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复念廬詩話卷三 风吹过汀江 上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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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复念廬詩話卷三

潮州壺天酒樓為鎮平黄香鐵先生(釗人)書樓故址,有木刻隸書楹帖云:“筆架列文房,看斑管揮來,高吟屋角;葫蘆排酒具,任玉山頹倒,酣睡樓頭。”筆架、葫蘆為金城東西二山,樓主人不知風雅,將出句鋸去前二字,對句則截去末二字,用作食廚門版。予久住潮州,每飲此樓,見之輒為慨歎。此豈但規方竹杖而漆之已哉,直等諸焚琴煮鶴矣。先生《白華草堂詩集》,予未之見。鍾遇賓侍御(孟鴻)為先生甥,先生晚歲居潮,太守吳公均為築樓買園,并贈兩姬人侍左右,以娛老焉。予識某女史于茲樓,故贈詩有云:“薢茩黄公舊酒壚,玉山頹倒對葫蘆。風流太守今消歇,倚醉為題二美圖。”蓋女史與其女友曾合撮一影也。《嶺雲海日樓集》有《黄香鐵先生(釗)故宅有樓翼然今斥為酒家矣與客飲此追話遺事感賦六絕句》[1]云:“西風吹散美人虹,七子才名冷粵中。落日[2]滿城鄰笛怨,酒壚人更弔黄公。”“為築高樓貯綠珠,玉山醉倒遣花扶。買絲合把吳公繡,如此憐才曠代無。”“《草堂》遺集儘風流,欲問詩中幾酒樓。依舊壺盧[3]山色好,不妨才語識千秋。”“青帘風緊酒微波,更遣吳姬壓酒歌。莫問黄鸝巷邊宅,山塘楊柳倍愁多。(自注:先生少長姑壻[4],黄鸝巷其故居也。)”“贖宅何須費百千,樓頭酒客正酣眠。西州曾灑山丘淚,零落羊曇[5]更十年。(自注:鐘遇賓侍御,先生甥[6]。曾擬贖之不果,今侍御歸道山亦有年矣。)”“詩人老去半逃形,割宅空憐乞佛靈。捨與酒徒還更勝,秋[7]樓弔月酹劉伶。”即此樓也。先生書法亦秀脫,西湖山乘風亭額,即先生書也。

[校注]

[1] 該詩参見《丘逢甲集•嶺雲海日樓詩鈔•卷五 己亥稿上(一八八九年)•黄香鐵先生釗故宅有樓翼然今斥為酒家矣與客飲此追話遺事感賦六絕句》,二九二-二九三頁,廣東丘逢甲研究會編,嶽麓書社出版發行,2001年12月第一版,

[2] 日——原稿作“月”,據《丘逢甲集》改。

[3] 盧——原稿作“虛”,據《丘逢甲集》改。

[4] 壻——《丘逢甲集》作“胥”。

[5] 曇——原稿作“曼”,據《丘逢甲集》改。

[6] 甥——《丘逢甲集》作“甥也”。

[7] 秋——原稿作“社”,據《丘逢甲集》改。

潮州金山為北城一小阜,原不甚高。舊時設有書院,巍然矗立者,藏書樓也。張文襄督粵,巡閱蒞潮,方軍門(耀)特建酒樓,四面嵌以玻璃,俯瞰韓江,風景絕勝。倉海先生曾題一聯[1]云:“憑闌望韓夫子祠,如此江山,已讓前賢留姓氏;把酒吊馬將軍墓,奈何天地,竟將殘局付英雄。”按,馬將軍名發,宋末督師守潮抗元兵者,墓在山上。又《題藏書樓》[2]云:“西北揭陽嶺,東南太平洋,茲[3]樓萃山海奇觀,望遠登高,頓生八表經營想;刺史韓昌黎,推[4]官趙天水,所學得聖賢宗旨,知人[5]論世,莫負千秋為[6]友心。”四年,予登此山,酒樓已坍,藏書樓改為中學宿舍,徧求二聯均不可得,口占一詩云:“突兀書樓更酒樓,大書聯語足千秋。酒樓已坍書樓閉,何處摩挲話舊游。”蓋不勝今昔之感矣。

[校注]

[1] 該對聯参見《丘逢甲集•上編•四 對聯 像讚•(一) 對聯•潮州金山書院酒樓聯》,六八九頁。

[2] 該對聯参見《丘逢甲集•上編•四 對聯 像讚•(一) 對聯•金山書院藏書樓聯》,六九〇頁。

[3] 茲——《丘逢甲集》作“此”。

[4] 推——《丘逢甲集》作“衙”。

[5] 知人——《丘逢甲集》作“讀書”。

[6] 為——《丘逢甲集》作“尚”。

《嶺雲海日樓詩鈔》為家倉海先生內渡後所作。先生先世由鎮平僑居臺灣,曾登乙丑甲科,授工部主事,榜名逢甲,字仙根。改革後,舊名棄置不復道。因舊署倉海君,遂以字行。故予志先生墓,但稱倉海君,不復稱字號諱者,從先生志也。予初未識先生,光緒丁酉冬,杭城族人瓊樓明經、晴溪茂才謁先生于韓山書院,歸時先生贈詩[1]有“琴岡留勝地,早晚待誅茅[2]”之句,一時宗人多和之。季祖幡然先生暨先子均有和章,予作書未寄。明明年[3],嘉應王曉滄、廣文來杭,知為先生詩友,托之轉達,先生以詩[4]寄懷,并有序云:“戊戌春,聞果園孝廉北上,走人詢之韓江舟次,不得,今年以詩見寄,亦前歲所作也,相慕之忱,彼此同之。”詩云:“回首東風倍黯然,春江苦[5]盼孝廉船。馬蹄去踏金[6]臺雪,鷗夢空沈玉滘煙。故國流移仍作客,遠書珍重到經年。白頭二老詩豪甚,更益相思海上天。”其秋九月,予來潮,叠韻書予紈扇云:“空江漁火夜初然,有客新停鱷渚船。水閣芙蓉秋墜露,金城楊柳夕愁煙。旅鴻消息來今日,戎馬縱橫話昔年。莫向乘風亭畔望,九州南盡海浮天。”[7]按:乘風亭在潮州西湖山,宋元祐間知軍州事鮑粹建,其址久廢。清道光間,黄香鐵先生署額并跋於葫蘆山名宦祠上,非其舊也。先生內渡後,提倡精神教育,嶺東學風實先生一手造成之。錄此詩用志汲引盛心焉。

