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南迁系列小说:
外八句
(原载《大观·东京文学》2024年第11期)
原载《大观·东京文学》2024年第11期
外八句
练建安
引子
“啪……嚓!”
双手将铁锅高高举过头顶,颤抖着,猛力摔下。
随着那一声脆响,铁锅爆裂,碎片四散。
这是一处江南祠堂,厅堂悬挂匾额,紫檀木,颜体大字“江夏堂”。
天井之上是高远青天,有白云飘荡。
上厅正中,太师椅,端坐一位长髯飘拂的老者。
老者清清嗓子,缓缓道:“孩儿们,弃官归隐四十余年,为父老矣。深知燕雀怡堂而殆,鹳鹩巢林而安。三房各留长子一人侍奉晨昏,余十八子信步由天,择地而居。”
二十位青壮,分立两边,神情肃穆。
摔锅者,是大郎,站立原地。
老者说:“人手一块。余下的,大郎留存。”
十八位兄弟依次俯身拾起一块铁片,红布包裹,纳入怀中。大郎将剩余碎片,收入竹箩。
有兄弟默默流泪。
老者道:“铁锅碎片,系后裔子孙寻根认祖信物,孩儿们可要收好了。此外,为父吟得赠别诗一首,就叫外八句吧。孩儿们,听仔细了。”
诗曰:
信马登程往异方,任从胜地立纲常。
年深他境犹吾境,日久他乡即故乡。
朝夕莫忘亲命语,晨昏须荐祖宗香。
惟愿苍天垂庇佑,三七男儿总炽昌。
诗作者系南唐大臣,辞官归隐闽北。八十大寿之时,遣发十八子各奔东西。北方兵荒马乱,去不得。十八子沿闽江、九龙江、汀江顺流而下。
外八句起初是一个家族的“暗语”,久而久之,就成为南迁族群共同的语言。我们在众多家族的谱牒上,拜读过类似的诗句。“年深他境犹吾境,日久他乡即故乡。”是那样的坚定、豪迈,又是那样的深情、乐观、通达。
双雄会
话说吴夫人一房,留长子在家,六子外迁,沿汀江南下。六兄弟依幼长次序,走一程,留一个,找到了安居滋生的村落。末了,三弟停在了七里滩,二哥与之挥泪告别。
二哥名念二郎,长衫,斗笠,包袱,独自南行。
深秋时节,闽西林木斑斓,溪流清浅。落日斜照,蜿蜒汀江北风吹过,岸边猫毛草起伏不定,树木落叶纷披。
僻静背风之处,有块卧牛石。
念二郎爬上去,解开包袱,取出米粄啃吃。
一团黑影悄无声息地向他靠近。
这团黑影,原本是黄黑相间的。山林昏暗的光线,使它成了一道移动的黑影。这是一只健硕的吊睛白额虎。
汀江流域多老虎,史不绝书。
老虎很有耐心,悄悄移动。
念二郎却是毫不知晓,他爱惜地吞食下这块米粄的最后一角,细致吮吸手指上的油迹。
老虎近前,沉身,蹲伏,准备往前猛扑,向它的猎物发起雷霆一击。
念二郎恰好打量手掌,透过指缝,他看到了飞虎。
一声惊叫,念二郎跌落卧牛石。
“嗖!”
“嗖!”
“嗖!”
三支利箭,直插虎背。
老虎长吼,扭身蹿入丛林。
念二郎惊魂甫定,看见了不远处一位唐装青年持弓挺立,身边,是一副箩担。
“多谢壮士救命之恩!”
“不必客气。兄台缘何孤身行路?”
“说来话长。”
念二郎走近壮士,见到他的箩担,一头是稻谷,一头是衣物。
“壮士可是外地人?”
壮士朗声道:“分家外迁,沿江走,何处绳索断了,何处便是卜居之地。”
“哦,客而家焉。俺也是外迁客。”
“有缘。敢问兄台如何称呼?”
“小姓黄,人称念二郎。”
“哦,黄兄。小姓张,人称千三郎。”
“张兄,有缘。”
“路途艰险,何不结伴而行?”
“正有此意。黄兄,请。”
“张兄,请。”
两人重新上路,爬上半山时,已经是暮色四合了。
他们在半山茶亭歇息打尖。
此茶亭年久失修,屋顶残漏。其时正值深秋望日,如水的月光映照着茶亭内一堆明明灭灭的篝火。
“黄兄,数百年来,咱南迁客老是走啊走啊,中原,大槐树,鄱阳湖,石壁村,咋老是没完没了呢?”
