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长安休整
离开浮石后的第二天下午,我们来到了与融安县城一河之隔的融江河东,河东除了在公路旁有零零星星的几间好像是公路道班的房屋外到处都是高大的树林和茂密的野草。在走到临近渡口的地方时,公路上的大卡车多了起来,既有运送物资等待过渡的,也有从轮渡上下来的空车,其中有很多是部队的军车;公路的上空拉有很多关于搞好三线建设或建设好枝柳铁路的大红横幅,还有用松树和杉树搭起的好几道很高大的彩门,彩门横幅上有的是写欢迎铁路建设大军到来,有的是写着“建成枝柳路,埋葬帝修反”等,在每个彩门两侧所贴的对联中,上联或下联都带有“焦柳铁路”或“枝柳铁路”这几个字,遗憾的是对联的内容已记不清了,只记得每幅对联的内容都很鼓舞人心,看了就能让人情不自禁地热血沸腾,激情满怀。
我们的队伍到了渡口后停了下来,先是等那些稀稀拉拉的掉队的人也跟了上来,各连排班检查人都到齐了以后,便有人指挥我们上船。
那渡口的河面比较开阔,上了岸后就是融安县的县城长安镇了,上岸后有人带着我们连往一条很长的老街走去,在弯弯曲曲的老街里走了许久之后,向导才让大家停下,然后和连部领导一起给我们分配住房。我们排分在一户很大的民房的三楼上,楼板是杉木铺成的,杉木板下的桁木和上下楼的楼梯也是用杉树来做的,因年代已久,楼梯和那些楼板以及托着楼板的桁木都变黑了,但依然显得很稳固。
在县城长安住下来了之后,当晚开会传达了上级的指示,说要先在县城开会学习几天,午饭和晚饭后都可以自由活动,但如果要上街的,必须得要有3个人以上而不得单独行动,并且要先向班、排长报告了才能出去,每个班、排每次出去的人不得超过全班或全排人数的三分之一,并且以后到了驻地也是这样。
融安县县城长安镇,比我们来宾县城繁华多了,街上,卖竹木制品的人很多,木制品都是松木或杉木做的,水桶、脚盆、脸盆、饭甑、桌子、板凳、椅子等等应有尽有,而竹制品虽然箩筐、篮子、畚箕、鸡笼、猪笼、篾垫、竹蓆、箩格、笠嫲、纸伞等等也有很多,但式样却和我们来宾县的并不一样。或许是我看惯了我们来宾的东西了的缘故吧,总的感觉是融安县的竹制品中,除了篮子的式样比我们来宾的漂亮和纸伞的式样和我们这边的一样之外,其他的竹制品都显得比我们来宾县的笨拙。当然,那些竹制品样子虽然没有我们这边的好看,但却比我们这边的结实,一看就知道它很耐用。
在县城比较开阔一些的地方,还有许多木炭、劈好晒干了捆成一捆捆的柴火和整根的木头及锯好了的木板卖。而乡下农民用箩筐、布袋挑来,在弯弯曲曲的街道两旁摆卖的各种农副产品也很多,虽然其中有好些东西我从没见过,但可以看得出来那是吃的东西。融安,是一个物产十分丰富的地方。
融安县城的房屋,既有砖瓦房也有木板当墙杉树皮当瓦的木板房,而无论是砖瓦房还是木板房,整座县城的建筑物的颜色,都是像被雨水淋湿了的陈旧的杉树皮那样的黛色,一看就能知道它是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古老城邑。
在融安县县城休整学习期间,上面给我们传达了许多指示和组织我们学习了许多文件,文件说我们将要参加修建的这条枝柳铁路,是和从湖南株洲到贵州贵定的湘黔铁路的建设一起,总共有160万人参加,由广州军区和昆明军区领导,总指挥部叫做湘黔、枝柳铁路会战总指挥部,简称“总指”,我们广西有20万人参战,由广西军区领导,广西的指挥部叫做“广西区指”,设在融安县城;每个专区为一个民兵师,各民兵师的指挥部叫做“分指”,我们这个团是柳州民兵师专业团,也叫做柳州分指专业团,师部、团部和我们的驻地都是在融安县城过去不远的一个叫做珠玉的地方。
七、继续北上
在融安县城停留的第四天早上刚吃过早餐,我们就接到了马上开拔的命令,连首长在传达上级命令时说,上面已对队伍作了改编,改编后我们团已不属于柳州民兵师了,因而驻地就不是在珠玉了而是还要继续北上。
出了县城不远,领导就让队伍解散,先进树林去折下树枝来扎好防空帽后才重新集队继续前进。
一路上,公路上运送各种物资的军车和民用大卡车很多,车来车往所扬起的灰尘呛得我们简直透不过气来,那气氛,就像马上要打一场大仗一样。
将近中午的时候,我们渡过了珠玉渡口,下船上岸后不远就到珠玉村了,珠玉村的房屋掩映在各种大树和翠竹之下,风景十分秀丽。
