杭陈素修先生名嘉谟,前清同治癸酉拔贡,自言:初入都,出街游玩,饥思食,入一便食店呼面食。问何配料,答以猪肉。其人递执刀作欲斫状,遂避之邻店。店主问故,乃呼曰:“老板!”甫出口,又遭店主逐詈。忍饥而返,以为辇毂之下蛮横无理乃若此,告诸会馆前辈。前辈曰:“汝所遇便食店,必奉回回教者,回教禁食猪肉,谓汝故犯教规也。至老板二字,吾乡为店主之通称,京中为乌龟之隐语,京中呼掌柜不呼老板也。汝自犯人讳,恶能责人蛮横乎?”惟以老板为乌龟,究不尽然。清季旧剧大家谭鑫培,京中皆呼谭老板云。
四十三、汀城出蛟
光绪癸未三月初旬,汀城大风为灾,所经道路踪迹可寻。风起西门外碓寮,中绕大西门,自小西门入,经石下角过锺家祠门外,折而取道下塘湾,至黄家祠跃屋顶越过,出东门度桥,又折而北,由大街直上至无店屋处,不可踪迹。所过处屋瓦卷起,甚则墙壁倒坍,锺祠门外石狮及水东桥石阑干,均被卷去。佥谓出蛟精云。
先是,知府楚北刘国光莅任,照例巡城至西门,谓有妖气,登北极楼望之,益信。时湘勇耀德营驻汀,刘饬勇晨起集石下角,向西放枪三日。再登北极楼视之,谓妖气未解,恐有变异。令勇每五日诣石下角放枪一排,人家则时常鸣锣。刘以戊寅莅任,壬午冬调去,癸未乃发生此异,然终未有何咎征也。黎化开前辈时设帐郡城,目击其事,言风起后满城震动,不能张灯,坐以待旦云。
四十四、五尸六命
甲午十一月初三日,吾杭白砂袁姓发生惨杀案,尸亲袁叙卿,死者叙卿妻及子妇三人,并小孙一,年五六岁,死最惨,伤三十余刀。子妇丘氏有身,故世称五尸六命。报县,邑侯贺公诣验。四周审视,聚族而居,且发觉在黄昏时。是日白砂墟期,叙卿及其子皆在市,有挑工袁妹子者,叙卿寄一锅盖,令先返。扣门,门闭,连呼不应。闻室内扰攘有声,将锅盖置门外而去。正在日落后云。贺公以凶手必非外至,发觉在黄昏,其下手、其入门必在白日,何能突然而来?前门已闭,出路系由巷门,此巷为比邻通道,何能超越?传谕:居邻凡年十六以上概须到案审问。凶手有弟海中,年未成丁,随众往观。审于城隍庙,海中忽作鬼语,言某婶某嫂血淋漓状,言某某执刀斫杀状,某孩乞饶状。语至凄惨,遂将所指某某鞫讯。首犯为袁林宗,次某某等数人,详解五人往省。林宗在省翻供,毙狱中。案经数年罪乃定,三名斩决,一名流徙[1]。首犯仍戮尸枭首,回县示众。顾白砂袁族皆力辩其冤,余询之四近,则谓外姓无指为冤者,然必有莫大之深仇,乃下此惨无人道之毒手。一说凶手亲属某氏与叙卿通,叙卿家贫,某氏倾家济之。叙卿殷裕,某家中落,愤无所泄。值张袁二家斗案,张族通揭某日往袁家决斗,凶手先期毙某氏,将俟张族焚屋因而灭迹。迨张族至,距其居尚远,计不得行,又为土工索贿益忿,故演此惨剧。然余终以为疑,此一人一家之事,何以举族为之袒护?当日正值张袁斗案发生之后,袁族必欲归罪于张。然非有遁身飞度之术,三尺童子亦知其妄,故贺公决不肯牵累无辜也。或曰叙卿新居由公田拍卖,叙卿投得,已筑屋,族人指为不利祖祠,迫令拆[2]去,叙卿不从。林宗之谋,原欲先杀其家妇人,俟叙卿及其子归,并杀之而焚其屋。不幸为挑工人所破,族人乐其为之,故终始掩护甚力,群以为冤。嗟乎!案亦难办矣。天下是非曲直亦甚难明矣!即以此案论,至亲叔侄何忍下此毒手?然聚族而居,鱼鳞栉比,青天白日之下,外至之人岂能潜入潜出?贼从内起,断然无疑。乃罪已决矣,合邑之人无异词矣,而其本族犹必力辩其冤,究竟罪犯何人?数十年来岂无一破绽?是以案情曲节离奇,殊难剖晰也。贺公治杭十二年,人皆谓其不理事,然办理此案易以他官,必无此神速而果断。且清廉自誓,不妄取一钱,禁赌一事始终坚决,尤前后所无。自公庚子去任,迄今多年,继任之官一蟹不如一蟹,若公者,诚可谓令人去思者也。
[校勘]
[1] 徙:原稿误作“徒”,径改。
[2] 拆:原稿误作“折”,径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