“张兄啊,这就是命。年深他境犹吾境,日久他乡即故乡。咱们无论走到哪里,总是要生根发芽、开枝散叶的。”
“哎,黄兄,你那诗句叫什么来着,麻烦再念一遍。好诗句,听着叫人长精神。”
“年深他境犹吾境,日久他乡即故乡。”
“俺记下了。”
“睡吧,明早还得赶路呢。”
“睡吧,做个好梦。”
篝火熄灭了。
夜凉,山风林涛,间或有山鸟鸣叫,断断续续。
猫毛草垫底,两张薄被,两人背靠背蜷缩睡眠。
睡梦中,忽听千三郎惊叫,念二郎睁开眼睛,月光下,一条黑蛇快速溜出茶亭。
“张兄,张兄!”
千三郎昏迷不醒。念二郎敲石取火察看,但见其脚背红肿,知为适才黑蛇咬伤。此蛇为过山风,剧毒。
念二郎解下头巾,扎紧千三郎腿根,又找出绳索,绑了个严实。
“唰!”念二郎拔出脚绑刀子。
此刀为陨铁锻制,长七寸,宽一寸半,厚二分。
铁刀在火堆上来回烧烤,突然插入千三郎脚背,扒拉成十字状。
“哎哟!”
千三郎惊叫挣扎。
“挤蛇毒。莫动!”
千三郎流出了眼泪。同时流出的,是他脚背的一摊黑血。
“张兄,万幸,过山风若是咬中脚心,子时血走心窝,小弟也就无能为力啦。”
说着,念二郎从包裹里摸出一只精致小布袋,挑拣出其中两块切片,入嘴嚼动。片刻,成黏糊黑胶,吐入掌心。
黑胶涂抹脚背。千三郎感觉到丝丝冰凉,大腿浮肿如退潮般地消瘦下去。头巾松动、滑落。
“呵呵,神药啊。谢黄兄救命之恩。好心好自家,果报何来之速也。”
念二郎解开绳索。
“这就是缘哪。”
“黄兄,俺刚才在梦中,梦见一条乌梢蛇,咬了俺一口,俺大喊,就嘛介毋晓了。”
“不是梦。喊叫,惊醒了俺。”
“呵呵,俺说黄兄,你那小布包,有几多神药哪?”
“山间河边,百草可做药。”
“那你得教俺几手。”
“行。路上慢慢说。”
“咱俩投缘,结为异姓兄弟如何?”
“正有此意。黄兄贵庚?”
“甲子年生人。张兄贵庚?”
“乙丑年生人。您是兄长。”
“山野无有香烛。俺们就请月光婆婆作个见证。”
“如此甚好。”
两人双掌合十,齐声道:“念二郎(千三郎)与千三郎(念二郎)自愿义结金兰,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若违誓言,神人共戮。”
“大哥!”
“老弟!”
双手相执,热泪盈眶。
圆月西移,两人迷糊入睡。
次日,早餐过后,黄张就一同上路了。张拄拐杖,黄挑担。念二郎教一些草药辨识法与基本验方,他们走走停停,谈笑风生。第五日,千三郎的脚伤大致痊愈,他说啥也要自家挑担了,不然,“绳断开基”的约定就不会灵验。
第三日黄昏,他们来到了一处风景优美的河湾,一个五彩斑斓的畲家妹子身形曼妙地挥动着一根长竹竿,大群白鸭如同朵朵白云般飘荡在一湾绿海里。千三郎停步,眼愕愕的。就在这时,“吧嗒!”箩索断了。
“老弟,恭喜!”
“天意。就到这里了。”
“俺也不走远。三日前,俺暗暗发誓,你绳断停步,俺就继续走,哪里听得第一声鸡公叫,俺就停歇在哪里。”
“如此说来,俺们相距脚程,不差一天半天。”
“这就是缘。老弟,后会有期。”
“大哥,后会有期。”
拱手作别,念二郎横渡汀江,趁月色孤独赶路。次日辰时,天刚蒙蒙亮,他来到了一片枫林飘香的河湾,他在一条竹篷船上,听到了一阵嘹亮的鸡啼。
笠嫲岽
念二郎孤独的背影渐行渐远,隐没在落日的余辉中。
千三郎怅然若失,站立原地一动不动。
萍水相逢,原非他乡之客。云聚云散,转瞬各奔西东。
“后生仔,挑箩担,莫不是游方匠人?”畲家妹子摆动竹竿,笑问。
大群白鸭在头鸭的带领下,噗哒哒地漫过田野,向着炊烟袅袅的村落归去。
“石壁村前来,寻一碗饭吃。”
“担杆挂弓,莫不是教打师傅?”
“活物,俺看到的,就很难跑得掉。”
“蚊子?”
“射不着。”
“乌蝇?”
“射不着。”
“侬妮(蜻蜓)?”
“也射不着。”
“哪,哪,天上的鹞婆,总可以了吧?”
畲家妹子用竹竿指了指夕阳下盘旋的一只鹞婆。鹞婆,当地俗称,书面语通常所言为鹰隼。
“无冤无仇的,射它作甚?”
