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复念廬詩話卷五
一
丹徒趙烈士（聲），字伯先，詩不多見。吾友陳巢南有門人萬方，亦字伯先。在某日報搜得一律，巢南附記某君所撰《趙烈士事略》，載入《江蘇革命博物月刊》第十四期，其詩即《己酉初度贈友》之作。其後又得數詩，錄入《正氣集》，登第十七期。茲盡錄於此，以為仰慕烈士、重其人、愛讀其詩者共欣賞焉。《贈吳樾》云：“淮南自古多英傑，山水而今尚各靈。相見塵襟一瀟灑，晚風吹雨太行青。”“雙峰白眼看天下，偶遇知音一放歌。杯酒發揮豪氣露，笑聲如帶哭聲多。”“一腔熱血千行淚，慷慨淋漓為我言。大好頭顱憑一擲，太空追逐國民魂。”“臨時握手莫咨嗟，小别千年一刹那。再見劫知何處是，茫茫血海怒翻花。”《登越王臺》云：“七雄兼併真無謂，劉項紛爭祗自殘。堅向天南開版籍，能將文化服夷蠻。公真矍鑠威名古，我尚飄零姓氏慚。今日登樓慿北望，中原妖霧正漫漫。”《己酉初度寄友》云：“百年已過四分一，事業茫茫未可知。差幸頭顱猶我戴，聊持肝膽與君期。欲存天職寧辭苦，夢想人權亦太癡。再以十年事天下，得歸當卧大江湄。”落落數詩，英雄氣概躍顕紙上。前記徐五詩有“頭顱肯賣誰酬價，姓氏逢人恥乞靈”之句，英雄憤欎，往往形諸吟詠，而烈士一往直前之志尤不可遏。嗟呼！烈士思再以十年從事天下，謂可歸卧江湄，誰知改革以還，瞬息廿載，紛亂益甚，烈魂有知，其憤慨更不知何似矣！
二
閩侯林頌亭先生（述慶），辛亥革命崛起鎮江，首破江寧，通電設立臨時政府，為新中國之基，功在民國，盡人皆知。功成解組，無一毫權利思想，尤為難得。二年，在燕為袁世凱進毒暗害，莫不悲悼。黃克強先生輓聯云：“風雨無情，落花滿地驚春夢；江山如故，何日重生此霸才。”傾倒可謂至矣。著有《江左用兵記》，任勞任怨，功高謗成，隱忍調停，心血俱碎。中有口占三絕，轉録於此，亦重其人、愛讀其詩所亟欲快覩也。一為破南京前一夕，紮堯化門，聯軍總司令徐固卿（紹曾）駐麒麟門，先生往見，回時微雲抹月，疏星掛林，寒風颼颼吹衣袂，與隨員縱談戰事頗恬適，頓觸吟懷，成七絕一首云：“大好乾坤付戰塵，六朝風月伴吟身。依依無恙鐘山樹，應認江南舊主人。”一為《十月十二日入城口號》，云：“降旙高揭石頭城，日照雄關萬角聲。如此江山收一戰，居然還我漢家营。”一為任北伐總司令通電卸職後，《枕上口占》云：“臘酒香中覓故居，前塵回首夢何如。幸從鐵馬餘生返，紅樹青山且讀書。”又《江左用兵記題後》[1]一首云：“十年曾飲京江水，北固蕭條羞故壘。題詩鐵甕弔寒潮，恨見[2]英雄江上起。英雄千古一霸王，試劍孫劉好戰場。一擲盤龍今已矣，蠻煙愁[3]殺小南強。寄奴奇氣軍中吐，半壁健兒誇北府。義聲從此振[4]盤龍，變色誰知談卧虎。金山形勢控[5]焦山，九月江城奏凱[6]還。西望兵氛憐古冶[7]，秣陵何處漢時関。樓船鐵騎翻千片[8]，水陸雙方馳契箭。單騎飛登龍膊岡，淡月疏星觀夜戰。君不見天保巋然第一城，再興戰血猶縱橫。又不見建康城中北極閣，岔路礟痕尚[9]焦灼。吁嗟乎！太平有兆太平門，浦口橫戈大敵奔。破魏由來能救趙，解圍遙壯武昌援。武昌回首上流固，石頭無恙臺城路。吁嗟乎！噫嘻東南兩[10]大功，樓中黃鶴洲中鷺。”口占三詩，整暇從容，足徴六轡在手，一塵不驚，宜其功成指掌也。《題後》一首，豪情壯氣，切響堅光，兼而有之，極似梅村學杜之作。古之儒將吾不得見，若先生者，可不謂之文武才哉！其友人林秋葉（之夏）有題詞云：“歌鐘銘鼎，千秋極信史之冤；賸水殘山，一痛了傷心之局。”可謂沈痛極矣！
