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丰楼杂记 卷十(上) 闲夫 上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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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丰楼杂记

卷十

一、熊御史义不仕清

永定熊公兴麟,字石儿,崇祯癸未联捷进士。明年选授南直隶宜兴知县,甫出京而北都陷,南都立,就任革陋规,除“火耗”,一年而民心翕服。南都再陷,公知事不可为,弃官归。隆武起用旧臣,授主事,转御史。汀州蒙尘,谒永历于行在,畀原职。明年勅为湖广监察御史。时清师已四出,公驻辰州,湖广虽为明有,而所抚王进才、王允成、袁及第、马进忠等皆流寇余孽,各提兵十数万,盘踞长沙、宝庆等府。公与荣王募兵勤王,毁家给饷,辰人感公德,家立长生牌位。荣王设太祖高皇帝位于府内,与公结盟,誓复中原。未几,清兵迫近,荣王出扎外去,公与王进才居辰,进才举动暧昧。闻永历主远入滇黔,杳无消息,佥议立荣王监国,进才中变,遂不果。公为清总兵官马某部下张提官所执,逼令髪。公手剪将悉去之,张曰:“我大清制度只有髪,那有翦髪?公翦则翦耳,胡为?”张不敢强,乃布衣葛巾诣马,马以温语慰之。辰道李藻畏罪,思要功,将解赴三王,三王者恭、智、淮也。会江西提督金声桓反正,两广督师何腾蛟出师长沙,三王见势不支,避返武昌。公居辰,住一破屋,与兵士杂处。房仅容膝,臭秽不堪,公吟咏自若。其后,李藻送公至督府,解燕,以敕印不至,仍押还。盖初逮公时,李已将敕印解三王,三王以公未至,未报部,故部无案可稽。于是公羁辰阳先后五年,迨新道刘升祚接任,一见惊曰:“老先生要做官即起文做官,否则即应放还,何久淹留?”为主檄辰守,取公呈投院,判准回籍。公乃得以全节终矣,卒年八十又九。嗟乎!若公百折不回,九死无悔,祗以两亲在家,思求一面。在辰相从惟一四弟,字曰碧水;一仆曰余文,在外居住。一日俱病甚,公在辰所题功贡浙江桑生梦见府城隍,责以“熊按院弟与管家病重,汝等何不一往视,要过二十六日方好。”桑以告,公不之信,时已延一在庠医生诊治,不效。因偕往府城隍庙求签,有“庸医误人,顺气自愈”之语,乃依顺气方治之,果于二十六日得痊。公自言阴阳之理生平不甚信,至是方知其显赫云。

予曩读家实亭先生嘉穗《东山草堂集》,见所为《前进士湖广巡按御史熊公传》,倾慕公之为人。辛未寓潮,公族裔宇英自湖南归,出公遗诗暨八十五岁时自述生平略历,属为校订,爰摘记大概于此。至梦城隍一事,与传略异,此盖本诸公所自述。又翦一节,传略而不详。清初髪令严,容留数载,反滋疑问,兹据自述直书,固无碍大节云尔。

二、詹忠节见梦

永定詹忠节公天颜,由贡生起家四川知县。流寇猖獗,守土官多弃印绶逃去。公摄至巡抚殉难,《明史》列“忠义传”,乾隆朝追忠节公。子甘棠三奔楚蜀,最后有老人告之,始得负骨归葬。时人重其忠孝,赠诗张之。居湖雷,宋为龙驿,《明史》误为龙人。后嗣式微,坟茔将为人发掘,县令某公(事在道、咸间,忘其姓名,行箧无书,姑阙。)夜梦衣大红袍人与语。诘旦,召邑绅入问:“邑中在前代有何高官尽忠殉国者?”邑绅以公对,令复问:“公茔在何处?”邑绅以出东门某处对。令曰:“是必有不肖谋夺公茔,公忠魂毅魄,长留天壤间。昨晚见梦者必公无疑。”立饬吏役驰往,至则工人举锸将发掘矣。乃拘工人及买卖主返署,责之为重修坟茔,表神道,并立石县东门外,记其事。光绪中,邑明经陈子恒先生(咸政)彚集传状、吊赠诗文刻之,刻公进学文一篇,题为《独孤臣孽子》,中有“凡臣臣耳,臣出于孤,伤哉此臣也。凡子子耳,子而曰孽,哀哉此孽也”之语。学道谭公评其卷曰:“忠孝之气贯日呼霜,此国之桢也。”私语人曰:“国家不幸,忠臣出矣,国亡之兆。”今湖雷故里所树忠节坊,即以“贯日呼霜”题其上。公已殉国,部将曹洪之马亦不食而死。因记熊公,约略记公轶事史传所不载者,足见忠义之气亘古不磨也。