“俺有。叼走几多鸡嫲鸭公。”
“射!”
千三郎引弓控弦,利箭随鹞婆移动。
“嗖!”
一箭飞出。
半空中,鹞婆栽落江心。
江水清浅,半江瑟瑟半江红。
“好本事,村里有你一口饭吃。”
说完,畲家妹子咯咯直笑,径自去了。
夜色渐浓,千三郎来到村外的一处废墟,支起三块石头,随地捡拾些枯枝落叶,埋锅做饭。刚趴在地上吹火,他看到了墙壁上两道浓重的阴影。
翻身,跃起,侧让,左手就多了一把厚重的开山刀。
两个壮汉闯入,左执长杆劈镰,右持弯刀。
一个说:“哪来的莽汉?”
一个说:“晓得规矩么?”
千三郎说:“石壁村来,不懂贵地规矩。”
一个说:“九妹要留客,俺手中劈镰不肯,咋办?”
借着微弱的火光,千三郎大致看清,他手中劈镰,柄长三尺余,镰刀二尺多,刃口雪白,脊背乌黑。
千三郎说:“它会留客的。”
话音未落,千三郎猱身直入,形影闪动,当当两声脆响,劈镰与弯刀先后落地。
千三郎收刀入鞘,伏身吹火。
两壮汉面面相觑。一个说:“大哥,邪性啊,邪性。”一个说:“九妹没看走眼哪,八弟。”
千三郎被兄弟俩请入了村庄,那块铁锅连同箩担暂且留在了废墟。
此地叫蓝家渡。
蓝家渡位于汀江流域杭川东南,乃畲族蓝姓聚居地。
饱餐之后,蓝族太公在议事厅接见了千三郎。
太公说:“既是开枝散叶,当可破例接纳,只是要为本族做一件事,你可应承?”
“何事?”
“山贼大拉虎要来抢亲。”
“抢亲?”
“就是九妹。”
“强盗!”
“群斗,损伤必多;单挑,又无人胜他。后生哥啊,你说咋办呢?”
“俺去单挑。”
“明日午时,笠嫲岽。”
“一言为定。”
“老大,老八,陪你去。本族壮丁,他俩功夫最好。”
“多谢!俺败,您老莫管;俺胜,九妹嫁给俺,另立门户。”
“可。江东乌桕树边那块沙滩地,直到山脚,算是嫁妆。”
千三郎回客铺早早歇息。半夜醒来,他听到室外沙沙的脚步声,他似乎瞥见九妹月色朦胧的身影。
次日,老大、老八引领千三郎上山。笠嫲岽上,山贼云集。千三郎单挑大拉虎,刀法枪法,不分伯仲。箭法,千三郎大胜。彼时,千三郎拉开九石铁胎弓,以二枝铲形箭镞射断了山寨吊桥绳索。
千三郎为弓箭世家嫡传后裔。拉虎,即老虎土音也。笠嫲,即斗笠;笠嫲岽者,形似斗笠的山峰之巅。
大拉虎当即折箭为誓,笠嫲岽弟兄,永世不扰蓝家渡。
枫林湾
念二郎和千三郎分手后,刚翻过一座大山,远处就传来了隐隐的雷声。
念二郎迟疑片刻,紧了紧包袱,坚定地朝前走去。
“九月响雷公,十个豆荚九个空。”民谚是一种预言,充满了农耕生活的智慧。
一场大雨看来是难以避免的了,豆荚为什么会不结果呢?这显然与空气湿度与寒风侵袭有关。
走着走着,对面山岗就泛起了一片茫茫“白雾”。那是汀江边常见的竹篙雨,粗大、稀疏、急促,可以在干燥的黄土路上砸出一颗颗小圆坑。
片刻,竹篙雨迎面劈来。念二郎蹲在路边,阵雨敲打竹笠,啪啪作响。
“雷公先唱歌,有雨无几多。”
“秋雨隔重墙,夏雨隔条冈。”
片刻,骤雨停歇。老古句果然灵验,不服不行。那么,还有一句呢,“一重秋雨一重凉。”俺这单薄潮湿的铺盖,如何抵挡入骨的寒凉呢?
