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丰楼杂记 卷三 (下) 闲夫 上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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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丰楼杂记

卷三 

二十二、孝妇杨宝金

步青言,其族孝妇杨宝金为有明诸生成珠之配。孝妇事姑至孝,而姑偏恶孝妇而爱他妇。一菜一饭,他妇进之而甘,孝妇进之则偏,则为不善烹饪。孝妇毫无愠容,事姑益谨。姑病,他妇漠然,孝妇独忧形于色,日祷神以求姑愈。村中转风亭上有小观音阁,孝妇祷焉。一日,风吹白绫一幅降其家,落他妇手中,宛然刺绣小观音阁图并孝妇祷神状。旋为旋风卷去,复吹下一绫入孝妇手,内绣梅树一株,金质梅花九朵,并题诗:“孝妇杨宝金,孝感动天心。九朵梅花天赐汝,愿汝万代永传此。”绫至今尚存,步青曾亲见之,针绣工致,确非人力所成,仅存梅花一朵。相传夫妇晚年将梅花分赐四子、四妇,人各一朵,故仅一朵。张警庵先生(鹏翼)为作《孝妇传》,后人并书于其上,元旦悬诸堂中,子孙团拜,传为家宝云。此事似近于诞,然警庵先生以道学自任,不轻谈怪异。雷副都宪翠亭先生(鋐)作传,尝亟称之,其言当可信。所遗绫帕至今尚存,又为步青所目见,例以二十四孝冰鲤冬笋孝感动天,固多不经见之事,则事虽异而仍常也。

二十三、十二之十呼平音

吾乡数目字音读皆如常,惟记数时十二之十呼作平声,读若“申”。据陆放翁《老学庵笔记》,盖中原古音也。《记》云:“故都里巷间,人言利之小者曰‘八文十二’。谓十为谌,盖语急,故以平声呼之。白傅[1]诗曰:‘绿浪东西南北路,红栏三百九十桥。’宋文安公《宫祠》曰:‘三十六所春宫馆,二月香风送管弦。’……则诗家亦以十为谌矣。”

按,放翁所谓故都,即汴京,今河南省会也。客族来自中原,于兹益有征矣。

[校勘]

[1] 原稿“传”,据《老学庵笔记》改。 

二十四、姓林名虎尚怪

《老学庵笔记》载:“祥符中,有布衣林虎上书,真庙曰:‘此人姓林名虎,必尚怪者也[1]’罢遣之。宣和中,有林虎者赐对,徽宗亦异之,赐名于‘虎’上加‘竹’字。然字书无此字,乃自称‘埙篪’之‘篪’。而书名不敢增,但作‘篪’云。”

按,朱虎熊罴见于《虞书》,方叔召虎载在《周雅》,何怪异之有?近世林隐青名用此,颇以能兵著称。自民国革命军兴,亦汶汶无闻矣。

[校勘]

[1] 原稿阙如,据《老学庵笔记》添加。

二十五、屠狗尚义

“仗义半从屠狗辈,负心都是读书人”,明末殉节义士徐五堂中楹帖也,梁茝林《楹联丛话》曾载之。按,此联实脱胎于宋郑毅[1]夫《过朱亥冢》诗。《老学庵笔记》云:“王荆公素不乐滕元发、郑毅夫,目为‘滕屠’、‘郑酤’。然二公资豪迈,殊不病其言。毅夫为内相,一日送客出郊,过朱亥冢,俗谓之屠儿原者[2],作诗云:‘高论唐虞儒者事,卖交负国岂胜言。凭君莫笑金槌陋,却是[3]屠酤解报恩。’”徐五括其大意,为一联,而其人大节炳然,不负此语,故可传也。

[校勘]

[1] 原稿“义”字,据《老学庵笔记》改。

[2] 原稿脱“者”字,据《老学庵笔记》添加。

[3] 原稿脱“是”字,据《老学庵笔记》添加。

二十六、决犯换替之弊

前清时代,刑部斩决监犯,黎明解至法场,由刑部主事将各犯逐一点验,斩决后将首排列案上,仍由值日主事用硃笔逐一点过。李和甫先生言,官刑部日,某日为己值日,适因事延后一日,为同官某轮值,过硃时,有一决犯之首忽怒瞋其目。某主事惊骇失色,回寓而死,不知是何冤枉。幸延后一日,未身当其冲也。相传四川某主事值日监斩,审视各犯中,有一酷似其友赴春官试者。前一日尝过从,询之,不语。去其口御亦不能言,再三熟视,确信无误。乃告诸长官,愿以全家相保,遂缓刑。以药解之,始能言。问:“何以至此?”自言:“仅记昨晚逛窑子,在某胡同第几家,饮酒至夜半,极醉,后事则不知矣。”有知其事者曰:“此李代桃僵之法也。”遇有权力之犯人应斩决者,先期运动看守监犯之夫役,或用金钱买替,或用魔术拐骗,昏夜易替,黎明前解至法场,匆匆斩决,不及辨别。用此以纵脱巨犯,屈杀良弱,不知凡几矣。前决犯之首,目犹怒瞋,未必非由于此也。此则幸值日者为其挚友,得以不死。足见狎邪场中,无恶不作,吁,可畏也已。

