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江湖侠义梦 ——试论练建安系列微篇小说 练建安 上传

单篇 作者授权首发

201次点击|2次点赞

赞一下


江湖侠

——试论练建安系列微篇小说

 

鲁普文

(冰心文学馆  福建长乐 350200

 

摘要:练建安的系列微篇小说,多为家乡土侠义小说将笔触探向“记忆”与“历史”中的闽粤赣边区域客家乡土社会,想象式“再现”了客家江湖的刀光剑影、云波诡谲。作者站在弘扬传统人文精神的视角,希望在现代生活中继承和重铸客家文化性格中刚健勇毅的一面,以唤醒与保存某种价值。作者将会武术的客家乡民的生存之境以文学方式加以重塑,在他们的与乡土恶势力不断妥协和抗争中,我们获得了关于这一特定人群和社会结构的某些真相。

关键词:客家江湖  微型小说 人文精神 仁恕  侠客

中图分类号: 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客家文学源远流长,近现代以来更是出现了黄宗宪、丘逢甲、李金发、张资平等很有影响的一流诗人、小说家,但客家文学真正的繁荣发展还是近30年来这个时期。闽、粤、赣、台湾等诸多区域客家文学创作争奇斗妍,取得丰硕的创作业绩。其中,作为客家人的祖地的闽西当然更是客家文学创作的重镇之一,本时期涌现了一批重要作家,练建安就是他们中的佼佼者之一。

练建安是典型的带有客家地域文化尤其是具有闽西地区客家文化烙印的作家。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就读于福建龙岩学院中文系始,他就一直坚持在客家文学创作领域深耕细作。练建安擅长多种文体的写作,迄今已出版传记文学《八闽开国将军》《抗日将领练惕生》《铁血红二师》、剧本《刘亚楼将军》、散文集《回望梁山》《鄞江笙箫》《千里汀江》、小说集《鸿雁客栈》《客家江湖》等数百万字作品。其中不仅红色题材的传记文学、剧本等给他带来盛誉,近年来他的以客家传统乡土社会为叙事背景的“武侠系列微型小说”也以其独有的艺术魅力吸引着众多读者。笔者窃以为这些叙闽粤赣边区域客家乡土社会传奇的微型小说最能体现练建安的文学观以及他对客家乡土社会理解,因为这些作品与他的生活经历、经验关系更为贴近,经验的可靠使练建安无论是在语言文字上,还是在想象与重构客家乡土社会历史和现实时均展现出更多的激情与从容自信,也使他更能圆熟自如地表达自己对客家族群历史文化、道德人性等诸多层面的体悟。

据不完全统计,练建安发表在文艺报《长城》福建文学》《山花》《清明》《山东文学》《湖南文学》《小说月刊》《百花园》《天池小小说》《厦门文学》《泉州文学》刊上的此类小说300篇,且多被《微型小说选刊》《小说选刊》《微型小说月刊》《民间故事选刊》等转载,中学生学习》《经典阅读》《传奇·传记》《南方农村报》《西北文学》《厦门文艺》《客家》《客家纵横》《客家文学》《文化闽西》《汀州文学》等报刊也选载了其作品。2010年以来,其作品入选多种版本微型小说(小小说)年选和排行榜,多次获奖,在2015年“武陵杯”世界华文微型小说大赛征文中,练建安《传拳记》在近4000篇公开发表的应征作品中脱颖而出,列入前20名。练建安客家小说创作2016年再次取得好成绩,发表作品50余篇,多被选刊转载。“年选”是年终大检阅,有关权威部门或专家从全年发表的数万篇作品中精选百余篇入书。到目前为止,已知有4本全国著名“年选”选载练建安客家小说5篇,在全国精选百篇作品编入年选中,练建安客家小说排名又有所提升,连续7年保持良好发展势头。《谜云》入选《2016年中国小小说精选》(长江版)排名第6位,《药砚》入选《2016年中国微型小说排行榜》(百花洲版),排名第15位,《药砚》《傀儡戏》入选《 2016年中国微型小说精选》(长江版)分别排名第10位和70位,《龙虎斗》入选《2016中国年度小小说》(漓江版),排名第46位(转自“客家通”网站)20176月,福建省第30届优秀文学作品榜暨第12届“陈明玉文学榜”(2015年度)揭晓,全省评选出两篇短篇小说上榜,练建安《鄞江谣》(《长城》2015年第4期)金榜题名。《鄞江谣》是其5篇系列微篇客家乡土侠义小说组合。由此可见其创作水准之高。客家文学之前尚无乡土武侠小说,练建安可以说是这一领域的拓荒者,所以称之为客家文学潮流中的一道独特的风景毫不为过。

