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欢欢喜喜过个年
来到滩头村以后,团里强调得最多的是安全施工而不那么强调“大干快上”了,我们晚上开的会也比较少了,并且,由于离县城近了,晚上也可以请假到县城去买东西或者是去看电影。
快到年的时候,三江县的电影院也建成开始使用了,每天白天和晚上都各放两场电影,凡是放没得看过的片子,我们都尽量争取请假去看。
临近除夕时,又有广西军区的文工团来给我们作慰问演出,县大礼堂里坐不下那么多人,他们就连续演了好几个晚上让我们轮流去看,其中有一出很长的话剧不知道是怎么弄的,我们在台下穿着棉衣都还觉得冷,但台上有个演员在表演一个青年农民干活回到村头时,遇到有个坐在大树下的石凳子上的人和他打招呼,他就在另一张石凳子上坐了下来,先是把外衣脱下,再用毛巾擦去额头和膀子上的汗,然后又拿着斗笠对着头上和身上连连煽风,他脱掉了外衣后身上就只还穿有一件背心,却还做出热得十分难受的样子来,真是让我们大开了眼界。
为了让我们在过年时能吃得好,三江县专门给我们安排了过年的猪肉供应指标,我们来宾县又送来了三头大肥猪给我们五连过年加菜。而分指又早有指示,要求过年的时候各个连队的食堂都要做豆腐、包饺子或做汤圆等,尽量把伙食搞好,让大家在过年的时候能吃得好。
而最让我们感到温暖的是,除夕那天,我们排的房东家一大早就煮好了一大锅头的糯米汤圆让我们吃,因要遵守群众纪律,我们全排人都不肯吃,结果房东家的婆媳俩干脆就把汤圆盛到碗里,一碗一碗地给我们每个人都端到了面前,硬是逼着我们一定要吃下。
过后我们才知道,住在别的家里的别的班、排的战友们,也都遭遇到了同样的礼遇。而那时候要做汤圆都得要靠人力来推磨,可想而知,房东一家婆媳俩,以及住有我们战友的滩头村的许多户人家,为了给我们做每人一碗的汤圆,单是磨米就不知道该有多苦。
除夕那天的中午吃过午饭后,各排都派出部分人去协助炊事班做年夜饭,因为人多而房东家的大锅头少,其余的人便开始烧水洗澡和换洗衣服。当晚,村里的生产队还备了糖果烟茶请我们全连指战员去和他们举行联欢晚会,联欢会上的歌声和欢声笑语,使远离亲人的我们在除夕夜里的思乡之情,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淡化。
三十二、梦里梦外
上级给我们连配了两支用于夜间巡逻的步枪,每天晚上8点起到第二天早上6点分5个班,每班两人负责值班两个小时,任务是在驻地村子外面巡逻,说是要防止特务或阶级敌人的破坏。其实那枪是不带子弹的,只是用来吓唬人而已。当然,到底连部有没有子弹我们也不知道,而枪里没有子弹,是绝不允许向外人透露的。
早在腊月底到来之前,上级就宣布了除夕、春节放假,除夕晚上吃年夜饭前,连首长还说由于春节放假大家可以晚点起床,因而除夕夜里的熄灯时间推迟到晚上十点,过年了,大家可以放松放松。
除夕晚上的第二班是轮到我和另外一个战友值班巡逻,万没想到,我凌晨零点交班后回去睡觉才入睡不久,集合哨就忽然响起,接着,通讯员又来敲开我们排的房门,说有紧急通知要马上整装出发。
幸好,曾经经过了严格训练的我们也已习惯了这样的突然行动,不多久,大家就都背好了背包出到村边的晒坪上排好队了。
一样是检查人数,接着是逐一回答是否拿有老乡的什么东西还没归还和有谁落下了什么东西没有,等到指导员从村里检查完群众纪律出来之后,马上就让我们出发。至于到底是有什么情况,我们要到哪里去,连首长们也没说,或许就连他们也不一定知道,只是默默地带着我们跟在上级派来的向导后面不停地往前走。
一路上,因远远近近各个方向都有一些星星点点的灯光而感觉并不太暗,穿过了沉浸在祥和静谧中的县城之后,灯光渐渐稀少,最后完全归于黑暗,而走了没多远就不再是走公路了。
