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刀刘

    练建安

 

老寨主和老管家主仆两人从汀江武婆寨下山。石阶上，老寨主身形不动，飘上了一只木船，回头，挥挥手，说：“回去吧，都不要送了。”

一干人依依不舍，目送着木船顺流而下，直到看不见踪影。有一句诗用在这里很合适，叫“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汀江天际流。”

老寨主不是武婆寨的寨主，是梁野山寨主。

上杭武婆寨是梁野山三十六寨之一。

前年，为了寻找失踪多年的镇寨之宝金雄刀，梁野山实力最强的李飞刀李玉德和追风剑陈伟才在粤东的一座荒山古庙同归于尽。老寨主的残疾 “天才”儿子刘天雄手捧金雄刀如愿以偿地登上了寨主的宝座。可是，江湖多风浪，千里汀江之上，梁野山木排此后多次被拦截，血本无归。更可恶的是，峰市、三河坝、潮州三处木纲商号居然拖欠巨额货款。

派出去了几批“特使”，旷日持久，都空手而归。欠债的大爷们似乎是约定好了说辞：俺们欠货款是有的，都是李玉德和陈伟才经手的，俺们还口头约定了一些附加条款，叫他们亲自来办，跟你们说不清。

老寨主想了多日，决定亲自出马。

老寨主今年七十有二，身板魁梧、硬朗，满脸红光，三绺银白长髯飘洒。身边的老管家，六十开外，却看似干巴的老头。

老管家怀抱一把厚实的大砍刀，长三尺二寸，宽五寸，厚半寸许，刀背及刀柄安装有九串铁环，刀柄上一把鲜红的绸布，如燃烧跳荡的火焰。这就是江湖传闻的“金刀”了。

有道是：“梁野山上仁义厅，千里汀江金刀刘。”老寨主当年一柄大刀纵横江湖，罕逢敌手，号为金刀。有诗赞曰：“千里汀江，梁野山高；金刀一出，八面威风。”

木船顺流而下，穿越重重险滩。落日时分，抵达峰市。

峰市就是河头城了。汀江水流至此，跌落百丈深谷，浪花四溅如棉花铺盖，曰“棉花滩”。汀江下行、韩江上行货物在此转运“驳肩”，河头城遂店铺林立，人烟稠密，成为集市。

陈家驹是此处木纲会首。此时，正于会馆客厅招待刘寨主用茶。轻轻揭开茶盖，金刀刘闻到了一阵熟悉的清香。

“老寨主，这茶叶如何啊？”陈家驹笑着问。

“多谢贤侄有心，记挂蔽山寨。”

“这梁野山云雾茶哪，还是俺玉德兄弟前年赠送的，一直舍不得喝哪。”

李玉德李飞刀已然在江湖消失。陈家驹这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吗？

“贤侄重情重义，老夫甚感欣慰。”金刀刘从怀中摸索良久，掏出了一块玉佩，递给陈家驹：“贤侄，这块玉佩，是俺兄弟留给老夫的。老夫须臾不离，四十三年了。老夫来日无多，还是物归原主吧。贤侄好生珍藏。”

陈家驹双手捧起这块玉佩。玉佩有凤凰图案，左翼残缺。陈家驹睹物伤情，登时泪眼朦胧。四十三年前，陈家驹九岁，随父亲船队前往汀州。船队行至回龙湾，中了仇家黑虎寨的埋伏，家丁损伤大半，父亲中箭，奄奄一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彪劲旅从斜刺里杀出。为首一人，砍刀闪闪，所向披靡。他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金刀刘。金刀刘义薄云天，一路护送陈家船队安全抵达峰市，分文不取。重伤初愈的父亲遂与之义结金兰，赠送了这块家传玉佩。

陈家驹捧还玉佩，动情地说：“伯父，您这是……”

金刀刘哈哈大笑：“探亲访友罢了，看到贤侄兵强马壮、生意兴隆，老朽这就放心了。贤弟哪，您在看着吧，贵府后继有人哪。”