微型小说虽是一种新兴文体,但写作者众多,练建安能够成为其中翘楚,首先是因为他创作了一批代表了微型小说艺术高度的优秀作品。微型小说不似长、中篇小说那样有足够的容量,但练建安的客家武侠系列微型小说能够于尺幅之中,在人物塑造、语言、叙述、情节设计、伏笔、留白、照应等手段上闪转腾挪、巧妙构思,掀起客家江湖的波澜。这里特别指出的是,虽然写乡土题材的微型小说作家高手如林,写系列微型小说的名家也不少,但练建安能够独辟蹊径,他采用“以传奇法而乡土”的叙事方式,站在弘扬传统人文精神的视角来呈现闽粤赣边客家农耕时代乡土社会生活,使得他的武侠系列微型小说独树一帜。

 

一、文化内涵:客江湖的“仁恕”之道

 

自西晋始,因避战乱、求生存之故,大批汉人陆续由中原地区迁徙至汀江流域。经过与当地土著居民漫长的互相融合、涵化的过程,在闽粤赣三省毗邻的特定区域形成客家族群。艺术来源于生活,闽粤赣边区域“山峻地僻,俗梗民强”,当地客家人素有尚武传统,武术与他们的日常生活、工作、风俗礼仪等有着密切的关系。练建安的客家武侠小说讲述的就是闽粤赣边区域客家乡土社会的侠义传奇。

练建安塑造的客江湖世界中的大多主角是客家乡土社会的普通人,如农夫、商贩,以武术为职业的教打师傅、把戏师、狮子头等。他们首先是个普通劳动者,然后才是一个武林高手。对他们没而言武术既是一种可以强体防身的有杀伤力的技能,也是一种谋生的手艺。练建安的武侠小说里很少有如唐传奇、搜神记等古代侠义传奇,向恺然等民国武侠,梁羽生、金庸、古龙等新派武侠那种似乎与俗世生活区隔、理想化的侠客形象与暴力美学,而是侧重于“日常传奇”的呈现,其塑造的侠客多是平凡甚至卑微的乡民。这些平民侠客不一定都拥有绝世超群的武功,但他们无不具有“仁恕”的美德。狮头增发当年受辱于把戏师老马刀,十年苦练功夫意欲一雪前耻。但他发现对手内伤未愈后,毅然放弃复仇,并以德报怨,送给对手珍罕的梁野山金线莲治病。(《汀水谣•九月半》)[1]47-48老实巴交的满堂被陌生人击伤,其老舅教打师傅铁关刀替外甥报仇,却发现“暗算者”石桥妹只是一个不会武功、挑担的苦力。“不懂功夫,就不是存心害人;不懂功夫,则胜之不武,这一页就算是翻过去啦!”(鄞水谣•铁关刀》)[2]106-108因为徒弟在庙会上违反了行规,李家班燕子李三和朱家班铁桥手朱敬贤发生冲突,高手过招瞬间分胜负,但“输拳不输理、不输人,大路还是要借过的”,李三保持着武者的尊严,朱敬贤更是体现了乡村侠义者的仁恕和自我牺牲精神。(鄞水谣•恭喜发财》)[2]110-111

一直以来孔子建立的儒家思想是传统中国人文精神的主流,而仁恕之道是孔子建立的儒家思想道德体系的核心。儒家将以血缘为基础的伦理规范如仁、义、忠、信等提升为人情日用之常。仁爱之心、忠恕之道又强化了传统社会中的以血缘、亲缘和地缘为特征的社会资本,成为维持宗法社会稳定的伦理基础。作为历史上中原南迁汉族移民的后代,闽粤赣边客家人拥有中原士族血统,他们服膺儒术,承袭着崇文重教的传统,重视道德风尚的提升与完善。这种传统儒家思想资源被练建安用来对客家乡土武人进行文化赋魅,奠定了其武侠小说中客家民间江湖的道义基础。从而客家民间社会谨守的传统道义、德性被放大,乡村武人的道德境界被提升,他们具备了悲天悯人的人文情怀,超越一己之私,甘于牺牲,同情民间疾苦,也正因如此具备了侠客必备的优秀道德品质和责任担当。这样,作者找寻到一种超越现实价值形态、理想化的武侠叙事模式,建构起自己心目中的由“公平”“正义”“善的力量”支配的江湖世界。

