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译楹联:“爽”还是“发”? 练建安 上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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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译楹联:“爽”还是“发”?

 

 闽西楹联高手王兄是我很敬佩的乡贤,好古学,精益求精。日前,他在博客上贴出了一篇楹联赏析文章,引述部分如下:

 

十年前讲贯斯庭,绿野当轩,宝树滋培齐竞爽

百里外潜修此地,青云得路,玉堂清洁待相随

(南山书院大门联  宁化翰林曾瑞春 撰)

 背景介绍:宁化人曾瑞春,他在南山书院边教书边自学十年之久。“南山书院”环境清幽、秩序井然、气象万千。曾瑞春流连其间,赞叹说,朱熹讲学的鹿洞鹅湖也不过如此啊!后曾瑞春进京赶考,果然榜上有名,“钦点翰林院庶吉士”,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漫卷诗书喜欲狂。曾瑞春做了朝廷命官,仍然念念不忘他的发祥地,回南山书院怀旧,往事如烟,亭榭依然,欣喜之情溢于言表,题下此联。

 尝试解读:“贯”:习。“讲贯”:讲学和自习。“宝树”:用“谢家宝树”典。“谢家宝树”原指指谢玄是谢家的人才栋梁,可以光耀门楣。这典故来自谢安与侄子谢玄的对话,早年谢安问谢玄等子侄,为什么子女对人自己的事情并没什么影响,但是大家却都希望自己的子女能够有出息呢。别的子侄都不能回答。只有谢玄回答“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有出息的后代像馥郁的芝兰和亭亭的玉树一样,既高洁又辉煌,长在自己家中能使门楣光辉。谢家子弟确实是这样一次次安定与挽救了东晋王朝,忠诚高洁,勇敢睿智,可称为谢家之宝树,在王勃的《滕王阁序》中也有其“非谢家之宝树”自谦之句。现在一般指很有出息的子侄、子弟。“青云得路”:喻仕途顺利,另有“青云直上”一说。

 此联表达了曾瑞春翰林对十年前从百里外的宁化来在此南山书院讲学、潜修,自己和弟子们纷纷科举成功的美好回忆,以及想告老还乡之后在此打扫卫生以示报答的一片感恩之心。

 楹联艺术特点:一对表示时间、空间的词语漂亮,“十年前”“百里外”,一对颜色词很美,“绿”“青”,典用得好。最主要的是情真意切,感恩之心溢满字里行间。

  俺觉得不解的是,上联末字“爽”,有些文章写成“发”字,不知哪一个才是准确的原作?俺个人初步觉得“发”字较准确,因为“爽”字在联中不太好解。不知培田古民居的方家们能否帮忙弄清这一个字。

  (补记,2022年6月再读,发现王老师自称“俺”。过去,我没有留意。)

 

  老练对楹联没有专门研究,平时也读过一些,也算是好古者,于是,就写了一个帖子响应。

 

   是“爽”还是“发”呢?翰林来,春风得意,是可以看出来的,回忆历史,“讲贯斯庭”、“潜修此地”,后来“青云得路”。这样写,已经很不谦虚了,当然,这位高人有这个资格,何况是写在一个闽西小山村呢?我们设想一下,如果这副楹联写在京郊,该是如何呢?回过来再说“发”、“爽”,感觉上,“发”力度更大,“爽”平和一些。因此,一般来说,翰林可能会收敛一些,讲究“张驰得宜”,不便“火上加油”,用“爽”的可能性大一些。当然,老曾如果一直是“高调”者,那就是非“发”不可了。因此,在下以为,要结合看他的历史资料,才可能得出正确答案。不知王兄以为如何?

 

 王兄即回贴,以为“发”字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练大侠从词语的力度来考虑,确实是一个新的思考角度,值得琢磨。您提出要结合看历史资料,确是考究之道!