[校注]

[1] 該詩参見《丘逢甲集•上編•嶺雲海日樓詩鈔•卷三•家瓊樓瀛海晴溪灏過訪兼贈陽明碑刻寒支文集即送其歸上杭 二首》,二四一—二四二頁。

[2] “琴岡”二句——《丘逢甲集》作“琴崗最佳處,為我卜衡茅”。

[3] 明明年——原稿作“明年”,似有誤。依上文,“明年”當為“丁酉”之明年,即“戊戌”年,但《念廬詩話•卷四•二十五》稱“己亥二月,識王曉滄、廣文(恩翔)於杭城。”而“丁酉”之明明年,即“己亥”年。又《詩集•卷三•二十九》詩題爲“余和家仙根工部詩三年矣,屢欲寄而不果。晤曉滄、廣文,知其為詩友也,因書兩絕,並舊稿附呈”,此詩為己亥年作,亦可證。故“明年”似為“明明年”之誤,徑改。

[4] 該詩参見《丘逢甲集•上編•嶺雲海日樓詩鈔•卷六•寄家果園孝廉》,四〇八頁。

[5] 苦——《丘逢甲集》作“曾”。

[6] 金——《丘逢甲集》作“燕”。

[7] 該詩参見《丘逢甲集•上編•嶺雲海日樓詩鈔•卷六•果園見訪潮州次前見懷韻》,四一六頁。

先生有《藍溪烈婦篇為上杭族人德祥妻廖氏作》[1],亦己亥秋應予徵詩而成者也。詩云:“藍溪水,清而蓄。中有雙鴛鴦,旁有連理木。上多賢者居,吾丘世聚族。歲在蛇,賢人嗟,秋風吹折連理花。文鴛一夜死,鴦殉其雄死自矢。於時九月天雨霜,月魄將死未死尚有光如珥,流照人間烈婦里。婦年三八缺未完,千古完名付彤史。夫有烈婦夫不死,婦死先令夫有子。去夫之死三日耳。藍溪水,清且長,濱溪行建烈婦坊;上書天語為褒揚,下書婦氏廖夫曰丘德祥。海可枯,石不爛,巍坊永永藍溪岸。”按:烈婦年二十三,僅生一女,夫死無子,泣訴夫族父兄,集議柩前,長嫂允以次子為嗣。既葬之,明日投環自縊,時光緒癸巳九月二十三也。甲午,由福州如心社彙報請旌。先子為撰事略,命復作啟徵詩文,得詩百數十首,已裝成帙,擬付印未果。自遭兵禍,藏書蕩然,此稿亦遺失矣。潮守李百之(士彬)賦詩三絕,記其第一、二首云:“潮州老守不吟詩,烈婦年來四詠之。天地賴他留正氣,豈徒殉烈有男兒。”“□□□□□□□,閨閣爭傳赫赫名。千載留芳三尺組,西風休作斷腸聲。”又南洋《天南新報》鄧百粹寄輓五律頸聯云:“紅羅三尺組,白骨百年身。”邑武舉曾邦慶七律中聯云:“悲傷扶柩纔三日,慷慨捐軀赴九泉。”餘俱不能省憶矣。

[校注]

[1] 該詩参見《丘逢甲集•上編•嶺雲海日樓詩鈔•卷七•藍溪烈婦篇為上杭族人德祥妻廖氏作》,四三五頁。

倉海先生無他嗜好,平時手不釋卷,所至必訪求古蹟,過目不忘,自幼有“丘才子”之目。台撫唐薇卿(景崧)最器重之,延之署中相倡和。及舉進士歸,薇卿有《喜仙根歸自都門》詩,首云:“一年不見丘才子,今日相逢喜欲狂。”可想見其推許之至。清廷割臺畀日本,先生嚙指血上書爭之不得,乃倡立臺灣民主國。以內外無援應,內渡歸潮,築室原籍之鎮平。有書時事者為贅其卷端云:“化碧三年血有痕,當年哀感滿乾坤。鶉維剪後天方醉,無路排雲呌九閽。”“此局全輸莫認真,東南風急海揚塵。世間儻有虯髯客,未必扶餘别屬人。”“殘山賸水冷斜暉,獨向西風淚滿衣。皂帽藜牀成底事,全家遼海管寧歸。”“人間成敗論英雄,野史荒唐恐未公。古柳斜陽圍坐聽,一時談笑付盲翁。”蓋先生內渡時,異論紛紛,謂其攜有钜欵。近人連雅堂(橫)著《臺灣通史•丘逢甲傳》尚有疑其挾欵而逃“近十萬云”之語,不知先生歸鎮平,寓居東山烏石山房,賴族人賙恤之。欵安在哉?甚矣野史之不足信也!先生當日亦有所聞,故集中《當歌》[1]一首云:“落落當歌槊自橫,九州無地著[2]狂生。枯枰潦草棋收局,殘席喧呶酒罷兵。刦火騰灰餘謗燄[3],恨天遺石築愁城。淒涼法曲唐天寶,唱到関山入破聲。”又《寄懷維卿師桂林七首》[4],其一二云:“極目蒼蒼八桂林,春風迢遞客愁深。峰迴獨秀孤雲遠,江入相離别夢沉。閱歲但增歸鶴感,窺天難測剪鶉心。刺船人去波濤急,悽絕成連海上琴。”“鼉憤龍愁戰氣昏,東南[5]應有未招魂。樂[6]安梅嶠遲雙鯉,變幻桑田痛七鯤。珠薏餘生安下澤,金甌全局哭中原。不曾竟落權奸手,歸養林泉是國恩。”又《答臺[7]中友人》[8]一詩有“渡江文士成傖父,歸國降人謗義師”之句,可見當日疑謗交加,乃《通史》成於事後近三十年,猶無定論,《廿四史》皆可作如是觀。孟子所以云“盡信書不如無書”也。集中《菊枕》[9]二首,正內渡後所作,悱惻纏緜,一字一淚。詩云:“繄余昔齠齔,嬉戲慈母旁。開[10]園種秋菊,寒花映書堂。殷勤慈母心,采菊縫枕囊。祝兒蠲宿痾[11],祝兒好容光。垂垂手中线,宛宛生清香。人生嬉戲時,此景[12]安可常。堂北萱草花,萎謝驚秋霜。峩峩大宛山,阡表齊瀧罔。前年菊花時,登高作重陽。墓門一瞻拜,宰木寒煙蒼。去年菊花時,奔走為戎裝。枕戈待旦心,力籌保鯤洋。今年菊花時,故園成戰場。不及哭墓行,寸草心徒傷。空山此高卧,哀淚沾秋裳。”“昔游淨翠園,同賦《菊枕詩[13]》。維時灌陽公,初出為監司。兩遷遂持節,風雅照海湄。從容軍政暇,壇坫迭鼓旗。客并富才藻,主更雄文詞。秋光翦入卷,裒集名《詩畸》。苦心極鐫刻,謂可千秋垂。夷氛海上來,倚枕聞驚鼙。是時菊正花,黄金甲紛披。秋風一場戰,應保危臺危。朱崖地遽棄,百計不得施。餘生脫虎口,寤寐空相思。昔為稱意花,今為[14]斷腸枝。兵火萬卷盡,棃棗災可知。蠧篇縱幸存,零落生蛛絲。安知秋齋中,清芬猶昔時。寒霄有遠夢,相覓應天涯。”按:灌陽公即薇卿,唱和詩名《詩畸》,予未之見,《寄懷維卿》七首,備極酸楚,不能全錄。同是患難餘生,無怪言之沈痛也。