练建安试图通过塑造这些体现了传统儒家“仁恕”精神的客家平民侠客形象来探索传统人文精神之于中国社会的“有效性”的同时,并没有回避其中的艰难与复杂。南拳高手、挑夫阿昌为人仁义,扶危济困。一家三代坚持在“甘露亭”施茶,深为乡里称许。但阿昌的乐善好施之行却招致同门师弟阿贵的妒忌,他装扮成山魈“绒家”多次砸碎阿昌的茶缸,他给自己找出的理由是“为什么?你都有,俺都没有。力气,你大;好名声,你的;舞狮子,你当头,我当尾巴。连洋奴的一根臭烟,都要送给吃。”实际上阿昌平时很照顾阿财,盐行检货的给的那支香烟他也与阿财分享。(《汀水谣•狨家变》)[1]46-47善良的风水师文凤出于恻隐之心救了蛮古雕,后者却勾结土匪头子兰亭先生血洗凤栖楼土堡,杀了恩人全家。(《凤栖楼》)[3]34-37客家江湖信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助人者,人恒助之。但阿昌、文凤所秉持的由“仁恕”所支撑的“公平”“良知”“善”等的客家江湖理念和阿贵、蛮古雕的病态心理、行为间的悖逆令人深思。虽然练建安没有用更多篇幅来揭示这些可能会引出深刻意味的矛盾,但事实上作品已经提出了问题。当然也许作者希望通过弘扬传统人文精神,在现代生活中继承和重铸客家文化性格中刚健勇毅的一面,所以多数小说的结尾还是处理为“善恶有报”、“邪不压正”。

儒家强调勇德,崇尚以仁义礼智为规范的君子之勇:“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4]314练建安笔下这些平民侠客无不有君子之风。他们性格不张扬,一般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轻易出手,即使受到欺压的是他们自己。舞狮高手、卖牛肉兜汤的增发面对“大老虎”麦七的接二连三的欺凌,一再忍辱避让。(《雄狮献瑞》)[5]同样,面对自恃武功高强滥杀无辜的乡村恶霸洪大目的欺负,陈家庄村民阿财一再忍让,甚至不要武者的荣誉、尊严多次主动认输,最后忍无可忍奋起抗击。(《雄牛脱轭》)[6]卖铜锣的老李头无意间得罪了狮班班主黑铁塔,一再求情,“说了一堆好话,不行;赔钱,不行;祭拜狮头,不行;请酒席赔礼,还是不行。”老李头被迫接受“决生死”,最终战胜霸道蛮横、以强欺弱的对手。(《破铜锣》)[7]84-86茶馆跑堂的傻根在人格一再受到铁桥仙、微尘道长的侮辱、生命受到威胁情况下,奋起抗争,“抄起一条板凳,大吼一声,拦腰横扫”。铁桥仙、微尘道长“齐齐栽落河中。”(《铁桥仙》)[8]跛子矮古因家乡遭灾流落异地一拳师家为长工,后者欺负他为外乡客,赖掉工钱不算甚至还诬其为窃贼并欲置之于死地。再也退无可退,矮古“一声大吼”,出手击毙恶霸。(《武跛子》)[3]62-64虽然自古以来侠客称谓颇多,对其特征的论述也观点不一,但普遍认为侠客之所以为侠客是因为他们身上所体现出的侠义精神及侠义行为。侠客应能够凭借精湛武艺扶危济困,伸张正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可以看出,练建安笔下这些侠客宅心仁厚者多,挺身而出扶危济困者少。其行为勉强接近于侠客的大木桶,虽能“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9]3181,但他虽勇气可嘉,但就是一个不懂功夫的普通挑夫。闯荡江湖多年的功夫高手山猴师傅竟依靠一个没有武功的普通人出手相救本身就是一种反讽。(《大木桶》)[3]23-27这种内敛的“侠风”很难让我们将之与干脆利落、快意恩仇的江湖联系在一起。当然他们有时也会挺身而出、拔刀相助,但这是与“标准”的侠客与侠义精神还是有区别的,下文将有细述。

