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乡土多侠义 ——练建安“客家乡土侠义小说”系列作品浅析 练建安 上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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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良是我的族兄,我们合作编剧过6集电视连续剧《刘亚楼将军》,该剧由福建省长龙影视公司、中共武平县委、武平县人民政府于1992年摄制,次年9月在中央电视台首播。此后,我们继续合作了长篇传记《抗日将领练惕生》(海峡文艺出版社2005年出版)。德良是客家人,熟悉客家文化;德良是我的合作者,比较了解我的写作情况;德良是我的“亲友团”,行文运笔间多有表扬鼓励。谢谢!】

 

 客家乡土多侠义

——练建安“客家乡土侠义小说”系列作品浅析

 

练德良

 

近年来,练建安在《文艺报》、《长城》、《短小说》等十数种报刊连续发表有近百篇微型小说,多数被《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小小说月刊》等选载,其中《大木桶》原载《短小说》,《文艺报》2012年8月10日“鲁院”专版、《小小说选刊》2012年第12期、《南方农村报》2012年11月3日“副刊”版相继转载,入选《2012中国年度小小说》(漓江版),第二年,《小小说月刊》2013年第1期、《高中生学习》2013年第3期继续转载。据不完全统计,《大木桶》在上述报刊书籍的合计发行量,就高达近百万份。今年5月,练建安微型小说系列作品《纸上江湖》,获中国小说协会“文华杯”全国短篇小说征文一等奖。《微型小说选刊》杂志社于2014年度,陆续出版100本全国微型小说家个人作品集,练建安的《鸿雁客栈》名列其中。

练建安的上述微型小说,名为“客家乡土侠义小说”,主题词是“客家”、“侠义”、“乡土”、“小人物”。笔者结合其小说文本,试作简要的解读。

 

“客家侠义小说”的民间叙事

 

讲故事是小说的基本功能,但如何安排故事的进展,则是小说家苦心经营的事。如何讲好故事,每个小说家都有不同的技艺。

小说《雄狮献瑞》(《文艺报》2014年01月31日)的民间立场叙事和剪裁手段,甚为精妙,犹如剥笋般层层递进,跌宕起伏。故事从开始到结束,始终贯穿着客家人隐忍好义的侠士精神。

看得到的高手,不一定是真正的高手,那些喳喳呼呼的所谓大师,也许有两下子,但对深藏不露的真正高手来说,那两下子还是远远不够的。我们知道隐忍是中国人的一大特点。所以作者笔下的真正武林高手,是不轻易露出功夫的,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出手,他们宁愿自己多吃亏也要忍耐,因为他知道,一旦露出真功夫,就意味着最后的争斗,无论输赢,都不是自己所要的结果。不欺老弱病残,不欺妇女儿童、不欺未练过武艺的人,这是乡土民间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在这篇小说中,逃难至武平狮岩的增发,是一个上杭县客家人,他深知生活的难处和江湖的险恶,一直深藏不露。但地痞麦七实在欺人太甚,不断骚扰他的牛肉兜汤小摊点,甚至还带着一帮狐朋狗友来一起白食,所有这些,增发一忍再忍。小说的高潮在结尾,犹如相声之抖包袱:多批青狮采不了青,铩羽而归,唯独增发青狮勇往直前,落地生根。 “岩村青狮伏地不动了,狮头大口大口地喘气,冷汗湿透了后背,手脚发抖。他想,看不出这卖牛肉兜汤的,功夫竟是那样的高深莫测。怎么办呢?”“怎么办呢”,这不仅是地痞麦七的疑问,也是增发的疑问,功夫最后露出来了,两个人今后如何面对将是一件难堪的事。作者不下结论,留下悬念,让读者去领会和判断,使人兴犹未尽,回味悠长。当然,读者可以想象,麦七要在今后依旧吃“白食”的话,真是没有那么容易了。

《大木桶》(《文艺报》2012年08月10日)的故事,更是环环相扣,险象环生,与《雄狮献瑞》的情节安排,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大木桶讲信誉,重然喏,说到做到,面对高手的泰山压顶,依然挺身而出,毫不畏惧。他替代老者山猴师傅决斗,就是为了他对江湖落魄人山猴师傅说过的一句话:“有麻烦事,就到千家村来找我。”一个慷慨侠义者形象,跃然纸上。至于他会不会武功,算不算高手,则是另一篇小说的内容了。

《五色鱼》(《文艺报》2013年08月12日)取材于客家名镇武所的一个传奇故事。这个传奇故事,因为年代久远,失去了“真意”,不过在作者的笔下,清晰地艺术再现了清初武所屠城的一个侧面。

我在武所居住多年,不止一次地听那里的人讲过这个故事,每个人在转口中或多或少有些不同的枝叶。作者对这些故事去芜存精,经过提炼升华,将其创作成蕴含深刻的小说,读来新意叠出。

