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 殇
黎炯宗
一
据老一辈人说，李家屯人是这地方的原住民，在还没有张村之前，他们的祖先就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七八代人了，由于他们的祖先是先来到这地方的，刚到这里的时候，方圆一二十里都还没有人烟，经过精挑细选，最后终于选中了这片背靠岭坡，面前开阔且土壤肥沃的地方来建了村庄，经过前几代人的努力开垦和辛勤耕耘，到张村人来到之前，李家屯村面前的上百亩的荒地早就成了肥沃的良田了。
张村人是清乾隆年间才来到这地方的，他们来到这地方的时候，这里的村子虽然也还不算很多，但好地全都被先来的别村人开垦完了，唯有北山脚下这一片地势比较高，土层较浅的贫瘠，连杂草都长得稀稀疏疏的荒地没人耕种。之所以没有人愿意把村庄建在这里，除了是因土壤贫瘠之外，还由于这坡地的后面是大片高山，常有虎狼从山上下来觅食，就连远在五六里外的李家屯都常有小孩被老虎叼了，更何况这紧挨着山脚的地方，谁愿意到这虎口之下来过着整天都得提心吊胆的日子啊？因而，乾隆年间，一群姓张的人从外地逃难来到这里想要在这儿找个地方安家的时候，李家屯人就极力主张他们到北山脚下去建造村庄，还借给他们锄头、月刮、畚箕和墙桶，并去了不少人帮助他们把房子盖了起来；张村人初来乍到，缺吃少穿，李家屯人也接济了他们不少。
出于感恩，张村人安居乐业之后，每年临近过年时，只有十多户人家的他们总会抬上一头大肥猪和挑上酒米去给李家屯人拜年，以答谢李家屯人对他们的关爱和照顾。
其实，张村人的到来，也使李家屯人受益不少，他们除了教会了李家屯人制造出由水流推动就能自己把溪水抽到岸上的水车外，还把用泥土烧制出来的许多缸坛盆砵也分给李家屯人用。当然，这些缸坛盆砵也值不了几个钱，真正让李家屯获益的，还是自从张村人来到这里在北山脚下建了村庄之后，老虎下山时，都只是在张村吃人叼猪，就连山里的鹞婆鸟，也很少飞到李家屯来叼鸡了，有张村人在前面当挡箭牌，李家屯的人、猪、鸡都安全多了。
二
位于北山脚下的张村背山面水，山后有山，山山相连连绵数十里，村前有溪，溪水弯弯正好把该村的农田全都环绕过了才往李家屯村流去；村子左侧大约五六里路开外，是一片高低不等的土岭，李家屯就坐落在一座最大的土岭坡上，村面前的大片农田，用的也是流经张村面前的那条清水溪的水来灌溉。
张村村面前的那片土地虽然贫瘠，但经过好几代人的辛勤耕耘之后也渐渐变成了熟地良田，加之有水灌溉，旱涝保收，日子过得也还算富足，即使是在遭受了虫灾的年份田里严重歉收，只要挑上对箩筐到山上去，见葡萄摘葡萄，见番桃摘番桃，实在遇不到葡萄和番桃就摘杨桃或油甘果，无论是把山上野生的葡萄、番桃或杨桃、油甘果摘回来挑到圩上都能卖钱，如果想干脆点的话，那就只别上一把勾刀，进山砍树卖柴或烧炭或者是把砍下的山木修成月刮把来卖，或者是把山里野生的毛竹砍下来编织成箩筐、篮子、鱼转或凉垫等各种篾货拿到圩上都能换钱。而经过了好几代人的摸索，张村人还找到了对付老虎的办法，就是用竹子围成篱芭来当院子的围墙，老虎进村时即使看到小孩在院子里玩耍嘻戏和看到院子里有猪，也不敢闯进去了，因为，老虎是怕竹子的；更重要的是，张村人还会在山里老虎常路过的地方挖陷阱和布下铁夹来捕捉老虎，捉到一只老虎，就比养了一头大肥猪所赚的钱还多得多，因为尽管老虎肉煎不出油来，但据说吃了老虎肉能长力气，因而除了老虎肉的价钱能和猪肉同价外，用剔下的虎骨泡酒来喝能治风湿，剥下的老虎皮还可卖给人家做皮衣，此外，张村人还会模仿母鹧鴣的叫声来引诱公鹧鴣；用牛尾巴的毛编织圈套来把喜欢歇到水牛背上的鹩哥鸟套住，一只鹧鴣的卖价，就相当于半斤猪肉的钱，四只鹩哥鸟也能换来一斤大米……北山，简直就是张村人的钱库粮仓花果山，这，让李家屯人羡慕不已，后悔莫及，明明是他们先来到这地方两百多年，却让后来的张村人捡了这么大的便宜！