 

二、被规约的客家江湖

 

“退笔如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10]542,说的虽然是书道,但小说之道与之同理。小说创作除了高超的写作技能,作家还要有高度的文化修养,他必须广纳博取,才能写出有深度的作品。对此练建安极为认同。他强调,乡土小说的创作要从大文化乃至哲学的高度悉心经营,为此作家必须具备学者的某些素质,应该从语言学、移民史、地方史志、谱牒学、民俗学、地理学、建筑学甚至人类文化学、社会学等学科构建其乡土文化体系。[11]462练建安是一个学者型作家,他拥有的客家学、社会学等知识结构使得他的上述创作理念能够在其客家侠义小说中得以较为完美地呈现。正因为练建安有着这样的学科背景、这样的文化自觉意识,加上他的建立于丰富客家生活经验之上的对客家乡土社会历史与现实的广博积累和深刻认知,他才能对客家历史和文化结构烂熟于心,他的小说也才能够如此自如地结合闽粤赣边客家文化特点塑造出一个接近“真实”的客家江湖世界。

练建安赋予客家乡土普通人侠客以某种理想色彩的同时,也在传统宗法社会的背景下设置了他们尴尬处境。福柯说:“权力无法逃脱,它无所不在,无时不有,塑造着人们想用来与之抗衡的那个东西。”[12]80客家地区多为家族、族群聚居,作为一种整体结构模式,乡土宗法社会的“神祇、家族制度、道德伦理、行业帮会、乡规民约、风俗习惯”等的诸多因素维系着客家社会的运作。客家江湖除了受到官府、法律约束,还受制于乡土宗法社会“权力”的规约。因为山猴师傅忘了拜码头,遭到当地恶霸笑面虎曾大善人踢场。山猴师傅求饶无望,走投无路只好求助于当地人、只有一面之缘的大木桶。曾大善人面对不会武功却不惧生死的当地人大木桶,也难犯众怒,自能选择“孤零零地拂袖而去。”但与其说是没有武功大木桶的勇气、正义的气场震慑了曾大善人,毋宁说是人情社会、熟人社会的潜规则令他收手。(《大木桶》)武林高手增昌于绝境之中不得已杀了三个拦路剪径的蒙面土匪,但由于他们间是乡邻,此时必须保密,因为这会引发宗族间不尽的“血亲复仇”。(《尖刀》)[2]108-109客家武者看似自发的、纯粹个人行为,却未脱宗法社会规矩羁绊,他们内敛谨慎的行事风格背后是包括各种乡土社会规范在内的各种“权力”的约束。

对于客家乡土社会民众来说,客家区域空间”不仅是他们的安身立命之所,也是造成他们不幸的根源。练建安不仅刻画了宗法社会恶势力对客家民众身体的挤压,即便是那些会功夫的民众也逃不脱被欺辱的命运,如《雄牛脱轭》里的阿财、《大木桶》里的山猴师傅、《破铜锣》里的老李头、《雄狮献瑞》里的增发等;还揭示了社会传统伦理对他们造成的精神上的戕害。练建安毫不掩饰客家文化传统中的野蛮、愚昧和污浊的负面。《破铜锣》通过对决斗看客心理的解剖,揭示了一种“群体的人性恶”。客家民间私人间好勇斗狠的决斗行为是一种野蛮残暴行为,这种陋习反映了客家客家宗法社会乡风的野蛮,一种文化性格的偏执和狭隘。《传人》[13]讲述了老板娘、石桥妹的浪漫情爱故事,抨击了乡村伦理对正常人性的压制。《七妹》[7]89-90中,七妹和杉树生是两情相悦的恋人。受制于乡村宗法伦理,两人却无法结合。客家民系的宗族观念中有浓厚的男尊女卑的男权思想,男人以务农为耻,妇女下地干活、抚养老小、操持家务。稻穗是一个勤俭贤惠、恪尽孝道的客家农村妇女,她和丈夫石桥妹的婚姻是双方父辈包办的。习武防身、强身健体本身是正当行为,但石桥妹是一个好吃懒做,整天满嘴酒气,哼着小调的二流子,整日游手好闲,养活一家老小的生活重担全压在妻子一人身上。因为技艺不到家输给了稻穗,最终他的大男子主义带来的虚荣心直接造成妻子的悲剧。《稻穗》抨击了传统男权话语,是客家女性长期受到男性压抑的一种爆发与反击。最后稻穗只是小小惩罚了粤东师傅,宽恕了他,放他一条生路,既显示了客家女性刚正、疾恶扬善的性格,更凸显了她的以德报怨的宽广胸怀。 [7]86-88

