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八
李家屯的人又饿又累,很多人都快要走不动了,于是在走到了张村左侧那片陡峭的高山下时,只好歇下来在路旁埋锅做饭,打算吃过饭后有了力气了才继续往北走。
由于和张村不和,而要进山又得要从张村门前路过,因而李家屯人向来很少有人进山,只有要找月刮把,牛车轴之类岭上长不了的质地比较坚硬的山木时,才不得不进山。
倒是治安堂的郎中黄修德,年轻时常和爷爷进山去采过药,当然,爷爷之所以要带他去采药,这并非是为了省下买药的钱而是为了使他能够识别出各种草药来。虽然这里离县城很远,但由于这片大山里山高林密,各种草药应有尽有,爷爷每次带他出去采药,多是要到这一片大山里去采的,因为路远,每次出来,至少都要在山里转上五六天才回去,晚上,有时候是在深山里的弄谋、弄学、思沙、中谢或上团等村寨借宿,也有的时候是在山外紧靠着北山的张村过夜。爷爷说,各种草药,长在不同的土质里,挨着不同的草木生长,其药效是不一样的,而在不同的季节采回,药效也不一样。为了让他能够认识尽可能多的草药和能够认出各种草药在不同季节时的模样和颜色,春夏秋冬,各个季节爷爷都曾带他来过这一片大山好几次。因而,他对这一带山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他对这一片大山,比李家屯人还更熟悉。
黄郎中告诉大家,绕过张村左侧这片陡峭的高山和紧挨着高山之后那一溜比较矮的山脉之后,就有可以进得了山里的坳口了,从张村到那坳口,大约只有十多里远的路程,尽管是要扶老携幼,但有小半天时间也能走得到那里了,只要能够进到山里,树高林密,岩洞又多,鬼子即使进山,要藏也比较容易而没那么危险了。
廿九
就在李家屯人吃过了饭准备要继续往北走的时候,大壮气喘吁吁地追上了他们。
“喂——,你们是李家屯的吧?”
“你是谁?找我们李家屯人干什么?”
“治安堂的郎中先生在这里吧?”
“在,你是哪村的?是张村的吧?找郎中先生干什么?”
“我爷爷摔断了腿,想叫郎中先生去给看看。”
“不行!郎中先生又不是你家的郎中。”
“听口音,这不就是今天清晨不让我们进山的那个张村人吗?”
“早上还放滚石想要把我们砸死呢,快走吧,不把你揍死就已经是便宜你了,还想让郎中去给你爷爷治伤?”
“老表,行行好吧,我爷爷这会儿疼得难受,求求老表们了。”
“谁跟你是老表?你们张村人和我们李家屯根本就没有亲戚!”
“你们李家屯人和我们张村人,都和周围各村有亲戚,拐一个弯或两个弯,就都是老表,行行好吧,老表”
“谁和你是老表?嘿嘿,拐弯的亲戚也算亲戚?去你的吧!我们不拿石头砸你就已经是很给面子给你了。”
听到口角,治安堂郎中走了过来,问明了情况之后,说:“救人要紧,我得去!”
“不行!今天早上还放滚石砸我们,对张村人,就是不能同情!”
“张村人,死绝了才好呢,不仁不义没良心,我们都被鬼子逼得无家可归了,他们都不同情,还要卡住我们进山的路,这样的人,值得救吗?”
……
三十
就在李家屯人阻拦郎中先生去给大壮的爷爷治伤,大家僵持着的时候,远处传来了一阵紧似一阵的机枪声,枪声是从草甸子方向传过来的。
听到这连成一片的机枪声,大家都很庆幸,幸好昨夜已在下半夜离开了那地方,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正在远处收拾东西的鬼头瓮猜想,鬼子在发现围剿草甸子扑了空之后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再过一会儿肯定会来追赶他们,而眼下大家都那么疲乏,既有老又有小,待会儿鬼子追了过来就麻烦了。因而听了村里人和大壮的斗嘴之后便走了过来。先是看了看大壮,又看了看黄郎中,接着又扫视了一下众人,然后以不容争辩的口气对大壮说:“郎中先生不但可以马上去给你爷爷治伤,而且今后他们一家也可以跟着你们张村,这样不论谁有什么伤和病都可以给你们治,但你们得让我们李家屯人从鹞婆坳进山”,说完回头又对李家屯人说:“大难当头,大家就别斗气了,我们之所以今天早上没能进山,就是因为两村相互斗气。鬼子很快就要追过来了,再斗下去,大家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北边的坳口那么远,还是尽快从鹞婆坳进山吧!”