三
张村背靠北山，山上的财宝应有尽有，生活过得富足宽裕就已让李家屯人心里十分不爽，而更让李家屯人心里不平的是，尽管过去张村常有小孩被老虎叼去，但当初来到这里时只有一二十人的张村，到清道光年间时人口就已接近李家屯，已经发展到了有一百多户人家了。
清咸丰初年夏天的一个晚上，男人们在村前的大榕树下乘凉时，不知是谁给大家报告了一条最新消息，说今早上华山的婆娘又坐月子了，可惜生下的还是女孩，气得他爹从上午就躺在床上直到现在都没起来，不吃不喝。
一位叫李庚申的老人听了，叹了一口气，说:“这样下去，再过几十年，张村的人口就超过我们了，真不知道怎么那么邪门。”
“我们李家屯不但每年生的都是女多男少，而且生的男丁也难养，许多人患个伤风感冒或得个头疼脑热之类的小病也会夭折，不然也不至于由原来的两百多家减少到现在的一百五六十家的。”
“张村自来到这里后，不但人丁兴旺，还出过举人，而我们李家屯比他们早来两百多年，至今却连秀才都还没出过一个”，说完，庚申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庚申的话激起了在场的男人们的共鸣，还有人忧心忡忡地说：“是呀！这样下去，说不定到什么时候，张村就有可能要骑到我们李家屯人头上来拉屎拉尿了。”
“那又能怎么办呢？”
“依我说，最好是找个人来帮看看，看我们村的风水龙脉出了什么问题”，一位名叫辛酉的老人说。
辛酉的话，得到了大家的赞同。
四
李家屯请的风水先生姓廖名经纬，是个六十多岁了的老人，给人看风水已看了三十多年，干这一行，方圆几十里地就数他名气最大。
据说，廖老先生刚干这一行的时候，有一次在给杨家湾的杨五单家点地时，他把该村周围方圆十几里地都走遍了之后对五单的父亲说：“这一带地方，已经找不出人财两旺的地了，但如果只要其一，有几挂地倒是很不错的，当然好事也不能让你家全要，请问你们家是想要人兴呢还是想要财旺？”
因接连五代单传，杨五单的父亲、祖父、曾祖父和高祖父都吃够了没有兄弟的苦，自然是把人丁兴旺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当然是选人兴了。说来真是让人不得不信，将五单的爷爷葬到了风水先生廖经纬点给的地上之后才十多年，五单给儿子娶来了婆娘后，不到七年就接连生下了四个男丁，个个都肥肥胖胖,于是，廖经纬先生的名声立马大振。
廖老先生虽然年纪大了，但做事依然和年轻时一样十分认真，他先是拿着罗盘在村前村后转了一两天，把村前村后的沟沟壑壑全都走遍之后，又爬上了张村背后的北山去，说是要居高临下看一看这一带地方的龙脉走向。
廖老先生上了北山之后，四下张望了山下这片地方山岭地势，然后又用罗盘对了一下张村的龙脉走向，看罢不由大惊失色，下到山脚后便告辞要走，说没能帮李家屯把事做好，酬金就不用给了。陪同他一起上山的李辛酉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也不肯说，问得多了，他才字斟句酌道：“我老了，眼睛也不好使了，远处的龙脉走向很难看得清楚，万一说得不对也不好办，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
五
事关村子的兴衰未来，李家屯人当然得要“另请高明”，后来请到的据说是从外地云游而来的先生，这先生做事也同样认真，也同样是把村前村后全都转悠个遍之后，又登上了北山远眺，最后才说出他所发现的奥妙来：
“张村之所以人丁兴旺，那是他们背有靠山，村的左侧是李家屯，李家屯所在的岭坡比其周围的岭坡都高，村面前是一片一直延伸到红水河岸边的开阔地，这样，坐北向南的张村的地势就是左高右低，当然就会男丁繁茂了”。