过了珠玉村后,便看到了在离公路不远的地方已经搭起了好些用竹子和茅草搭建的工棚,也有许多工棚是正在搭建,看得出来,那些正在搭建工棚的人,都是先我们而到的三线建设民兵。
从珠玉到丹洲,沿途路旁到处都是搭建好了或正在搭建的工棚,但过了丹洲以后,不但路旁再也没有工棚了,而且过往的汽车也少了。越往北走,路旁和四周远处山岭上的杉树就越多,树干大多都比水桶还粗。沿途所见到的村子,房屋都是用杉树来做的房架,四周用杉木皮或杉木板围起,屋顶也都是用杉树皮来当瓦片盖的。后来,有人告诉我们说,这种房子叫做“吊脚楼”,是侗族和苗族村寨最常见的民居样式。
这一天下午,我们在一个叫做“板必”的村子宿营,我们三班同住在一户人家,放下了背包以后,班长李文良就按照上级的要求,给两个人去挑水,另有两三人打扫房东家的院子和房屋,其余的人跟着村里的生产队干部去拿稻草回来打地铺用。
半夜从板必出发,一出村就感到了明显的寒意。没有月亮,行走在弯弯曲曲时而上坡时而下坡的公路上,除了有人偶然打开一下手电筒可以看到公路两旁全是茂密的原始森林外,身前身后和四周都是漆黑一团。走了约半个小时之后,前面传来通知说不得打手电筒,不许说话,也不许边走边抽烟,于是,队伍立即变得寂静下来,只有“嘀哒嘀哒”的脚步声在不停地响。
寒意已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但身上背着的铺盖却渐渐变得越来越沉了,心想在这黑咕隆咚的三更半夜,又是在这陌生的地方如果有谁掉了队,后果就很难设想。当然,前面偶然也会传来很压抑的检查人数的点名声,应答之后重又归于寂静。这样走着走着,我竟然就迷迷糊糊地做起了梦来,但双脚却也还在不住的跟在前面的人的身后机械地走着。
也不知道是经过了多少次的入梦和梦醒之后,天终于放亮了,只见路旁的山岭上长的已经不是杉树而是高大的竹子了,近处的一些山岭脚下偶有一些枫树,枫叶也已全部变为了深浅不一的红色或桔黄,远处高低不一的山上那漫山遍野的竹海间,有像棉絮一样的团团雾气在缓缓地翻腾着,让人宛若置身于仙境之中,而背在背上的铺盖,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就已失去了重量,竟然毫无沉重之感了。
过后,也有不少战友说他们在行军路上也常有边走边睡着并做梦了而双腿却还会机械地跟着前面的人向前走的情形,而人的身体竟会有着这么一种奇特的惯性,在著名作家碧野写的那本《阳光灿烂照天山》(中国青年出版社1959年2月版)的长篇小说里也说到过,说是当年去解放新疆的解放军部队在漫长的行军路上,尤其是在穿过星星峡的那一段路的行军中,就常有许多疲劳过度了的战士在行军中也是已经入梦了,但双脚还在机械地跟在前面的战友身后走个不停的。
八、三千多人失踪了
从板必北行的第二天中午,我们在一个叫做江荷的村子宿营。
一样的是一到老乡家里就要先为群众做好事,一样的是在半夜走前要经过连首长挨家挨户检查过有没有人违反群众纪律之后队伍才离开村子。
从江荷村出来走到天亮的时候,我们来到了一座很大很高的土山面前,从路旁几间房子大门上挂着的“牛浪坡道班”的牌子上可知这座山叫做“牛浪坡”,山下的大树比起一路过来所见到的都更茂密,加上在从大树下的地面到一两丈高的地方又有许多杂草而密得几乎可以用“密不透风”来形容。而在那些高大的树木之间,还常可看到有一些砍下已经干枯甚至腐朽了的树木斜倒在杂草里或搭在别的大树的枝杈上,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既然用不着却又有人来把它砍下。
翻越牛浪坡的公路蜿蜒曲折盘旋而去,走着走着,也记不得到底有多少个“盘”和绕过了多少个弯了,好不容易才上到了半山坡上。半山坡上却没有了树木,只见一大群林业工人正在忙着把砍下的各种杂木拉走,看得出来他们把树砍下是要另外种上别的树的。因没有了高大的树木档住视线,已经能看到了所走的公路就像是一条带子一圈一圈地缠绕在山巅上。弯道起起伏伏,一侧贴在陡坡上而另一侧是紧挨着悬崖峭壁。
过去上学时知道当年红军在长征途中曾经过一座“六盘山”,而这牛浪坡的盘山公路却远远不止“六盘”。从六盘山在全国有名而牛浪坡就连在我们广西也有很多人并不知道来看,牛浪坡肯定是远不如六盘山高大和险峻的。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当年红军长征没路过这里,毛泽东也没到过这里而没为它写过诗词,才以至于它没能广为人知的。