《五色鱼》之新,一是以纪录片采访的形式,贴近了现场;二是巧妙地引入了家族文化的元素。“西平北海”是客家李氏家族的特定词组,是家族的辉煌,此处则是家族的“暗语”。老故事无此传说,作者“移花接木”,匠心独运;三是酒馆设置。老故事说,清兵入住某老百姓家,日久生情,关键时期则以“捕捞五色鱼”为由,放了此老百姓一条生路。其实,顺治年间,兵凶战危,清兵驻军一地,是集中的,而不是分散的,入住老百姓家的传说,经不起推敲。练建安熟知这段历史,遂再次不按老故事出牌,将小说故事的“空间”转移到了“太白酒店”。在这个小说故事空间,逻辑关系理顺了,矛盾冲突集中了,客家风物得以集中展示。应该说,作者在这里有大量“留白”,小说并没有直接道出老李头和刀疤把总的同宗关系,小说通过刀疤把总的言行体现出这重关系。解读这些,需要读者具备必要的谱牒学知识或客家学知识。这也正是作者的妙笔,写白了,就会少了很多的意味。

武溪到韩江,河流曲折,约有一百多公里。这一段河流,在下游没有建大坝以前,鱼虾非常丰富,但所谓的五色鱼,却永远只存于传说,小说也只是刀疤把总为了引同宗族的李姓掌柜快快离开的一个噱头,他对老李头富有同情心,但军中戒备森严,不敢明讲,他必须保全同宗老李头,于是就有了这“五色鱼”的故事。

到最后,一无所获的李老头硬着头皮要回家时,有仓皇逃难出来的人哭着告诉他:“武所屠城,百姓无一幸免。老李头吓得瘫坐在地上,说不出一句话来。”老李头终于明白了刀疤把总的良苦用心。

说到故事的精彩,这里还必须提及作者新近发表在《小说月刊》的《铁桥仙》。这篇小说承续了他一贯的故事风格,说的是两个自以为武功盖世的高手,得意忘形,欺人太甚,没料到聚在一起的两个“大师”,还不敌一个小跑堂。联想到当今社会“大师”满天飞,《铁桥仙》显然是“借古讽今”:

 

铁桥仙沉吟片刻,说道:“江湖零落,吾辈自当努力,不敢一日懈怠也。来,来,来,咱们继续编创无敌神拳。”

接着,两大师手舞足蹈,捏着剑指比比划划:你一招“雾锁汀江”,他一招“梁山风月”;你一招“玉女穿梭”,他一招“犀牛望月”;你一招“燕子抄水”,他一招“金鸡独立”;你一招“旱地拔葱”,他一招“苏秦背剑”……一来一往,双方大战三百回合。

这一激战,两大师神游太虚,口干舌燥,他们立即唤来跑堂的续水。进来的是一个新手,叫傻根。傻根面对一代武林宗师,很害怕,不小心把茶汤洒在了铁桥仙的布鞋上。一尘道长甩了傻根两个耳光,喝令傻根立马舔干净,否则,以“铁扇关门”半招置之死地。

傻根吓傻了,说:“我有工钱,我赔。”

铁桥仙拿起桌上的小蒸笼,轻轻地倒扣在傻根的头上,缓缓道:“你赔不起。”

傻根说:“我赔,我不舔。”

“啪”又一只蒸笼扣在傻根的头上:“你赔不起!”

傻根说:“我赔,我不舔。”

当第三只蒸笼扣在傻根头上的一瞬间,傻根抄起一条板凳,大吼一声,拦腰横扫。铁桥仙、微尘道长肋骨腿骨不同程度折断,齐齐栽落武溪河。

 

傻根不傻,很有骨气,当然,这与他具有深藏不露的功夫是分不开的。在这里也告诉那些目中无人自以为是的人不可小觑民间的高手,不要自以为天下除了自己之外别无能人,欺人太甚总不会有好结果。武林中如此,生活中也是一样的,小说启迪人们,要谦虚,要收敛,不可稍一得势就以为天下无敌,否则吃亏坏事的还是自己。“小心驶得百年船”。

生活就是这样,故事与传说虽然远去,但代代相传的习惯并没结束,城市化也好,乡村变迁也罢,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只要有芸芸众生,就永远会有故事,也就有作者们永远的小说素材。

 

“客家乡土侠义小说”的艺术特点

 

练建安小说的民间性,使他的小说有“仿民间故事”的一面。民间故事,对于纯文学而言,可能有许多芜杂的稗草,如果没有必要的艺术加工,终难成当代意义上的小说。“客家侠义小说”,看似有“民间故事”色彩,实则是较为高超的“模仿”作品。作者或从民间故事中吸其内核加以综合演绎,或以独特构思演化为“民间故事”,升华思想内核,使小说故事更隽永深邃。我们现在阅读这些“客家乡土侠义小说”,常会让人想起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当然,其作品或有施耐庵、金庸、梁羽生、汪曾祺诸名家的小说格调。

笔者与练建安合作多年,从电视剧《刘亚楼将军》到《抗日将领练惕生》。练建安写作认真,反复雕琢文稿。特别是在写作《抗日将领练惕生》时,查验资料力求精准,几近“苛求”。

还是以《五色鱼》为例,这个故事在客家闽粤赣边广为传播,有不少人写过这个故事,但都比较芜杂拖沓,没有作者的这篇来得精彩。练版《五色鱼》如同黑云压城,却有清风徐来,屠夫刀疤把总的一丝残存的人性光辉,仿佛让人们看到了远处密布乌云间的一线阳光,透过树叶在轻轻地照射。

兹简略分析”客家乡土侠义小说”的一些艺术特色。

结构精致。《纸上江湖》系列中的《稻穗》,与作者相关的“客家侠义小说”一样,高手深藏不露,故事最后才见分晓。小说过程,往往一波三折,却叙事从容,读者很难一眼看穿作者的真实意图,掩卷思考,才恍然大悟:

 

正午时分,稻穗提着木棒出现在村尾老八妹家。教打师傅是一位威猛的粤东拳师,此时正为众徒弟示范“关刀十八斩”。稻穗问:“谁是教打师傅?”拳师说:“我就是,有何贵干?”稻穗说:“你好功夫,还会教徒弟打老婆啊?”拳师立马恼怒了:“废话!看刀!”一刀劈来,稻穗闪开,一棍打在刀背上,反手一弹,正中鼻梁。拳师当即委顿坐在地上,鼻血直流。稻穗说:“你辱没了李家教门风!”说完,头也不回,走了。

 

教打师傅知道稻穗是同门吗?我想他肯定不知道,他只是一个武夫,而不是有思想的人,而稻穗虽然是女流之辈,却有纯朴的思想,教打师傅的所作所为,与一个武术人士严重不符,他只想通过不耻的手段去获得江湖地位,而不知道江湖上有许多在他之上的高手,没有武德就没有武术,这是封建社会中师傅经常会讲的一个道理,但教打师傅却弄不懂简单道理的思想内含。开始读者也不知道稻穗与他是师出同门,没到最后,甚至不知道稻穗的功夫还在教打师傅之上。再说一句,也许有人会说,女人练武的很少见,因此很多人都会忽略一个不起眼的女人,但在客家地区,崇文尚武的风俗浓厚,女人练武也不鲜见。作者喜欢有侠义精神的各阶层人士,在这里,作者实际上以“武”折射五味杂陈而又丰富的人生。

语言简洁。《纸上江湖》开篇一句即见微知著,高度概括了作者对故事本身的看法,让人回味无穷,堪称经典:

 

“午后高楼,忽闻清脆的鸽哨在都市上空回旋。我明白,水泊梁山的年代早已悄然远去,曾经的农耕生活隔着万水千山。所谓的江湖,剩下的,只是纸上水墨烟云,梦里铁马秋风。”

 

看到这里,由不得你停止好奇,期待作者拉开序幕,揭开下面“铁马秋风”的谜底,显示一下纸上江湖是如何绘就的,而作者也不孚读者所望,为你设计了环环紧扣的故事,让你欲罢不能。这几句意味深长开篇句子,看似简略,却劲道十足。

当然,作者很重视语言感受,力求简易,准确明了,在介绍大木桶出场时只简单一段对话,就把大木桶的爽朗的形象点了出来:

 

担夫轻轻放下大木桶担子,脱下淋湿的布褂擦头,大笑,我说有大雨吧,他们还不信,哼哼!

山猴师傅问道,兄弟您是?

担夫用扁担敲敲身边的大木桶说,挑担的,大家叫我大木桶。

哦,大木桶兄弟。

您老是?哦,做猴戏的,听说那梅州有个山猴师傅,跌打损伤膏药实实在在,一贴灵呐。

鄙人就是那个山猴,您看,我这不是有只山猴吗?

哈哈哈,香啊,米汤给一口吗?

 

擅用白描手法。从笔者近日阅读的几十篇小说中,发现作者深受传统文法影响,擅长白描手法。白描是中国传统绘画的一种形式,就是单纯用墨线勾勒形象。白描是从中国古代壁画的白画发展而来。白描最大的特点就是以线造型,线条的组织要条理严密,即能体现出物体的结构特点,又能展现线条自身的美感。在文学创作上,“白描”作为一种表现方法,是指用最简练的笔墨,不加烘托,描绘出鲜明生动的形象。我国优秀的古典小说《水浒》、《三国演义》等多用白描的手法;现代文学作品中,鲁迅先生有许多使用白描手法的范例作品。作者家藏二万余册书籍,勤奋苦读,虽是浮光掠影,也可谓博采众长,努力向传统、向前辈大师学习,遂有这般气象。以《大木桶》为例,开篇几句后写道:

 

山猴师傅解下酒葫芦,美美地咂了一口,穿堂风吹来,他打了个哆嗦。他觉得有些饿了,移来堆放在茶亭角落的枯枝干柴,架起了小铁锅,生火煮饭。

 

这一段素描般的文字,有的人可能会用几千字去演绎,比如,“生火做饭”几个字,就可以写怎么架上柴火,怎么点火,风雨中,如何几次不能点燃,又怎么点燃了,火苗状况的变化……水开了,老人怎么取米、量米下锅,怎么样盖上锅盖,铁锅发出怎么样的声音,水又开了,米汤溢出来了,老人怎么样手忙脚乱……作者只寥寥几笔即完成构勒,一个从耍猴到煮饭样样都要自己亲力亲为并且和善贫苦的江湖人士形象,完整地出现在读者的面前。这就是白描手法了。当然,白描手法,往往和简洁、形象、生动的文笔有关。

弘扬客家乡土侠义精神。客家民系是中华民族汉族的一支优秀民系,客家精神内涵丰厚,其中,客家乡土侠义精神是其重要组成部分。作者笔下的人物,多为客家民间社会的小人物,心理素质出奇的镇定,临危不惧,他们个个身手不凡又深藏不露,不到关键时刻,绝不一争高低。不论是增发还是大木桶,不论是七妹还是傻根,他们淡泊的人生虽有许多不如意处,但从不怨天忧人,永葆勤劳善良、通情达理的本性,他们因“侠义”而沉默,他们因“侠义”而灿烂,他们平凡,他们默默无闻,他们是乡土社会传统道德的维护者,他们是公平与正义的中流砥柱。客家乡土侠义者的优秀形象,很能得到广大读者的共鸣,客家侠义精神也得到了一定的弘扬。