中国乡土社会是存在差序格局的熟人社会、人情社会,其内核以血缘、亲缘关系为纽带。人情社会本身以关系的亲疏为准则,人与人的关系建立于血缘、地缘、族缘等关系上,并不顾及公平正义。对于客家底层民众而言,受到欺凌是常有的,他们当然渴望此时能有救助危困的侠客拔刀相助,但肯于帮忙者都是亲友、师徒。老李头被迫接受挑战,搬来的救兵是自己的儿子小李。(《破铜锣》)满堂被人“暗算”,替他出头的是自己舅舅,老板娘的对他的同情是有一定限度的。(《铁关刀》)仁发吃了不讲信用的洋教民铁算盘的亏,帮他出面找回公道的是自己的徒弟德昌。(《八法手》)[1]103-105山猴师傅在危急关头托店主传个话要给他一根“寸条金”,那些梅州老乡碍于同乡面子才勉强出来做个见证。(《大木桶》)无条件的侠义的光晕在此趋于消解。客家江湖虽然不乏“传奇”,但遮蔽不住被制约的本相。因此客家江湖不是一个自由的场域,它本身有着自己的一套规则,在看似充满人情、亲情的乡土氛围中,它铸造了压抑的链锁,对民众造成极大的挤压。江湖实际上成为宗法社会运行机制的象征。江湖无处不在,这种控制无处脱逃。善良、贫困的大头在家受邻村老二流欺压,“在老家没有什么出息,就来粤北找族兄练副军长当兵吃粮。”受了重伤的大头因上峰密令先救军官得不到及时救治惨死。对这个见了自己就说话结巴的族弟,“练副军长的心弦颤动了一下,他叫来练秘书,摸摸口袋,摸出小半包的‘白金龙’香烟,说:去,替我去看看他。”大头的悲惨命运,不能仅仅归咎于非人道的战争,源于宗法社会宗族制度的家长制、等级制也难逃其咎。(《大头兵》)[14]

 

三、江湖“真相”:客家生存之痛

 

练建安小说散发出客家乡土独有的气息和文化意蕴,带给读者莫大的审美享受。但正如茅盾所言:“单有了特殊的风土人情的描写,只不过象看一幅异域的图画,虽能引起我们的惊异,然而给我们的,只是好奇心的餍足。因此在特殊的风土人情而外,应当还有普遍性的与我们共同的对于命运的挣扎。”[11]462练建安有着长期的客家生活经验,本着对客家乡亲的特殊情感,他一直倾心于书写他们生活与命运。故而他的小说中娴熟的富有客家农耕社会特色的风景、民俗、语言和日常生活场景等描绘,并非炫技式的,而是对客家乡土文化、历史时代氛围、人物境况、特点、精神、性格有切实的触及、独特的观察与深切的感受。在练建安的小说中,客家各色人等的生存状貌、情感意识,尤其是底层民众的生存形态得以集中展示。他们的苦难与坎坷,他们生存的艰辛、不易。他们的人生、精神染上淡淡的悲剧色彩。

AM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认为:“人的需要本身按照强烈程度梯状排列。即是说,一种需要的出现通常取决于优先满足另一个更为强烈的需要。” [15]274假如一个人同时缺乏食物、爱与尊重,通常他对食物的需求感最为迫切。传统农耕时代经济水平低下、物质匮乏,对于挣扎于生存线下的底层民众,要做到这一点岂是易事。与我们惯见的那些仙踪缥缈、不食人间烟火的武侠小说中总有吃不完的珍馐美馔不同,这些客家普通人侠客吃不到如《射雕英雄传》中黄蓉给洪七公准备的“玉笛谁家听落梅”“合羊羔臀肉”“鸳鸯五珍烩”等“御食”,也做不到如《七剑下天山》张华昭用天山雪莲泡茶,即便如黑道江湖人物、绿林好汉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对他们来说也是奢望。他们都很勤俭。增发的打狮班赢得几封银子的赏钱,“这群汉子却咽着口水,捂紧口袋”,舍不得买一把糖酥花生吃。对他们而言,人生目标就是“生活”,养活自己和家人、繁衍后代。民以食为天,要生存下去首先解决的是口腹之需。他们的行为方式以现世生存为最高鹄的。《铁关刀》中满堂对“河田粉干”的垂涎是这种本能欲望的极致表达,读来令人潸然泪下。