三、熊氏不服清遇害

予读熊公自述,乃知当时熊氏不顺清室而遭焚杀者固大有人也。当公羁拘辰阳之日,乡里恶党谓公既死,籍没其田产、屋宇。自述言:“先是戊子,予家住猪妈楼,家中人不顺清,被一般恶党唆谋布害,致县官赵廷相、副总贺国相、高守贵发兵围楼,设计冲破,合楼百余人焚杀殆尽,而予父母以年老释之。予兄乃明公、弟立宇公拿解监禁。兄弟愿倾家求贷,不准,遂与生员熊亦楚、熊锺麟诸人等皆甘心殉难,足见种族之感,山村僻壤,未尝无人。”又前记永定屠城事,公自述有一则亦可参证言:“郑家围困漳州,广东安达公率师救援,路经吾永,以致攻破邑城,掳杀异常。长男昭应在县居住,幸临时潜避,得以无恙。”记甲寅耿精忠之变,谓“耿藩行文府县,逼取各乡绅到省,名为起用,实欲助饷。予被羁数月,逃回。”是公一生险阻艰难可谓备尝矣。又《船山遗书》作公传称四川人,误与《明史》詹忠节公传同。

四、熊御史自述文

熊公自言:“生不逢辰,艰难鼎革,开天地以来,一见于元,再见于清,半生功名登一甲榜,誓不仕二姓,沈埋湮没,如枯木死灰,此心何甘?”是公用世之心,固未始或歇也。遗稿辗转传钞,讹谬滋甚,而无识者往往从而妄改,即如此稿“一见于元”妄改为“明”,岂知公之旨趣乎?检查旧稿“元”字涂改为“明”,此张骏所谓“后生小子日久渐忘者也”。公《感愤》诗云:“天公老去青黄混,我辈空余白眼狂。”痛哉!非所谓天翻地覆者乎?自述分二十段,第十九段自叙其志趣云:“予长卧东山,独寐寤言,愤衣冠之倒置,耻犬羊之同群,与木石居,与鹿豕,即不能捐躯殉难作忠臣义士,以不愧古人,然‘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时而饮酒歌诗,诗有百余首,以娱心志,沥血陈情;时而含饴弄孙,孙有十余人,可以忘忧度日。谢叠山却聘书,求为宋处士,其殆是欤!予社翁张聚九与予莫逆交,常言曰:‘老社翁惟不做官,我敬汝。’徐替翁父母对予言曰:‘老先生惟不做官,系高人达士,远避群雄,方为智士,亦为完人。’张社翁、徐父母是予知己也夫!”第二十段多教子孙语,略云:“予值鼎革,流离三楚,牢笼八载,困顿颠危,九死一生,得生还故土,见祖宗坟墓。迄今三十余年,满腹凄凉,据事直书,叙始终阅历,贫贱富贵,患难夷狄,素位而行,舐笔伸纸,不文不庄,以遗子孙,俾知予一生备极艰难险阻。毋听妇人言,爱惜小利而兄弟操戈;毋刻薄成性,收租债宜宽洪大度;毋恃血气之勇,好为争欧,因小失大而构讼公庭;毋华其屋宇,美其衣服,浪用金钱而不思俭约;毋不严教子孙,以致子孙手好闲,有书不读,饮酒赌博,荒废大业,以坠家声。庶几继志述事,为予增志,且以见我复吾公诒谋燕翼之余庆云尔。

复吾公者,公之父也,公往辰州数载,每念及老父,忧愁万状,郁拂几不省人事,以为何辜于天,使我至于此极。公以癸巳四月抵家,而复吾公前二月见背,家中遣人沿途探寻,遇诸武平神坛冈熊以珠家,闻耗一痛几绝。公自述多尊其先人,亦孝子“善则归亲”之义也。

五、熊御史奇异

《东山集》所作熊公传称:“公母郑太安人梦龙绕松间行水,勺而饮之,因娠。公既老而神明不衰,眼不悬叆叇,手不拄杖藜。家居四十余载,杜门扫轨,日以读书养志课子孙自娱。时与二三知友流连围碁文酒间,吟风弄月,以寄其浩浩落落、不可一世之槩,而亦未尝愤时嫉俗,以名节陵人。”此传为东山先生经意之作,推崇备至。又言:“北山下别业石井久涸,公为文以祭,一夕泉涌,人谓忠诚所感云。”

六、银井铭

浙江旧按察司署为岳忠武王故第,有银瓶井。相传王遇害时,少女抱银瓶投此井死。明正德中,梁公材表其井曰“孝娥”,刘五清有《孝娥井铭》,词甚古奥,读之可以兴起。因阅《杭州府志》,亟录出之。铭曰:“天柱臲,日为月;祸忠烈,奸桧孽。娥叫父冤冤莫雪,赴井抱瓶泉化血。血如霓,愤如铁,曹江之娥符尔节[1]。噫!井可竭,名不可灭。

[校勘]

[1] 原稿脱此“节”字,据《杭州府志》补入。

七、戒石文

旧府县公署甬道中立戒石,以亭覆之,中刻“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十六字。本蜀主孟昶广政四年《官箴》以颁于郡县者,凡二十四句。宋太宗摘此四句以赐郡国,立石堂前,历代相沿,因而不废。民国以还,官署屡改,此石多不存立,无怪竭地方之脂膏,虐民欺天而不之恤也。其全文载宋张商英《蜀檮杌》,云:“朕念赤子,旰食宵衣。托之令长,抚养安绥。政在三异,道在七丝。驱鸡[1]为理,留犊为规。宽猛得所,风俗可移。无令侵削,毋使疮痍。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赋舆是切,军国是资。朕之爵赏,固不踰时。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为人父母,罔不仁慈。特为尔戒,体朕深思。”檮杌言昶好学为文,皆本于理。尝谓李昊、徐元溥曰:“王衍浮薄而好轻艳之词,朕不为也。”