陈家驹说：“伯父，您老就多盘桓几日吧，敝处的江枫渔火可是小有名气的。”

金刀刘说：“约好了呀，明日还要赶到三河坝呐。”

陈家驹说：“伯父，忘了告诉您老人家，敝行所欠五千两纹银，前些时手头紧，此时大概已经送到上杭城了。明日此时，该可以到达贵寨。”

金刀刘笑了：“和您爹一个样，都是急性子。不急，不急。俺此番来，看看贤侄就高兴了。你说是不是呢？啊？”

三河坝位于粤东大埔，崇山峻岭处，一马平川，汀江、梅江、梅潭河在此汇合，水势变得更为浩大。三河坝江水南流，即为韩江。此地有城，清初传奇铁丐将军吴六奇主持修筑，曰汇城。人货辐辏，富甲一方。

三河坝木纲会首邱文贵号称邱百万。钱多了，脾气就大。传闻嘉应州大埔县令新官上任，必来三河坝访贤。这邱百万让某县令大人白跑了两趟；第三趟，邱百万穿着一双木屐，大剌剌地见了一见。因此，这位邱百万又有另一个外号，叫邱木屐。

果然，金刀刘住在汀州会馆等候，老管家白跑了三趟，邱木屐下属皆称会首外出未归。

第四天，金刀刘和老管家将如期前往潮州。吃早饭的时候，金刀刘拿出一封信函，在窗口阳光下晃了晃，交给汀州会馆主事说：“麻烦您派个快脚。若无意外，邱百万会赶到码头，见上一面。”

金刀刘和老管家慢慢地吃完早饭，慢慢地收拾行李，然后，告别汀州会馆，慢慢地向南江边码头走去。

码头上，雇请好的船家在静静地等候。江风吹动着金刀刘花白的头发和三绺花白的长髯。老管家怀抱着黑鞘九环刀，刀柄红绸飘拂。想起主人纵横无敌的那些岁月，老管家突然鼻子发酸，扭过头去。

金刀刘此番送去的书信，是一张书页，来自《客家诗文集》，主编是邱天德。其中引用了一句诗：“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 出自江苏举人徐述夔《一柱楼诗》。当年，该诗被举报为攻击朝廷。乾隆大怒，下令处斩校编诗集者，大兴“文字狱”。消息传出，邱天德赶紧派出人手，悄悄重金收回发散的诗文集，秘密销毁。但是，百密一疏，还是有一册流落在外，不知所终。

这个邱天德，就是邱百万的曾祖。近百年来，邱氏家族头上一直隐秘地高悬着一把利剑。现在，这把足以摧毁一个势大财雄家族的利剑终于出现了。邱木屐再高傲，也没有理由躲避不见。

金刀刘很自信，他一定会来的，俺不等了。就在他一跺脚要跨上木船的时候，他听到了一声声急促的呼喊：“刘老伯，刘老伯，请留步，请留步哪……”

金刀刘没有回头。老管家看到，一群当地富豪模样者，踉踉跄跄地奔向码头。他知道，收回欠款已经没有任何悬念了。

在邱百万的盛情款待下，金刀刘在三河坝流连了半月有余。前往潮州，顺风顺水。抵达潮州的那天中午，木纲行会首刘水长率众在湘子桥迎侯多时。

当晚，刘会首在湘子楼设歌舞宴会款待，各商号的头面人物差不多来齐了。酒酣耳热之际，说起闽赣木料，人人称好；说起梁野山仁义厅，都说，黄金有价，仁义无价，这名字漂亮、响亮！

兴尽散席，早有豪华马车将金刀刘主仆两人送回闽汀潮州会馆。

其时，月上中天，庭院积水空明，一树茶花在块块青砖上映出细碎的光影。

金刀刘豪情满怀，从老管家怀中抄起九环刀，哐当出鞘，却感觉异常。细看，这口曾经纵横江湖的神兵利器，通体锈迹斑斑，黯淡无光。

屈指算来，金刀刘不操兵刃，差二月有一十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