二十七、蛇毒又一事

步青见予所记蛇吞羊事,言廿年前峰市亦有其事。蛇已食羊,惟角未化,为樵夫所伤,抬至峰市三角坪,屠而鬻之。阅数日,有江湖卖术俗呼流离走索者,其索适当宰蛇处,一女子甫登索走,即坠于地,声息俱绝。其师抱而疾走,至街尾天后宫前,采药捣烂,和水服之立愈。据言,小女子中蛇毒,若俟采药回,则已无及,故抱之以求药也。江湖术士救急草药单方往往奇效,惜其秘不示人耳。

二十八、钓鳗殒命

潮州意溪即古之恶溪,往时海潮涨至意溪以上,故有鳄鱼之患。今则退至庵埠,离潮城六七十里矣。永定魏君萃耕言,廿年前其地溪口有鳗鱼甚巨,村人杀鸡鸭在溪濒洗伐,往往为鳗呷去。渔人蔡甲思计取此鳗,备麻绳鐡钩,纳钩鸡腹中以绳系之,投诸水。鳗久不至,倦而欲寐;又恐为鱼攫去,于是将绳之一端系足上,意谓鳗吞饵则己必惊醒也。未几,鳗果来呷,鱼大力巨,钩入腹不得出,竭蹶而逃。甲惊醒则既被拖入水,而绳不得脱,卒之人与鳗俱死。村人取鳗权之,得二百馀斤。抬至潮城售卖,得番银十元,备棺埋葬,适相当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照乘之珠,不以弹雀。蔡甲心贪而计拙,卒以杀其身,愚哉!

二十九、张五拼命捕巨鱼

光绪壬辰、癸巳间,吾里上南湖获巨鱼,重五十。先是鱼窜入槔车灌中,村民张五见而捕之,为鱼尾所掉,身落水中,拼命相角,水浅,鱼不得作势,得取鱼而回。张五之不为溪口蔡甲者,幸哉!因记蔡甲事而附及之,以见吾人一举一动不可不慎。暴虎冯河,死而无悔,固孔子所不取也。

三十、五福桥阑折断

乙卯二月某日,吾乡东溪水暴涨,村民蚁聚五福桥,倚阑干而观。人多势重,阑干力不能胜而倒,坠水者十人。乡人急将长凳投入水中,并用烟长绳下垂,有习水者泅而救之。仅溺毙吾族及高姓幼童各一人。吾族为严飞之子,生而哑,肄业族校数年,颇能执笔记簿帐,年已十六七。是日随其父农作,乡俗午后四时许,例应送点心于田,其父以自耕作,待事毕归而食之,可省送役。及归,甫抵家门,哑子见众人聚观,不及食,奔赴桥上。甫抵桥而阑干脱,竟致溺毙。人谓死生有命,不知以一桥梁之栏干,聚数十人之重力压之,木焉能支?当时,岸旁观者见阑干将松脱,疾声呼走,已无及矣。记之以为好趋热闹者戒。且此次落水者孩童居多,其一溺毙者即高姓之幼童,是尤在为父母者家庭诰诫,无令孩童一闻热闹即争先趋赴,致蹈此次之覆辙也。

三十一、十六叔

仙游江御史春霖让清季年,直声震海内,司马公之名固已妇孺皆知矣。步青藏御史手札一通,为民国二年致江伯训经)者。伯训任福建民政司长,值黄濂之乱,用御史子宰仙游,将藉御史名德以慑服之。此建即所以叙述兹事也。中言,若从西林原议,徙之远方,不必劳师动财,祸根早已凈绝。今相从为乱者皆无家可归之人,大兵扫剿,玉石不分,情殊可悯。民间见兵至,不曰官兵,而曰民党;见土匪,不曰土匪,而曰十六叔。使慑服以威,而不以德义,恐祸乱正未艾也。西林为岑春煊氏之县籍,元年秋末曾以巡阅大使入闽。仁者之言,蔼然令人想见前辈忧国忧民之风度。惟所谓十六叔者,不知何所取义?惜未向仙游人士一询之。当时在省议会尝询议长莆田林西园同年(翰)“黄濂果有才略否?”西园言:“此直筑堵墙,以为种罂粟计耳!”田亩时价值仅四五十金,栽罂粟可获利百三四十金,愚民抗种罂粟,结党相拒,黄濓特利用之。约法三章:不完粮,不剪,不禁罂粟。故蚩蚩者氓,群聚如蚁。官厅闻土匪起事,畏之若虎,调集大兵,动需时日。一二月而罂粟收浆,获利无算。此所谓藉土匪为墙堵,而内种罂粟者也。观于异日,黄濂之无能为信然。