由于上半夜要去巡逻而睡得太少,我走了没多久就有倦意袭来,但又不能不继续一脚高一脚低地跟在前面的人的身后向前走去。
走着走着,也不知道到底走了多久和走到了什么地方,忽然,尖利的警报声响了起来,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了!我们八团三千多人正在走上保家卫国的战场,天上,一架又一架美帝国主义的飞机疯狂地向我们俯冲过来,还有许多敌机正在枝柳铁路的上空盘旋,飞机上的机枪不住地向我军行驶在枝柳线上的一列满载着大炮、坦克的军用列车扫射和接连不断地把炸弹扔下,敌机扔下的炸弹接二连三地在火车的前后左右爆炸,火光冲天……这时,王成同志抄起一把铁铲,翻身从火车上跳了下来,冲到离铁路有一百多米远的一个小山包上,不住地挥舞着手中的铁铲,对着空中的敌机声嘶力竭地喊着“向我开炮!向我开炮!向我开炮!”,“黄河黄河,我是长江,我是长江……”
火车头里,司机看到敌人的飞机已被王成同志引开了,连忙扳动着车上的一个拉杆让火车加速,加速,再加速,很快,列车就冲进了一个长长的隧道……
好险啊!正在列车的最后一节车厢刚刚驶进了隧道的时候,就有一颗敌机扔下来的炸弹在隧道口的铁路上爆炸了,两根铁轨及铁轨下的枕木都被掀翻了起来,隐蔽在树林里的指导员黄桂文一跃而起,向我们招了招手,大声叫道“马上抢修铁路。一排,上!……”
“风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侧耳听……”,王成同志的妹妹王芳含泪在唱。我们“炸不断的钢铁运输线”在不断地往前延伸,延伸,火车向前飞奔,从柳州,到枝城,过焦作,到北京……
一列崭新的列车停在弄卯车站的站台上,崔注中领着团宣传队的一群队员载歌载舞走在我们的前面,我们连的队伍扛着“九二0二七分指八团钢铁红五连”的旗帜和各色彩旗,步伐整齐地跟在团宣传队的后面。而在我们的身后,是敲锣打鼓的锣鼓队,我们正在欢送上北京去见毛主席的三线建设大军的代表,排在最前面的是坐在轮椅上的九二0二0分指七团的女战士武献群,接着是我们九二0二七分指融水县都朗水电站建设工地“铁姑娘班”的12名女炮手,然后是我们八团一营五连的覃吉良和周日运……,走着走着,崔注中忽然闪出队列旁边来看着我们长长的欢送队伍,然后昂起头来发音让大家唱歌,他那“预备——唱”的声音一落,我们整个队伍便都跟着唱了起来:“我们是毛主席的好民兵,毛主席挥手我前进;毛主席叫我修铁路,高山峻岭炼红心……”
“刷、刷、刷”的脚步声和着歌声的节拍,显得格外雄壮有力。
“炮声震天响,歌声响入云,红旗漫山飘,红心向北京,高山低头,河水让路,我们是钢铁的民兵团……”
忽然,我的额头碰着了前面战友的背包,一楞神,睁开眼来一看,天已经亮了,也不知道我们是什么时候又走到公路上来了。——原来,刚才我是边走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虽然刚才是在做梦,但梦里我们和着歌声的节拍行军,边走边唱崔注中所写的那首歌却是真的。只是眼下,梦外的我们并不是欢送英雄模范到车站上车去北京,而是从滩头村转战去往下一个暂时未知的地方,去迎接另一场或许是更为艰巨的枝柳铁路建设大会战的新鏖战。
三十三、心 声
公元1997年8月,我和农垦大学的同事潘登斌老师出差湖南,为了能顺路看看我们八团三千多名战友当年曾经挥洒过青春的热血和汗水的地方,我有意将返程安排从湘西的通道县城乘火车南下三江县城,再从三江乘车经柳州回南宁。