直到40多年后我才从原柳铁建筑工程段党委副书记覃崇科写的《别了,牛浪坡——抢运浔江大桥钢梁纪实》一文[1]中得知:牛浪坡海拔1400多米,其中在一段4公里多的路中就有49道弯,平均不到90米就有一道弯。
下牛浪坡下到大约一半的路程之后,公路两旁的树木又多了起来,再往前走,公路又穿过了一片长长的竹海,走到高处,有时还能看到漫山遍野的楠竹的竹尾在朔风的呼啸中像大海的波涛一样不住地左右前后摇曳着,不时还发出一些好像是竹筒爆裂的“嗒嗒”声。而在能够看得见远山的时候,还常可以看到在那些很高的山巅之上,竟然也有村寨或有零零星星的三两户人家。
走过了那片无边无际的竹海之后,路旁的楠竹逐渐被高大的松树和杉树所取代,公路上除了有两道车轮碾过留下的印痕里能看到沙石之外,其余地方到处都长着杂草,有的杂草高约数寸,也有的杂草高及人的膝盖,估计一年到头走过这条公路的汽车也没几辆。
再往前走,弯道越来越多,坡与坡的距离也越来越短,许多地方的路是拐了一个弯后又往回走了,只不过是回头的路是在已经走过了的路的上方或下方而已。
过了牛浪坡后,越往前走就越寂静,公路上不但从没遇上过往的汽车和行人,就连路旁也没见到有干活的人。
在上到了一个高坡之后,我因肚子不好而离开队伍闪进路边的树林里去大便,等到我在林中找到了番桃树的叶子来吃下以治拉稀之后,再出到公路上时,我们三千多人的队伍竟然已经消失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了。
在那林木参天静得骇人的山林之间,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公路,但却分不清公路的哪头是来路和哪头是去路,只好按照自己所估计的方向来往前追赶,绕过了好几个大弯后也还见不到队伍,心想可能是走反了方向,于是连忙往回跑,而跑了很远也还听不到队伍的脚步声更见不到人,估计可能又是方向不对,于是又连忙再往回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在来到一个拐弯处的时候,才终于看到了在被高大的树木遮掩着并且还隔着几道大弯的坡下走着我们的队伍。
九、“可以可以”
浔江上的船工扳着缆绳把站在汽车渡船上的我们渡过了对岸以后,上得岸来,就是三江侗族自治县的县城古宜镇了,
安顿下来之后,领导说我们很快就要到达目的地了,大家在这里可以放松一下,可以上街去走走,只要到开饭时间回来吃饭就行,但出去一定要注意遵守好群众纪律。同时,又给我们传达了上级的纪律规定,说我们今后住的是侗族村寨的老百姓家,侗族地区有个特点,就是在村前村后和田间小路旁,都有许多用木板围成的厕所,当地人对跑进树林里去大小便的行为特别反感,因而到了驻地以后,千万不要乱钻进山林里去大小便而只能是进厕所,这是尊重少数民族风俗习惯必须得要遵守的铁的纪律等等。
古宜镇是个很小的县城,只有一条弯曲且有陡坡的狭小街道,我在和大家一起上街转了一会儿后,在百货商店里看到了屋角堆放有许多木制的空肥皂箱,于是便对售货员说我是刚来到这里的三线建设民兵,想买一个空肥皂箱用来到驻地后装东西用,售货员听了为难地说:“这些空肥皂箱是不卖的,要回笼给柳州日用化工厂重复使用。不过,对你们三线建设大军的工作,我们应当支持,你去后面办公室找我们的主任说说看吧”,说着又告诉我从商店旁边的一条小巷走进去就能在商店后面的办公室里找到他们的主任。
我按售货员说的找到了他们公司的主任说了想要买肥皂箱后,没想到主任会那么爽快,连连说“可以可以”,然后又和我一起来到商店里向售货员交代说以两毛钱一个卖给我。
我交了钱拿起了木箱后,想到回去别人见了可能也想要,于是又对主任说要是回去后别的人见了也想要的话,还能不能也卖给他们?主任听了说:“可以可以。这些空肥皂箱全都可以卖给你们,卖完为止”。
当我把崭新的空肥皂箱拿回到住处后,班里的人见了都围了过来问我是去哪里弄来的,我说是和百货公司买的,两毛钱一个,大家听了都问我是不是在这里的百货公司里有亲戚或熟人,能不能也带他们去买,我说我和大家一样从来都没到过这么远的地方,更没有什么亲戚和熟人在这里,是他们百货公司的领导很支持我们三线建设而破例卖给我的,但那里的空肥皂箱也不是很多,全排那么多人肯定不够每人一个,现在就我们班先去买,剩下的才告诉别的班吧,说完就带他们去了。