案,昶虽偏安一偶,而与民休息,蜀中久安,致斗米三钱,亦难得矣。

[校勘]

[1] 驱鸡原稿作“驰驱”,为“驱鸡”之误。据《蜀檮杌》改。

八、范禹偁随母改姓

《蜀檮杌》载:范禹偁随母改适张氏,因冒姓张。天成中登第,始复姓。《上郡守启》曰:“昔年上第,误标张禄之名;今日故园,复作范雎之裔。”

案,宋范文正公亦幼随母改姓张氏,登第后始复姓。先后巧合如是,而二人贤愚,相悬奚翅宵壤?然禹偁虽吝啬好财,观此启运用故实,典切不移,当亦好学之士矣。

九、叶石林不信华陀

宋叶石林《玉涧杂书》以华陀固神医,然范晔、陈寿记其治疾种种,此决无之理。人之所以为人者,以形而形之,所以生者以气也。陀之用药能使人醉无知觉,可以受其刳割,与能完养,使毁者复合,则吾所不能知。然腹背肠胃既以破裂断坏,气何由合?安有如是而复生者乎?审陀能此,则凡受支解之刑,皆可复生,王者之刑无所复施矣。

案,石林此论所谓“少所见,多所怪,见骆驼以为马肿背”也。今日西医破腹洗肠,男女生殖器皆可剖而治之,盖先用麻醉药使之失其知觉,为所欲为,安得起石林而证华陀之神术哉!

十、巫来由俗

吾杭丁君奎垣,在城笏初武殿元锦堂之犹子也,新自南洋归,言巫来由人风俗有种种可笑者,略记一二。其俗,男女阴器皆须割治,迟不过十六岁。割治之日,大会宾客,视为大典。受割之男女,簇新衣服,男多衣白。予问:“割在何处?”丁君言,在溺口之旁。适有梅县饶君在座,言在阴茎皮边。丁君曰:“不然,固亲见其刀割也。”又南洋土人食啖不知用箸,皆用手搏取而食。吾谓西俗皆然,不过上者用刀叉耳,不特南洋群岛然也。盖饮食一道,进化公例由毛血而煎炙,而烹饪。西人尚在煎炙时期,未入于烹饪也。丁君又言,南洋土人食物皆用右手,客至以烟酒茶物献纳亦然。客若不知,接以左手,则大拂其意,以为不敬。盖其左手专以洗势北者也。“势北”为吾杭方言,以其在势之北也。语俗而近雅,特仍之。)南洋土人如厕事毕,不用纸拭,皆用水左手洗之,故其左手一若生成专为此用者,抑亦可笑矣。

十一、诱狗不吠有所本

俗语有云“诱狗不吠”方言去声叠韵。)以形容凡人之无用也,然莫知所由来。《浙江通志》载:“桑亭埭在富阳县。汉末有桑君,养犬数年不吠,孙文台经此,犬忽吠之。桑曰:‘君其异相乎?’”乃知小小谚语,莫不有本。案,文台,孙坚字。

十二、辟塞

“辟塞”二字莫详其义。阅《水经注》,“浙江又东,径柴辟南,旧吴越之战地,备候于此,故谓之辟塞。”乃知为柴辟之塞也,柴辟亭与檇[1]李皆吴南境,见《越绝书》。

[校勘]

[1] 原稿“携”,径改。

十三、醮

[1]本道家之法,故有“僧不建醮,道不度亡”之谚,而土俗固无别也。然自民国以来,建醮度亡行者仅矣。醮法据高似孙《纬略》谓始于孙权,而极盛于唐。汉建安二十四年,吴将吕蒙病,孙权为之命道士于星辰下为请命。醮之法当本于此。顾况诗:“飞符超羽翼,焚火醮星辰。”姚鹄诗:“雪坛当醮月孤明。”李商隐诗:“通灵夜醮达星辰。”赵嘏诗:“夜醮斋坛鹤未逥。”醮之礼至唐盛矣!案《说文》,醮本冠娶礼祭。《博雅》直曰:“醮,祭也。”失其旨矣。《礼·冠》义疏:“酌而无酬[2]酢曰醮。”盖古者冠婚皆用之。《昏义》:“父亲醮子而命之迎,男先于女也。”今俗以改嫁妇为再醮妇,亦非。妇女改嫁,何醮之有?《汉书·郊祀志》:“或言益州有金马碧鸡之神,可醮祭而致。”此则《博雅》以醮为祭,而亦建醮之称所本欤?