[校注]

[1] 該詩参見《丘逢甲集•上編•嶺雲海日樓詩鈔•卷一•當歌》,一七四頁。

[2] 著——《丘逢甲集》作“着”。

[3] 刦火騰灰餘——《丘逢甲集》作“劫火餘灰騰”。

[4] 該詩参見《丘逢甲集•上編•嶺雲海日樓詩鈔•卷四•寄懷維卿桂林 八首》,二七一頁。詩題中“八首”原稿作“七首”。

[5] 南——《丘逢甲集》作“來”。

[6] 樂——《丘逢甲集》作“平”。

[7] 臺——原稿作“室”,據《丘逢甲集》改。

[8] 該詩参見《丘逢甲集•上編•嶺雲海日樓詩鈔•卷四•答臺中友人》,二四七頁。

[9] 該詩参見《丘逢甲集•上編•嶺雲海日樓詩鈔•卷一•菊枕詩》,一六三頁。詩題“菊枕詩”原稿作“菊枕”。

[10] 開——原稿作“間”,據《丘逢甲集》改。

[11] 痾——《丘逢甲集》作“疴”。痾,古同“疴”。

[12] 景——《丘逢甲集》作“境”。

[13] 菊枕詩——原稿作“菊花枕詩”,據《丘逢甲集》改。

[14] 為——《丘逢甲集》作“作”。

先生與謝頌臣同內渡,集中有《送謝四之桃源》[1]五古二首,不事雕鏤,脫口而出,味淡而腴,極得陶詩風骨。尚有《除夕次頌臣韻》[2]五絕一首、《送頌臣之臺灣》[3]五律八首、《重送頌臣》[4]五古一首:往復纏緜,字字從心坎中流出,令人不忍卒讀。予尤愛其《古别離行送頌臣》[5]云:“乍願君如天上之月,出海復東來,不願君如東流之水,到海不復回。有情之月無情水,黯然銷魂别而已。況復一家判胡越,百年去鄉里,關門斷雁河絕鯉,萬金不得[6]書一紙。噫嘻乎!嗟哉遠游子,春風三月戒行李。留不住簫上聲,拭不減玉上名。千塵萬劫,磨[7]不得屋梁落月之相思、河梁落月之離情。山中水,出山不復清;海中月,出海還復明。不惜君遠别,但惜君[8]決絕。知君來不成[9],看此[10]重圓月。”此詩筆筆變換中含無限哀思,與《人境廬集》中《今别離》可稱雙絕真絕唱也。

[校注]

[1] 該詩参見《丘逢甲集•上編•嶺雲海日樓詩鈔•卷一•送謝四之桃源》,一五九頁。

[2] 該詩参見《丘逢甲集•上編•嶺雲海日樓詩鈔•卷一•除夕次頌臣韻》,一八〇頁。

[3] 該詩参見《丘逢甲集•上編•嶺雲海日樓詩鈔•卷二•送頌臣之臺灣》,一九五頁。

[4] 該詩参見《丘逢甲集•上編•嶺雲海日樓詩鈔•卷二•重送頌臣》,一九八頁。

[5] 該詩参見《丘逢甲集•上編•嶺雲海日樓詩鈔•卷二•古别離行送頌臣》,一九七頁。

[6] 得——《丘逢甲集》作“買一作得”。

[7] 磨——《丘逢甲集》作“銷一作磨”。

[8] 但惜君——《丘逢甲集》作“惜君長”。

[9] 成——《丘逢甲集》作“來”。

[10] 此——《丘逢甲集》作“取”。

予家藏董文敏公繭本行書及山水各四幀,原係尺葉行書,即題畫絕句,後人裝作屏軸,先為鄰鄉劉廣文(鳴鳳)所得。廣文司訓長泰,送考至漳,某太守見而索之,不與。年終大計,將修恨焉,改任臺灣新竹而解。卒後廿餘年,為予所得,擬復尺業之舊。丁未元宵後一日,倉海先生來藍溪,予出此請題識。瀕行,先生曰:“茲來何以贈别?其即以此作紀念可乎?”予笑曰:“先生此言使予殊難作答。不與,則近於吝;與,則君子不奪人之所好。無已,惟有割愛以贈。予本乞題識,先生即以詩索畫或答贈,可乎?”先生曰:“可,但怱促無心應命,請俟諸異日。”故集中《憶游上杭》[1]詩云:“蕭疏樹石香光畫,乞付裝潢[2]槖載回。殘冊流傳佳話在,有人拼[3]棄一官來。”即指此也。又末首云:“三年不負題詩約,十日曾為置酒留。如此溪山歸未得,眼前滄海正橫流。”亦記此語。