 

纵观练建安“客家乡土侠义小说”系列作品,可以看出古典文学尤其是笔记小说和客家学科、民间文化对他的深刻影响,他有一个极为强烈的创作理念:“高手在民间,民间多侠义”。这显然和他的汀江边挑夫家庭出身有关,也和他多年习武从文的人生经历有关。

从系列微型小说到中短篇小说,从“乡土侠义”到“都市生活”,作者的创作路子越走越宽广,对故事深层次的把握也越来越有特色。我们期待着他在继续探索“客家乡土侠义小说”写作的同时,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来。

 

                                                       2014年6月写于榕城

 

 

 

作者:练德良,福建省传记文学学会常务副秘书长

《传记》副主编

 

 

 

附:练建安《文艺报》三篇作品

 

雄狮献瑞

                              《文艺报》2014年01月31日

                                    

                                    练建安

  

“咚咚恰,咚咚恰,咚恰,咚恰,咚咚恰……”听闻这熟悉的锣鼓,增发按捺着内心的激动,不动声色,专心地经营他那摊“杭川牛肉兜汤”。

大年初五,是闽粤边的武邑岩前镇请客的日子。客家村寨春节期间请客的日期,都有定日。坐落在狮子岩的均庆寺,是定光古佛的祖庙。此日,格外热闹。

杭川,是闽西上杭县的雅称,此地与武平县山水相连,声气相通,同时于宋淳化五年建县,因此,百姓互称老友。“牛肉兜汤”是杭川风味名小吃。

增发的生意不错,一大早,卖了三五十碗。5文一碗的牛肉兜汤,每碗可赚一个铜板。照这个样子,10斤牛肉很快就可以卖完了,赚个百十文不成问题。

“初一落雨初二晴,初三落雨烂泥坪。”闽西正月多雨,昨夜下了一场连绵不断的“冷浆雨”,均庆寺前的石坪低凹处水汪汪的。阳光照射下,闪着金光,北风吹来,寒气逼人。

摊点冒着丝丝白雾状的热气,牛肉兜汤飘出阵阵香味。前来均庆寺游玩的客人,就有好些人被吸引了过来。

“牛肉兜汤”做法简易,以上等牛肉切成薄片,裹以薯粉,调以姜末、茴香、八角、酱油、鱼露等物,放入木鱼干、猪骨头熬制的滚汤中稍煮片刻舀出,晒上葱花、姜末。这样的天气,喝口浓稠爽滑的兜汤,正合适。

增发是上杭城肚里郭坊人,是“南狮”的师傅头。传说他打单狮可以轻轻松松地“缩”上两张层叠的八仙桌。前些年“杭川狮会”夺魁,得了金牌,名声很大。之所以来到130里外的岩前古镇摆“牛肉兜汤”小食摊,说来也与“牛”有关。增发好赌,手气差,一次豪赌,急红眼了的他牵来大哥家的一头水牛,又赔了进去。他恨不得剁了双手,拈脚就走了,发誓要“以牛还牛”,赚回了牛本钱,再回杭川。

这一天,均庆寺也办狮会,号称“闽粤赣三省狮王争霸赛”。汀江木纲老板练大炮悬赏1000两银子的花红,奖励优胜者。这下可热闹了,周边客家地区来参赛的青狮足有18只,都是各县身怀绝技者。

百十丈外,是均庆寺。石坪上,人头攒动,锣鼓声声。这一边,增发指望快一点卖尽牛肉兜汤,收摊寄存在阿三哥的日杂店里,自家悄悄地挤入人群中瞧上几眼,解解馋。20余年的拳脚功夫,都被那些南狮锣鼓催醒了,发痒发麻。

一位老阿婆牵着小孙子过来了,叫了一碗。增发问阿婆要不要也尝一口,天冷,喝了驱寒。阿婆使劲咽着口水,说:“吃过了,过年喽,鸡汤都喝怕啦。”说着,抖抖索索地从上衣上摸出一块旧手帕,拣出5块铜板,反复数过,递到增发手上。小孙子喝完了,捧着空碗,舌尖舔着嘴唇,盯着老阿婆看。增发给他添上了半勺浓汤。小孩子乖巧地说:“阿叔新年发大财。”增发笑了。

就在增发抬起头的那一刻,他笑不起来了。他紧握铁勺的手有微细的颤动,双脚却坚实地扣在地面上。他看到了一群人摇摇晃晃向他的摊点走来。

为首一人,胡子拉碴,满脸疙瘩,敞开的外套,油污斑驳恰似剃刀布。他叫麦七,是古镇街头一霸,曾手持两把杀猪刀打跑了10多家赣粤外地客商,号称“大老虎”。还是去年腊月二十七,入年界了,麦七来到增发的摊点,连喝了5大碗牛肉兜汤。要付钱了,麦七从腰间摸出两把杀猪刀,插在摊点的木板上,说:“上杭老友,看看我这家伙值多少钱?拿去!”增发人在外乡,和气生财呢,还能咋的?陪着笑说:“虎爷,您开玩笑了。”麦七大笑,左手夺过增发手中的铁勺,只在木板的边沿用力一敲,两把杀猪刀跳将起来,右手抄接,两把杀猪刀又回到了他的腰间。