三十二、马令结拦棺案

永定廪生郑藻葬其父,柩为庐姓舁去。控诸县,结讼连年。始则卢姓不肯认,继则郑不肯受,必办棺之罪而后已。至马令辰琯案始结。或曰卢姓知案情重大,费三千金调马来了此案,未审确否?马莅任,一日,卢姓赴署鸣冤,诉其亲属某某二人为郑掳去。马以郑族小丁微,卢族大人众,必不敢为,此显系诬诉,笞责四十遣之。未退堂,郑以拿获凶犯送案。马曰:“适卢某控汝掳人,予不信,方笞责之。不图汝竟出此。”郑曰:“是系某父柩之凶犯。”马曰:“汝挟官差乎?”郑曰:“仓卒不及挟差。”马曰:“凡拿犯必挟差,否则违法。依本县意见,死者必归土。汝以迷信风水,致亲柩抛露,实属非是。本县劝汝不若将棺安葬为是。”郑曰:“亡父之柩被,不能得。罪人而戮之,何以为人子?”马曰:“果如是乎?汝是读书人,当知法律。本县将分别办理,棺作棺办,掳人作掳人办。且卢控汝掳去二人,存亡未卜。今汝送案仅一人,其一安在?”郑曰:“其一半途逸去。”马曰:“是安足信汝?读书人可出外取大清律例一观。本县明日将与汝判结也。”郑不得已,乃言棺为卢所启。马曰:“此莫须有之事,断卢入城隍庙立誓可乎?”郑曰:“如卢友白先生来,某当愿从。”先生为光绪辛卯举人,一方所推重者也。马专差至坎市请之来。值马酒后与之冲突,友白拂衣出。马旋知冒失,遣人一再请,友白一再辞。最后,马遣其侄至寓,言:“如再辞者,家叔当躬自速驾。”友白不得已入见马,备恭维,且言:“此系友翁家事,某不过承乏于兹。某在任一日作一日事。”遂陈请代立誓意。友白初以为不可,既而思马性卤莽,若不从命,彼且以纵容包庇之罪相加,勉从之,而案乃结。戊戌在都门,曾以此事询友白先生,先生曰:“予当时一念之诚,止思为两造息讼,神明当鍳察之;至有无启棺,予未计及,神明当不予责也。”或曰卢姓故使人掳去,先行赴署鸣冤,其策皆马授之。马惟爱钱,办事未尝无才。然亦可见专制时代之县官为所欲为已。

三十三、柴令结挖棺案

同时,吾杭前辈陈素修拔贡嘉谟母柩被李姓挖去,诉诸县,杳无踪迹。邑侯贺公莅县年,莫能判结。陈日夕入署咆哮,甚则拍案。贺公无如何也,好言慰之而已。辛卯乡闱,贺公入帘任同考官。署县事者为南关税厘总办柴堂,陈以待贺公者待柴,日夕催促不辍。一日柴坐堂问陈曰:“汝母何时葬?会葬者若干人?”陈曰:“某月日子时,家贫未曾远讣。”柴乃厉声责之曰:“汝为一邑前辈,太夫人之丧,即某在此,当来会葬。乃云家贫未远讣,谁其信之!且葬不以日而以夜,显系谋占风水。在汝自以为孝,不思迷信风水,以母柩为尝试,实大不孝。姑念汝老悖,移学官。”押其子令领柩安葬。薄责李族某某,监禁若干时期。数年缠讼不结之案,乃一旦结之,此非干才不能。盖民间挖骸棺之案,大都由于迷信风水。柴邑侯劈空问陈以“何时葬?会葬若干人?”便得其症结所在,正如庖丁屠牛,迎刃以解。故以素修前辈之多才善言,亦慑服而不敢翻异也。

三十四、翻棺地

风水之说最易惑人。一般迷信之徒举一切盛衰、兴绝以及贫富、贵贱、强弱、寿夭皆归诸风水,于是谋夺霸占,无恶不作,讼案且十居八九矣。然流俗所传亦不得尽谓无也。俗呼坟墓为地,有所谓酿(音如秧)尸地者,有所谓翻棺地者。酿尸之地,历数十百年尸身不坏。翻棺之地,则其棺旋转如轮,方圹成圜,棺之隅角磨灭,或有倒翻者。光绪辛丑元旦,族人华来死,又数日其弟死。华来殡之村凹背,尚未覆土也。先伯父过而骇曰:“此翻棺地也,恶能葬。月,其子乞先子择日掩土。先伯父曰:“地不宜葬,择日何为?”先子曰:“彼请择日,则亦为之,蠲吉而已。岂有择日而为之择地者乎?”届期揭幕启视,棺已辗转反侧,乃别觅穴葬焉,亦可谓奇矣!究竟风水之说有乎?否乎?