[校勘]

[1] 原稿“酬”,径改。

[2] 原稿“醮”,据《仪礼义疏》改。

十四、读书须知出入法[1]

读书须知出入法,始当求所以入,终当求所以出。见得亲切,此是入书法,用得透脱;此是出书法。盖不能入得书,则不知古人用心处;不能出得书,则又死在言下。惟知出知入,乃尽读书之法。此宋陈善《扪虱新语》中语,妙得读书之法,特拈出之。

[校勘]

[1] 原稿本无题名,题名取自本首句。

十五、秦前长城[1]

世但知秦始皇筑长城,不知前乎始皇者有燕赵,俱见《史记》,后乎始皇者有隋。程大昌《北边备对》云:“秦制多承燕赵,而隋不尽因秦。”《元和志》曰:“开皇城,起岚州合河县,经幽州,皆因古迹修筑。”岚州者,楼烦郡也,初为胡地,后为赵惠文所取,则合河县固可立城。幽州者,战国属燕地者,非赵人所得,有何由可施版筑?是必前乎燕赵,别有筑之者,史所不传,故概言“因古迹修筑”。以此知古事湮落失载者多矣,是筑长城者,燕、赵、秦、隋而外更有人在,惜史不详耳。

[校勘]

[1] 稿无题名,题名《秦前长城》系点校者所加。

十六、亷希贤兄弟至情

《钩玄》载:“两浙都转运使亷希贤,字达父,至元二十四年七月末旬下血,适其兄参政公以公事来杭。八月八日达父病革而逝,家人举哀。久之,忽摇手止哭者,乃起坐谓其兄曰:‘吾与兄同胞生,相离十余年。今幸会于此,谓必能承事颜色,接杯酒之欢。岂意一病至此,今将永诀,能无一杯相饯乎?’时久不饮酒,其兄斟酪浆一杯饮之,且以身后之事自任,亷父乃勉其子弟,复卧而逝。”

此人了然于生死之际,临终且忍死起坐与兄诀别,读之令人凄然增手足之情。世之阋墙构怨者,能无动于中乎?吾谓骨肉至情,精神感召有不可言喻者。先伯父丽生公,光复初,以旧历十二月五日午后一时许得病,不能言动,危在旦夕。时予尚在上海。弥留旬有二日,迨十六晨八时予抵家,趋榻前省问,目犹微视,两颊微动,似欲言而不能出诸喉,午后四时考终。由平日眷爱小子,精神专注,必欲一面而后诀也,呜呼痛已!

十七、二百岁人七代祖

前记郭蒹秋所见永福老人陈克明,四百九十五岁尚存。阅钱希白《洞微志》载一家长寿,年几相埒,信世界之大无所不有也。志云:“太平兴国中,李守中为承旨奉使南方。过琼州,道逢一翁,自称杨遐,年八十一,邀守中诣其居。父曰叔连,年一百二十二;祖曰宋卿,年一百九十五。语次,见梁上鸡窠中有一小儿头下视。宋卿曰:‘此吾七代祖也,不语、不食、不书其年,朔望取下,子孙列拜而已。’”是其不食人间烟火,较诸陈克明之传食于市,尚为清高。故前疑陈为矫造以囮钱也。又,宋卿之七代祖固不可知,而杨遐之若祖若父,于世已为大年矣。夫秦皇汉武日求长生,若宋卿之七代祖,纵长生若此,不死何为?吾不知古称彭祖八百岁,其类此焉否也?

十八、腕出弹子

《洞微志》又载:“一术士于腕间出弹子二丸,皆白色。叱令变,即化为双燕飞腾鸣呶。又令变,即化二小剑交击,须臾复为丸入腕。”此即前记福州胡半仙之流也,古今如是者盖亦伙矣。

十九、慕包中丞赐姓

包氏有西羌种一派,此由慕孝肃而赐姓,犹愈于其他攀附也。宋王巩《甲申杂记》载:“西羌于龙呵归顺,谓押伴使曰:‘平生闻包中丞拯朝廷忠臣,某既归汉,乞赐姓包。’神宗如其请,赐名顺。后极罄忠力云。”谁谓戎狄不知慕义乎!

二十、武平东流朱某

武平东流乡朱某,与其友合资设肆于湖南长沙数年,贾有余利,议休业归家,各分得万金。时轮船火车未通,同买舟归。一夜,伙友更衣,朱某出不意挤之洞庭湖中,佯惊呼失色,援救不及,惟号咷痛哭而已。舟人以其伙友,不之疑。朱既归,建大厦,买良田,团团作富家翁矣。乡人以其营业致富,亦不疑其有他也。阅数年,突有衣服都丽舆马焜煌者过其乡,问朱某家何在。乡人审为外江人口吻,以为必朱之旧商友,指朱新居告之,固未暇随往也。旋探之朱家,并未有舆马到门。自是鬼祟大作,衣物器皿安顿如故,以手触之则成灰烬,仓谷亦然。举家不安,无法躲避,诣县倩巫觋治之。村口小涧须履石渡水,仅容一人。觋工至,先有人立石上,询觋工曰:“汝往朱某家乎?”曰:“然。”其人曰:“此为积冤,无可解禳,汝可不必往也。”觋工曰:“我托术糊口,不得不然,将若之何?”其人曰:“姑念汝无以为生,我且避数日,汝得厚谢而去,我乃徐返可也。”术士方感谢其人,忽不见。觋工至其家作法事,鬼祟寂然,朱重谢之去。觋工甫出门,而吵嚷如故,卒致家破人亡。有人为之调停,令朱立牌位奉祀,大祸乃寝。