鬼头瓮说完,又对大壮和黄郎中说:“救人要紧,你们两人先走吧,郎中先生你的家人有我们照顾,我们老的老小的小走得慢,就别等我们了,这位老表回去,要和你们村的虎嫌、石生他们说,把我们村的老弱病残放进山后,我们的青壮年也可以留下来和你们一起在坳口上撬石头堆滚石,共同对付日本鬼子”,
大壮连忙连连点头:“好!好!”说着便拉过黄郎中说“那我们就先走吧!”
众人想想也只能这么办了,于是便拿起随身带着的东西,扶老携幼跟在大壮和黄郎中的后面,重又往张村走去。但毕竟大壮身强力壮和黄郎中心急脚快,很快就把李家屯人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草甸子方向的枪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息,鬼头瓮听不到了枪声,立即意识到鬼子很快就会追踪而来,于是便催促大家尽快赶路。
卅一
日本鬼子的军车顺着大路追赶李家屯人,虽说坐的是汽车,但由于道路不好,颠颠簸簸,走得也慢,当他们快到张村村前的时候,却再也找不到了李家屯人的踪迹,领头的军官下车查看了周围的地形,又用望远镜对着张村及张村背后那一片大山察看了一番之后,叽哩咕嚕地对士兵们说了一番话后,日军重又上了汽车。
领头的军官上了车后,车队马上调转车头往北折去。
鬼子的车队在凹凸不平的林间牛车道上摇摇晃晃走了一阵子后,便来到了张村左侧那片陡峭的高山之下,从车上看,这里,左边是陡峭的高山,远处前面和右边是高低不一的土岭,因树木杂草繁茂挡住了视线而没法看到更远的地方怎么样。
尽管车子摇摇晃晃,但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那领头的军官的眼睛却一直都在注视着远方,他要搜寻不知跑到哪儿去了的李家屯人。
忽然,那鬼子军官发现了在正前方远处的树林中,隐隐约约好像有人在走动,连忙让司机把车停了下来,然后再用望远镜对着那片树林重新查看,当看清了确是有一大群扶老携幼,有的背着老弱病残,也有的背着简单的包袱或挑着箩筐或布袋的人向他们迎面走来的时候,马上招呼后面所有车上的人全都下车,叽哩咕嚕地对他们作了部署之后,便有的鬼子在车上架起了机关枪,还有的鬼子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从右边很远的地方包抄过去。
卅二
因想着要快点给爷爷治伤,大壮领着黄郎中走得很急,但还没走多远,就听到了日本军车迎面而来的行驶声,于是忙钻进了路旁的树林里,抄小路往张村赶去。
与日军的军车擦肩而过没多久,就听到了身后传来了“砰!”,“砰!”,“砰!”几声清脆的枪声,接着便是小孩的哭喊声,大人的惨叫声,还有日本鬼子乌哩哇啦的喊叫声,接着就是“嗄嗄嗄咕咕咕”响成一片的机枪声。
小孩的哭喊声没有了,大人的惨叫声也没有了,只有鬼子的乌哩哇啦的喊叫声,夹杂在“嗄嗄嗄咕咕咕” 的机枪声中,黄郎中回头凝望着那片刚刚离开不久的树林,两眼很快就湿润了,接着,便有泪水从眼眶里慢慢涌出,顺着脸頬缓缓淌下。
大壮看到黄郎中不愿意走,忙提醒他道:“这里离鬼子那么近,我们没刀没枪,拼命也拼不过他们,还是先走吧,只能是等鬼子走了之后再回来看看了。”
黄郎中想想也是,朝着李家屯人所在的方向弯腰深深鞠了一躬,抬手擦了擦脸頬上的泪水,回身便和大壮一起往前跑。
身后,鬼子的机枪声越响越密……
大壮和黄郎中拼尽全力连滚带爬往张村奔去。好在大壮身强力壮,黄郎中年轻时经常进山采药也吃惯了苦,不用多久,两人就已跑到了张村的村前。
当大壮和黄郎中快要跑到张村,歇下来要喘一口气的时候,这才发现身后的机枪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回首望去,刚才李家屯村的人所在的那片树林上空,这时已升起了一股很大的浓烟,一些被烧成了灰的草叶和树叶,在浓烟中飘起沉下,沉下飘起,接着便有辟哩啪啦的火声从浓烟之下传来。
卅三
听到“砰!”,“砰!”,“砰!”和随后“嗄嗄嗄咕咕咕”的枪声从村左边那片陡峭的高山下不很远的地方传来之后,张村人也意识到村里再也不能呆了,于是连忙往山里撤。