练建安对客家乡土生存困境有着切身体察之痛。他将底层民众生存的艰难、心酸和生活的屈辱感历历呈现。底层民众的目标决定了他们的处理方式。为了现实生存的利益考量,他们必须讲究实效、精于算计。世故练达的态度已经少有蛮野、粗狂的乡风。虽然练建安在客家民众身上发现了仁义忠恕等传统美德、人性中的淳朴、善良、仁义,并肯定了浓浓的乡土亲情、淳朴的人际关系是艰难的生存之境中的一抹温情的亮色。但作者清醒地认识到决定性因素还是利益与生存的冲动。徒弟朱敬贤要另开武馆,师傅李三松执意不许,两人比武。最终徒弟赢了师傅,只好卷起铺盖走人。观战的赣南拳师一声慨叹:“这个傻瓜蛋哪,怎么一招都不留啊!”都是为生活,教会徒弟打师傅,李三松的背影注定是悲凉的。(《传拳记》)[16]粤东拳师怂恿石桥妹对其妻子李家教高手稻穗下重手,表面上看他是教徒弟管老婆,实际上还是担心自己利益受损。在存在浓厚的男尊女卑思想的客家宗法社会里,如果一个拳师教的徒弟连老婆都打不过,谁还会来学拳?(《稻穗》)所以这种江湖既是一种乡村价值伦理,更是一种生存伦理。

所以我们看到,这些村间地头、村寨圩场随处可见的普通乡民武者起早贪黑,辛苦劳作。在剥削、欺辱面前,他们首先往往压抑着宿命的意志冲动和挫折感,选择妥协、忍辱,而非对抗。他们不是秩序的破坏者,只有出于生存本能保护自己。他们对道义的理解很朴素,幻想不受欺凌是他们的微薄的理想而已。对他们而言,要么选择安分守己;要么撕裂宗法社会规则,为匪为盗,遵从黑色、灰色社会的规则,蜕变为“异化”、失去控制的民众。这种选择是艰难的,很多时候是被逼无奈。因此练建安并非将他们的欲望诉求置于动物般的生存竞争中,而是从他们活生生的生存样态出发,触摸他们的生活、心理,写出他们的痛苦和屈辱、他们内心的搏斗以及在抗争中不屈不灭的人性之光。“两岸荻枫鸿雁影,满途荆棘鹧鸪声”,《阿青》[1]105-106中悲凉寥廓的意境给这些客家江湖人物的人生、精神染上一层悲凉,也烘托出了客家乡土社会的一个无奈的侧影。

所以,练建安赋予客家习武者侠客优秀道德品质和责任担当和超凡的武技,让他们扬善除恶,甚至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既折射出作者对弱者的同情,也反映了广大受压迫者共同的心理期待,不过虽然很理想但更是一种无奈。他们低调内敛、谦逊礼让的“侠风”背后是不得已的隐痛。作者这样处理看似与传统的侠义小说迥异,但这是真正“现实主义”的。作者将这些会武术的乡民生存的“现实世界”以“文学”形式加以重塑,以知识分子心态予以符码重组,在他们的与乡土恶势力不断妥协和抗争中,我们获得了关于这一特定人群和社会结构的某些真相。

 

四、“异化”的江湖

 

练建安试图通过对客家江湖的呈现追溯与认同传统人文精神。那些普通客家习武者之所以有如此充沛的力量顽强地不断抗争,所依恃的正是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中国传统人文精神。当然他也意识到了传统人文精神在真实的客家乡土宗法社会生活中所必然面临的挑战。作为对立面,他塑造了一系列与客家仁义精神相悖的武林人物形象,呈现了一个“异化”的江湖空间。