[校注]
[1] 《江左用兵記題後》——此詩當是林紓所作，非林頌亭所作。據《林述慶墓》（載《百度百科——http://baike.baidu.com/view/926472.htm》）所述，該詩鐫刻於林頌亭墓碑兩旁分立的圍屏之一上，文中刊出此詩，詩末署“古閩林舒”。但兩者個别字有差異。將該段文字復制如下。
詩曰：“十年曾飲京江水，北顧蕭條羞故壘。題詩鐵甕弔寒潮，恨欠英雄江上起。英雄千古一蘄王，試劍孫劉好戰場。一擲盤龍今已矣，蠻煙悉殺小南強。寄奴奇氣軍中吐，半壁健兒跨北府。義聲從此震盤龍，變色誰知談卧虎。金山形勢拱焦山，九月江城凱隊還。西望兵氣憐古治，秣陵何處漢時關。樓船鐵騎翻千古，水陸雙方馳契箭。單騎飛登龍膊岡，淡月疏星觀夜戰。君不見天保巋然第一城，再興血戰猶縱橫。又不見建康城中北極閣，岔路炮痕猶焦灼。吁嗟乎!太平有兆太平門，浦口橫戈大敵奔。破魏由來能救趙，解圍遙壯武昌援。武昌回首上流固，石頭無恙台城路。吁嗟乎，噫嘻東南兩大功，樓中黃鶴洲中鷺。古閩林紓”。兩者個别字有差異。
[2] 見——《林述慶墓》作“欠”，似誤。
[3] 愁——《林述慶墓》作“悉”。
[4] 振——《林述慶墓》作“震”。
[5] 控——《林述慶墓》作“拱”。
[6] 奏凱——《林述慶墓》作“凱隊”。
[7] “西望”句——《林述慶墓》作“西望兵氣憐古治”。
[8] 片——《林述慶墓》作“古”。
[9] 尚——《林述慶墓》作“猶”。
[10] 兩——原稿無此字，據《林述慶墓》添加。
三
南社友人涇縣胡樸庵（韞玉），一名樸安，學問淵懿，著述甚富，有《樸學斎叢稿》；久在滬上書局報館作文字生涯，十九年任江蘇民政廳長。其時，省主席則為吳江葉楚傖，亦南社健將也，志同道合，沆瀣一氣，論理則發揮政見，平日所坐而言者，今悉起而行，正其時矣。乃讀樸庵《雲龍山》詩，欎欎中懷，知其坐言者，固未必盡然起行也。詩云：“捲篇每望見金山，江水東流帆往還。四面風聲吹雨細，一天雲影謢花間。誤尋蓬島求仙藥，對此流亡有愧顏。我不負人書負我，躊躇終日未能餐。”蓋書生讀書稽古，凡民生利病，自謂講求有素，以伊、呂、蕭、曹、房、杜、韓、范自命，常懷澤民定國之心，見時政不綱，輒心非而口訾之，謂他日若得藉手，某利當興，某弊[1]當革，舉而措之裕如耳。及事權在握，身入局中，乃知言論與事實往往相反，將興某利而無興利之資，將革某弊[1]反多革弊[1]之障，向之所期，適得其反。古人所以有“事非經過不知難”之語也。於是上焉者慷慨遂初，掛冠以去；中焉者優游伴食，戀棧不行；下則倒行逆施，盡變本來面目。諺語乃有“人人不做官，做官一班班”之誚矣。書負我乎？我負人乎？對流亡而顏愧，至終日未能餐，樸庵尚不失書生本色耳。惟“蓬島”、“仙藥”不知何指？何謂誤求？惜遠隔江海，未能向樸庵面質也。
[校注]
[1] 弊——原稿作“獘”，依文意當作“弊”，徑改。
四