在三江县城,我带潘老师一起去看了我们当年在县城附近的驻地滩头村,只见包括我们房东家在内的许多木板房都不在了,房东当年那俊俏可人的儿媳妇莫安玉大嫂的身材也已经不再苗条,头上还有了丝丝白发,当我说起当年我们就住在她家,我是那个个子最小的一排人时,她端详了我一会儿便说想起来了,你就是最爱看书和看报纸,每次集合都出去得比较先的那个。然后,她又问起了我们排的许多人的情况怎样,还说当年家里穷,没能招待好我们很对不起等等。
那次路过三江,虽然有幸能到曾经的驻地滩头村去打了一转,但因时间关系而没能去到我们的团部最早的驻地马胖村和我们驻扎过的岑牛寨,没能去看看我们做了施工的前期准备工作的弄卯隧道、弄卯车站和浔江大桥,更没时间再从滩头村撑船顺流而下去往位于浔江大拐弯处的龙劬滩及我们曾在那里度过了难忘的1971年的春节的程村等其他曾经驻扎和流过血汗的许多地方。
此外还有一个很大的遗憾,就是当年漫山遍野都是参天大树或茫茫竹海的美丽三江,那无边的森林和竹海已经荡然无存而只能是永远留存在我的记忆中了。
坐在从寨准过丹洲到珠玉一带的火车上,每当看到车窗外沿途那些为枝柳铁路建设献出了生命的民兵战士的一排排坟墓时,我又十分庆幸,庆幸自己当年是在营及营以上的干部全是由部队的现役军人来担任的专业八团,由于安全施工抓得实和抓得细,使得我们全团三千五百多人自始至终无一牺牲,有多少人来就有多少人回,不多一个也不少一个。
我们当年积极性那么高涨,大家干起活来都很拼命,但由于当时国家经济也还相当困难而我们的生活条件并不好,每人每月有一斤半的猪肉和45斤大米的供给指标,一天三餐,一顿饭也就半斤大米,干那么重的活回来,半斤米饭用筷子往嘴里划拉几下只不过是分把钟的工夫就没有了。而在岑牛寨的时候,下工时在食堂吃了晚饭后还要爬四五十分钟的陡坡才能上到住的地方,本来就吃不饱的肚子,那几口饭还没上到住地就消化完了。因而,除了在到达岑牛之前的行军路上能吃得饱和在过年的那几天吃得很不错之外,可以说大家每时每刻都觉得饿。
记得还在岑牛寨的时候,有一天在吃晚饭时,和我同一个排的战友权树龙和覃振宽两人悄悄告诉我说,他们已经和老乡说好了5分钱1斤红薯,可以借鼎锅给我们煮,问我想不想吃和要吃多少才够。那天晚上,尽管我们是在晚饭后不久又吃的红薯,但每人3斤的红薯,竟然也能吃得一干二净,不过,在吃完的时候,我们3个人也饱得几乎都站不起来了。当然,私自和老乡买东西吃是违反纪律的,因而我们当时是拿了红薯和鼎锅就连忙跑到村后高坡上一块已收割过并且又没人能看到的稻田里去偷偷煮来吃的。而在穿的方面,我去的时候只有两件背心,一件秋衣、一件卫生衣和两套单衣单裤,两双解放鞋和一床只有4斤多重的棉被。有一双鞋子穿没多久就坏了,后来是在头三个月里先后用省下来的津贴添上了一双解放鞋和一件棉衣,第四个月又添了一套三毛多钱一尺布的单衣单裤。由于衣服和鞋子都少,要是下雨或劳动出汗后衣服湿了或鞋子脏了,一回来就得马上洗了烧起火来把它烤干第二天才有来换,半夜被冻醒后实在睡不着了冻得难受,就邀睡在一旁的战友李树宏等人悄悄起来到工地去干活,因为用力干活后很快也就不觉得冷了。——这,也就是我那时候之所以每次评选“五好战士”或“五好民兵”时都能评上的原因之一。
不过,尽管那么苦和那么累,我倒是十分庆幸在我年轻的时候,能够有着这样一个能为国家作奉献的机会,使得“共和国的旗帜上”也有“我们血染的风采”。并且,也正是由于自己曾有过这样一个经历过了几乎苦到极致的艰苦磨练的机会,也使得我后来不论是在什么单位,都比许多同事更能吃苦。可以说,枝柳铁路建设的经历,是我这一辈子人生中最可宝贵的一笔精神财富,由于我有着这么一笔许多人都没能拥有的堪称无价之宝的精神财富,这也使得我在后来的人生道路上无论遇到任何艰难困苦和挫折,都有了勇气和毅力去积极面对。因而我始终都认为,当年所作出的一切付出都很值得。参加枝柳铁路建设,我无怨无悔!