  他,以及同事们、学生们科举考试考中了许多,自己也由此而青云直上,感恩之心油然而生,撰此佳联替书院吹一吹牛皮,表达自己告老还乡之后在此打扫卫生以示报答的一片赤诚之心。2、从对仗的角度讲,用“发”字与下联的“随”对仗更为工整。因为“爽”字较侧重于人的心理感受,是形容词,“发”字跟“随”较接近,为行为动词。当然形容词与动词对仗,也是被视为工对的。但在较为严格的对联中,表示人体感觉的词,跟表示人体部位的词一样,尽量要同一类相对。

 

  俺考虑两个方面,觉得还是用“发”字的可能性较大一些。1、全联的主要意思是回忆和感恩!回忆十年前在此南山书院执教鞭兼自习的真正要判断是哪个字正确,恐怕还是要看实物,不知此联在南山书院的楹柱上还存在否!如果还存在,请一个对书法较为内行的人看一下就知道了,是否为繁体的“发”字与“爽”字相混了。如果实物不存在了,则只能请大家畅所欲言,发表高见了。

  练大侠下次有机会去培田,可以留心一下此字。若有结论,可要记得告知于我。谢谢了!

 

 老练还是感觉“爽”字为妥,这次,从“工与不工”等角度提出自己的看法。

 

  王兄好!这样的谈话很有意思。
  我去过培田多次,参加过其“发迹”前的多次宣传活动。不过,对此地的楹联,却没有留心。
  从词性来分析,是很重要的角度。古今词性,有变化。就说“爽”吧,有“爽身粉”的,这意思可能就是“使身体清爽的粉末”。夜总会的说:“先生,要不要爽一下啊?”这个“爽”,可能是“快活”了。某古文有“金风送爽”,这个“爽”,或又是“清爽”了,意为“吹来清爽的秋风”。
  从字体来分析,繁体的“发”与“爽”相混的可能性不是很大,“发”字上为“业”,头角分明。如果只有两边的残脚,又有可能了。
  高人作对联,以变化中见功夫,完全“工”的对联,往往因文害意。
 “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柳宗元)
  工不工?工!
 “倚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曾国藩)

    工?不咋的。
  但是,如果都挂作楹联,您以为哪副好呢?
  我认为后者好一些。近体诗对仗必须“工”,楹联就不咋的了,宽对亦可,以气韵胜。
  我想,曾翰林作楹联,可能不会一动皆动,一静皆静,应该有开合,有俯仰,有阴阳动静。因此,“爽”可能性更大一些。
  很高兴谈这些问题。我对楹联没有研究,不当之处,大家一笑了之吧。



  王兄好像还是“发”派立场。

 

  练大侠对培田的宣传多有贡献,培田人和闽西人民感谢您!
  您对诗联作品“工”与“不工”的见解,让人很受启发:诗联艺术确实在平仄、工整等基本技术层面过关之后,应该努力追求气韵,以气韵胜出。
  俺对楹联作品,还常常停留在技术层面的分析上,这是一种低水平层面上的徘徊,俺为此很苦恼,苦恼于自身水平提高不了,原来症结在此。

  您很欣赏曾国藩联“倚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俺也很欣赏此联。您认为不咋工,俺想这联在技术层面上是工的,因为它采用了“自对”方法:倚天/照海,流水/高山,两两自对,“自对工,即工”。后三字,花无数/心自知,则本身是工的。若要说,花/心,词性工,但小类不工,则还可理解为谐音对,即“心”谐音“芯”,与“花”构成工对(同为植物类)。

  谢谢练大侠有关气韵、动静、开合、俯仰等的指点,让俺有所启发、体会。谢谢您了!

  还有,您对两字字体不太可能相混(除非残缺了)的分析,也很是在理。

 

  此时,来了一位叫“北山”的高人,他引经据典,证明“爽”字为妥。

 

  王老师认为“爽”字在联中不太好解,其实“竞爽”是现成的词,意思是相媲美、比高低。成语即有“二惠竞爽”(典出《左传》,是晏子称赞子雅、子尾两兄弟的话,“竞爽”一词大概就是起源于此吧);徐陵诗句有“金星与婺女争华,麝月共嫦娥竞爽”;胡应麟称李益诗“可与太白、龙标竞爽,非中唐所得有也”。俺觉得“竞爽”一词用在此处十分恰当,应该没错。