雲臺山有趙烈士祠堂。梅縣林百舉（鶚）有《七月七日登雲臺山謁趙伯先烈士祠》詩。百擧，一字一厂，亦南社老友，闊别近十年矣。二十年，丁母葉太夫人憂，予曽寄輓一聯云：“二十年前與孟博訂交，記南社應求，革命早知承母許；三千里外為子輿囓齒，痛北堂黯淡，彌留不及待兒歸。”百舉任蘇省政府秘書，此詩蓋十八年作也，偶於月刊中見之，感慨淋漓，聲情激越，為摘録於此。詩云：“群峰爭向長江出，浮玉當先眾相失。中流作柱久稱奇，沙湧金迷稍減色。斯臺合補名區數，銀蒜肩隨朝北固。公園花木四時開，烈士祠堂森萬古。趙公氣本風雲壯，革命軍人倪（映典）郭（人漳）上。裹屍歸葬黃鶴山，故宅堪思八義巷。（自注：鎮城內八義巷公故宅内，己數易主，今為實驗小學校。）當年慷慨投百粵，報導羊城已喋血。望中炎宋伶仃洋，悽絕太平山上月。英雄末路疽發背，三呼渡河一病殆。神魂冉冉赴黃花，旅櫬迢迢殢香海。可憐儒將空文采，扳鴨瓶尊誰與會？贈君飲馬荒城圖，生死知交有方外。（自注：公與曼殊和尚交甚篤。曼殊在南京講學，公時為新軍標統，每携黃酒扳鴨，與作詩文會。歿後，繪《飲馬荒城圖》寄其家。）祠無碑碣惟聯語，蒼赤流離信淒楚。（祠惟栢烈武先起一聯，有‘蒼赤流離’語，蓋慨革命後民生憔悴也。）回看祖國日光華，足使後人來仰止。我瞻栗主心為惻，袍澤流離何寂寂。莫如落後岸旁山，面對金焦徒屹立。明朝擬步城東頭，一拜孫劉試劍石。”同時柳亞子、陳巢南亦有謁祠詩，並録於此。亞子《謁亡友伯先祠廟》云：“唾手南東十五州，雄冠劍佩倘來游。知君靈爽憑雲漢，愧我年華付水流。交誼難忘屠狗侶，功名無奈爛羊頭。傷心一掬西臺淚，朱鳥魂歸未忍謳。”巢南《趙伯先祠堂和亞子韵》云：“先生奇傑冠南州，誓掃東胡作壯游。正許王孫恢故國，不堪砥柱失中流。獨慚創病蘷憐足，痛絕孤危浪拍頭。留得當時私印在，祇應珍重託吟謳。”
五
辛亥革命，江寧未下，武漢告危，民黨中引領翹足而望者，惟廣東之新軍。先是廣東軍有一部由黎天才率領，護岑西林春萱赴川。行至吳淞口，聞武漢起義，中止，後破江寧、攻儀鳳門者，即此部也。當武漢危急時，廣東實無兵可出，以故遲遲不發。平遠姚上將雨平遂奮袂而起，與其邑人林君叔慧組織北伐軍，招集去年元旦被解散之新軍及其黃埔軍校同學，得千餘人，雨平任總司令，叔慧任團長兼前敵指揮。十月中旬，由粵啟行，至則江寧已下。予隨倉海君任廣東組織臨時政府代表，與北伐軍偕。叔慧為倉海君女壻，雨平亦鄉里後輩，故倉海君《掃葉樓》[1]詩有“我護百粵軍，飲水古建業。雪恥告百王，掃胡如掃葉”之語。又《謁孝陵》[2]云：“鬰欎鍾山紫氣騰，中華民族此重興。江山一統都新定，大纛鳴笳謁孝陵。”豪吟高唱，亦壯矣哉！粵軍追擊張勳，連戰固宿皆捷，遂促成南北告終之局。屯戍宿州以南至臨淮關，因不服水土，而隆冬風雪，軍士尚衣平時軍衣，兼災後赤地千里，僅得黑麥作團爲食，迨各方運糧服至，除陣亡外，而病斃者又數十人，葬諸莫愁湖。百舉有《莫愁湖建國粵軍墓》詩，亦中華革命史中故實也。詩云：“漢臯煙塵忽昏黑，胡運將絕猶未熄。羽書飛檄到五羊，萬衆狂呼快殺賊。輟耕隴畝罷闤闠，更有梯航歸異域。登壇將半党中英，黌舍人無不投筆。俄來勁旅臂纏白，橫海飈輪淞口入。詰朝醜虜半逃亡，數省民軍藉生力。奠定金陵重建國，大漢旌旗耀天日。進馳追擊江淮間，直震威風燕薊北。皖東巨鎮號曰固，賊退憑此圖借一。長蛇蜿蜒軌路斷，困獸奔突礟火烈。及鋒奮迅如雷掃，再厲崩騰若水決。長驅遂破南宿州，剪寇真蹈八公轍。捷音每出動天下，漢陽之恥幸一雪。迺聞和議戰暫已，奉命防徐擇險扼。主營還護新白宮，斥堠遙亘紅心驛。是間所遇尤悲壯，歲暮年荒漫地赤。屯高壓幕夜咤雪，竈冷量籌日艱食。那能律奏穀生黍，竟似牆淘馬飼𪎈 。