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伯 母
练建安
二伯母原是个很可怕的人物。
二伯母人高马大,又是武邑西南乡十里堡大姓旺族之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读过初中。我二伯原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闽粤赣边纵独立第七大队的一位排长,跟随“游击大王”刘永生将军打游击。在1946年白石顶战斗中,二伯率一个排,硬是挡住了国民党保安部队一个营的多次进攻,毙敌数十,缴获美式轻机枪一挺。老战士们说:“阿练哥打仗勇敢,双枪将,弹无虚发呢。”二伯原有辉煌的前途,只是脾气不好。解放后在第八军分区当连长,一次竟和上级领导吵架,拍翻了桌子。部队整编时,二伯回了老家。
二伯母是二伯回家后娶的。堂兄说,二伯回家后,领导了乡土改工作队的一个小组。一天清早,二伯来到溪边,看见一位小姑娘洗衣裳。她一边用力挥动棒槌,一边纵声歌唱“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二伯一时看呆了。后来,这位小姑娘就成了我的二伯母--也就是我的堂兄他娘。
二伯回家务农,一般情况是从不干农活的,理由是在战斗中受了伤,有伤症。他养了一群鸭。武南溪溪水清清,九曲十八湾,是养鸭的好地方。
二伯和二伯母可算是“英雄父母亲”,一连生了8个儿子3个女儿。我最要好的堂兄,就是他们的次子。生产队时期,二伯母为生产队养牛,养一头水牛和一头黄牛。半昼出门,往河边一牵,吃饱青草,赶回牛栏,一天是8个工分。这么清闲的活派给她也有理由,她有风湿性心脏病,下不了田,干不了农活。
说二伯母可怕,是她的一张嘴。她和全生产队大多数妇女相骂过,骂遍全村无敌手。她嗓门奇大,对山喊人,不用喇叭。我在前面说过,二伯母很高大,于是架势威猛。我读小学时,要过河,我发现她的脸色黝黑透红,很像年画上的英雄图谱。
我见过二伯母与人相骂的情形,至今印象很深。有一天,生产队队长的老婆(我另一个堂嫂,是一个把老公治得服服帖帖的人物),在坝子和大家割禾打谷,说了一句二伯母什么不中听的话。河边放牛的二伯母破口大骂,骂人的话非常难听,都和个人生理隐私有关。二伯母脏话张口即来,滔滔不绝,骂声甚至压过了打谷机的响声。我清楚的记得,二伯母一拍大腿,跳将起来,跳得很高,到双脚落地时骂出了七八句脏话。队长老婆怎么是她的对手,几个回合就败下阵来,镰刀一扔,气冲冲地边对骂边回家。“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啊,二伯母继续开骂,大意是烂婊子自知理亏,好吃懒做,滚回去等男人怎么样怎么样,又不下什么好东西一类。队长家有五朵金花,这话太伤人了。
一田段的人这时都沉默了。二伯母敏锐地感觉到人心的向背,骂骂咧咧将牛赶开,主动脱离战场。
我当时是小学生,放暑假,跟在割禾的后面捡稻穗。
二伯母的外号是“老虎嫲”。
没有人骂得过她,但有一个人治得了她。
这个人就是我的二伯。
二伯制服二伯母有软硬两手。硬的,就是揪着头发狠打,只要河对岸传来“杀人啦,杀人啦”的高亢尖叫,我们就知道二伯又打人了。软的是,二伯母与人对骂,骂得鸡飞狗跳。二伯走来,静静立定,只说一句话,就把她制服了。这句话就是:“哎,莫骂了,打二升谷做粄。”二伯母一听,立即变金刚怒目为笑容满面,口称“哎哎哎”,手脚轻快地回家打开禾仓,舀出二升稻谷,脱壳,磨浆,作粄去了。
二伯母做粄,可算一绝,搅粄、糖粄、粗叶粄、煎粄……没有不会做的。
二伯到底常用那一种方式制服二伯母,谁也不清楚。不过,以当时生产队缺粮而二伯一家人多粮少来推测,大概以“揪头发”为主。
一天,我过河上学,见到二伯母,她掏出一块炸粄,送给我吃。我很怕她,拔腿就跑。跑了一会儿,我回头看看二伯母怔怔地站在那儿,牛吃禾苗了也不知道,我大声喊:“二伯母,牛吃禾苗了!”二伯母把牛牵开,木木的。
生产队时代很快结束了,“分田到户”了,二伯被落实了政策,成为离休干部。听堂兄说,落实政策那天,二伯特意去理了个发,换上整整齐齐的中山装,穿上了皮鞋,去县城办理了有关手续。二伯母也衣着一新,陪二伯。
二伯母成了离休干部家属,儿女们也个个出息了,性情大变,居然还成了远近闻名的“月老”--也就是农村所说的“媒婆”,却从不贪钱,除了吃几顿饭,基本上是义务劳动。
前面讲过的松树妹的婚姻就是二伯母牵线的,解决了老大难问题。
(对骂获胜,要有伶牙俐齿,要快速应变,要知已知彼……目的大概是从心理上摧折对方。化恶为善做“月老”,二伯母得心应手。再说现在的二伯是大有身份的人物,二伯母的公信力自然大为提升。因此,二伯母的“月老”事业,大获成功。)
听说,二伯母还参加了“夕阳红腰鼓队”,常常配合乡里中心工作演出。她演技出众,乡邻们都说,一化妆,很像慈禧太后。
听说,二伯母发动她的儿女们,在她常放牛的河边,捐建了几座石墩,铺上木板,就成了桥。
以往,二伯母牵牛过河,着实摔过几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