三十五、香岭[1]居士

中都族前辈芝山先生锺灵乾隆甲子武举,官镇江卫千总。同治重纂《福建通志》载有《香岭居士集》引《注韩居诗话》:“吴进士清夫手定以《秋海棠》七绝一首压卷。为画《秋海棠图》,索芝山自书其上,作《香岭居士小传》,遗之邑中。”觅此集,已不可得。《秋海棠》诗仅从《汀南廑存集》见之,予已载入诗话矣。后致书省议会同事化黎季庵(景曾),托代觅《吴清夫集》。覆书云:“《吴清夫集》已无版片,存本亦罕见。志局再三搜求,由各家凑成一部,尚非卖品,特摘钞《香岭居士传》见寄。

其文曰:“香岭居士旧号芝山,晚署今号,因以题其集。上杭中都林塘人,某科以武经举于乡,官镇江督运千总。慷慨能知人,人亦乐为之用。立谈定人能否,阴识而部署之。生平游燕、齐、吴、越殆,所至但三日,事无不集者。其在燕齐幕,尤多仓卒奇计,顾事秘不得。好论古人成败,悻成不悻败,如何当不败,诚有味乎其言之也。今年六十,每酒酣耳热,脱帽循其,苍苍然且秃。叹曰:‘嘻!老矣。’精悍之气,犹见于眉色。善饮酒,既至卫,与丹徒鲍海门父子、张石帆、钱紫芝、李琴夫、黄波、王梦楼为诗酒之会,诸名士故酒徒,而推芝山为大户。今京口酒豪角强,犹用相诟曰:‘汝非丘芝山。丘芝山敢尔?敢尔?’云。诗不自惜,成辄弃去。近乃从京口诸公收录之。故集中多唱酬之什。嗜书,自言执笔五十年,近乃悟用笔法。自赠公殁,不复作宦,放迹山水间。所至求书者坌集,因以其资易酒。尝《五木论》,曰:‘耐性。薛万彻大胜大败,非知兵者也。老将固锋,伺隙而急乘之缓受,急胜若败。主人,不主于人。’又绘《扁舟五湖图》,以梦楼太守‘事业销归,一叶扁舟’之句,为忖我心。”

呜乎!即居士可知矣。居士姓丘名锺灵,予得此传,亟钞以寄海山大令于杭州,而叹族有传人,致令诗卷散亡,流风歇绝,搜遗拾坠,非后起之责而谁责哉?

[校勘]

[1] 原稿,据文内改。

三十六、十六皇帝

前记江御史致江伯训书,有民间见土匪,不曰土匪,而曰十六叔,不知何所取义?旋晤省议会同事莆田陈爱吾乃元,询以此事,言黄濂行辈序十六,故当时称为“十六皇帝”。濂素奉佛茹素,俗称奉佛者为叔,故又呼“十六叔”也。据言,濂平日慷慨好施,兴泉各属大族欺小族,强房欺弱房,积成惯习。濂处弱房,时被人欺,而一般受其施者乐为致死。于是与大族强房决斗,取胜后,邻乡之有事被欺者,皆诉其门,濂辄率众排解之,遂有“十六皇帝”之号,其时固未举事也。即其举事时,所至之地并未掳掠一空,无怪民畏官兵,而不畏土匪也。

三十七、英雄应变之略

蔡松波先生自云南都督解职入都,任经界局局长。袁世凯谋盗国,外虽优礼,实软禁之。先生思脱身,恐袁留其眷属,乃日事冶游,沈湎酒色。一日与其夫人反目,致殴伤流血,将堂中陈设、古玩、器皿概行打碎,互诉法庭请离婚。法庭再三劝,不从。夫人指为疯癫失性,不愿再合。法庭无如何,断令离婚,就医日本。不二月,举义云南,而新华宫之帝梦破矣。先生在日本逐日邮书于袁。举义之前数日,袁犹接先生日本来书。盖预书使人按日付邮,使袁不疑,故袁始终犹在梦中也。此事与明季东王公之事绝相类。东王公名江,字长升,与同里王公翊结寨四明山中,顿兵社岙,人呼为东西王。西王公主兵,东王公主饷。庚寅,清[1]兵决计下舟山,先廓清山寨,以绝其援。西王公避入海,公亦走。清帅劫公太夫人以招之,公乃尽,以浮屠服至杭。清帅盛为馆帐如幕府,而防闲之。太夫人殁,公忽买一妾,昵之甚。夫人晨夜勃溪诟谇。公控之吏而出之。夫人亦攘臂登车,历数公隐微之过而去,邻人骇然。一日,公游湖上,防守者以其妾在,不疑,而公竟不知所往。公既脱,携其夫人复入海朝监国,卒殉国难。载全榭山《王公神道阙铭》。英雄应变之略,不谋而合乃如是。