汀江古渡口边,有一间八角凉亭。借着黄昏的余光,念二郎看到一副楹联,曰:“亭中悠然观碧水;人前无意逐虚名。”款落“莲城罗风子”。字乃好字,笔意在二王鲁公之间;文意似有追逐功名不遂的无奈。
秋夜,月色皎洁。江上,有数点渔火。
江风袭来,念二郎打了个寒战,想生火取暖。心念甫动,就瞧见凉亭一角堆积细柴,数块河石摆放成火炉形状。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想来,早有前辈在此过夜歇息,好心惠及后人。那么,他们会是谁呢?念二郎想起了千三郎和远方的亲人,不觉热泪盈眶。
点燃木柴,烤干衣物,烧水吃饼……折腾一番之后,念二郎裹薄被蜷缩墙角,呼呼入睡。
晨光熹微。
“行不得也哥哥……”
“行不得也哥哥……”
空旷、凄清、惆怅。这是鹧鸪的叫声,多在晨昏。
念二郎游目四顾,但见一江蜿蜒,两岸群山,枫叶鲜艳,芦苇起伏摇荡。
好风景。
念二郎记起了客家名著《梁野散记》,书中有此情此景的生动描述,恍若梦境。
“呜,呜呜呜……”
念二郎听到若隐若现的哭泣之声,自江岸边的一条竹篷船上传来。
念二郎走近。
竹篷船上,有妙龄村姑,伏在一位老人身边哭泣。左右两个汉子,泪流满面。
“敢问姑娘,缘何伤心痛哭?”
“俺爹叫不醒啦……”
左边壮汉跳起,大吼:“滚开!”
念二郎说:“小生略知岐黄……”
壮汉抢步,插掌推来。
念二郎滑步躲开。
壮汉发怒,挥拳直击。
“咝!”
“咝!”
两道微光闪过。
壮汉登时动弹不得。
右边汉子,模样斯文,问道:“先生,可是杏林中人?”
念二郎拱手:“不敢。略知一二。”
斯文汉子侧身让位:“先生,请。”
念二郎俯身察看病人,见其年逾花甲,嘴角肿胀,口角流涎。静听,其气息缓慢,细若游丝;伸指搭脉,感觉脉象杂乱,浮沉迟数虚实不定。
念二郎思忖片刻,问:“昨哺,老伯食哩嘛介?”
斯文汉子道:“米饭,雪里蕻,萝卜干炒蛋,炖竹鸡汤。”
“可是一同用餐?”
“竹鸡美味难觅,单孝敬家父。”
“哦。炖竹鸡汤,可曾放了生姜?”
“生姜?”
“生姜。”
“无有。竹鸡炖汤,纯则鲜美。”
“速寻生姜大把,洗净,捣烂,取汁灌服。”
斯文汉子与村姑遵嘱行事。
念二郎走向壮汉,啪啪两掌,拍击其左右肩膀,拔出两枚银针。
“事出突然。大兄弟,您多多担待。”
壮汉叫道:“先生,你是人是妖?”
“不才行走江湖,勉强学了些笨功夫。见笑,见笑。”
“先生,你莫走,你可得教教俺。”
“大哥,看缘分了。”
“打了俺,就是缘分。”
念二郎哭笑不得。
生姜蔬菜,船上现成就有。说话间,兄妹俩手忙脚乱,备好了满瓷碗生姜汁。
念二郎从村姑手上接过瓷碗,两人配合,竹筷撬开老人口腔,将生姜汁慢慢灌了下去。
半盏茶工夫,老人苏醒了,叫道:“哎呦呦,俺摸黑走山路,大拉虎跳出来,叼走俺。半路,杀出一个秀才,胡子拉杂的,打跑拉虎,后背一拍,噗通,俺又回来了。”
众人笑了。
斯文汉子道:“先生,在下有一事不明。”
念二郎说:“直言无妨。”
“何以生姜汁救得家父?”
“令尊误食竹鸡。竹鸡喜食半夏,半夏之毒,生姜汁可解。古医案有之。”
此时,岸边传来声声鸡啼。
村姑说:“天早就透亮啦,俺那贼公鸡,咋才打鸣呢?”
念二郎却是呆了,心想,就在这里了。
老人坐起,手指念二郎:“咦,这不就是秀才吗?”
念二郎说:“小生是建州人,流浪至此。”
“还流浪嘛介?俺是寨主,莫走了,留下。”
“多谢。”
“枫林寨多有荒山野地,随便挑。”
“小生就住在江边吧。”
“好,十全十美,就给你江边十亩地。”
“多谢寨主恩典。”
壮汉抱着念二郎,大笑:“俺的大先生呀,缘分哪,缘分。阿妹,你说是不是呢?”
赘言
念二郎、千三郎的名字,客家谱牒多有记载。以念十百千万排字辈,是一种家族符号。客家族群的迁徙故事,演绎出种种传奇。列位看官若有兴趣,待笔者慢慢道来。
作者简介:
练建安,闽西客家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福建省传记文学学会创会副会长,《台港文学选刊》(福建省一级期刊)主编,出版有《千里汀江》《鸿雁客栈》《鄞江谣》等作品集,曾获中国新闻奖副刊编辑奖、中国人口文化奖、全国小小说金麻雀奖、华东地区优秀期刊编辑奖、福建省最佳影视剧本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