风水先生接着又指着从东面往南而去然后再转为往西而去那一脉土岭说，“你们李家屯所在的那一脉土岭从北向南连绵延伸，然后再转为往西而去，这就形成了对张村的环抱护卫，并且那一脉土岭又是越往南去就越低矮，然后在转为往西而去延伸到张村的正对面时又忽然上升，这就正好成了张村的一扇照壁，使张村得予免遭邪气的侵袭，这样的风水龙脉，人丁想不兴旺都难！”
陪同他一起去察看的辛酉问：“那我们村人丁不旺，又是什么原因呢？”
“你们李家屯，左侧的低矮土岭当然难敌右侧高高的北山，因而自然是多生女子少生男，此外，李家屯村的正面又太开阔，运势直下红河而毫无遮拦，这样的风水龙脉，当然注定是盈少亏多了。”
“那为什么以前我们这村又能发到了有两百多户人家呢？”
“那是以前张村还没有来，那时是你们一家独大，没人抢你们的风水。”
“张村除了人丁兴旺之外，怎么还能出读书人呢？”
“这个嘛，你看——”，风水先生指了指张村左面李家屯所在的那一脉土岭，然后又指着张村面前环绕着张村田垌的那条清水溪说：“你看这一脉土岭，再看看这条溪流的走向，那叫——，哎，反正说了你们也听不懂，这样的风水龙脉，出过举人，那还只是才刚开了个头呢，以后，肯定还要出更大的贵人！”
六
自从这位外地风水先生来过之后，李家屯人就认定了他们的衰败是因为来了张村。
并且，由于风水先生又还说过，只要没有张村在那地方镇住李家屯的龙脉，李家屯就会还和当初张村没来之前一样兴旺发达。
听了风水先生的话，于是，李家屯人对张村人便越想越恨，有事没事都想要与张村制造不和，总希望张村人能离开这个地方。无论是水源还是山林地界，或张村人一不小心让牛偷吃了李家屯的禾苗等，都可以成为李家屯人向张村发难或寻衅闹事的缘由；甚至，张村人稻田里的水，有时也会被李家屯人在夜里偷偷去放掉，
张村人看到李家屯人已不再友好，也意识到了想要永久在这地方呆下去，就必须得要强硬起来别人才不敢欺负，于是也有意寻机常与李家屯人斗气，由于张村地处清水溪的上游，每年春播或夏灌，张村人都是先把溪水拦起来等自己的田里要水够了以后才给流往李家屯；捕到老虎、李家屯人想和他们买点虎骨来泡酒治风湿病，张村人要么就是要价过高，要么就是宁可拿到圩上去卖给别的村人也不卖给李家屯人；这一带地方就只有张村人会用泥土来烧制缸坛盆砵，张村人在把缸坛盆砵卖给李家屯人时要的价也比卖给别的村人贵……，总之，“你不仁我也不义”，谁也不怕谁！
咸丰六年的春播时节，老天总不下雨，从山里流出的清水溪的溪水细得几乎断流，张村人便在溪里筑起水坝，将溪水拦到自己的田里，让李家屯人不但没水撒秧，就连吃水也有困难，于是便聚众前往张村论理，双方争来吵去，最后便打了起来，棍棒、禾叉、刀斧都用上了，结果双方都死了好几个人，而官府对此却不了了之，双方自此不共戴天！
七
转眼间已过去了一百多年。
这年夏天，每隔十天半月，夜里就会有日本鬼子的飞机飞来，见到有火光或灯光的地方，要么是飞过去给它扔下一两颗炸弹，要么就是用机枪盲目扫射了几梭子弹才走。
李家屯的“智囊”人物鬼头瓮摸清这个规律之后，便让几个青年时常在晚上悄悄地守在张村村后的山坡上，一听到有飞机声响，就将事先准备好的火把点燃，为此，张村不免也遭到了好几次的机枪扫射或炸弹袭击，虽说没有死人，但也伤着了好几个人和被炸坏了好些房子。
鬼头瓮之所以对张村人有刻骨仇恨，是因为他的曾爷爷华山就是在咸丰年间的那场争夺水源的械斗中被张村人打死的，这个仇恨，他的爷爷刻骨铭心，他的父亲一辈子念念不忘，到了鬼头瓮这一代，也没齿难忘，他真希望日本鬼子的飞机能往张村多扔下些炸弹，把张村人全都炸死了才好！
张村的头人张虎嫌很快就发现了他们常被飞机轰炸和扫射的原因，于是除了每晚都安排有人在村外值守严防李家屯人来放火之外，也很快就“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于是李家屯接着也遭受到了同样的不幸。只是，每晚都得要轮流人到村外值守和安排人去李家屯附近岭坡去等飞机，白天又要下地干活或进山打柴、狩猎、烧炭、采摘野果等，时间一长，村里的年轻人都觉得有点吃不消。