眼下,麦七又来了,还带着一帮人。增发能不紧张吗?老阿婆也怕“大老虎”,按下小孙子嘴边的瓷碗,牵着他慌慌张张地走开了。说话间,麦七就到了,用半根筷子残片剔牙,说:“上杭老友,新年发财啊。”增发笑了:“发财,大家发财。虎爷,您来一碗?”麦七说:“哎呀,新年发个利市,哥儿几个全包了。别忘了多搁些姜葱!”增发嗫嚅道:“5文一碗,算4……4文,中不?”麦七双眼一盯,缓缓道:“上杭老友,今日俺请客,咋啦,不给面子?”

增发将剩余的四五斤牛肉片全部倒入了铁锅里,不久,热气腾腾的牛肉兜汤就出锅了,调上配料,香气飘散。麦七和他那些朋友吃得满头大汗,连声叫好。一个矮胖客人说:“都说潮州湘子桥的鱼汤好吃,俺说这兜汤,真他妈的带劲。”

风卷残云一般,豪客们把这一摊杭川牛肉兜汤喝了个精光。锣鼓声声又紧密了起来,看来狮王大赛就要开场了。麦七竖尖了耳朵,他该结账了。增发说:“虎爷,28碗半,算您28碗,一碗5文,算4文,一共是112文,您赏我100文好了,整数。”麦七剔着牙说:“好,好。”他从腰间晃荡的杀猪刀旁摸出了一块银子,足有半斤重,晃了晃,扔进铁锅,说:“给,银子,立马找零,我等着用。”铁锅内有猪骨头和残汤。增发捞起银子,苦笑:“虎爷,我找不开啊,小本生意的。”麦七唰地拔出了杀猪刀,说:“要么砍下一块?一刀就够了。”增发说:“不,不要砍。”麦七收刀,张开巴掌伸出去,说:“你不要反悔啊。我等着用。”增发捧上了银子,说:“虎爷,您走好。”麦七推了增发一把,笑骂:“上杭老友,上杭拐哩!”前呼后拥骂骂咧咧地往均庆寺摇晃过去。

均庆寺外石坪,18只青狮跃跃欲试。场中,竖立着一根1丈8尺的桅杆,上头,以红绳悬挂一束雪里蕻。六张八仙桌依次按三、二、一的阵式叠好。哪一只青狮采下雪里蕻,哪一只青狮就是赢家,就是优胜者。1丈8尺的桅杆实在是太高了,往常,“缩”上两张八仙桌高度表演的青狮,就算是方圆百里的高手了。3张?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要么怎么叫狮王争霸赛呢?主办方为安全计,在桅杆的四周铺设了一层层谷笪,谷笪下铺垫有厚厚的稻草。

主事宣读完规则,鞭炮炸响,接着就是一下重锣。赣南远客为先,6只青狮在锣鼓声中一跃奔出,翻滚跌扑,煞是好看。不料,来到谷笪处,纷纷栽倒,折腾了半炷香工夫,就是挨不近八仙桌,只得退场。粤东也是6只青狮,无意上八仙桌采高青,成双结对表演了一套“雄狮献瑞”连贯动作,吐出“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的红布条幅。锣鼓停歇,恰好回到了原处。现在轮到闽西的了,也是6只。先出4只,舞到谷笪上,也接二连三地栽倒了,退了回来。剩下的两只,一只是当地的,一只就是杭川郭坊的。郭坊的锣鼓敲起,有些乱。增发拨开人群,来到狮头旁,抚摸着狮子耳朵。狮头移开,露出了他大哥的脸。大汗淋漓的大哥又惊又喜,说:“好你个发狗,躲在这里修仙哪!”增发说:“大哥,我来,赢钱还你水牛。”

说话间,锣鼓声响了,岩村青狮已经奔跳出去老远。郭坊青狮欢快蹦达,一会儿工夫,就追了上来。岩村青狮上谷笪了,摔倒、爬起、摔倒、爬起,一副不屈不挠的架势。郭坊青狮在谷笪外停了停,嗅了嗅。鼓点骤响,郭坊青狮一跃而起,落地生根。每走一步,大吼,四脚齐齐发力,顿一顿,似有千钧之势。围观者听得谷笪下面发出脆响,仔细听听,是谷笪下滚动的圆竹杠破裂的声音,明白了其中的奥秘,围观者大声喝彩,一浪高过一浪。岩村青狮伏地不动了,狮头大口大口地喘气,冷汗湿透了后背,手脚发抖。他想,看不出这卖牛肉兜汤的,功夫竟是那样的高深莫测。怎么办呢?