[校勘]

[1] 原稿“请”,径改。

三十八、安仁寺古钟

庚申五月由潮返里,自峰川乘肩舆,过丰林宫小憇,堂悬古钟一口,为明永乐十六年某氏兄弟所施。名字磨灭不可识,尚有“西羊乡风林庵”字可辨,乃知丰林宫后人所改也。邻里寺钟多明初古物,丁未春,仓海先生来杭,言中都义合寺得见古钟一口,为明洪武九年制。后予乃拂拭安仁寺钟,审视,则洪武十四年制也。仓海先生足迹所至,访求古最为留心。予乃近在咫尺,亦忽而忘之。即此古钟,苟非先生道及,亦不知其为五百年前物矣。

三十九、仓海公寿季祖父

仓海先生原名逢甲,字仙根,别署仓海君,世居台湾。君才具雄迈,躯干魁梧,与谈天下大计,声若洪钟。读书过目不忘,时有“丘才子”之目。生平无他嗜好,性独喜书,无所不览。光绪己丑成进士,授主事。值清廷弃台湾,力争不得,倡立台湾民主国,以内外无援应,内渡归潮。主张精神教育,创设岭东同文学校。岭东人材蔚起,学风之盛,皆君一手造成之。筑心太平草庐于镇平之澹定村。光复时任广东教育部长,弃旧名不复道,以别号行,但称仓海。旋任代表赴南京组织临时政府,归未一月,卒于圆山里第,予志君墓,但称仓海君,不称字号讳者,从君志也。

君之诗文旧经乱无存,尝辑内渡后所为诗为《岭云海日楼诗钞》,属予校订。君自信诗可必传,惟文不多作,自谓不成家数,多不存稿。然大气磅礴,一种豪迈精神流行纸上,固非寻常小家所能望其顶踵也。

己亥秋,初遇君于潮州,值[1]季祖幡然先生明年七十有一,将称觞上寿,请君为文以张之。归里后得君书云:“幡然先生寿序已脱稿。寿文入集始于明人,先贤作文以有关世道人心为主,即酬应之作亦不失宗旨,非如今人之务为揄扬也。此作似尚不背先贤文法,希代呈幡然先生与尊公,以为何如?”君之诗,已印刷行世,惟文,世多未见,兹特录于此,与愿读公文者共欣赏焉。文云:

“吾丘氏居上杭,始宋元间,逮有明族益大,给谏、侍御两公皆直声震天下。给谏明史有传,侍御亦明谏臣中之号知夷情者。谏疏侃侃,世犹诵之。然其伏处不出,而耆德硕望,载在志乘者,代不乏人,固不必仕于朝而复有闻也。逢甲内渡居潮,未归故里,而宗老幡然先生远以诗贶,读之生气远出,心已洒然异之。己亥秋,先生从孙果园孝廉来潮,因得识[2]。先生盖儒而侠者也,居家以孝友闻,其为学以力行为本。执业师丧,甚有礼谊者咸之。久以名生为人,在弟子籍者先后千人,多所成就。生平尚气节,敢任大事。屡不第,无以行所志,乃慨然为广万间之想。家溪故有安平寨址,因手集金,以居者。忌者沮之,竟,然先生志不少衰也。方甲申法事之棘也,左文襄公视师八。先生从狱中上论御夷事宜。文襄叹赏,手书牍尾有“和已成,有良,惜乎太”之。文襄老于事不轻许人,其推重乃如此。洞中夷情,不先侍御公疏稿也。旋出,再官。先生自年已老,不。然志,每训学丈夫立志贵远大,有裨于世,一世不可少之人。自改曰幡然,盖以伊尹之任,示者以知所也。儒者类贵贱侠,不知任亦也,其本在养气。世之士者,儒衣,奄奄欲绝。者有,士之无气也久矣。国体弱,每之盛衰衡。日本蕞尔国耳,其自也,基于攘夷,成于尊王,皆其志士侠气者相倡之。吾中国,堂堂儒教大也;尊王攘夷,儒也。奈何通皆儒,竟甘俯首降心,为无气丈夫乎?苟推先生之教,欲有裨于世,成一世不可少之人,今日之事,孰有大于尊王、急于攘夷者乎?先生老,世,今虽优游,然嗟王室之如燬,夷氛之益,其能以自任之重而后生小子者?昔吾祖太公年八十,始明王之鹰扬之功,以先生较远祖遇主时,今尚少十年,其未可曰老也。尊王乎?攘夷乎?儒乎?乎?其能意乎?先生四子七,群从济济,多能读经者。德配廖孺人,有淑德,皓首眉,此家庭之也。在家庭,在天下。果园将为先生上寿,乞言以侑,因先生大,以族彦及郡邑俊之先生游知先生有素者,其他美行不备书。然曰尊、曰攘、曰儒、曰,斯也,以之告天下士可也。先生倘以知言乎,其当为掀髯而起,连进也。溪之璜在,惟家乘之光,亦他日史之也。