二十一、武平北门窝妖异

武平北门窝李姓烟寥寥。有一家忽兴妖异,渐致殷裕。惟其妖好渔色,阖家妇女,沾染无定。一妇锺姓,女外家商于赣,为诣龙虎山请张真人劾治。真人授符三、竹剑一,嘱过筠门岭焚符一,入县境焚符一,至村口焚符一;抵家门,无论何人即以剑斩之。一路依嘱而行,至家门,适遇其母外出,不忍下手,妖遂逃去。闻空中言曰:“予至汝家,使汝致富,何负于汝而逐我害我?后二十年当报复也。”乡人识之,届期了无他异。一日,县东门外来一老妪,手提灯笼,大书“朝南海回,言人休咎不爽”。好事者转相传播,李姓因迎之家中,祸祟忽作。村在道周,一日清晨,炊烟不起,行人疑之。入其村,阒其无人。全村四五家皆被老妪带去。走人追之,过筠门岭,则已落船,将载之以去,幸发觉早,得以追回。究竟不知是何妖异。此为光绪中年事,以上两事皆刘君香亭所述,后事与永定人流传林三和家中妖异相类,亦在光绪中,疑道听涂说,以讹传讹,转相傅会,固不足尽信也。

二十二、鬼报应

鬼祟之事,无若匪窟中报应之速者,记不胜记,姑述一二,以资谈助。吾杭寨背山为前明李宗政之故乡,有李恩选者,家赀颇裕。族某家笃贫,恩选贷銭为之娶妻,生子弥月,无以酬应,则又贷之,平日积欠数百元。暴动事起,恩选匿一石背,性嗜酒,每日必使其家幼女提壶出沽。某见而绐之曰:“汝朝夕沽酒,匪易踪迹,盍告我所在,为汝代沽,我私送去,则人不知、鬼不觉矣。”女幼无知,以其人受恩深,断不疑有他也,遂以实告。甲竟引匪党往捕,一家七八口老幼俱被害,仅一妾得脱。甲负恩选债,恐事平难以偿还,故出此斩草除根之计。一日,某甲赴蓝家渡墟,归途经长排里,忽有人以撑擦其项,冷如冰,甲谓同行人曰:“莫嬲我。”同行者曰:“谁嬲汝,恐恩选寻着汝也。”甲回顾,则俨然恩选在焉,疾奔而归。甫抵家门,气绝而僵。又湖雷附近,某乙其兄死,遗寡嫂孤侄,乙逼嫂与之自由,嫂曰:“汝要自由,亦当自由他人,汝我嫂叔,何可自由?”乙曰:“我专要与汝自由,他人我不要也,如不从,我将诉诸¨¨¨政府,汝终不能违拗也。”其嫂无如何,号泣彻夜。翌晨,乙忽跪而自挞自詈,竟七孔流血死。呜呼!天道昭彰,报应不爽,其如人之冥顽不畏何!

二十三、欠债杀人

李之彦《东谷所见》一卷,其中多醒世语,亦多愤世语,云:“谚语有之: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理也。近世豪家巨室,威力使令[1],逼人致死,但捐财贿饵血属,坦然无事。至如人或逋负,督迫取偿,必使投溺自经然后已。由此观之[2]乃是‘杀人还钱,欠债偿命’”。予谓今日恶徒欠人钱债,投入¨¨将债家杀尽,则钱可不还,直是欠债杀人而还钱偿命皆不问。

[校勘]

[1] 威力原稿作“威逼人死”。据《东谷所见》校正。

[2] 由此观之原稿缺脱,据《东谷所见》增补。

二十四、钱字金旁两戈

《东谷所见》说钱有言:“熟视其形模,金旁两戈字[1],真杀人之物,而世人莫之悟[2]。吁!钱乎!钱乎!以我之贫,求汝活我而不可得,我固无奈汝何;而以我之不贪,汝欲杀我而不可得,汝亦无奈我何。”予谓东谷必非真贫者,否则纵不为儿孙作马牛,而一寒,室人怨谪,谓钱不能杀汝,谁其信之?

[校勘]