[校注]

[1] 該詩参見《丘逢甲集•上編•嶺雲海日樓詩鈔•卷十二•憶上杭舊游 十五首》,六一五-六一七頁。詩題“憶上杭舊游”原稿作“憶游上杭”。

[2] 潢——《丘逢甲集》作“池”。

[3] 拼——《丘逢甲集》作“拚”。

又《憶游上杭》[1]詩十五首,其五云:“春田漠漠草萋萋,油菜花開煙葉齊。鬼谷祠邊春市散,淡雲微雨過藍溪。”按:油菜,即蕓薹;煙葉,即淡巴菰。予居藍溪,界杭永間,鄉民多種煙葉,煙田距離間襍種薯芋,仲夏煙葉收成,則薯芋茂盛。秋冬之後,薯芋收成,則種油菜,冬末春初開花,收成後,復蒔秧,隔年換種。先生來值春初,正菜花盛開,而煙葉普種時也。先子《贊育草堂遺稿》有《游鬼谷廟記》,本屬寓言,非真有是廟也。藍溪居民多以星命餬口四方,言命者祖鬼谷,特藉以託風耳。予出遺稿請序,先生竟以入詩,傳之後世,可作一段佳話矣。又先生來杭,自謂僅得詩二句,時杭城大宗祠開辦師範傅習所,予任監督,與先生自藍溪入城,口占云:“四面青山三面水,滿城樓閣(一作‘一城如畫’)夕陽中。”寫盡杭城南面風景。後三年始足成之首二句,云:“東南山豁大河通,汀水南來更向東。”自注:上句“借用唐人句”云。[2]

[校注]

[1] 参見上篇校注[1]。

[2] 《丘逢甲集》中,這首詩如下:“東南山豁大河通借用唐人句,汀水南來更向東。四面青山三面水,一城如畫夕陽中。一作‘滿城樓閣畫圖中’”。

陳散原(三立)稱倉海先生詩近姚[1]武功。先生語予,許為知己。予嘗取武功集讀之,究莫明其相近之迹,近體或相頡頏。至先生古體直登李、杜之堂,武功不足數也。先生內渡以前之作,久付劫灰。辛亥,居潛齋先生憂,在家始輯內渡以後之作。逐年分冊,端節攜來羊城,囑予校訂。先生扶植學界,不遺餘力。時負革命嫌疑,故當時稍涉忌諱,皆為避去。予曾手鈔别集,經友人借鈔遺失。如溫柳介太史有《海軍衙門歌記》,先生亦有此作,蓋在嶺東同文學堂相唱和也。今詩鈔無之,未知印刷時輯甫、時甫昆季有所刪節否?予亦莫能省憶。數年前,輯甫擬搜輯詩文重付印刷,因循不果,終當促成之耳。先生所至,必訪求古蹟,如《和平里行》、《南嚴均慶寺》五古四首、《王姑庵絕句》十六首,足補志乘之缺者甚多。《和平里行》[2]有序甚詳,茲錄其詩云:“蓮花峰頭望帝舟,雙忠祠前吟古愁。日星河嶽浩然氣,大筆更向壕墩留。里人敬忠寳遺字,未入南中金石志。我來下馬讀殘碑,弔古茫茫滿襟淚。三閩四廣何蒼黄,胡塵上掩天無光。力支殘局賴丞相,間關萬里來潮陽。雙髻峰高練江曲,長橋小市駐行纛。破碎河山小補完,警枕中[3]宵睡初熟。於時人心方翕然,盜魁[4]擒馘屍軍前。四方響應大[5]和會,祥與天子平胡年。里改今名定斯義,豈為南中好天氣。幕府流離半死生,可惜無人述公意。更取千秋名鎮名,軍中鳳叔為留銘。(自注:千秋鎮銘,鄒{渢[風→鳳]} 作,鎮舊屬潮陽。)當時赤手扶天意,誓欲畀勿東南傾。五坡嶺前[6]鼓聲死,丞相北行殘局己。複壁猶藏痛哭人,此邑民原多義士。(自注:五坡之敗,謝翱[7]匿潮陽民間。)東山誰築丞相祠?英風如見提師時。手酹睢陽守臣酒[8],口吟杜陵野老詩。殘疆更祝和平福,自為里人書此幅。墨瀋淋漓玉帶生,鐫上穹碑石痕綠。屢經劫火碑難燒,碑趺贔𠫍臨[9]虹橋。(自注:虹橋,今名和平橋,宣和間僧大峰築。)江流橋下天水碧,行客能言炎宋朝。大峰北宋公南宋,淒涼君國彌增慟。此橋曾過勤王師,斜日寒潮滿橋洞。魯戈廻日難中天,潮生潮落穹碑前。粵潮有信杭無信,空嗟三日簽降箋。南來未盡支天策,碧血丹心留片石。壯哉里門有此觀,大書三字碑七尺。字高二尺奇而雄,筆力直追顏魯公。旁書九字廬陵某,(按序云:碑連趺約高九尺,大字三,曰‘和平里’,字每高二尺許;小字九,曰‘宋廬陵文山文天祥題’,每字二寸許。碑陰亦有字,漫滅不可辨。)過者千古懷孤忠。碑陰何人識何語?詢之里人不能舉。獨有公書永不磨,卓立四朝閱風雨。蠔何為者避公書,帖然徙去如鱷魚?爾雖么[10]麼識忠義,愧彼賣國降虜奴。安得石闌周四角,上覆以亭備榱桷。公書縱道神物護,亦恐年深或斑剝。平生我忝忠義人,(自注:《宋史》:詔收卹流散忠義人,謂江淮來歸國者。)浪萍還剩浮沉身。壺廬墩畔思故里,(自注:壺廬墩,在臺灣縣北,近予故居。)義師散盡哀孤臣。淩風樓頭為公弔,振華樓頭夢公召。(自注:梅州[11],有淩風樓,為公作。予丙申過此,有弔公詩。丁酉夏,在韓山書院夢見公。振華樓[12],書院中樓也。)眼前突兀見公書,古道居然彩[13]色照。斗牛[14]下瞰風雲扶,願打千本歸臨[15]摹。何時和平真慰願,五洲一統胡塵無。”按,詩序考據甚詳,文長,不備錄。序云此書,“潮中志乘罕有載者”。縣志云,“里舊名蠔墩,公始易今名,碑末載。又云公在軍常不寐,至此始安寢信宿,以地氣和平,故名之。”“此與里人所云鎸公書于碑,樹之里門,蠔遂徙去者,意皆非事實。”“蠔非鱷比,徙何為者?但[16]里人以此增重公書,與韓公文作比例”耳!序又云:“按此即公《集杜詩•序》所謂‘稍平羣盜,人心翁然’時也。”“公駐潮陽於雙忠祠蓮花峰外,事蹟則在和平里為多,里中今有文忠過化坊,即為公作者[17]。其[18]先後駐此當較久,宜其得為里人作此書”也。先生此詩作,於己亥春曾單印并序,名曰《蠔墩詩冊》。