好在张村人早就做好了随时要往山里撤的准备,因而收拾东西并不需要很长的时间,全村人就已经几乎全都出来完了,谁也没说什么,谁都不想说什么,只是一个跟着一个,顺着大路,默默地往村西面通往鹞婆坳的方向走去。因为知道鬼子到了李家屯再也不走,因而谁也不知道这次进山得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甚至也不知道这次离开了家之后,还能不能再回来。
大壮和郎中先生在快走出树林时,黄郎中便放慢了脚步,边走边寻找可以用来治骨折用的树叶和草药,一路走走停停,等到他们赶回到村里的时候,张村已是人去村空。
见不着爷爷,也见不着村里的人,两人只好沿着进山的路追去,在走到村子右边的岭凹处时,恰好遇上了几个李家屯村的人,由于已经和李家屯村的人在一起好多天了,这些人,黄郎中都认识,其中一个就是鬼头瓮的闺女丙妹。
丙妹带着哭腔说,他和大壮先走之后,没多久鬼子就来到了,先是开了几枪打伤了两个人,爸爸连忙叫大家往后跑,没想到还没跑多远,就发现也有鬼子在前面拦住了他们的去路;爸爸忙说:大家一起跑人太集中容易被发现,还是分散跑吧,于是,往每个方向跑的人都有,但就在大家分散往四面八方跑的时候,日本鬼子又用机关枪来向大家扫射;很快就有很多人被打死了,爸爸看跑也不是办法,于是便对大家说,别硬跑了,实在跑不了的就钻到草里躺下,他说树林里鲁箕草那么高,钻到茂密的鲁箕草里去躺下,枪就打不着了,但没想到,鬼子看不到有人往外跑了,就放了火,深秋的天气那么干燥,那些鲁箕草脚下又有那么厚的陈年枯草,没跑出来的,肯定都没命了,而跑出来时没被枪打着的,除了他们,恐怕也不会有几个的。
卅四
大壮、郎中和丙妹等人在快到鹞婆岰前的山脚下时,终于赶上了村里的人。
鹞婆坳后面连绵几十里的这片大山,山上山下不但树木繁茂,而且山上还有许多岩洞,洞口大多都有茂密的杂木树丛遮掩着,而洞里面又是洞中有洞洞洞相通,岩洞曲曲弯弯时亮时暗时宽时窄时上时下并且又有很多岔洞,甚至有的山洞还与别座山的山洞在地下相通,因而,只要能过了鹞婆坳,进到山里就安全多了。眼下,大家已经来到了山脚下,只要一上到坳口,翻过坳去就好了。
山下的路上,鬼子的车颠簸着急急驶了过来。
上山的路上,人们在急急往上攀登。
大壮的爷爷由大壮的爸爸背着,行进在人群当中。
“砰!”,“砰!”,从后面追来的日本鬼子隔着老远就开了枪。
大壮因急着去看爸爸,带着黄郎中连走带跑,很快就把丙妹等人落在了后面。他们超越了一个又一个肩挑担子或背着行囊艰难往上攀登的人,但就在他们将要赶上背着老人的大壮的爸爸时,黄郎中忽然“哎哟”一声,身子摇晃了一下,身边的大壮还来不及把他扶住,就倒下去了,鲜血从他的衣背渗了出来,大壮弯腰把他扶起来时,郎中扬了扬手中的草药,嘴巴刚刚张开想要说话,但还没能等他把要说的话说出来,头就猛地一歪,重又倒了下去,大壮想要再把他扶起来时,但他手脚已经开始变僵,再也扶不起来了。而在他的身前身后,又有好几个人也先后中弹倒了下去。
枪声越来越密,除了那些被石壁挡着的人之外,暴露在鬼子视野之内的人全都倒下了,那些因有石壁挡着而没被打中的人,已顾不得枪林弹雨而拼命往坳口上跑去,结果又有不少人也中了枪。
大壮看到在上山的整条弯弯曲曲的路上,许多乡亲几乎都倒下了,回头往山下看去,只见鬼子已经来到了山脚下面的平地上,现在正在纷纷从车上跳了下来,看得出,这些鬼子是要爬上山来把人们赶尽杀绝的,于是忙将郎中先生手中的草药递给已经跟上来了的丙妹:“赶上我爸了,叫他过了坳口后就拿来捣成浆来给我爷爷敷上”,说完就闪出路外,从没有路的地方急急往山上爬去。
“砰砰砰”的步枪声和“嗄嗄嗄咕咕咕”的机枪声仍在继续……
卅五
看到大多数人都快上到坳上了,于是,鬼子的机枪就专往接近了坳口的人打,因而,尽管许多人都接近了坳口,但就是进不了坳口上那个已经近在咫尺了的石门。
孤身一人守在山上的窑生,忽然发现丙妹也在登山的人群之中,左手拿着一把草药,右手搀扶着背上背着老人的大壮的爸爸,正一步一步艰难地往上爬,看着鬼子的子弹雨点般地向路上的人射来,连忙大声喊道:“丙妹——,别走石阶路,快闪开——”
自从有了那次在山上的邂逅之后,在这五年之中,每逢农闲,丙妹也曾多次上过北山打柴或找山木回来做锄头把月刮把等,但却再也没能遇到窑生。也正是由于总遇不着,随着岁数的越来越大,丙妹上山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五年来她一直都很懊悔,懊悔那天在山上,怎么就不和他多坐一会儿,多和他说说话呢?