[1] 两戈字原稿作“两戈”。据《东谷所见》校正。

[2] 莫之悟也原稿作“不悟”。据《东谷所见》校正。

二十五、锺邵氏与赖某妇 

横流,惨肆屠杀,闽西闾里为墟,更日以自由之说蛊惑青年男女,使之如醉如狂,纵淫极欲,禽兽不如。以予所闻,若长汀锺子觉大令(达)之妾邵氏可敬也。清季子觉以诸生留学日本,精通法政,历办法界多年。数年前在榕城娶妾邵氏,年方二八,出入必俱,朋辈皆笑其溺爱。十九年夏,子觉任长汀县长,遇害,邵亦被掠。邵对匪止求两事:一放回家,有子甫二岁,俾母子相聚;二则速杀而已。始终执此两语无他言。匪逼之自由,则曰:“我夫既死,自由是本分事,但当在外选择,方算自由,安有在监禁而言自由之理。”匪多方威逼利诱,皆不能动。匪有呼为太太以揶揄之者,初不之答,既乃直应人。诘其自大,则曰:“我夫为县长,呼我太太亦本分事。汝已以此呼我,何让之有?”被拘数月,匪覩其始终倔强,亦礼敬之,不敢加害,索赎银三百元。其家初以邵为子觉娇养已惯,赎回亦恐难安于室,漠不过问。既而从匪窟中出者,莫不交口称许,以为难得。戚友哀而怜之,为醵银往赎。凑不足额,匪亦减赎放回。邵归家后绝迹不出门,平日所御服物皆屏不用,布衣粗粝,一意鞠育其孤。在匪窟中常对人言:“吾夫为我而死,吾夫因吾不善步,须觅轿而行,以致遇害。若吾夫一身,早已脱险,固不致遭毒手也。今吾夫死而吾独生,将何颜在世。吾所以隐忍不死者,吾夫止此一子,吾夫又别无兄弟,一线之延在此。故能释我回家,抚养吾子长大,上也。否则惟求速死,以从夫于地下,是所愿也。”询诸汀友,皆无异词,吾于是而叹人之难测也。十七年秋冬间,予住汀城,子觉每来志局,必鹣鹣双飞,邵亦举止大方,豪不作女儿态。予终嫌其文明太过:凡友朋筵,请子觉者必兼请邵,否则子觉必不至。故朋辈皆谓子觉过于娇养,乃不料竟能磊磊落落,严词正性,不特从匪窟中逃回者,皆目击而心惊,并能使匪亦生其敬畏,宁非难能而可贵哉!况平日服罗绮、餍梁肉,奢华已惯,正所谓习与性成,一旦出人意料之外,尽反其夙昔之所为,此妾信不负子觉矣。又数年,闻其子殇,此妾他适,是则天实迫之,固不能以是责邵也。

吾闻匪窟中青年男女不曰自由,竟简呼为由。今日由甲,明日由乙,一月数由,甚且旦夕改由,不知羞耻为何物,有令人耳不忍闻、笔不忍述者。噫嘻痛哉!吾乡邻以永定汤湖赖姓人心为最坏。未暴动之先,当十七年春,即设农会、工会种种,专与殷富为难,将富翁行乡里,已闹狼狈不堪。有某甲房屋被烧,身体被缚,叠为恶少所欺,至不敢安居于乡。迨暴动后将其家抢掠一空,儿童则发卖,妇女则逼其自由,故举家散之四方。其弟妇某氏年三十余,逼其自由,妇指一童子年约十二三曰:“要我自由,我即自由他。” 匪徒曰:“彼年齿不相当,何可自由?”妇曰:“试问,自由二字作何解释?我已愿意,即算自由,何论年岁!若任汝辈所指,安得谓之自由?今日要我自由,舍此童外,吾死不相从。” 匪徒亦无如何,终不能强。足见匪窟中虽逼人自由,必其人先存自由之心,而后匪得以指使。观于锺妾赖妇,匪不得夺其志。疾风劲草,谁谓扶植正谊者之无其人邪?二三年来,妇女之不愿自由者,闻亦颇多,不得其详,不敢率记。罗兰夫人曰:“自由,自由,世间多少罪恶皆假汝以行。”悲夫!

二十六、李肃妻张夫人

宋张齐贤《洛阳搢绅旧闻记》载李肃妻张夫人才而不妬,信乎古今不数觏矣。其略云:太子少师李公讳肃,妻唐末齐王张全义适女,数岁而亡。又以他姬生女妻之,与夫别院而居。伺夫院中姬妾稍失夫指,则召而挞之,择美少者代。夫或辞以婢妾众多,即复择其平常者归己院执事,稍久则嫁之。夫入朝归,接见如宾礼;夫若困倦,一见即退;稍从容,则引归己院。公将命置安邑、解两地盐利,值戍卒为乱,公以正库銭十万为赏,罪其元恶。乱定,用事者与公有隙,欲中伤之,谓公擅盗用官库物,上命台官就鞫。狱且急,夫人乘步辇直诣朝门,俟执权者出,趋拜路侧泣诉,援引古今宠辱祸福成败可验者数事,声甚厉。当路惭悔,回马入朝雪之。至晋朝,北戎降王东丹王非命而死,虏知之,公受命护丧柩归北虏,忧甚。夫人曰:“为君计,戎虏贪利,妾房内珠金等可得数十万,尽以赂其左右及献戎王,必得归,且可厚得回礼。”公如其言,戎王回赐名马百余匹,别赐驼马百余头、衣服器皿称是。复命,不敢留,悉进之,由是迁官,赐赉甚厚。先是赵思绾犯罪,公脱之。夫人曰:“思绾庸贱人,公何以免其罪?既来谢,又何必见之?”公曰:“思绾虽贱类,审其状貌,真乱臣贼子,恨位下未有朕迹,不能除去之耳。”夫人曰:“既如是,何妨以小惠啖之。”乃召其妻,赐以服物。及汉朝,公以上将军告老归雍。思绾据雍叛,衣冠遭涂炭者众,公眷独得全。复以计劝思绾纳款,周祖素知公名,与之归阙,旋改官致仕,皆夫人力也。夫吝财与妬忌,妇人常态,无之皆难。况非治世,叩马而数权贵,推陈古昔,倾陷善良,祸不旋踵,报应之验,虽丈夫负胆气轻生者亦惮为之。夫人不独雪夫罪,而能免全家之祸,则昔之举按齐眉如宾相敬者何人哉?不其贤乎?观营丘之倾倒若是,当非虚誉。夫女子不患无才而患无德,凡有才者,往往怙宠好货,而张夫人独不然,且事事为夫谋画,出于其夫之上,可谓才德兼全矣。