[校注]

[1] 姚——原稿作“祧”,依下文似當作“姚”。

[2] 該詩参見《丘逢甲集•上編•嶺雲海日樓詩鈔•卷五•和平里行有序》,三二二-三二五頁。

[3] 中——原稿作“今”,據《丘逢甲集》改。

[4] 魁——原稿作“魅”,據《丘逢甲集》改。

[5] 大——原稿作“太”,據《丘逢甲集》改。

[6] 前——《丘逢甲集》作“邊”。

[7] 翱——《丘逢甲集》作“皋羽”。

[8] 酒——《丘逢甲集》作“灑”。

[9] 臨——原稿作“唱”,據《丘逢甲集》改。

[10] 么——《丘逢甲集》作“幺”。

[11] “梅州”五句——《丘逢甲集》置於“淩風樓頭為公弔”句後。梅州,《丘逢甲集》作“嘉應故梅州”;原稿脫“作”字,依《丘逢甲集》添加。

[12] “振華樓”二句——原稿脫“樓”和“也”字,據《丘逢甲集》補。

[13] 顏——原稿作“彩”,據《丘逢甲集》改。

[14] 牛——原稿作“中”,據《丘逢甲集》改。

[15] 臨——原稿作“唱”,據《丘逢甲集》改。

[16] 但——原稿脫此字,據《丘逢甲集》補。

[17] 者——原稿脫此字,據《丘逢甲集》補。

[18] 其——原稿脫此字,據《丘逢甲集》補。

先生詩運用故實,諸子百家、街談巷說無不入之詩中。久思為之作注以傳,而腹笥已空,兼飢驅奔走,未遑也。且多關時事,言隱旨微。其中秋感、秋懷等作最多,皆有所寓。如《牡丹詩》[1]二十首,作於己亥春,其二云:“何事天香欲吐難?百花方奉武皇歡。洛陽一貶名尤重,不媚金輪獨牡丹。”時正戊戌政變後,慈禧復臨朝,慷慨敢言,不遭詩禍,幸矣。又戊申卷中十二月十一日《十二月十一書事 閱報作》[2]云:“不見高歡六鎮兵,一身去國羽毛輕。平生大志渾無著[3],落日荒荒夾馬營。”此詠袁世凱罷政權也,而袁氏野心先生早窺見之矣。

[校注]

[1] 該詩参見《丘逢甲集•上編•嶺雲海日樓詩鈔•卷五•牡丹詩》,三二五-三二八頁。

[2] 該詩参見《丘逢甲集•上編•嶺雲海日樓詩鈔•卷十一•十二月十一書事 閱報作》,六一〇頁。

[3] 著——《丘逢甲集》作“着”。

十一

嘉應溫慕柳太史(仲和),一字柳介,以優貢入太學。光緒戊子魁京兆,聯捷成進士,治羣經,尤精三禮,著有《三禮彚纂》。歸里主講金山,以算學為各科學根本,著有《代數幾何稿》。與倉海先生倡辦嶺東同文學堂,倉海君任監督,太史實總教務。卒後,倉海君哭之痛,為銘其墓。太史《求在我齋詩文遺稿》,十七年伯子士珩廣為搜集,付倣宋聚珍版印刷,不墜先芬,太史為有子矣。太史本經學家,詩非其專長,而讀《後漢書》擬作樂府三十篇,獨開生面。蓋太史經精三禮,而史尤喜范書也。集中有《饒吏部自言前身為吳江女史汪玉軫》二絕云:“明眸皓齒翠眉顰,善畫能詩妙絕倫。一笑不知緣底事,傾城忽現宰官身。”“何年窈窕墮紅塵,冰雪聰明盡夙因。彩鳳隨鴉君記否?佳人休恨作才人。”自注:汪能詩善畫,遇人不淑,見《閨秀集》。按:吏部名軫,光緒壬辰聯捷進士,授主事。《墓誌》云:“昔為諸生時,與同里饒吏部軫齊名,人目曰‘溫饒’,即此人也。”集中尚有《三生曲為饒吏部作》云:“對鏡忽不樂,自歎鬚眉惡。欲將華髮媚紅顏,幻擬傾城誇帶索。饒侯落托天下奇,為男翻笑榮啟期。入夢莊周思化蝶,知雄老子還守雌。自言前身好女子,家在吳江習圖史。高門派與水雲同,小名韻悟絲桐理。玉雪飢膚錦繍腸,門環萬樹梅花香。偶然弄筆調鸚鵡,便解吹簫引鳳凰。偃蹇良緣遲百兩,梁鮑高風勞夢想。何圖天壤有王郎,竟遣才人嫁廝養。薄命平生只自知,牢愁幽怨寄歌詩。桃李無言子滿樹,梧桐半死孫生枝。輸廻有說應難究,妝閣長齋將佛繡。菩薩倘還大士身,腐遷定訝張良秀。果然誠感動天機,昔時雌伏今雄飛。一世聰明悟冰雪,九霄咳唾生珠璣。今春對策來都下,賜宴曲江看走馬。吏部任呼韓退之,前生漫說盧行者。時遮便回過章臺,特訪當時姊妹來。十二樓中齊閱徧,三生石上忽驚猜。似曾羣玉山頭見,春風依舊桃花面。億昔同時謫彩鸞,只今羨汝為飛燕。鏡中花影掌中身,幾生修到才佳人。相對書生慚白面,何年窈窕復青春。此生休矣他生卜,阿嬌本願藏金屋。非同神女欲行雲,即作小姑甘獨宿。我聞君語笑君癡,身非爾有子為誰?宋玉縱然或好色,張敞何妨學畫眉。繼思君語解君意,天女神通託游戲。寧效蛾眉西子顰,不為奧竈王孫媚。君不見戰國丈夫推衍儀,術工妾婦徒爾為。又不見三國英雄誇仲達,甘施巾幗求自活。富貴即今談膴仕,刺繡何如市門倚。佞學祝鮀美宋朝,曷若笄珈金步搖?君聞我語莞然笑,謂倩我詩為寫照。我亦綠章乞天公,脂韋欲作滑稽雄。天閶蕩蕩人難至,閉門聊復談奇字。”此詩風流蘊藉,奇情橫溢,為甲午以前寓京作,中東戰後,滿腔孤憤,固無此閒筆墨矣。