李家屯人也是一样，在接连遭受到了几次日机的轰炸和扫射之后，也发现了是张村人搞的鬼，于是也和张村人一样，每晚都轮流人到村外值守，严防张村有人前来捣乱。而李家屯的青壮年男丁本来就不多，天天晚上都要轮流人去防范张村，就更是难于应付。
八
日本鬼子的飞机大约来骚扰了一两个月之后，接下来的好几年间再也没有来过，据说是因为有中国军队在别的地方和他们开打，把他们赶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但进入了民国三十三年之后，不但又有飞机来了，而且来的比前几年更密，扔下的炸弹也更多，不时总有一些人被炸死炸伤和常有人家的房屋被炸坏。
日本人要打过来了，日本人并不是走路来的，也不是坐车来的而是从天上来的，他们乘坐着大飞机飞过天上，想要占领哪个地方，飞机就在哪个地方降落，他们要来很快就能来到，根本没办法猜出他们会在什么时候来和会从哪里来，更没有办法阻挡得了他们的到来；日本人比传说中的妖魔鬼怪还要狠毒，拿小孩来抛刀取乐，将不顺从他们的人剖腹挖心；对女人，无论是十几岁的女孩子还是六七十岁的老人都不放过；他们的枪法贼准，举起枪来对着有人的方向一扣扳机就能把人打中打死；日本人还没打到国都南京，国民政府就往内地撤了；日本人一进南京，就把京城的几十万中国军民赶到郊外去全都枪杀了；桂林已经被日本人占领了，南宁也被日本飞机炸平了，柳州也被日本人占领了；全中国，现在就只剩下我们这一块地方还没被日本占领了……每天听到的都是令人沮丧的消息，各种各样的消息传得有鼻子有眼，沸沸扬扬，让人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不过，由于飞机来扔炸弹的间隔时间越来越短和扔下来的炸弹越来越多，关于日本人就要来了的消息，谁也不会怀疑。
收完了稻谷之后，日本人很快就要打过来了的风声越来越紧了，驻守在县城的国军也越来越多了，他们有的在忙着构筑工事，有的去把通往省城的公路上的桥梁炸了，也有的在忙着把通往邻县的公路和一些能过车子的大道挖断，目的是要阻止日本鬼子的到来。
然而，这些措施都不顶多少用，日本人终于还是来了。并且，日本鬼子的狠毒，果如传言所说！
九
日本鬼子于农历七月十二那天占领了县城之后，就在城里疯狂烧杀虏掠，无恶不作。为了防止城里的人逃跑，日本鬼子还在县城的各个城门都布了重兵把守，谁要出城，值钱的东西一律不得带出。县城周边各村的人看到这种阵势，已成熟的稻谷顾不上收了，秋玉米也顾不上种了，就连已经扯起来挑回到家了的花生也顾不上摘来晒，就匆匆忙忙拖家带口往山里跑了，
鬼子把城里值钱的东西都搜刮完后，又到城外的村里虏掠，县城周围的村子虽然人都跑光了，但还有许多带不走的粮食、牲口和鸡鸭等；路上，也有人们带不走或带到半路走失的许多猪、牛等和逃命的人走累了不得不落下的东西，因而接连一二十天，鬼子都只是在县城附近的村子里搜索和搬运人们带不走的各种财物，乡下有的道路太小走不了车，鬼子装满了粮食或各种财物的军车就碾过庄稼地走，有的地方车子实在开不过去，就逼迫那些来不及逃走的村民去给他们修路和推车。而鬼子的飞机则不时飞过空中，漫无目的地乱轰乱炸和胡乱扫射。
逃难的人越来越多，通往山区的每一条路都拥挤不堪，由于常有飞机飞来扫射，逃难的人们都尽量避开开阔地行走。渴了，就从路旁的稻田或水沟里捧起水来喝；饿了，就随地挖个灶或用几块石头把鼎锅支起来煮点野菜稀饭充饥；夜了，累了实在走不动了，就在就近的树林里铺开蓆子趟下。野外的夜里蚊子特别多，还没走到山口，许多人的头上脸上，就被蚊子叮得满头满脸都是疙瘩。
(后面还有27节，下一个文件为10—18节，全文共有36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