盈腔義憤各塊壘，四壁呻吟奈牀席。偶然夢譫作鄉語，恍惚沙場逢毅魄。扶創捧首始咍謔，戟指搖唇旋欎勃。出師原誓與同行，為厲願隨終滅賊。折衝樽俎詎制勝，倒授泉阿虞反側。黃龍痛飲正尅期，星象昭垂在熒惑。雞聲隱隠瞿乍醒，鬼影憧憧形相失。糢糊誰擲髑髏血，沈痼難起膏肓疾。荒荒垓下憫楚霸，黯黯塗山懷禹跡。嗚呼君等從逝矣！功雖未成仁則得。幾家嶺海雁驚哀，猶念兄弟遠行役。石頭城外何蕭瑟，莫愁去後湖空碧。樓前曩喜話棊枰，車過今當吊袍澤。已收狼籍殽函骨，復寫淋漓諸葛碣。千秋萬世崇國殤，浩氣丹衷尚安閟。可憐墓畔曾侯閣，胡服胡冠儼像設。將毋西子岳王墳，奸檜萬俟雙鑄鐵。丈夫生死本常事，斧袞誅褒憑史直。百年公案並平反，孰罵粵匪誣髮逆。自注：墓中陣亡烈士二十人，病亡軍士三十六人，因當時飢寒交迫，軍士又嚴守紀律，故病亡多於陣亡。”然予聞當時軍士言，尚有未收骨也。予讀詩中結句，憶及倉海君言，內渡後任韓山、東山二書院山長，監督諸生課卷，往往有稱太平軍為髮匪、為粵寇者，輒加以紅勒帛，以他人稱匪、稱寇，何粵人亦以之自稱邪？蓋民族精神，倉海君蘊蓄最早，非但斥粵人之自稱而已。
[校注]
[1] 該詩参見《丘逢甲集•嶺雲海日樓詩鈔•卷十三•登掃葉樓 二首》，六八〇頁。
[2] 該詩参見《丘逢甲集•嶺雲海日樓詩鈔•卷十三•謁明孝陵 四首》，六七九頁。
六
大興劉繼莊（獻廷）《廣陽雜記》與楊于两論鄭延平成就人才不得其道，于两謂閩中文勝之邦，一變為用武之國，皆延平所成就。繼莊自記：“ 予聞此言，爽然若失。武勇之士為他人所賈，多至富貴；忠義之士，從未之聞，慨然曰：‘黃金用盡教歌舞，留與他人樂少年。’遂投筆{1}而起”云云。此詩為唐韓滉所作。十年冬予游鮀浦，偕友人往觀詠霓社戲劇。此劇為陸榮廷家樂，原名《從軍樂》，桂敗，洪兆麟挈以來汕，改今名。劇中女角色藝俱佳，“桂林班”之名轟動一時。予偶感此詩成三絕句，茶陽溫丹銘先生（廷敬）見而賜和，予再吟六絕，丹叟復和之。予合前後九絕，叠至再四，丹叟俱有和章，豪情未盡，繼□逸興遄飛，更成長歌二篇索和，一時同人屬和甚眾，得詩二百餘首，裝成卷子，將付印刷。予叙有云：“樂而不淫，哀而不傷，願無忘乎此義；言者無罪，聞者足戒，還以質夫將來。”當時用意，固非徒詡顧曲周郎也。丹叟詩有云“多謝將軍憐惜意，解從血海載名花”及“燕鶯聲裏雁鴻聲”之句，雅得風人之旨。劇中名角為花解語、荔支香，丹叟納入歌中，有云：“一曲奏成花解語，中邉色味荔支香。”工巧入妙，不著痕迹，真匪夷所思。自遭兵禍，念廬藏書悉行散失，此卷不知流落何所。丹叟别有藏本，異日把晤，將索以付鈔。十九年冬，族弟履堂游羊城，晤平遠姚君菊逸（宇陶），以其《濳園詩草》一冊見寄，披讀之下，乃有和予詠霓菊部詩十首，知縞紵之歡、瓊瑤之惠，海內固大有人在，惜未能盡讀之也。茲録六首云：“絃管笙蕭樂未央，歌殘玉樹劇悲涼。風流都督今何在？悽絕當年顧曲場。”“曾將十萬擲纏頭，雲散風流一轉眸。畢竟老奴恩義薄，更無人墜綠珠樓。”“奈何帐下喚虞兮，慷慨悲歌淚暗揮。枉費黃金教歌舞，琵琶抱向别船歸。”“將軍畫舫載嬌娥，一曲霓裳和凱歌。怪道女伶顏色好，胭脂紅染血花多。”“紅粉飄零信有因，歌台舞榭已成塵。傷心怕演興亡局，身是興亡局裏人。”“蛾眉聯袂又登臺，豔曲繁聲總帶哀。歌舞太平今日事，悲歡莫再問將來。”《潛園詩草》多脫口而出，不事雕琢，而憂時感事，則蘇子瞻所謂“嬉笑怒駡，皆成文章”也。