十二

《求在我齊集》有《大風雨歌和丘仙根水部同年》云:“纖雲不滓天宇清,赤霞一角東方明。滿天忽變魚鱗紫,石燕翔舞池蛙鳴。有客預愁風雨至,綢繆誰子尸高位。處堂肯笑燕雀愚,巢葦翻學鷦鷯智。俄攪海水騰山吹,魚鱉陸死蛟龍移。沙飛石走三光隳,雷轟電掣金蛇馳。乾坤澒洞天地閉,萬頭孴戢朝馮夷。馮夷擊鼓波濤怒,茫茫澤國逃安之。鳴呼!閒暇之時忽姑待,廣廈高樓營爽塏。任渠烈風暴雨來,縱有漂 搖無危殆。胡為因循成懈怠,一朝禍至不可悔。君今親從風雨來,眼見桑田變滄海。痛定作詩邀我和,先已探得驪珠在。我且告君慎勿疎,風雨迫偪無安居。拔木發屋嗟淪胥,魍魎乘闇羣侮予。天吳暘睒爭揶揄,忍令赤子為黿魚。吁嗟乎! 母令赤子為黿魚,轟轟卓哉烈丈夫。”此詩自注:丙申歲作,正割臺後,倉海君內渡初也,託興規諷,極得風人之旨。倉海君原作[1]云:“烏輪晦光兔魄死,海上羣龍方戲水。力撼乾紐搖坤維,駭聽東南大風起。大風吹雲雲飛揚,八荒一氣雲茫茫。絕無天地但有海,祇恐人物沉汪洋。誰鞭電鞭鼓雷鼓,忽起蛟龍滿空舞。池中方困人不知,世眼驚看得雲雨。一風三日不得停,雲昏雨黑宵冥冥。直疑天老易混沌,萬古無復長空青。誰知淫烈有時定,妄用推測羣相驚。風收雲歇天地靜,歸龍捲雨微聞腥。大海無波平如鏡,沐浴日月還晶明。山中道人蘊道妙,六根清淨容長少。風聲雨聲寂不聞,獨憮乾坤發長嘯。”意旨微奧,託諷尤深,當局不知振作,風收雨過,視同無事,一結尤無可奈何之極致。丙申稿中《苦雨行》[2]所謂“穉陽欲茁老陰遏,乃張母權侵厥子”,則指斥慈禧矣。

[校注]

[1] 該詩参見《丘逢甲集•上編•嶺雲海日樓詩鈔•卷二•大風雨歌》,二〇八-二〇九頁,標題爲“大風雨歌”。

[2] 該詩参見《丘逢甲集•上編•嶺雲海日樓詩鈔•卷二•苦雨行》,一八七頁。

十三

偶於故紙堆中得梅縣宗人名哲字引夫者補和予五十初度詩,係民國十三年見贈之作,推許逾恒,讀之汗顏。然詩筆老健,亦佳構也,爰錄於此。《補和家荷公先生五十初度并序》:“荷公名復,上杭人,福建省議會議員,前清孝廉。光復前,經營改革事業,與先師仙根先生齊名,皆閩粵間吾族之望也。學問淵懿,才華富贍,為詩雄健沈鬱,豪放中自有法律。去歲,以《五十初度》七律六章見寄,屢和未就,因事擱置。昨晤先生于鳳城,舊事重提,歸檢舊稿,湊成一律,寄呈郢政。”“行年五十不為老,作事平生殊可歌。兩代名留鄉選舉,千秋業在國共和。嶺雲海日聲譽著,羊石春風弟子多。生與荷花同六月,料應天使秩南訛。”

十四

梅縣宗人竹屏先生,引夫之尊人也。壯歲游幕四方,好吟詠。晚年優游家巷,訓翼子弟。歿後,予嘗銘其墓。引夫并出遺稿,囑為編次。稿多塗竄,一字不安,有三四易者。予以飢驅奔走,未遑為役。十三年夏,與引夫相遇潮州,知已由南社友人古公愚為之寫定,名曰《竹庵詩存》,引夫囑息庵學士精書,囑予為序,將付景印以傳。詩僅四十餘首,多閒適之趣,似不食人間煙火者。如《松江晚眺》云:“一灣流水居然畫,十里平林鎖暮煙。且向江頭垂釣去,不妨隨處穩看山。”《村居雅詠》云:“長林百尺鎖風煙,且作龍吟起暮天。滿地綠陰碎涼月,濤聲如雨落窗前。”“碧天如水夜如年,唧唧蟲吟月在天。最是深宵聽不得,孤燈挑盡未成眠。”“安排暖閣北風寒,曲室圍爐笑語歡。誰道溪橋無過客,梅花待我雪中看。”《秋日偶吟》云:“獨對園林識靜機,江楓水冷夕陽歸。風光老去詩人瘦,秋水清時鱸鱖肥。賸有閒庭都種菊,生成傲骨不勝衣。愛看早起樓頭月,萬里無雲雁自飛。”諸詩冲澹夷猶,饒有逸致。予尤愛其古體,得六朝之遺。如《長相思》云:“長相思,旦復旦。天上月將圓,人間月纔半。長相思,心戚戚。如此好花枝,不見春消息。”《古意》云:“深閨寂寂愁如結,夜半蟲聲人語絕。無聊倚徧玉闌干,傷心有墜樓頭月。”又《採蓮曲》云:“荷花持作衣,荷葉持作扇。不見採蓮人,人面如花面。大姑工打槳,小姑工採蓮。乍入花叢裏,花光圍作煙。小娃不解事,偷采白蓮來。蓮花悄無語,蓮子方成胎。”古節古音,殊有欲言不盡之意,蓋先生本兼工倚聲也。