三十四、后 记
离开我们的第一个驻地岑牛寨至今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了,但我一直都没有机会故地重游过。
枝柳铁路的建设,当时是为了防止随时都有可能要爆发的第三次世界大战而建的战备路,由于后来世界格局的变化而世界大战并没有爆发,但它在建成之后对于沟通我国南北,促进我国的经济建设上也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并且,它的建成,不但从根本上来改变了鄂西、湘西和桂北的交通条件,而且还有力地促进了沿线一带尤其是促进了湘西各地经济的繁荣并大大缓解了京广铁路的运输压力,因而这条铁路的建设,其意义是十分重大的。
在写本文时,我从与八江镇政府一位姓胡的女同志的通话中了解到:弄卯车站的站址在建站时已往江头村方向下移了1公里多,并且后来站名也改为江头站了。不过,在“城市吧”网站里的三江县地图上,直到2020年4月13日也还依然标为“弄卯站”,铁路网上所列的江头站站址也还是在弄卯村。
我们离开弄卯以后,后来接替我们驻那里的是梧州分指的贺县团,他们除了参与打弄卯隧道外,还与苍梧团一道负责筑建从八斗到弄卯隧道口的铁路路基。此外,还有桂林分指平乐团负责筑建八斗往下的路段的铁路路基。
1973年6月24日晚上,半夜里忽然山洪暴发,那是一场据当地百岁老人都说上百年来从没有过的特大山洪,洪水来得十分突然并且也十分凶猛,很快就把搭建在山凹下的贺县团的营房全都冲走,许多来不及转移的民兵及铁二局的技术人员和工人也被洪水冲走了。洪水退后,长达几十公里的河滩上许多地方都散落有遇难指战员的遗体,外面通往八斗和从八斗到弄卯的交通也已中断,救援队伍只能是徒步前往。25日,总指动用了直升飞机到弄卯上空给被困在山上的幸存的指战员空投了食物和衣物等。
因笔者所能找到的资料有限,这次洪灾所牺牲的人数不详,从资料上所能查到的烈士姓名有:梧州分指贺县团的王湘明、张厚兆、周维佳、符金梅(女)、张啟贵、蒋一景、黄桂英(女);桂林分指平乐团的赵瑞忠、李冬英(女)、陶天统、翟九生、欧格秀(女)、宾素妹(女)、翟甲午(女)、欧德妹(女)、蒋秀春。
其中贺县团黄桂英、付金梅、蒋一景和另一名名叫罗碧云的女民兵是团部总机的话务员,在洪水漫入机房眼看设备就要被淹的时候,为了能多接转一些电话多传出一份抗洪抢险的命令,她们不断地用凳子、木箱把机子垫高来坚持接转电话,在电话尚未接转完的时候,忽然一股巨大的洪峰袭来,设备、机房和她们几名话务员瞬间就连同营房一起全被冲走。水性好的罗碧云在漆黑的夜里借着一道闪电的光亮发现了一根浮木而把它抱住,随着洪水漂流到5公里外,在流经一棵树下时爬上了树死死抱着那树,天亮后被前来搜救的人发现了才获救。而黄桂英、付金梅、蒋一景3名话务员则全都以身殉职,后埋葬于寨准车站(后改名为三江县站)北边路基旁的枝柳铁路民兵烈士陵园。
当我从资料中获知我们当年曾经战斗过的弄卯在我们离开两年之后发生了这么惨烈的洪灾和有着英勇无畏的战友在那里用自己的热血和生命写下了这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英雄壮歌时,除了深为他们的英勇事迹所感动外也感到十分不安,因为,本来上级就是计划让我们专业分指八团打弄卯隧道和筑建从八斗到弄卯隧道口的铁路路基的,假如不是后来把我们八团调走而是让我们一直留在那里的话,那么,遭遇这场灾难的就是我们团了。
“从来就没有什么岁月静好,而是有人在替我们负重前行”,可以说,是梧州分指贺县团的战友们在用他们的血肉之躯,替我们专业分指八团负重前行,替我们专业分指八团承受起了这一场特大的灾难。
当然,他们也决不仅仅只是在为我们专业分指八团及所有能够平安转战归来的人们负重前行,而是在为枝柳铁路沿线各地的人民群众和乘坐列车途径枝柳线的千千万万的乘客负重前行,并且更是为了我们国家过去的安全及未来的繁荣昌盛而负重前行。因而我总认为,应当永远记住他们这些长眠在枝柳铁路沿线的英雄们的,并不仅仅只是他们所在连队的战友,也决不仅仅只是我们当年曾经参加过枝柳铁路建设的全体三线老兵而应当是我们的全体国民,只有大家都能永远记住他们为国家为人民所作出的牺牲,他们的鲜血才不至于白流,并且也只有这样,他们才有可能真正能够安息。
(全文完,下一个文件为附录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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