姚雨平上將為其高足弟子，序其詩，謂先生隱居仍不忘情於世局，擧可哀、可哭、可驚、可恨之事，一一皆紀之以詩。見者歎為詩史，今讀之，信非阿好矣。集中《盜閥歌》即詠霓社之前幕，茲並録之，歌云：“竊鉤者誅竊國侯，大盜竊國誰斫頭？強梁今世有盜跖，剖食人肝作膾炙。綠林嘯聚黨徒多，哥老會中稱大伯。大伯頭一翻，弟兄同下山，昔日作賊今作官。作官還比作賊好，剗盡地皮多珠寶。部下健兒八千人，縱橫恣睢無不可。無端革命軍起來，好運陞官又發財。老子居然作都督，不識光復不光復。洪憲帝，宣統皇，對皇稱臣帝稱王。霸王思想懷抱久，時會未來且袖手。出兵東省掃妖氛，大好河山歸我有。兩廣巡閱新頭銜，老夫本領不妨兼。護國護法假面具，東督西督皆兄弟。大扒特扒只要錢，挨次老三及老四。汝也英雄，他也英雄，山澤亡命久相從，今日富貴當酬庸。馬夫馬弁綰青紫，羊頭羊胃都騎尉。軍門上下皆盜賊，老賊老巢安樂國。霹靂一聲粵軍回，東省不守歸西來。上將臺上開會議，大家面面各相覷。誰打先鋒當敵衝，將軍怕死多暮氣。梧州下，南寧危，軍事不管付阿誰。大砲轟轟響，號角急急吹，快輦西紙走如飛。可惜女伶從軍樂，付與敵人恣歡謔。項王垓下美人歌，奈何奈何淚暗落。英雄末路大淒涼，廣州灣裏話滄桑。手綰軍符兵百萬，一敗塗地悉銷散。弟兄殘果皆離披，何苦多剝民膏脂。遺臭萬年罵盜閥，問羞不羞老面皮。即今盜閥既倒敗，盜閥不存軍閥在。軍閥皆盜盜國多，盜閥盜閥聽吾歌。”此詩譏諷，出以詼諧，語雖淺白，極有趣味，令人讀之不覺失笑。近人提倡白話詩，吾謂言近旨遠，必如此詩，乃可以傳。又《哀賄選》云：“選總統，選總統，選票銀票同一種。總統選阿誰？不選黎黃陂，不選段合肥，只選孔方老驕兒。北方赫赫大軍閥，要做總統發狂熱。東海老去河間死，此座阿瞞當竊據。運動國會有財神，三百萬金買票子。可笑幾個獃議員，只講名譽不講錢。到底多數壓少數，汝票不賣也枉然。國會開票日，銀行兌票亟。某也幾千某幾萬，選舉價值也非賤。金錢散去總統來，總統今日就上臺。莫嫌總統有銅臭，却是議員好錢樹。國會選市開，議員大發財。遑論總統才不才，吁嗟乎！怪象如此哀不哀！”菊逸一腔憤懣，與世不諧，胸所不可，即見之詩，四十年前即如此。集中有《傷戰敗》云：“初戰已不利，復戰更見敗。陸戰曾亡將，海戰又喪帥。遠失舊屏藩，近陷好要塞。戎馬逼郊圻，風鶴皆驚怪。三軍鼓不鳴，眾志城已壞。拚死欲借一，決鬥實難再。岌岌情可危，洶洶勢莫奈。自度守不能，計惟和是賴。償金空府庫，割地獻關隘。國家向偷安，兵事久弛懈。經此蝦夷禍，可為鴆毒戒。我弱遜彼強，彼小勝我大。勝敗優劣分，天演公例在。”此蓋傷甲午中東之役也。集中多半詠時事之作，録此數詩，以見一斑云爾。
七
菊逸律詩亦一氣卷舒，胸懷爽朗，而筆健又足以達之。五言如《贈金粟山主王啟文》云：“到此無凡骨，上山幾折腰。古松拔地起，奇石倚天驕。噓氣開黃道，昂頭近碧霄。深巌棲隱處。中有一王喬。”《海中望見安南山》云：“煙波千萬頃，一角越南山。縹緲遙天外，蒼茫夕照間。有人憐此土，無力壓群蠻。痛惜屏藩撤，伊誰守漢關？”《將之南洋由汕啟輪》云：“嶺海交關處，河梁此要衝。有天開世界，無地域英雄。道路三千里，風波一萬重。書生肝膽壯，腰劍斬蛟龍。”七言如《南台題壁示雨平及同游諸子》云：“自從五嶽歸來後，那有群山在眼中。獨愛南台咫尺近，更高東嶺萬千重。白雲捲石補天缺，碧壑飛泉落大空。