十五

王文成公平漳寇駐上杭所作《喜雨詩》,傳誦人口。弘治間,江寧吳公文度由進士擢南御史,出守汀州,有惠政。據《明史•張泰傳》:文度字憲之,晉江人。從父客江寧,遂家焉。遷汀州知府,猺弗靖,設方畧撫之,承賦如居民。汀人祠祀之,入郡名宦[1]。在任日嘗作《夏雨歎》云:“太空無雲曉霞赤,甘雨不來將百日。農家夫婦不敢嗟,坐對田頭相向泣。平疇草黄生暖煙,五月尚未分秧田。瘦麥登場剛足稅,里胥又索丁夫錢。遠道征人苦行役,溽暑煩蒸易成疾。眼前疫癘猶可醫,秋來稅租何從給?我懷牧愛無良謀,仰天唏噓空自尤。不才天遣分宜次,我民何罪罹此憂?高山峩峩神所主,再拜登之致神語。彼山靈兮能致雲,一夜風雷作霖雨。”又《喜雨謠》云:“夕陽西下孤村宿,小卧山齋掩愁目。颯然涼風天際來,帶得甘霖下空谷。泠泠入枕聞新聲,頓令毛骨盡寒生。半夜呼燈啟窓聽,簷花溜玉鏗鏘鳴。一灑天瓢坐未久,已送歡聲到南畝。農家兒女笑相迎,戯逐田間提蝌蚪。小溪水足波茫茫,葡萄萬頃隨魚航。老翁科頭坐航尾,醉來抵掌歌滄浪。鄙懷便覺閒愁適,歸興遄飛城行急。但得秋登風雨時,我輩泥途安足惜。”此詩可與王公《喜雨詩》并傳為臨汀故實也。

[校注]

[1] 宦——原稿作“官”,似當為“宦”,徑改。

十六

汀州舊時試院,左廊雙柏參天,紀文達公記其神異,載《灤陽消夏錄》。道光季年,山東李竹朋太守(佐賢)嘗有詩,其序云:“古柏在郡城考院,有樹神廟,籤語靈應。汀人曰:‘順治初年,唐王退守汀城,城尋破。有從臣二人同殉節於樹下,此廟蓋忠魂所憑依也。’因憶紀文達五種筆記載,郡試時,見兩神人緋袍立樹上,特懸一聯云:‘參天黛色常如此;點首朱衣合是君。’蓋未聞雙忠故事云爾。今作歌正之,而仍惜雙忠之名姓不傳也。”詩云:“古柏未識何年種,團圞雙蓋垂云重。亭亭老榦薄青霄,虯枝應許棲鸞鳳。風霜飽歴質堅貞,棟梁材大誰能用?託根試院傍文星,廟貌尊嚴香火供。初疑巫祝惑人聽,靈籖底事多奇中。汀人道此非偶然,軼事曾稽順治年。唐王退守彈丸破,雙忠并縊雙柏前。雙柏雙忠同不朽,却憐名姓今無傳。南疆紀畧留青史,婺源道上石齋死。賴垓熊緯胡上琛,從王殉節堪僂指。而今靈爽得憑依,忠魂是否三君子?二百年後感滄桑,蒼茫弔古情何已。河間詩客來此都,神光隱現拖霞裾。采風車過弗深考,朱衣揣測毋乃誣。吁嗟乎!人千古,樹兩株,我來樹下三踟躕。如此勁節封爵無,終勝秦松封大夫。”按:汀州試院,明為汀州衛。清初廢衛後,乃改作試院。紹宗幸汀,行宮所在,已不可考。雙忠云云,恐好事者為之耳。當時攀髯化碧者眾,守土如總兵官周忠誠伯之蕃、百戶關時,一則代死,一則守麗春門,流矢洞胸而死。它如詩所稱賴垓、熊緯,據諸家紀述,皆殉節汀州,惟胡上琛奔回福州,與妾劉蕙娘同仰藥死,已記前卷,固非殉節汀州也。然則所謂雙忠者,殆即賴垓、熊緯歟!此詩不但可補南朝軼史之遺,并足以壯臨汀山川之色矣。其後,楚北劉太守國光亦有長歌,蒼老不及前詩,然表彰忠烈,亦足與前詩并傳不朽也。序云:“光緒戊寅嘉平月,《雙柏記》刊成,旋聞明季兩忠臣嘗殉節於雙柏下,緋袍人即其神式慿焉,惜無所證。越明年,書院課士,詢諸肄業,中有李生觀海錄太史李竹朋蒞郡時所作《雙柏歌》以進,益覺信而有徵,吁!潛德有必發之光,李君褒忠篇出,固為采訪者幸,毋亦冥冥中有使之者耶!爰續歌以表忠節。”“天生異質蟠根厚,世變幾更終不朽。干霄百尺大十圍,據持宇宙由來久。兵燹叠厲羣芳摧,雙柏對峙何崔嵬。造化神明兩阿護,嶄然猶存梁棟材。粵自河間文達公,輶軒下駕來采風。月夕摩挲偶仰視,兩神隱現袍著紅。又有星使徐侍郎,按臨適值賊氛狂。維神赫赫著靈跡,故吏猶能言其詳。我聞斯說且驚異,書敘神物刊以記。護持文運果朱衣,憑依古木殊奇事。竹朋太史好古者,幸述遺聞譜歌雅。序自明藩城陷時,兩臣殉節兩株下。發潛闡幽詞激昂,姓名雖軼梗概寫。我誦遺編心恍然,乃識樹借忠魂傳。噫嘻吁!柏節勁,臣節堅,貞心烈性相緜延,冰雪侵陵不改操,風霜歴練還增妍。豈止松筠結夙契,并愧蒲柳多孱顏。直如武侯廟前之老栢,森森凜凜正氣常留天地間。”此詩筆氣尚穉結,用長句幾不能振起。因與前詩相關,特并存之。先是劉守嘗作《試院雙柏記》云:“咸豐間,徐壽蘅學使(樹銘)按試日,寇氛突至,亦見紅衣人,蔽門疑不敢遽進”云,亦好事相傳,同一傅會云爾。