按,季祖执业师丧,业师为许擎程先生(萃拔)邑诸生。季祖年十二,曾王父聘许先生于家塾,从游十四载。及病,不肯归,卒于家塾,送丧归殡葬如礼。至所上左文襄公书,季祖秘不示人。归里后小子尝从暇日请之,季祖曰:“吾谋已不用,何暴白为?”予但闻其标题为“为下下人献上上策”,其主旨则以“兵家之事斗智不斗力”云。当时左公批云:“法国已经议和,虽有良谋无所之,惜乎其太迟也。”言外有甚致惋惜之意。先是,清廷命张佩纶氏入闽,地方搢绅联名上书,张批词有:“本使自有主张,无庸汝等腐儒摇唇弄舌[3]”之语。季祖此举倘易左为张,危矣。张于搢绅大老且然,何有于罪囚?此又以见左公之器度宽洪,志在集思广益;而张则趾高气扬[4],宜其一蹶不振也。

[校勘]

[1] 原稿作值然,依文意似为衍文,径

[2] 原稿“失”,径改。

[3] 摇唇弄舌原稿作“摇唇弄”,依文意似脱“舌”字 ,径

[4] 趾高气扬原稿作“趾高气”,依文意似脱“扬”字 ,径

四十、仓海君铭先子墓

仓海君已为季祖寿序,先子之丧,又为铭墓之文。时小子交游未广,得君一文,铭入肺腑,至今思之,犹感与涕并也。君之宗旨,其初本近于保皇,故寿序有尊王、攘夷之说。自庚子春游南洋半载,备见保皇党之骗术,且观察南洋趋势,归而大变其思想,以为欲新中国,非澈底改造不可。己酉四月在广州,刘鸣博(士骥)与君同事两广学务处多年,至相得也,新自广西来,一见君即昌言曰:“十年相信保皇党,今始知受其骗而无用。”刘本彼党中人,殆有所觉悟也。君曰:“君至今始知其无用乎?予于十年前早看破矣。”刘旋为彼党暗杀,君挽联云: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贪夫殉财,烈士殉名。盖指康有为也。君铭先子墓在游南洋后,思想已与作寿序时异。君文集未印刷行世,兹敬录于此,以志不忘,且使世人得知先子梗概焉。篆额:清敕封文林郎上杭县学生丘朗山先生墓志铭[1],文曰:

“汀水出上杭东,流百里,蓝溪之水。丘朗山先生家溪之上流,距县治六十里。先生讳宝,朗山其字也。事父都尉君、母吴恭人以孝称。为学不循俗,博而能精。性和易,与无争;然勇于赴义,不为利害怵。丘氏于上杭为望族:给事中弘,《明史》有传;南雄守道隆,官御史时声;自宋元来,世有科第,而居蓝溪者,近乃益显。先生与、从,先后补郡邑弟子员,有声黉。而季父幡然君,学中推祭酒,尤好义,悯乡人之不学,谋筑馆,聚高才生教之;手集万,事且成,乡愚惑说,相阻,幡然君持之坚,忌者惎[2],造蜚语中邑令,令袒而张,遂兴大[3]狱。先生方游豫章归,锐义,与季父、两弟咸逮,至郡告守谓无与父弟事,请独就理。守为释两弟,仍以令故,置幡然君及先生省狱。嗟乎!自秦汉专制之法行至今,其所谓官者,以无限之偃然民上,于士无谓礼,于民无教也,束缚之而已;既愚其民,复忌士之不愚,故于法尤以摧折士气为士者亦竞为以自愚,不复知有圣贤义,临小小利害,辄动色相戒,虽君父之难,或弃顾,不以为;其稍能自立而思有为,且群[4][5][6],必败其成而后已。士愚如此,何论乎民。其惑邪说而日为无理之,亦固其所。故昔之所谓文明先进国,人乃今鄙为国。贤,上屈于专制之政,下挠于半之俗,夫何能为!然卒不以此自馁而自沮者,何也?义之所在,非利害所能动。先生少喜为诗,入狱则读《易》。七年,事乃解,奉幡然君出;益为诗,曰:《易》明天道,诗达人情,皆不可废。虽用世之志不衰,然遂不求进,以义,暇更即《易》理旁通诸艺术书,谓皆俗不可信,可信惟医,故尤精医,屡活人。乡人已重先生义,复喜其和易,邻与邻,族与争,者争来质,必衡情[7]理以相解;必不可解,或出私财解之。乡义举无不倡,已成义仓,复谋兴义学,以竟文馆之志。其于敬宗收族事尤惓惓然,老而益笃。逢甲内渡后,始闻先生之人而慕之,戊戌、己亥间,屡以诗相寄。庚子秋,书约游蓝,未果。阅岁,方为约,而先生已不及待矣!逢甲与先生同祖宋八郎公,公八世孙讳友隆,是为蓝溪支祖,又九传讳凤,乃先生高祖,国学,有隐。曾祖讳椿[8]。祖讳香远,有子三:季聘珍,字幡然;长即先生父,以赀职都司进阶昭武都尉,讳镇铭,有子三:长瑞蕃,盐运经历;季即宝;先生其次也,娶赖,封孺人,生子二:长杏芳[9];次馥,丁酉[10]。女四,皆适士族。孙男三:辉、辉业、辉。女孙。馥字果园,有学,世德之后,方兴未艾也。先生生道光壬寅岁正月初三日,卒光绪辛丑八月十一日,葬乡岃背之原。馥状来铭,铭