虽然练建安小说里也有如《飞蝗石》[17]中女侠盗梅影这样的义侠,但更多的是恃武斗狠、欺凌弱小之徒。如《雄牛脱轭》里的洪大目、《大木桶》里的笑面虎曾大善人、《破铜锣》里的黑铁塔、《雄狮献瑞》里的“打老虎”麦七、《红叶》[3]73-78里的张大善人、《铁桥仙》里的铁桥仙、微尘道长等等,比比皆是。作者痛斥这种黩武行径,给他们大多安排了或死或残的不好结局,作者的倾向性不言自明。古镇张、曾两家族争夺一块风水宝地。张姓族长张有财仗着功夫了得、兵强马壮,意欲与对方械斗。但关键时刻他却“阳痿不举”。 最后他听从积善堂堂主张神针的规劝,立下和约,睦邻相处,誓不再战。真正的武勇不是滥用暴力,而是要以和为贵、心怀“仁恕”,要有“止戈为武”的气度与心胸。(《止戈》)[3]41-44

贯穿于客家江湖的是“平民侠客”和黑道江湖人物的二元对立叙事体现为后者对前者的压迫。练建安通过决斗场景的巧妙设置,在生死一念间的极端情境中,将这种压迫集中展现。受中庸思想影响,被称为礼仪之邦的中国社会缺乏决斗的传统。但客家乡土宗法社会民风有彪悍的一面,民众私下有什么纠纷也会选择以力量解决。照旧俗习惯,找个证人,画个押、立个誓,便可以厮杀。练建安不仅看到在这种决斗中所谓“道义”“仁恕”“公平”等客家江湖规范机制基本上是失效的。如《铁扇关门》[3]97里的赣南、闽西两拳师为了武馆生意事起争端,“立下生死文书”比武。自知技不如人,闽西拳师就在在决斗中使用卑鄙手段。但更值得注意的是练建安不是简单地将决斗视为一种陋习,而是清醒地意识到它很多时候不过是乡土社会恶势力欺压底层民众的“合法化”手段。像《雄狮献瑞》中阿财、《破铜锣》中的老李头、《大木桶》中的山猴师傅等那样被迫接受决斗就是很明显的例证。作者在曾大善人利用决斗规则“合法”地欺压山猴的背后揭示出这样的真相:传统宗法制度下客家社会稳定和有效运行虽离不开乡绅的有效治理,但作为乡村主要执权柄者的他们及其爪牙对底层民众造成的戕害也触目惊心。这深刻体现了作者对客家底层民众命运的同情与关注。

“决生死”一般只有在官府监督功能受损的情形下才会发生。确实上述江湖人物往往不轨于行。他们以武行侠者少,倒是“以武犯禁”[18]449者多,其行为往往令人失望。《针刺》[3]9-12里的阿六“在汀州卧龙山学艺,十年苦练,就有了副好身手”,与师兄弟十八人人称十八郎出入江湖,“闽粤赣边,罕逢敌手”。他们却目无法纪,抢劫赈灾义银,结果师兄弟全部被杀,自己也被废了武功,右腿也残了。《夜行船》[3]18-19中的金钱镖局的八大高手、船老大等本是受雇于一年轻富商,却干起谋财害命之恶行。他们不仅藐视法纪,甚至很多时候也不把客家江湖道义放在眼里。《尖刀》中的三个蒙面匪徒毫不顾忌什么乡亲情面,照样干着拦路剪径、祸害乡里的勾当。同样,《凤栖楼》里的土匪首领兰亭也不会看在与文凤是同窗、相交多年的份上放过他全家。大富商富城与同村的私塾先生钟孟德系密友,但为了得到“风水宝地”,不惜弄得后者家破人亡。(《复仇》)[19]43