如此名山誰管領，同游爭欲數英雄。”《宿南台金粟寺》云：“禪關半壁倚南臺，小憩游蹤興快哉。風月且談今夕去，林泉最好入秋來。騷人到處留奇蹟，大地憑誰洗劫灰。東望扶桑三島小，此山可是勝蓬萊。”三詩皆民國七年重陽前五日作。《巴羅留别峻修》云：“琴劍飄零海上行，疏狂結習笑書生。衣冠不入南荒俗，詩酒翻尋故國盟。司馬好游忘作客，少陵傷亂喜談兵。竹林到處徵投契，抵掌樓頭一榻橫。青衫襟上酒痕存，夜雨巴山絮語溫。那有黃金收國士，翻教芳草怨王孫。新亭落日遙天暮，碧海西風帀地昏。最是飛鴻留跡處，一番回首一銷魂。”諸詩氣雄語爽，工錬中不露鍛錬痕跡。
八
家海山大令（翊華）原名日華，起家優貢，復擧孝廉方正，以知縣分發浙江，值革命軍興，任台州軍政分府秘書。旋回閩，署平和知事，以禁煙嚴厲褫職。應第三屆知事考試及格，仍分浙江，歴辨統捐。黨軍入浙，改官蘇省，亦叠管榷務。昔人謂孔奮身處脂膏而不以自潤，君其有焉。予與君久以道義相切{石靡} ，書札往還，歲時無間。君喜為詩，不慣推敲，下筆成章，敏捷無偶，微嫌失之太易。予得君詩稿甚多，奔走四方，未遑收拾。前記巢南和亞子州字韵，亞子叠之十數，海山亦有九叠州字韵寄予潮州兼簡勷侯，云：“文公驅鱷說潮州，為避塵氛訪舊游。閩壤誰教等甌脫，韓山如故枕江流。包胥乞援徒揮淚，巢父懷傷肯掉頭。何日聯肩來攬勝，金焦無恙待名謳。”蓋蘇省移治鎮江，海山叠以書來，約予與勷侯為焦山之游也。《五十四初度述感十一叠州字韵》云：“酒痕襟上認杭州，又作勾吳汗漫游。退隱未能棲故里，澂清何日靖橫流。飽嘗世味緘金口，悔戴儒冠戀筆頭。天地為廬自安穩，此身到處縱吟謳。”《八叠韵壽涇縣趙梅元（鼎楨）五十》云：“移家十載住昇州，簿領長材久宦游。人得江山助奇逸，家傳風雅有源流。（自注：《涇縣趙氏淵源集》十卷，自《欹閣集》至《肯堂詩鈔》共廿六家。）比鄰園地堪容膝，服政年光恰到頭。（自注：君住半畝園，近以縣長甄用。）生較霞仙（劉蓉）先一日，鶴南飛曲奏吳謳。”《次韵和半櫻詞隱消夏雜詠》四首之二云：“山路煙霞處處蟬，天教一幅畫圖傳。地依高樹忘炎夏，響出絲桐當管弦。沸到蜩螗傷國事，蜕於濁穢作飛仙。予心高潔誰為表，露重風多劇可憐。”“夏孽由來是野蟁，驅除時用艾煙熏。須防利嘴噆膚慣，久厭來雷入耳聞。辛蝥終教留血影，夢魂安處在朝曛。守貞不入鄰帷宿，舊事秦郵說露筋。”《次青田季伯謙（子英）金、焦二山韵》云：“攬勝望金焦，雙峰通地脈。砥柱中流際，照影洪波側。長天伸作紙，欲畫手莫即。山藏太古春，靜趣閒中得。在昔宋坡仙，過此因遷謫。亦有焦處士，江山倍生色。季布有遠孫，長歌比甯戚。提筆抒偉抱，四顧天地仄。掛眼無冠蓋，心何憚鴟嚇。德行時仔肩，鼇戴負重責。卓立屹不動，本來面目識。山靈如詔我，不貳與不息。”諸詩抒柚予懷，無裝糢作樣之態。海山慣于和韵，尤慣於叠韵，寄示藁草，十九皆和叠之作，其寔強我從人，終難因難見易也。
九
