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刀:险象环生的客家山路,如何行走? 练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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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稿作为《鄞江谣》系列之一,发在文学大刊《长城》。我特别喜欢这篇。不过,或许是篇名过于直接而没有诗意,或许是其他什么原因,《尖刀》没有被选刊、选本注意。如果您是喜爱客家乡土文化的朋友,我要对您说,《尖刀》真的很好。我想表达一种面对各种磨难的人生态度,那就是善良是无坚不克的利刃、尖刀。这不是主题先行,写稿时,我只有一个朦朦胧胧的意念。


尖刀

     

          练建安

 

闽粤边汀江流域多山,重冈复岭。武邑南岩前古镇东去,有三四十里石砌路,转到象洞乡。象洞乡出产红米,醸好酒,清冽,香醇,滴酒挂碗。此地,古邑志记载为群象丛萃其中

山脚下,有亭翼然。亭系茶亭,供来往行路人歇足打尖,遮风挡雨。

时为薄暮,落日为远近田野、村落涂上了金黄的余晖。

增昌步入茶亭,舀起角落茶桶里的凉茶,痛快地喝了起来。客家人延续中原古风,长年有人担茶施舍。在客家人看来,修桥砌路施茶水,都是修好心田的善行。

来两块油炸糕哦,细阿哥仔。说话的是一位老人,耀贵叔,山边梁屋村的老住户,多年在这个风和亭摆摊卖零食。

增昌认得他,说:多谢哩。耀贵叔,俺自家带了米粄。米粄,一种客家米糕,爽口,耐饱。耀贵叔说:刚刚熄火出锅,香喷喷的。就剩三块了,半价,算你五个铜板。增昌含糊应答,双脚却好像生了根,并没有走过来交关。耀贵叔说:要俺说你这个后生啊,会赚钱,也要懂花销。老古句都讲,吃在肚中,着在威风。吃下了,又暖又饱,山齿铁挝也挖不出来。增昌想了想,买下了。耀贵叔收拾好挑子,说:老侄哥,莫要逞强,枫树崟闹土匪了,明日过岭。增昌说:俺一个穷光蛋,长毛贼牯见了都怕。

天色暗了下来。六月十六,山间清凉。增昌想着这次赴墟卖香菇得了个好价钱,心里高兴,加快了脚步。

岩前墟逢三六九,是老虎墟,人多货多,交易时间长,生意好做。同来的一伙香菇客在兴隆客栈住了下来,增昌独要连夜赶回家。他将一大把银钱藏入筒状的灰黑小布袋,形似短棍,托在手掌心,翻转,塞入衣袖,紧贴手肘。外人一点也看不出来。

月光华华,挑水煎茶。闽西夏夜的月亮,朗照着,山林间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雾。

呔!随着一声暗哑断喝,树林里,跳出了三个拿刀的蒙面人。增昌立定,垂手,甩动,灰黑小布袋滑入了路坎荆棘丛。蒙面人也不打话,围定搜身,连破草鞋也不放过。他们只在增昌的裤腰带上捏出了几块铜板,连连冷哼,很生气。其中一个,用刀背狠狠地斫了增昌一下,哑着嗓子道:滚!增昌顾不得背脊剧痛,连滚带爬几步,飞快逃跑。转过山坳时,他回头看,蒙面人不见了。

增昌惊魂未定,拔腿狂奔,转眼就到了枫树亭。借着残破瓦屋渗漏的月光,增昌在亭角找到了茶桶。他提起竹筒喝水,恐惧和劳累,使他感到口渴难忍。

嘿嘿,嘿嘿嘿。

增昌听到了不阴不阳的怪笑,很瘆人。他抬起头来,惊讶地发现那些蒙面人又围定了他。增昌哀求道:好汉老哥,俺真的没有钱哪,放了俺吧。一个蒙面人呵呵笑了,扬起手中的灰黑小布袋:哼,没钱?这是什么?增昌很痛苦,无言以对。这个蒙面人说:你认得俺们。增昌急了:不认得,不认得。俺发誓不认得!蒙面人说:你认得这把刀。增昌默然。还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前年秋,家族联宗祭祖,闽粤赣三省兄弟梓叔都来到了大宗祠。要杀牛,请来外村师傅下手。这把长刃尖刀,一刀就结果了一头大水牛牯。大水牛牯跪在血泊里,呜咽流泪。增昌眼眶发热,扭过头去。外村师傅注意到了他,极轻蔑。增昌永世不忘。

蒙面人说:你认得这把刀,认得俺们。留不得你!

话音未落,三把长刃尖刀同时捅向增昌。

月色暗了。

当月色重新明亮的时候,地上已经躺倒了三个人,全是那些蒙面人。一把长刃尖刀,握在了增昌的手中,鲜血淋漓滴落。

增昌又流泪了,他懊悔出手太重了。功夫不到家,收不住哪。他抹净眼角,哽咽着,弯腰拣拾起他的灰黑小布袋。他没有往家里去,往回走。他要尽快赶回岩前古镇的兴隆客栈,明日和同来的香菇客商一起返乡。他杀了三个蒙面为匪的乡邻,却不能让任何人知晓。否则,很可能引发族群之间无穷无尽的血亲复仇。

原来,增昌是老关刀的开山门弟子,出了师。不过,他就是汀江流域的一介平常山民,谁也不知道他是江湖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