那天在吃晚饭前,因为我们全班的每一个人都有了装衣物的箱子了,大家不但心里十分高兴和对三江县很有好感,并且也为自己能够当上一名光荣的三线建设大军的战士而倍感自豪。
十、桂林机动团
在三江县县城睡了半宿之后,我们照常是在半夜起身,整理好队伍又继续往北而去。
天还没有放亮,我们来到了一个水面很宽阔的池塘边,池塘里水中倒影着岸上投下的许多火把的光亮,水面上,在火把光亮的倒影中,有许多吊脚楼的倒影在水中摇曳,抬眼往水上的火光看去,只见有许多也和我们一样背着行囊的人正在举着火把走过池塘对面的岸边上。
这时,前面传来了要我们就地停下的指令。
好不容易,等池塘对面岸边的那支队伍过完,喧嚣声停息下来之后,天也开始慢慢亮起来了,这时,前面传过话来说继续前进。
当我们走过路边有吊脚楼或简易的木板房的地方的时候,才从一些店铺招牌上知道这里是一个公社的所在地,地名叫做“八江”。
路旁高矮不一的吊脚楼的梁上,大多都晾晒有用靛青染好浆过米浆并浣洗干净了的长得几乎垂到地上的土布。在池塘边,已有妇女开始在水里浣洗和捶打刚染好的土布,也有人在岸边用水桶打水。而在路旁的木板房的墙上,有许多新贴上的红红绿绿的标语,内容有“建成枝柳路,埋葬帝修反”、“三线建设要要抓紧,就是和帝国主义争时间,和修正主义争时间”、“向三江县各族人民学习,向三江县各族人民致敬”、“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抢时间,争速度,尽快建好枝柳路”、“毛主席指示我照办,毛主席挥手我前进”、“一颗红心交给党,枝柳不通不还乡”等,标语的落款,是“桂林机动团”。看来,天还没亮时打着火把走过池塘边的那些人,很可能就是这个桂林机动团,但他们行走的路线却和我们不一样,他们和我们的行军路线是相互垂直的一个很大的“十”字,也不知道他们是去往哪里。真想不到,同是上前线的队伍,我们一路上悄无声息地走,虽然上级也要求我们“驻一地,红一片;走一路,红一线”,但我们这个团一路过来,强调得最多的只是“遵守群众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而从没开展过任何宣传,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还在途中需要保密而不好声张。
不过,在后来的日子里,桂林机动团几乎无处不在,我们每次转移,要么是在途中与他们相遇,要么是到了新的地方后,又发现了他们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甚至,期间我们到几十里外的林溪圩上去买东西的时候,林溪圩上也看到贴有许多落款是他们这个团的标语口号,而在我们每次转移所路过的村寨的房屋墙上或在途中所穿过的风雨桥中,也常能看到有他们张贴下的各种颜色的宣传标语。而后来在区指办的内部报纸上,也有由他们团“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集体创作”的三线建设歌曲。
而我们八团之所以走到哪里都是悄无声息而从不开展对外宣传的原因,我是直到2017年看了原我团政委曾飞同志写的《所向披靡的专业八团》一文[2]后才知道了这并非是为了保密,曾政委在文章里说:当年我们团在完成了劈开弄卯坳的任务后,团部就连用于奖励先进连队和先进个人的奖状都买不起,只好是在大会上宣读了获奖名单后“口头表扬一下”。那个时候,团里连购买奖状的钱都拿不出,当然也就更不可能有钱来购买宣传用的纸张笔墨了。
后来我们还知道了“桂林机动团”是和我们一同属于专业分指,他们的代号是九二0二七分指七团。当时每个专区都有一个这样的团,排在我们后面的梧州专业团的代号是九二0二七分指九团,玉林专业团的代号是九二0二七分指十三团,其余各专区排为第几团,因年代过于久远而想不起了。
[1] 见中国文联出版社2016年5月出版的《战斗在枝柳》一书第224页
[2] 见中国文联出版社2016年5月出版的《战斗在枝柳》一书第4—9页
(后面还有19节,下一个文件为11—15节,全文共有34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