鍾君勸侯，才氣橫溢，早歲餼於庠，屢躓秋闈。改革後存記縣知事，歴任南日、泉上貳尹。近年在潮任鄉館福紙事務，予避地南來，以予前承乏於茲，以為識途之馬，事必諮詢而行，四年來固無日不過從也。君一門鼎盛，家學淵源：先公映丹先生（耀墀）、季父仲丹先生、伯兄京川（之鑒）皆有聲黌舍；季弟穎香（之琦），精通法政，擢財部主事；冢君震瀛，畢業工校，任遼東鐵路技師有年。躋躋羣英，鄉里無匹。暇日録示其先公五古一首，知其感憤深矣。題為《案頭書籍輒被鼠嚙感賦》，云：“更深夜復靜，神倦心欲眠。書籍置案上，未暇整齊全。詰朝披衣起，瞥覩心駭然。詩破裂風雅，易擾亂坤乾。春秋且斷爛，禮樂皆倒顛。孔孟成廢器，子史無完篇。痛恨宵鼠輩，侮辱我聖賢。昔遭祖龍虐，一炬罪浮天。幸賴漢諸儒，拾殘守遺編。燼餘忍再壞，令人泣涕漣。晝伏夜則動，恨不盡殲旃。可歎狡獪貓，兀坐相周旋。”據勷侯言，此為甲寅所作，蓋先生守正不阿，憤嫉時俗，固有感而發也。
十
勷侯在潮有《庚午季春，陰雨連朝，過訪荷老得一絕》云：“閉門覓句丘靈鞠，細雨霏霏我却來。談世論文俱絕妙，欣然不覺旅懷開。”又《見贈》云：“吾愛丘園叟，心如皓月光。照人皆古道，壽世有文章。氣節同彭澤，聲名重洛陽。傳家稱宿學，桃李滿門牆。”又《題遯園》云：“我昔謁先生，高山深仰止。清節不染塵，迥非俗儒比。論文宗退之，談詩取子美。胸中五車書，眼底千秋史。以此常往還，日月無時已。雖友實吾師，過從質疑義。公曾向吾言，開闢一園址。意匠費經營，日常息其裏。招邀往遨游，豁然别天地。園林性所躭，心醉從此始。案列石門山，池引藍溪水。箇中構造奇，一洗俗浮靡。圖畫自天開，鬼神供驅使。惟公志高尚，遯世追黃綺。富貴非所求，不為功名累。息心袛自修，往來皆名士。著書法春秋，滿門植桃李。萬物何所羨，公云吾老此。惟祝謝東山，當為蒼生起。”諸詩推許逾量，讀之滋愧，然脫穎而出，瀟灑飄逸，絕不露斧鑿痕跡，固不失為佳詩也。記勷侯有《和澥山同年四十八初度韵》兩律，亦清切可誦，並録於此：“感舊巴山雨浹旬，風花眼底幾番新。浮沉官海功名淡，離合朋簪氣味親。蹤跡半生憐斷梗，文章一火羡傳薪。停雲同是天涯客，北面金觥祝故人。”“南極星高耀德門，群英雅集晝開樽。詩篇閒吏奚囊滿，文獻寒山片石存。幕府暮雲徒盼切，衙齋今雨並情敦。使君合署西湖長，白水盟心見性源。”
十一
予之遯園，本憑空結構，前記作於紀元前十一年，正居先子憂，故東谿草堂有聯云：“將母賦閒居，喜有樹有花，此地差堪承色笑；買山傷陟岵，縱肯堂肯構，先人不及見丘園。”蓋感懷也。十九年鬱欎居潮，乃有後記之作。同年劉幼蘇（映奎）讀之，評為“大氣磅礴，無一懈筆，無一蔓詞，真宇宙間大文”。省議會同事黎季庵大令（景曾）則云：“材料之豐富，局勢之盤欎，運筆之變化，命意之沈痛，迥非望塵可及，直不為之悲，而為之喜。”包君千谷亦有《讀<遯園後記>書後》[1]四十韵，古節古音，將一篇《後記》槩括其中，用韵險而愈穩，平而見新，信為傑構，特録出與識者共欣賞之。詩云：“人生本如寄，天地即吾廬。幕席隨所適，俯仰寬有餘。吾友遯園叟，舊闢名園[2]居。架空結樓閣[3]，依山為周阹。蒙密環竹木，山水[4]滋鳶魚。聽濤風撼枕，賞雪香留[5]裾。蕉牕先覺雨，蓮池不染淤。吾游廿載慣，出入無躊躇。神明所呵護[6]，歴劫未燒除。公猶嫌草創，地力[7]窮爬梳。邇來出[8]新意，手口忘拮据[9]。别開混沌界，豁然見古初。力足造天地[10]，志願終樵漁。石破天外[11]境，雷行[12]地底車。千巌出[13]几席，一澗成靈渠。畫船日鳧泛，湖水淵龍[14]瀦。樹兼果[15]蓏稻，菜足魚蔬豬。撐腸富文字[16]，等身多著書。爭不效[17]鹿逐，夢惟化[18]蝶蘧。醉鄉情慷慨，桃源意紆徐。縂輸此化境，力破[19]見拘墟。八垓九埏[20]外，灝氣日吹噓。不見知不悔[21]，此案其誰與[22]？