岩村狮头不是别人,就是那只“大老虎”,麦七。

 

大木桶

《文艺报》2012年08月10日

 

练建安

  

雨下得很大很大,这是一种乡间叫竹篙雨的,瓢泼而来,打得山间茶亭瓦片嘭嘭作响。

山猴师傅解下酒葫芦,美美地咂了一口,穿堂风吹来,他打了个哆嗦。他觉得有些饿了,移来堆放在茶亭角落的枯枝干柴,架起了小铁锅,生火煮饭。

茶亭是闽粤赣边客家地区常见的山间公益建筑,形制类似廊屋。

山猴师傅今天心情比较好,这个墟天,他在杭川墟做猴戏卖膏药,小赚了一笔。他抬眼看了看迷迷茫茫的重重山峦,嘟囔了一句什么。

铁锅咕噜咕噜叫了,大米稀饭的清香飘溢出来,又被穿堂风卷跑了。

山猴吱吱叫着,一阵劲风刮入,进来一位担夫,他的担子是两只大木桶,一只木桶是寻常的六七倍,油光闪亮的。

担夫轻轻放下大木桶担子,脱下淋湿的布褂擦头,大笑,我说有大雨吧,他们还不信,哼哼!

山猴师傅问道,兄弟您是?

担夫用扁担敲敲身边的大木桶说,挑担的,大家叫我大木桶。

哦,大木桶兄弟。

您老是?哦,做猴戏的,听说那梅州有个山猴师傅,跌打损伤膏药实实在在,一贴灵呐。

鄙人就是那个山猴,您看,我这不是有只山猴吗?

哈哈哈,香啊,米汤给一口吗?

行哪,行呐。

大木桶就着一大碗大米稀饭,把随身带来的一叠大面饼吃了。吃完,说,您这山猴师傅,要米汤给米粥了,行呐,有麻烦事就来找我,千家村的大木桶。

雨停了。大木桶挑起担子,走出了茶亭。

山猴师傅看着大木桶一会儿工夫就转过了山脚,喃喃自语,两大桶满满当当的茶油呢,他咋像是不花力气呢。

山猴师傅离开那茶亭后,有两三年没有再见过大木桶了。这几年,山猴师傅行走江湖,也常听闻大木桶的奇闻轶事,一次在客栈听说,大木桶与人打赌,一口气吃下了一斗糌粑,接着,挑着一大担茶油噔噔噔上了十二排岭。

这一日是墟天,山猴师傅来到了闽西狮子岩。狮子岩在闽西粤东北交界处,山间小盆地间,一马平川,忽见一山突兀,形似雄狮。这就是狮子岩了。这里是仙佛圣地,香火旺,周边村落密集。

山猴师傅在狮子岩的一处空地,挂起了招牌,不等敲响三遍铜锣,就有一些散客围聚了过来。山猴师傅打足精神,拱手道:“旗子挂在北门口,招得五湖四海朋友来哟。我这把戏啊,是假的,膏药啊,是真的。您哪,有钱捧个钱场;无钱呢,捧个人情场。我山猴都是感恩戴德没齿不忘。下面,我请我的徒弟,给大家表演一个猴哥上树。”

场地中间,立着一竹篙,竹篙顶,有一把青菜。

忽听人群间传来一阵躁动声、窃笑声,但见山猴从一位乡绅模样者手中夺过一把香蕉,三跳二跳,吱溜上了竹篙,抓耳挠腮的,麻利地剥吃了,扔下了一片又一片香蕉皮。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

乡绅就走了过来,轻轻地拍了拍山猴师傅的肩膀,说,我说这位师傅啊,您说怎么办呢?

山猴师傅说,这死猴子,该死,该死,我赔我赔,仁兄见谅见谅。

乡绅笑了,赔不起啊,赔不起啊。

山猴师傅苦笑,不就是香蕉吗,天宝香蕉也不贵啊。

乡绅还是笑眯眯的,是啊是啊,香蕉是值不了几个铜板的。可是啊,我这老病根,怕是治不了喽,过了赛华佗定的时辰喽。到时辰要吃香蕉治病的。师傅啊,您说怎么办呢?

山猴师傅冷汗淋漓了,支支吾吾的,呆立当场。

乡绅身后,是跟着几个壮汉的。其中一个灰衣人叫道,吃啥补啥,把那猴子逮来吃喽!

说到猴子,山猴师傅一下子清醒了,慌忙叫到,不成,不成啊,有话好商量,好商量啊。灰衣人懒得搭理他,走近竹篙,回头看了一眼乡绅。乡绅只是闭着眼睛,手动佛珠,叫声佛号,阿弥陀佛。

人们还没有看清灰衣人怎样劈手的,竹篙就齐斩斩地断了,竹篙倒,山猴就抓在灰衣人手上了。

山猴可是耍猴人的命根子啊。山猴师傅提着铜锣,走近灰衣人,说,放下猴子。灰衣人笑了笑。山猴师傅说,放下吧。灰衣人还是笑。山猴师傅说,放下!这次,灰衣人没有笑出来,因为山猴师傅的铜锣柄如闪电一般碰了他的左肩一下,山猴就蹲在山猴师傅的肩膀上了。灰衣人的额角上却滚出了豆大的汗珠。

这时,乡绅说话了,失敬失敬,蔡李佛拳啊。强龙压人啊。老师傅啊,明日午时三刻,钧庆寺,一决高下吧。说完,转身走了。

乡绅说的“一决高下”,其实就是江湖社会的“生死决斗”。山猴师傅呆立片刻,再也无心卖什么膏药了,收拾摊子走人。

山猴师傅回到客栈。店主把他拉到一边,悄悄说,你的麻烦事一下子传开了,你来做把戏,怎么就忘了拜码头呢?还是溜了吧,往日,有多少好汉坏在他手底下啊。你打不过他的。他是谁啊,曾大善人啊,也有人叫他,叫他,笑面虎的。山猴师傅说,昨晚喝多了,你这米酒后劲大,误了拜码头了嘛。我不溜,能溜到什么地方去呢?店主欲言又止,呵呵呵,那个,那个什么。山猴师傅明白了,从贴身内袋掏出一个小包裹,层层打开,有一根金条。山猴师傅说,这是住店钱。店主说,找不开啊。山猴师傅说,你帮我搭个口信,就全归你了。店主问,谁呢?山猴师傅说,千家村的大木桶,就说那耍猴的,有难了。店主把金条揣入怀里,说,我自个儿去,人到话到。