现在,虽然已经时隔多年,但一听到这喊声,丙妹就听出了是窑生的声音,只因这时不是能够从容说话的时候,于是忙边闪开边应道“知道了——,窑生哥——,你放心吧,我会注意的——,你也多小心啊——。”
大壮从没有路的地方终于爬上到了半山上的一堆滚石眼前,俯看山下,鬼子已经开始爬山,当看到进入了滚石能够滚到的地方的鬼子越来越多时,大壮立即扳开了拦着一堆滚石的木头,大堆的石头转瞬就像山崩一样轰隆隆地直往山下滚去,正在往上爬的鬼子躲闪不及,被砸得鬼哭狼嚎,半山壁上一些躲在石壁后面的乡亲趁着鬼子慌乱之际,便马上急急往上攀爬。
这时,山下还没被砸着的鬼子很快就回过神来,机关枪又疯狂地往山路扫射。
丙妹和背上背着老人的大壮的爸爸已经接近石门了,但就在只差几步就能跨过石门的时候,一梭子弹扫来,三人同时载倒在了石板路上。窑生和从大壮山上同时看到这一情景,连忙从山上往坳口跑去,想看看他们还有没有救,但就在他们往下跑的时候,“砰!”,“砰!”两声枪响,窑生很快也中了枪,歪倒在了地上,鲜血直流,大壮一看不妙,连忙匍匐地上,向就近的一堆滚石爬去……
卅六
鬼子的枪声还在继续,但已经不是对着上山的路扫射,而是向着坳口之上堆有滚石的地方盲目乱扫了,因为,要进山的人们已全都被打死了,鬼子现在已经集中了全部注意力,用于对付坳口之上放滚石的人了。
由于没想到鬼子会来得那么快,因而值守在山上的,也就只有大壮和窑生两个人。这时,大壮已经爬到了另一堆滚石的背后,他抬头看了看山下,看到越来越多的鬼子正在登山,于是双手用力推了推滚石,大堆的石头很快就又像山崩一样轰隆隆地往山下滚去。
鬼子已经猜出了大壮所在的大致位置,枪弹很快就密集向他射来,大壮的右肩中弹了,鲜血喷涌而出,右手很快就酥软了,这时,他才觉得肚子很饿,口也很渴,身上的力气也快用尽了,而鬼子的机枪仍在不住地向他所在的这片地方扫射,他知道,自己是活不成了,于是便拼尽全身力气艰难地往附近的另一堆滚石爬去,鲜血染红了一路的泥土和杂草,好不容易终于来到了滚石旁边,他连忙将右手往石头堆伸去,可是,他的右手已经不听使唤了。
枪弹不住地落在大壮的身前身后,也有的打到了滚石堆上,发出了“噔”“噔”的响声或“啪”“啪”的爆炸声,显然,鬼子并没有看见他而只是朝他所在的这片地方盲目乱打而已。
右手不听使唤了,大壮挪了挪身,但身子也不听使唤了,好不容易拼尽了全力,才终于将颤抖着的左手伸到了石头堆前,然而他实在太累了,受的伤也太多太重,左手已推不动滚石了,只好把手缩回,闭上眼睛,把头俯到地上让自己先歇一会儿。
过了一会,大壮终于运足了力气,重又将左手往石头堆伸去,但就在他要使出全身力气来将石头扳动的时候,刚伸出的左手手腕忽然也被山下打来的一颗子弹打中了,鲜血顺着手腕汩汩涌出,滴落到了手掌所挨着的石头上。
不再有滚石滚下了,山上也没有了人的声息,鬼子很快就上到了坳口。
坳口的石门前,大壮的爸爸、爷爷和丙妹倒在地上,流了一地的鲜血已渐干涸,丙妹手中的那把草药已跌落在她身边的血泊里,挨着地面的部分,因被血液浸染而已由绿色变成了腥红;坳口之上的山凹处,还有好多好多堆的滚石静静的堆放在那里。坳口和整个连绵不断的北山,这时都十分的安静,只有吹向山梁和回旋在山间的阵阵秋风,在“乌乌乌”地不住呼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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