二十七、假同知

偶阅《盛事美谈》载洪州刘生尚主削籍事,忽忆及张文襄督粤日,用一诸生监纪军事,旋革职,正与相类。乃叹人生富贵功名如梦幻泡影,福命苟薄,得之亦不能受,营营者又奚为乎?曩闻宗文从五广文(应熊)言:“上年游粤,值张文襄公(之洞)督粤,先是江督刘忠诚公(坤一)荐一诸生于文襄,既见,属在外暂候。贵人事烦,日久且忘矣。一日,高州发生民教交涉案,令某都统率兵往弹压,例用文官监纪军事,主稿者以请,文襄忽忆及之,乃曰:‘往日刘大帅荐一士在此,即用以监纪可也。’问何官职?则曰生员。主稿者曰:‘大帅误矣,生员未入仕途,何可监军?’文襄曰:‘刘大帅书似言同知。’问:‘如何出身?何案保举?’则曰:‘予记不大清楚,但书同知衔可耳!’于是某生遂以同知监军而往,至则案已了结,交涉无事。某生官运亨嘉,居然同知得实,且其时洋务人材缺乏,办理教案最为棘手,而仕途升迁亦最为快捷,不日凯旋,可得保奖矣。以文襄之特用,重以忠诚之推荐,官阶腾达,一日千里在指顾间。乃军抵高州,休息三日。适某会演剧,军士往观。教案初和,民愤未息,剧场之下忽起争端,欧伤洋人。洋人指为故意挑衅,责在统兵官,必将首领惩办。警电至省,文襄将兵调回,与洋人重行交涉,言中朝统兵大员遽行惩办,有伤国体,且将统兵官员革职,案乃结。某生革去同知,依然诸生矣。

论者谓文襄办理此案,似有先机之明,一若预知后事,特具此空衔也者。实则不谓之儿戏不得也。虽然,此亦某生命薄耳,否则弄假成真,封疆[1]大吏,何所不可?矧区区一同知乎哉!《盛事美谈》云:“宰相丁谓在私第对宾客言:江南李国主钟爱一女,选得洪州刘生为本郡参谋,既尚主,授少卿,拜驸马都尉,鸣珂锵玉,出入禁中。未周岁,公主卒,李主伤悼悲泣曰:‘吾不欲再覩刘生之面。’敕执政削其官籍,一簪不与,送还洪州。生恍若梦觉。丁因笑曰:‘某他日亦不失作刘参谋也。’宾客莫不失色。半载,果有朱崖之行,田宅籍没,子孙南去,匹马数仆,宛如未第之日。”案,丁反覆小人,谄事寇莱公,旋谮去而代之,作孽自受,与洪州刘生傥来富贵截然不同。但既知人生若梦,必有醒后之一日,犹不能早自觉悟,乃专用机心作种种罪恶,及身显报,此所谓小人妄自为小人也。

[校勘]

[1] 原稿,径改

二十八、为学须以人形己

《说郛》所采有《西畴常言》一卷,何坦撰,皆勉人为学语。言:“勿忌人善,以身取则焉。孳孳不已,恶知其非我有也?勿扬人过,反躬默省焉。有或类是,亟思悔而速改也。去其不善而勉进于善,是之谓善学。”此即孔子“三人行,必有我师”之意。人苟能反己自思,则无处非学。善固有益于我,不善亦何损于我?且不特无损于我,而资以借鉴,可获益焉,是在人之能自得师而已。又言为学“须以人形己,自课其功,然后有所激于中,而勇果奋发,不能自己,人一己百,虽柔必强。”此尤切至之言。

回忆少日趋庭,不肖恒悠悠自误。先君每出乡回家,必举近乡某人如何勤读,如何力作,为文如何敏捷,以为策励。不肖自反:如是因循,何以图进?始稍稍不敢自逸。故人不可无所激于中也。先君又常本身立教,言幼时自诩聪明,不居人下,视朋辈中天资无能及己者,故往往自弃。逮待季祖学于南,同学有族人鉴玉君,年甫十五,少于己三岁。春初入学制艺,尚未终篇。一二月间造诣甚速,试辄冠曹,偶文成,学为诗,进境如其文。一题到手,不假思索,下笔成章,精理名言,皆非己所能及,始叹人之聪明才力高出己上者无限,特局促里闾,未之见耳。有激于中,不敢自满,思与之竞,奋悱求学,盖自兹始。先君聪明天授,不肖不逮万一,而犹亟称鉴玉先生,其天才可知。先生年十五补邑庠,旋食饩,天年不[1]前辈皆惜之。