钧庆寺是千年古寺,在狮子岩下,雕梁画栋,花木扶疏,是清静之地。奇的是,闽粤赣边的武林决斗,多选择此地。

决斗台上,那位乡绅,也就是曾大善人、笑面虎,身边坐了一排人物,几个灰衣人凝立不动。乡绅大概是说了一个什么笑话,大家都笑了起来。这一边,坐着山猴师傅和几个梅州老乡,这几个老乡是来此地开店铺的,碍于乡土情面,来做个见证人。他们很是紧张,阳光不大,却不停地擦汗。台下,早已经是里外三层的人头了,一些小商贩来回游动,却不敢高声叫卖。

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慢慢地向正中移近。几个梅州老乡不时地抬头看看天,又看看大门口,再看看山猴师傅。山猴师傅好像什么事都没有。

午时到,三通鼓响。钧庆寺一下子安静了。乡绅持青龙偃月刀、山猴师傅持木棍各自上前,分立两边。此时,走出一位道貌岸然的主事,朗声宣读了双方生死文契。主事指着台上日晷说,还差二刻开打,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呢?乡绅哈哈一笑,说,没有什么话。山猴师傅说,我在等一个人。主事问,他愿意替你决生死?山猴师傅说,能来,他就不会死。主事说,好吧。

时间过得很快,也好像很慢。就在主事要敲响开打锣声的关头,门外传来了躁动之声,但见一位担夫挑着大木桶荡开众人,直奔决斗台。

这担夫就是大木桶。他将大木桶放下,抽出扁担,拈在手上,说,耍猴的,你退下!

主事一看,笑了,大木桶啊,就是你来替换?

大木桶说,唉,三伯公啊,茂盛油店差点误事了,挑油卖了,这就赶来会会曾大善人。

主事说,大木桶,你可知道规矩?刀枪无情啊。

大木桶哈哈大笑,决生死嘛。

主事无话可说,退下。

一声锣响,双方器械撞击,喀嚓只一回合,各自跳出了圈外。

乡绅说,停一下,大木桶啊,我问你话,你不是练家子,就是力气大些,打下去,没你便宜。你这是何苦呢?

大木桶说,我答应过耍猴的,有麻烦事就来找我。

乡绅说,大木桶,我们乡里乡亲的,我知道你和耍猴的非亲非故的,为什么?

大木桶说,要打就打嘛,哪有这么啰嗦,就是为那一句话嘛!

乡绅静静地站在台上,看着大木桶,突然笑了,说,不打了,你不是练家子嘛,我怎么可以跟你打呢?走!耍猴的,走!走!走!大家都走!

乡绅缓缓地走下决斗台。台下嘘声四起。

乡绅站立,杀气满场,众人纷纷退开。乡绅挥刀,只一刀,将石柱一劈两半。惊讶声中,乡绅连青龙偃月刀也没有拿,孤零零地,拂袖而去。

  

五色鱼

 

                              《文艺报》2013年08月12日

 

                                          练建安

  

 我们站在武所迎恩门之上,弥望荒草萋萋,几只芦花鸡悠闲地觅食于草丛。远处,是鳞次栉比的白墙黑瓦。瓦屋上,有好些翻晒的植物果实,五颜六色的衣裳在阳光下飘飘扬扬。

这个武所,即武平千户所,是明洪武年间卫所制的产物。武所隶属汀州卫,扼闽粤赣边,为“全汀门户”。传闻明朝开国元勋刘伯温修筑此城,老城、新城、片月城三城勾连,城高而厚。武溪河汤汤南去,汇入韩江,带来舟楫之利。

武所原有“八大城门”,时下,迎恩门硕果仅存。

武所的街角,烈日下斜挂着一杆幌子,上面写着“祖传秘方客家酿酒”,看那陈旧的样子,是有些年头了。不过,客家地区,几乎家家户户都会酿酒,说什么“祖传秘方”,岂不可笑?同行的电视台记者真的笑了,她笑着说:“哇,还祖传……秘方啊?”

我忘了交代清楚,上述的“我们”包括我这个《福建文学》编辑、海峡卫视“客家人”栏目组记者、武所文化站徐站长,为拍摄“客家祖地百姓镇”人文纪录片,此时,正站立在迎恩门之上。

徐站长似乎有点不高兴,说:“当真是祖传秘方,知道五色鱼吗?”

美女记者自知失礼,就眨着一双大眼睛,装着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什么,什么五色鱼,是热带观赏鱼吗?有什么传奇故事呢?”

老徐说:“你猜对了,五色鱼本身就是个传奇,传奇!”

