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小说:斩乌蚊(文本,《小说选刊》2023年第1期) 练建安 上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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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家小说:斩乌蚊

(《小说选刊》2023年第1期,原载《北京文学》2022年第12期)

练建安

目录

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

家山 王跃文

选自《当代》(双月刊)2022年第6期

中篇小说

途中 王 凯

选自《北京文学》2022年第12期

创作谈 毋问何处,皆在途中

门前宝地 徐皓峰

选自《收获》(双月刊)2022年第6期

离心力 黄昱宁

选自《人民文学》2022年第12期

无名之地 卢一萍

选自《清明》(双月刊)2022年第6期

劝学外篇 张鲁镭

选自《小说月报·原创版》2022年增刊第2期

金猴青羊 俞 胜

选自《安徽文学》2022年第10期

短篇小说

知名不具 鲁 敏

选自《鄂尔多斯》2023年第1期

创作谈 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一瞥

玉兰花瓣 朱 辉

选自《钟山》(双月刊)2022年第6期

金钉子 沈 念

选自《中国作家》2022年第11期

缓慢降速器 于晓威

选自《十月》(双月刊)2022年第6期

雨线 方 晓

选自《文学港》2022年第12期

瀑布 娜仁高娃(蒙古族)

选自《江南》(双月刊)2022年第6期

新锐作家

山李无疆 贾京京

选自《北京文学》2022年第11期

蓝色玻璃 谭镜汝

选自《青年作家》2022年第11期

微小说

满绿 津子围

城里有套房子 颜洪斌

浓烟 徐全庆

最后一个庄稼人 孟宪歧

路口 王红丽

石榴花开 庞滟

斩乌蚊 练建安

(原载《北京文学》2022年第12期)

结局 邢庆杰

三小时局长 刘贵赓

茉莉美人儿 张洪贵


斩乌蚊

   

   汀江枫林湾的江面,进入夏季黄昏,尤其是稻谷登场之后,江面上就飘浮着一朵又一朵的乌云,隐隐作响。乌云喜欢人气,越是竹蓬船密集的地方,乌云越是飘忽往来。其实,乌云不是乌云,是花脚蚊群。当地客家人称花脚蚊为“乌蚊子”。这些乌蚊子在稻田里生长繁衍,汀江两岸成片连塅的稻子收割了,堆成草垛,花脚蚊失去了凭依,遂成群结队窜到了水草丰茂的江边。

杭川旧日有一个习俗,枫林湾也不例外。正月元宵上午,一群青壮手持竹刀木棍,高喊打杀,奋力追赶一个身披破蓑衣的丑角,丑角躲冲过层层围堵,落荒而逃,跳入汀江,游向江心渚。登渚,他洗净脸面,燃起一堆木柴,把破蓑衣烧了。这整个过程仪式,就叫做“斩乌蚊”。

当地客家人不屑于扮演这个猥琐万状的“乌蚊子”。客家人骂人,特别恶毒的一句是“猪狗畜生乌蚊子”。扮演“乌蚊子”者,比下九流更难堪,一辈子抬不起头来。这几年的扮演者,人称半公嫲,是一个外地后生。人俊秀,娘娘腔,沿海口音,三年前流浪到枫林湾,就住在江心渚上。

渚上,杂草丛生,芦苇遍地。半公嫲就用芦苇杆搭建了一间草屋。闲时,他钓鱼,晒干,过一段日子,就将鱼干拿到枫林湾墟场卖钱,换回米面油盐。有早行的船只从江心渚附近水路经过,船上伙计似乎听到了咿咿呀呀的吊嗓子声音,细听,又停歇了。

半公嫲手巧,常年累月收集江上漂下的废木料,自造了一条小船,七拱八翘,丑陋,却实用。去年入秋,汀江流域连日落下几场瓢泼大雨,山洪暴发。昏暗天幕下,江面渺渺茫茫,半公嫲驾船捞江漂,却捞到一个落水女子。此人正是枫林湾的俊俏姑娘邱春花。上游一再涨水,小船就过不去了。夜色降临,半公嫲留下春花过了一夜。烤火,烤衣服,煮饭,吃饭,睡觉,春花在屋内。半公嫲在屋外,戴斗笠,穿破旧蓑衣。其实,春花也没有合眼,裹被单斜靠在木柱上。一灯如豆,飘忽不定。半夜,风雨声大作。春花几次叫恩公进屋歇息,半公嫲就是不吭声,好像是站着入睡了。次日,江潮稍退。半公嫲把人送回了枫林湾。老邱家感激涕零,执意送了一只双髻头的大红公鸡到小船上。

正月十五日,元宵。南北风俗差异不大,未过元宵,还是年味十足。元宵观灯,古书上有许多浪漫故事。闽粤赣边客家地区,似乎偏重于香火传承。出嫁的闺女生了“带把的”,娘家必于元宵之日送来彩灯,谓之“送灯”。彩灯一般是挂在居家厅堂正中,此为“添灯(丁)”。客家人出席婚宴猜拳,要戴帽子,双双开口高喊:“双生贵子”,也有幽默者喊叫为“双巴卵”,皆大欢喜。

一大早,半公嫲从江心渚出发,摇动小船,来到了枫林湾的大枫树下。日出之后,就有行人往来,挑着精致的彩灯,送灯去了。半公嫲不说话,看得出神。

“后生哥,掇弄好喽,要开锣啦。”

说话的是江神庙的老斋公麦六叔。这单生意,就是他牵线的,装扮一次乌蚊子,可得白米十斤,够过几天快活自在日子了。

半公嫲往脸面上勾画黑白涂料,戴上一顶古怪草帽,披上了破蓑衣,缩头拱背,张臂耷拉摇摆。刹那间,一只花脚蚊子,活灵活现。

麦六叔递过酒葫芦,说:“水冷,多喝几口。”

“多谢六叔,老是喝您的补酒哪。”

“寡淡酒,山上的草根。客气嘛介?”

“六叔,麻烦您把破船摇过去,我送您回来。”

“晓得。妥啦?”

“妥啦。”

咣当当,咣当当……紧锣响动。大枫树周围,突然跳出数十个后生仔,手持家伙,呼喊扑来。半公嫲左躲右闪,片刻越过了三道拦截。追赶者投出土块,打在破蓑衣上,嘭嘭响。后生仔作势喊杀,半公嫲蹦蹦跶跶,逃往江边。

江边,一个壮汉手持木棍,挡住了去路。

半公嫲愣怔,酒醒了,往年这里不安排人手哪。

“啪!”

一棍横扫,打在左肩上,剧痛。

“唰!”

连环棍,直击双腿。

半公嫲跳开,奔走,插入汀江。

壮汉猛追,一脚踩空落水,双手扑腾,呜呜叫。

半公嫲抖落蓑衣,游过去,抓住他的头发,往江岸带。

麦六叔摇小船赶到,合力把壮汉拖上船。

吐出几口江水后,壮汉青白色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

壮汉嘟囔:“猪狗畜生乌蚊子!”

哦,汀州城里头的口音。难怪不识水性了。

半公嫲苦笑。

麦六叔想起来了,问:“你是春花家的?”

“纽扣,纽扣。”

“你讲嘛介?”

“纽扣,纽扣少了两粒。”

麦六叔咕嘟喝了一口酒,说:“救人落水,一粒纽扣也不会有。”

壮汉睁大了眼睛,呆呆地仰望着天上飘过的白云。

“噗通。”

半公嫲飞跃入水,身姿矫健,向江心渚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