十七

《明史•儒林傳》:“唐伯元,字仁卿,澄海人,萬曆二年進士。厯遷戶部主事,進郎中,受業永豐呂懷,踐履焉[1],實深疾王守仁新學。及守仁從祀文廟,上疏爭之。《明史》列郎中於儒林,以防心學之流獘,蓋有深意焉。顧其疏本傳不載,近得《潮州耆舊集》,載其疏幾六千字,辨義甚嚴,而持論不激,其辨心學,於《答顧叔時昆弟書》尤為切至。《耆舊集》為清乾隆時順德馮奉初所輯,因潮人宋元遺集俱佚,清代則皆家藏之稿,難於搜集,因就明代錄之,清文俟諸來哲。光、宣間,郡人王師愈重校刊,謂其“斷代為集”,不知何義,是未詳其凡例也。唐疏中空白十餘處,缺二百餘字,未知原刻如是,抑重刊刪去?殊非體例。郎中請告,限滿復出,有《過藍屋驛追次白沙先生臺書春晚》之作云:“古驛江頭近釣磯,傷心春事故山違。楊朱正恐當年誤,伯玉寧知四九非。反命敢云恭父命,征衣忍見負萊衣。庭槐舊綠稱觴處,留得清陰待我歸。”見《答周濟甫大中丞書》中。書言:“今春限滿且逾,父母不免促裝就道,二親愛子之至一也。愛之至,則重違其心,不令時懽膝下,豈所欲哉!子意不堅,而反諸身不誠也。”是詩依戀晨昏,有王事靡盬,不遑將父將母之意,孝思如見。按:藍屋驛為吾杭北境,瀕汀江西岸。往時海道未通,由潮赴留都,泝汀江而下貢水,吾杭為必經之途。郎中一代醇儒,足跡所經,形諸吟詠,信足為山川增色矣。

[校注]

[1] 焉——原稿作“蔫”,似當為“焉”,徑改。

十八

翁襄敏公萬達,揭陽人,割隷澄海,嘉靖三十年二月斥為民。明年十月復起兵部尚書,未聞命,卒。隆慶中,乃追謚潮城大街三邊總制。坊作“襄敏王”。重刊謂“《明史》作襄毅”,非也。明遺民所著《謏聞續筆》載:“光宗命儒臣,取祖宗朝百官諡法集為一書,其以襄字冠者十額。”公在襄敏中,可據也。《束涯集•與鄒一山第十二書》云:“十月二十日寓汀之永定山亝,偕蔡次軒為武夷之游。”公當寓永定矣。又有《汀郡守華山陳君樂兩灘碑》云:“汀諸灘皆險,而龍磜為甚。磜灘隷長汀,龍灘隷上杭。蓋即白頭磜與回龍灘也。”又云:“余數道汀,嘗舍輿即桴,歴經兩灘。”公又嘗屢過吾杭,亦可入杭志寓賢矣,況有煌煌平兩灘碑文乎!公有《寧化道中詩》一集,未見,未知即汀之寧化否?墓在大埔之三河,《嶺雲海日樓》有《過三河弔翁襄敏墓》[1]云:“落日青山虎氣沉,河流還齧故城陰。地埋一代名臣骨,天鑒三邊守將心。人物嶺東前史在,關山直北戰塵深。英靈異代應相感,一片寒雲繞[2]墓林。”

[校注]

[1] 該詩参見《丘逢甲集•上編•嶺雲海日樓詩鈔•卷九•過三河弔翁襄敏墓》,五二九頁。

[2] 繞——《丘逢甲集》作“遶”。遶,同“繞”。

十九

明洪武間,錢宰以唐鐸薦,詔遣行人乘傳徵入,定蔡氏書傳。書成思歸,因微吟云:“四鼓鼕鼕起著衣,午門朝見尚嫌遲。何時得遂田園樂,睡到人間飯熟時。”翌日,太祖召燕文華殿,諭曰:“昨日好詩,然朕何嘗嫌汝?何不用憂字?”宰大悚惶,謝罪。未幾,賜宴及鈔,仍遣馳驛歸。壽九十卒。詩載《泳化新編》,足見明祖雄才大略,聰明天亶。即以詩言,“嫌”字亦確不若“憂”字,“嫌”則朝廷操切,使臣下有局促不安之象,“憂”則臣下自己惕厲,如《雞鳴》之詩詠朝既盈昌也,應拜一字師矣。

二十

《續亘史》載:“沈文卿家居,盜入其室。沈口吟一絕云:‘風寒月黑夜迢迢,辜負勞心此一遭。只有破書三五冊,也堪將去教兒曹。’盜亦舍去。”予謂,沈固從容有局量,若此盜者,亦可謂解事矣。

二十一

“劍戟紛紜扶主日,山林寂寞閉門時。水聲禽語些時事,莫道山翁總不知。”此《泉州府志》所載時人投蒲壽宬之詩也。壽宬為蒲壽庚之兄,壽庚叛逆,皆出壽宬計畫,而己則黄冠野服,歸隱山中,自稱處士,以示不臣二姓。密為壽庚作降表,令人自水門潛出,送款於唆都。壽庚以功授平章,而壽宬亦居甲第。時人惡之,故投詩如此。嗟呼!誰謂耳目可欺?蓋是非邪正,鄉人視之若黑白,然作偽者奚逃哉!

二十二

吾里黄銘盤先生(新),予季祖幡然先生同硯友也,聰穎絕倫,書過目輒成誦,工詩古文辭。季祖女婿周丈鳳祥曾以先生四詩并序見示,言:“此詩不知所謂,請為我解之。”予讀畢,言曰:“此廋詞隱語也,先生自序已明言之矣。序不云‘生兒不肖,無法可治。四男無一,空費恩勤’乎?”詩中每句離合成一字,十六句成十六字。《左傳》止戈為武,反正為乏,已肇其端。至東漢末而大盛,如《曹娥碑》之“黄絹幼婦,外孫齏臼”隱“絕妙好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