清顺治二年(1645年),清军攻破宁波、绍兴、台州三府,直逼福建汀州。次年,清军李成栋部攻克汀州城,连城、永定、漳平、上杭诸县纷纷归附,而武所一城,却坚守逾年后惨遭屠城。据《武所分田碑记》载,“自顺治三年至五年止,陷城三次”。

“陷城三次”,实际上是“屠城三次”。《武所分田碑记》的撰写时间,规定了作者的春秋笔法。武所由于独特的地理位置和肥田沃土,在3次成为“空城”之后,周边姓氏则3次“填空”,遂形成今日武所“百家姓”群族聚居的格局。

老徐说:“五色鱼的故事,发生在第三次屠城前后。”

话说清顺治四年,在清军第二次屠城之后,周边姓氏陆陆续续迁入武所,其中,就有陇西堂的老李头。老李头在我们看到的迎恩门不远处开了一家酒馆,长年卖一种米酒。这酒,以梁野山甘泉糯米酿制,开坛香满一条街,号称“透坛香”,斯文一点的就说是“太白酒”。李太白,是诗仙酒仙,这酒的名字当然与他有关。其实,这太白酒,就是客家酿酒,不过制作工艺更为精湛就是了。

武所卖酒的,只此一家,别无分店。酒店靠街是柜台,靠墙是一溜酒坛,另摆设有一些陶罐,陶罐底下铺有防潮石灰,石灰之上,是当地的紫衣花生,以土纸盖得严严实实。老李头卖酒,下酒料就是紫衣花生。如果客人还需要一些别的,好办,酒店旁就有卤料店,再走几步,“闽西八大干”应有尽有。

武所是闽粤赣边的一处水路要冲,周边山货海货在此交易,商旅络绎。通常,一些客人沽上一壶酒,买上一包紫衣花生,坐在店里的八仙桌旁,边喝边聊,一壶酒尽了,人也差不多要走了。

那年头,老李酒店,有一位奇特的顾客。这人50开外,是一个类似于当今连营干部的汉军八旗“把总”,粗壮,络腮胡子,刀疤脸。若无特殊情况,此人每日正午必从驻地来老李酒店,在柜台拍出三文铜钱,二话不说,将老李头端来的一大碗客家酒一饮而尽,咂咂嘴,长吁一口气,提脚走人。

就有好心人细声提醒老李头了,你可要小心啦,前次屠城,就数这刀疤脸杀得最凶!老李头苦着脸说,要做生意啊,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一天,刀疤把总又来了,照例是拍出三文铜钱,不说话,一仰脖子,饮尽满碗米酒,咂嘴,吁气。不过,这次,他没有立即提脚走人,他饶有趣味地看着烈日下有气无力的酒幌,问:“祖传秘方,太白遗风?什么郡望?”老李头点头哈腰,忙说:“陇西堂,陇西堂,四平,北海。”刀疤把总就笑了:“哦,四平世第,北海名家。”说完,走了。

老李头感觉到他的心拔凉拔凉的,手心出了汗,冷汗。

这是一个闷热的正午,远处隐隐传来雷声,武溪河上的大水蚁在墙头瓦角飞来飞去。老李头正犹豫着是否关门歇业,刀疤把总闯了进来。这次,他靠墙面街坐定,从身上抓出一把铜钱,拍在八仙桌上,只说了两个字,第一个字是“酒”,接着,刀尾转向陶罐说:“菜!”战战兢兢的老李头注意到,他的佩刀刀鞘上,还有新鲜的血迹。

老李头抱来一大坛“透坛香”,刀疤脸不吭一声,食指如钩,啄开酒坛封口,捏碎一大把紫衣花生,自斟自酌。喝着喝着,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电,响起炸雷。老李头吓了一大跳。刀疤把总歪斜着,一动也不动,笑骂了一声:“熊包,还西平北海!”

大雨哗啦啦地泼下来了,酒店的屋檐很快挂着一道雨帘,掉落石板,溅起四散水珠。老李头回头看看时,刀疤把总伏在八仙桌上呼呼大睡了。

“军,军爷,军爷!”老李头蹑手蹑足,轻叫了几声,回答他的是沉沉的打鼾声。老李头焦急地来回走动,这把总受凉了咋办?想着想着,老李头把一件蓑衣披在他的身上,关了大半店门。漏光的地方,有冷风吹来,老李头挡在那里。

大雨停歇了。老李头感到后背一紧,就看到刀疤把总搡开了他,蓑衣啪地挂在他的肩头,踩踏着满街积水去了。

老李头很快就听说了,武所西边的长安有义军出没,刀疤把总率部“搜剿”,结果中了埋伏。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一大早,老李头刚打开店门,刀疤把总慢悠悠地踱了进来。老李头脸上立即堆上了笑容:“军爷,您喝酒?”刀疤把总猛地抬手,一鞭子打碎了一只酒坛。老李头吓呆了,愣在那里。刀疤把总说:“武溪河有下酒好菜,五色鱼,你给俺捞来。”说着,刀疤把总又是两鞭子,啪啪打碎了两只酒坛,一字一顿说:“捞不着五色鱼,俺一把火烧了这鬼鸟店!”

老李头耷拉着脸,立马下河捕鱼,从上午到下午,从武溪到韩江,一无所获。落日西沉,老李头满腹辛酸,正欲返回武所,一群难民扶老携幼踉跄奔来。他们哭着说,武所屠城,百姓无一幸免。

老李头吓得瘫坐在地上,说不出一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