然而,涯孰;嶷然而义,世所折也;体刚用柔,卒无也。一龙一蛇,道之楬也。璞而自,天用。九地匪幽,光不阏。漪兮蓝,何芳洁。来者千秋,视此碣也

[校勘]

[1] 丘朗山先生墓志铭该文被收入《丘逢甲集》第828830页,花城出版社,19946月第一版,题为“上杭丘朗山先生墓志铭”,但所刊文章有数处错误,见后有关校

[2] 《丘逢甲集》作“甚”,误。

[3] 兴大《丘逢甲集》作“与入”,误。

[4] 原稿“郡”,《丘逢甲集》作“群”,据此改。  

[5] 《丘逢甲集》作“非”,误。  

[6] 《丘逢甲集》作“咻”,误。

[7] 准:《丘逢甲集》作“准”。

[8] 椿《丘逢甲集》作{礻春}”,误。

[9] 原稿《丘逢甲集》“芬”,均为“芳”之误,径改。

[10] 原稿“友”,《丘逢甲集》作“酉”,据此改。

四十一、刘、林为先母志表

不孝幼遭文馆之变,先子在缧绁七年,恃吾母董督,得不坠落。民国二年弃养。参议院议员化刘幼苏同年(映奎)、省议会议长莆田林西园同年(翰)分撰志表,备极阐扬,质之宗族乡党,佥谓惟先母当之无。兹并录于此,一以存友朋哀矜之雅,一以见先慈督课之严焉。

刘君撰赖太君墓志铭云:

“民国二年十一月中央解散国会,映奎以参议议员归,行抵福州,得上杭丘荷公之母赖太君哀耗。越月,荷公庽书命志墓。映奎与荷公前清丁酉乡试同年,民国纪元又同列席于临时议会,相友甚笃,故得闻太君之事最详。太君年十五归朗山先生,事舅姑以孝闻。家故贫,先生不事生产,砥志读书。太君则执妇,兼力农。鸡鸣而起,斗转而息,体质坚而性耐,故得舅姑欢。邑令某为朗山先生季父幡然君馆兴狱,先生脱两弟,自请系缧绁者七年,太君以夫在狱,上而舅姑老,下而二子皆雏稚也,由是益自振奋,常移其为妇之道而为,昼夜操作,屏气敛声,所以慰舅姑也周且挚;又常移其为母之道而为师,课读严,少倦,则“儿,父在狱,弗自黾,顾自逸乎”或随诸儿戏,则‘儿,父在狱,汝顾忘之,如群儿之自得乎’七年中,对舅姑口不言,时或破涕;而于子,则时时以父系狱惕之。每一谈,辄泪涔涔下,或母子交泣,族党怜。呜!际遇之如太君,世之为妇,必谓祸不由己,纵忍于一时,经久未尝不怨形词,孰能如太君之委曲求全若此者。朗山先生既出狱,食指日繁,昆弟析爨,以居家无担储。先生志学如初,不问家事。太君尤力任家事无剧色,恒藉劳力以计。辛丑先生即世,太君哀毁礼,作而曰‘家贫无废业,汝兄弟务维、大者,吾不以家事为汝累’治家逾俭,寸缕珍若拱璧。妇职应尽者,辄躬率子妇。故内而井臼米盐,外而亲戚筐篚,以逮岁时祭享,靡纤靡巨,擘获经筹,综覈有法。自奉约而雅好周急,有急者贬,助之不少吝。如此者又岁星一周。人谓:‘荷公被食稍饶,近年得以游学四方,家庭无顾忧,皆太君之力;而其学,得名时,亦太君之教为’盖植德不懈,宜其家之隆而后之达。按太君姓赖,永定汤,配上杭蓝溪丘朗山,讳宝。生子二:曰杏芳;曰复,即荷公。女四,适、适、适赖、适。孙男五:辉、辉业,杏芳[1]出;辉奎肄业广东镇平中,辉、辉谦皆幼,复。孙女二:一字陈,一未字。太君以前清道光二十三年七月生,民国二年十一月卒,寿六十有九。卜葬于某乡郊某原。系以铭