[校勘]

[1] 稿如此,依文意似“不”字后脱“寿”字。

二十九、买书不如借书

买书不如借书,古人言者众矣。不侫少年无他嗜好,唯喜收书。弱冠出四方,见一异书,节衣缩食,必得之而后快。甲午秋试,甫抵省,预计旅费有余,意以购书。吾师赖乐山先生后至,见而责之。言家中筹给资斧尚艰,安有闲钱购书!予以预算尚有余银对。师言:“出路用钱,安能预算得定。”予自念在省食用及归途使费均有定额,何所不足。口虽不言,心殊不以为然。不料数日后,身患大病,药费不赀,幸季祖带有金器,用以换银,路费始给。少不更事,至今思之尚耿耿也。戊戌春闱在都[1],值黄春园先生向天津汇银,托其加汇数十元。南下抵沪,购图书集成局版《廿四史》一部,计四百册,般至逆旅,房为之满。袁少仓先生见而讶曰:“君在都下托人汇银,方疑川资缺乏,谁知尚有如许余银购书乎!”予曰:“予来时过沪,思购此书,在京计算囊钱不给,故预汇备购耳。”袁先生曰:“君真可谓书痴矣,好书乃至如是乎!”自念所好在是,殊为可笑。夫书之为物,不得食,寒不得衣,缥缃插架,终为废物。阅《道山清话》载张文潜之言,虽属笑谈,其言可味。文潜言:“近时印书盛行,而鬻书者多士人,躬自负担。有一士人罄家资约百余千买书入京,中途遇一士人,爱其书而贫不能得,家有数古铜器,将以货之。而鬻书者雅有好古器之癖,一见喜甚,乃曰:‘毋庸货也,我将与汝估值而两易之。’于是尽以其书换数十铜器而返,其妻见而詈之曰:‘你换得他这,几时近得饭吃。’其人曰:‘他换得我那,也须几时近得饭吃。’因言人之惑也如此,座皆绝倒云云。”盖所好虽不同,然好收书而不读,其惑一也。

念庐藏书虽多,实则蠹蚀尘封,日复一日。以为书为吾所自有,从容披阅不迟,而卒致束阁不读也。《西畴常言》有云:“士有借书于人者,必熟复不厌:有陈书盈几者,乃坐老岁月。是以白屋多起家,膏梁易偷惰,惟知儆则庶几矣。”阅此言,深愧吾身实蹈此病而不知儆,虽多亦奚以为!或曰“有聪明子弟出焉,则积谷不如积书”。吾谓,若遇不肖子弟,且用以糊壁炊爨耳。吾见邻乡故家有子孙卖其书箱,而书籍则弃掷满地不顾者,以书箱可值银一二元,而书本则所值甚微也。又有以木版《汉魏丛书》、《渊鉴类函》等书出售者,小角壹角易书七八册,若是,则藏书满屋能值几何?吾家自遭¨,藏书悉付水火,方恨重价购书,既无此财力,细字看书,更无此眼力。此烛之武所谓“臣之壮也,犹不如人”,况年迫桑榆乎!然物之聚散有数,况此不堪充御寒之物,去之亦省一累也。

[校勘]

[1]:原稿误作“郡”。按,春闱为会试,当在京都;下文“在都下”、“在京”亦可证。

三十、富家子买书[1]

予记买书,忽忆得一笑话。昔有富家子日事荡,不喜读书。其父督责不改,无如何也。一日,其子外出归,忽向父取银买书,其父喜甚,谓其子收心折节矣。其子携银去,果购书数十种归,堆积廰事中。其父日望子之勤读,久之寂然,日复一日。乃责其子曰:“汝不读书,购之何为?”其子曰:“儿买书非以自读,乃望父读也。儿前日路遇四人轿,坐一少年,随行数十人,前呼后拥,声势赫赫,以为必当代达官。询之路人,知为某公子。因思要做公子,必父发达;要父发达,必父多读书,是以买书望父勤读,以便儿做公子耳。”若此子者,可怒又可笑也。

[校勘]

[1] 原稿本篇无题名,题名《富家子买书》系点校者所加。

三十一、 杨寿堂大令达观

长汀杨寿堂大令逢年曾任广东云浮县长,弃官归。体弱多病,值¨横行,不求医,不服药,友劝之,则曰:“延医服药,所以求生也。丁今世界,生也何为?”友曰:“君之膝下年,若延长十余年,俟其长成,不尤美乎?”杨君曰:“予三年前尚存此想,今则不然。”友问其故,则曰:“若十余年子已长大,娶妻、生子,又须延长十余年,待孙长成,不更美乎?如此连环,则百年尚嫌其不足也。”始终不延医、不服药,竟以辛未夏卒于家,可谓安命君子矣。犹记十年前老友彭子钰和言:“吾辈每日晨起,惟求速死而已。早死一日即早安乐一日,否则后顾茫茫,将不知死所。”此言虽有激而然,谁知国内纷乱日甚一日。辛未冬初,其子养年来潮,言家产被□□没收,屋则前年已被拆毁,今更驱逐出境,不许三十里内居住。君又患气喘,求死不得。嗟乎!人生若此,有何生趣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