  《辞海》中收有“竞爽”一词,有两个义项,一是刚强精明(所举例子为“二惠竞爽”),二是争胜(所举例子为钟嵘《诗品》:“自王、杨、梅、马之徒,词赋竞爽,而吟咏靡闻。”)。如此看来,“二惠竞爽”中的“竞爽”意思不是相媲美、比高低,而是刚强精明,我上面对此成语的理解有误。但可以确定的是,“竞爽”是固有之词,有争胜、媲美之意(表示此意的例子除了我上面举的徐陵、胡应麟句,还有《辞海》举的钟嵘句),此词用于“宝树滋培齐竞爽”句是很贴切的。

 

  至此,王兄也认可了“爽”字,他对“北山”说:

 

  先生学问真好!谢谢您的指点!如您所说,现在俺也认为“竞爽”是很贴切的了。看来,这曾翰林可不是浪得虚名的,果真是饱读诗书的,所写词句均有出处,且很是典雅!
   俺常年教小学,常常以小学的语文知识来看待一些诗联作品,看来太浅了。得努力提升自己的鉴赏水平才好,还得多多读书。

  北先生对国学研究得深,您文理均钻研得深哪!无限佩服!盼望常常得到您的指点!谢谢您了!

 

  老练很高兴,随即发贴,说明“工而不工,是工也”的心得体会。

 

 王兄好!北山先生的考据是有力的。我想,“爽”“发”之疑,已经水落石出了。
  我是感觉派的,今后要认真读书。
  曾老先生的楹联,未两字如何呢?工吗?王兄不分析了?我确实不解。
   王闿运有一联,为衡州江南馆写的,时人拍案叫绝。
   “铁版铜弦,高歌大江东去;
    琼楼玉宇,细听水调歌头。”
  “东去”对“歌头”如何解?好像不工也不好解。
  “大江东去”对“水调歌头”,妙!“大江东去”是苏子“念奴娇”中千古绝唱,又须关西大汉“铁版铜弦”高歌,对“水调歌头”恰好,刚柔相济了。
  所以,好联不必字字计较,看整体、看全局、看气韵。
  有时,名家还敢于“弄险”,此谓“翻空出奇”,更见本领。再则,为工而工若了无新意,是为作文大忌。
  套用一句话是“工而不工,是工也。”我是说,先要懂得“工”,在此基础上,表面上小局部如王联的不“工”,却以整体、全局、气韵胜,是为大“工”。
  我确实没有专门研究过对联,不当之处,还是请大家一笑了之。博客留言,自由随意一些好。

 

  王兄还是“工”派,他说:

 

  “爽”字是无疑的了!

  曾国藩联末二字:无数/自知,是工的。因为“无”与“自”都是虚词,“数”与“知”都是实词,古人撰对,先讲究虚实。当然,这“自”字,照其联中意思,可能有“自己”的意思,这样是实词了,那我们只能说这是借义对,借其虚词义与“无”构成工对。

  王闿运联:
  铁版铜弦,高歌大江东去
  琼楼玉宇,细听水调歌头

  “大江东去”本不是词牌名,但因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名气太大了,后来也可用此词中的首句“大东东去”代指词牌名,与“水调歌头”词牌名构成对仗,细部不工,以词牌名作一整体视之,是工。

  “名家弄险”和“工而不工,是工也”的说法,我赞同!练老师全局观,整体论,气韵说,正是很多人所缺乏的,需要补课的。

  另,我收藏的《王闿运楹联选》,里面讲此联是王闿运题云南省会泽县江南会馆戏台,不知哪一个正确。

 

  对“新问题”,老练回答:

 

  我在《湘绮楼诗文集》看到此联,岳麓书社版。王是湘人,衡州临大江,应该是衡州为先。好联到处用,是常有的事。
  我们那里,好古者不多,很多人开口就是洋大师洋作品。这里好啊。谢谢。

 

  王兄回贴:

 

  赞同王此联是题给衡州的,因为王是湘人。云南太远了,估计王没到过那,那联可能是人家照搬过去的。  这些古代的东东,距今时代久远,风俗习惯已然不同,现在的人们很难理解;加是现在的人,国学经典学得少,古诗文底子薄,所以人们很难喜欢。其实,中国文字,是很有嚼头的。我经常感叹自己的底子太薄了,想钻深一些,感觉很是吃力。

 

  双方在亲切友好气氛中,就共同关心的问题进行了广泛而深入的探讨。

 

                (练建安,2010年4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