城也而湖,海也而田。惟德不湮,久益莹。庄庄太君古为。济夫于难,秉持大节。俯仰资之,夫志以遂。繄劬厥躬,繄寿厥嗣。有子矫矫,不可一世。孰育成,母训。坤厚载,德静而方。敬义道立,体柔用刚。蓝溪之清,泽流孔馨。千秋来,鉴此碑铭。

林君撰赖太君墓表云:

“太君系永定赖,为上杭丘朗山先生淑德,荷公同年母也。荷公家蓝溪,在上杭。丘氏有族学于是,曰立本学,创之荷公,知者谓其有以成父之志,而娱母之心,为致孝之一者也。盖丘氏世以学,朗山先生之季父幡然好义举,谋筑馆,聚乡人之不者教之忌者造蜚语,以闻于邑,遂兴狱。先生叔侄均就逮,系缧绁者七年。荷公幼读时,父狱未解,读少倦,太君每之曰:“而忘而父之在狱,敢自逸乎?”言已,太君泣,荷公亦泣。于是,荷公之学行以太君之言成之。呜!兴学上者事也,上不事而下事之,不奖进残,若唯恐民之不愚者,独何意哉?然吾以为,地方之文化,其闭塞也有期,其开明也亦有期。蓝溪之不成于朗山先生,而成于荷公,非先生当日之德望未足以感人也,天始假之恶,以见太君之贤、成荷公之孝,故迟数十年明之而不。虽然,亦太君者矣!方文馆,丘氏被逮者四人,太君上有垂耄之舅姑,下有待哺之儿,而能含辛茹苦,支持其间,代先生以负养亲课子之责,方诸士之遗大投艰、百折不挠,宁有以?抑今之士嗜安乐竞荣,及危难之至,莫或以身当。故老大之国无所恃而立,幼稚之民无所恃以教,吾甚欲持太君之状以愧之也。太君及见荷公兴学之事,有以竟先志而化乡,则苍苍者酷之于前,仍慊之于后,士亦何惮而不一心忍性哉!民国二年冬太君卒,寿六十九。有子二:长杏芳[2];次复,即荷公。孙,女四,孙女[3]二。以某年月日葬于某山某原。同年已其墓,故余备书,特表其大者以风,且以致敬仰之诚尔。

先母之丧权厝未葬,不孝苫,昏迷未能执笔。踰年,宅兆已卜,乃濡泪和墨,稍事纪述。乞言二君,自信无一字虚美。文存集中。明归震川先生为先母事略,字字从至性至情流出。不孝笔仗万不逮归先生,而吾情亦自谓不多让也。

[校勘]

[1] 原稿“芬”,径改。

[2] :同校勘[1]。

[3] 孙女原稿作“孙”,据上文脱“女”字,径

四十二、赞育堂遗稿序

先子《赞育草堂诗文遗稿》,久思付诸印刷,因循未果。西园同年作序云:

“上杭丘朗山先生负奇志,好游名山大川,著述甚富。曾以事被诬于怨家,系狱七年。狱解,乃闭门咏歌,无意仕进。今年春,先生之子荷公同年以《赞育草堂遗稿》见示,皆先生患难后作也。其为诗文,典而不佻,婉而善讽。事之有关世道者,尤慨乎言之。盖先生自被难后,祸福荣辱之见,一皆淡忘。而惟内激于至情、外感于时变者,恒慨然不能自已,而假以文字以发抒之,《文中子》所谓“歌以贡俗,赋以见志”者也。昔吾读上杭刘鳌石《天潮阁集》,叹其遭遇丧乱,不得已以文字鸣。鳌石之所遭遇者,国家种族之奇变,士所扼腕无何如者也!乃至先生之世,一怨家,一昏令,亦可以遏抑士类,灭其用世之志,使之以文字鸣,此杭人之幸乎,抑其不幸乎?《天潮阁集》荷公既刊之,吾愿先生遗稿,荷公亦亟为梓行,使世知蓝溪石门之间代有奇士。先生之所以贡俗见志者,其能终閟之乎?”

又:予五十之年,西园尝,谓当为庐诗史之别录。今西园往矣,他日编《念庐诗稿》时,将即以是文,以志故人高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