“仁恕”的客家江湖精神对照,练建安凸显了这些黑道人物精神道德上的异化与堕落。他们有的靠玩弄诡术混迹江湖,实则是无大本事的浪得虚名之辈。如号称一代武林宗师的铁桥仙,却不过一个故作高深、靠蒙骗世人混迹江湖的伪君子。就是这个铁桥仙,在与另一位“武林泰斗”微尘道长比划“无敌神拳”时,一再侮辱不会武功、跑堂的傻根,被他一板凳就扫入河中,真是绝妙的讽刺!(《铁桥仙》)有的标榜仁义,实则尔虞我诈、工于权谋之徒。金刀刘号称扶危济困、广结善缘,“梁野山上仁义厅,千里汀江金刀刘”。但为了让残疾的儿子顺利坐上寨主宝座,他设置迷局,让寨里实力最强的李飞刀、追风剑自相残杀好收渔翁之利。最终目的达成,但他的仁义的假面也彻底暴露在世人面前。(《金雄刀》)[20]有的道貌岸然、号称权威,实则拉帮结派、贪财虚荣,委实龌龊无耻之尤。如在梁野山债主金刀刘为讨好汀州第一美人素心兰安排的武林峰会上,少林、武当、峨眉、崆峒、飞鹰等各派高手云集梁野山“论剑”。他们在寨主馈赠的百两黄金车马费以及各种土特产面前,争相溜须拍马丑态百出。“群雄”公然集体造假,“以意驭剑”,在素心兰拙劣的剑法面前,个个主动败下阵来,毫不顾忌什么江湖名门的脸面。与之相对,因为看不惯他们的卑鄙无耻的丑陋表演,飞鹰帮李某闯擂台,却被“群雄横戈挡路,皆曰小字辈目无江湖规矩”,“留下一根指头,驱逐下山。”(《空里流霜》)[21]这些江湖人物身上所表现出来的自私、贪婪、寡情、空虚,以及趋炎附势等等,与其看作是个人品质,不如说是传统乡土社会精神道德衰敝的一面。正是这一点对作者的心灵造成切实的痛感,使得他在讴歌充满道义的客家江湖时流露出更多的困惑与忧虑。

结语:

随着中国社会急剧转型,“水泊梁山的年代早已悄然远去,曾经的农耕生活隔着万水千山。所谓的江湖,剩下的,只是纸上水墨烟云,梦里铁马秋风。”[7]84打铁客邱锡龙晚年由“打铁客”变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 到处表演武术。这种身份的变迁,象征着“侠客”与“江湖”神秘感的消失。他的遭遇正是客家江湖时代命运的缩影。(《打铁客》)[1]109-110练建安看到的不只是时代变迁挤压下的乡村生活形态的异变,还有存留的那点乡村价值的日渐式微,难免产生精神焦虑乃至困惑。他将笔触探向“记忆”与“历史”中的客家,站在弘扬传统人文精神的视角“再现”了客家江湖的刀光剑影、云波诡谲并希望通过对这种精神的弘扬在现代生活中继承和重铸客家文化性格中刚健勇毅的一面,以唤醒与保存某种价值。

 

[1]练建安.汀水谣[J].福建文学,2014( 12) 

[2]练建安.鄞水谣[J].长城,2015( 8) 

[3]练建安.鸿雁客栈[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4

[4]王国轩等译注.论语.大学.中庸[M].北京中华书局,2010

[5]练建安.雄狮献瑞[N].文艺报,2014-1-31(7) 

[6] 练建安.雄牛脱轭[J].短小说,2010(2) 

[7] 练建安.纸上江湖[J].长城,2013(5)

[8] 练建安.铁桥仙[J].小说月刊,2013(10)

[9] (汉)司马迁.史记(第10册)•游侠列传序[M].北京:中华书局,1982

[10] ()苏轼.柳氏二外甥求笔迹二首.王文诰,冯应榴. 苏轼诗集[M]. 北京中华书局,1984

[11]练建安.客家散论[M].北京现代出版社,2015

[12] []米歇尔•福柯.性史(第一、二卷),张廷琛,等译. 苏轼诗集[M].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89

 [13] 练建安.传人[J].微型小说选刊,2014(9) 

[14] 练建安.大头兵[J].小说月刊,2015(12) 

[15] []马斯洛.人类激励理论.世界管理经典著作精选[C].北京:企业管理出版社,1995

[16]  练建安.传人[J].微型小说选刊,2013(15) 

[17]  练建安.传拳记[J].微型小说选刊,2014(13) 

[18] (清)王先慎撰、锤哲点校.韩非子集解(卷第十九)M].北京中华书局,1998

[19] 练建安.风水诀[J].山花,2015(18) 

[20] 练建安.金雄刀[J].小说月刊,2013(7) 

[21] 练建安.空里流霜[J].小说月刊,2013(11) 

 

 

 

作者:鲁普文

单位:福建省冰心文学馆

地址:福州长乐市爱心路193

邮政编码:3502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