能之惟聖者，大化同卷舒。知我[23]躭幽賞，日月閒居諸。願[24]作東道主，折柬遠招予。開緘[25]讀<後記>，舌撟口爲呿。足跡雖未到，夢已入華胥。疑有神物助，寧備大盜胠。白雲肯分半，相與耕菑畬。呼魚且[26]觀瀑，種瓜兼[27]藝蔬。無尤亦無怨，誰毀復誰譽。快哉遯園叟！奇秘洩堪輿。曲折境萬變[28]，一一鴻文攄。廓然大同世[29]，人我[30]無齟齬。任人按圖索，公其樂只且。名園信無貳[31]，今古其誰如？敢不從公後，超然游太虛。但恐風折回，欲進還趦趄。短[32]歌作息壤，永矢長相於[33]。”
[校注]
[1] 該詩參見包應卿、包應森編校《包千谷詩文選》，中國戲劇出版社出版，2004年1月第1版，138-142頁。
[2] 名園——《包千谷詩文選》作“園林”。
[3] “架空”句——在此句之前，《包千谷詩文選》尚有“神明常呵護，歴劫未燒除”二句。
[4] 山水——《包千谷詩文選》作“飛躍”。
[5] 留——《包千谷詩文選》作“盈”。
[6] “神明”二句——《包千谷詩文選》無此二句。
[7] 力——《包千谷詩文選》作“方”。
[8] 出——《包千谷詩文選》作“添”。
[9] 据——《包千谷詩文選》作“拘”。
[10] “力足”二句——《包千谷詩文選》無此二句。
[11] 外——《包千谷詩文選》作“驚”。
[12] 行——《包千谷詩文選》作“鳴”。
[13] 出——《包千谷詩文選》作“入”。
[14] 龍——《包千谷詩文選》作“然”。
[15] 果——《包千谷詩文選》作“瓜”。
[16] “撐腸”句——在此句之前《包千谷詩文選》尚有“友朋集風雅，志願終樵漁”二句。
[17] 效——《包千谷詩文選》作“作”。
[18] 化——《包千谷詩文選》作“效”。
[19] 破——《包千谷詩文選》作“政”。
[20] 八垓九埏——《包千谷詩文選》作“九垓八埏”。
[21] “不見”二句——《包千谷詩文選》中此二句與後面“能之”二句位置對調。
[22] “此案”句——案，《包千谷詩文選》作“樂”。 與，《包千谷詩文選》作“歟”。
[23] 知我——《包千谷詩文選》作“熟知”。
[24] 願——《包千谷詩文選》作“樂”。
[25] 緘——《包千谷詩文選》作“箴”。
[26] 且——《包千谷詩文選》作“共”。
[27] 兼——《包千谷詩文選》作“雜”。
[28] “曲折”句——在此句之前《包千谷詩文選》尚有“名園信無二，今古其誰如”二句。
[29] “廓然” 二句——《包千谷詩文選》中此兩句與後面“任人”二句位置對調。
[30] 人我——《包千谷詩文選》作“彼此”。
[31] “名園”二句——在《包千谷詩文選》無此二句。
[32] 短——《包千谷詩文選》作“贅”。
[33] “於”——《包千谷詩文選》作“如”。
十二
族姪仲惺（師敬），家貧苦學，才華內斂，毫不染近習，畢業省立第二師範，後任附屬小學主任。十五年秋九月卒於漳校，年僅二十有幾。予在嘉應大學校聞之極痛，哭以詩云：“戰雲四布兵戎起，家山夢繞烽煙裏。一紙家書噩耗傳，傷心嗚咽龍溪水。是何惡病竟傷生，豈真一頓飽欲死。（“今日有一頓飽食，欲殘害吾兒。”見《南史•徐湛之傳》。奎兒書來云：“先接俊姪電，稱其兄患惡病，旋得書，稱食麫包致死”云云，故用是語。）耒陽牛酒終傳疑（杜少陵事），天乎祝予胡至此。可惜人間堅苦身，向榮之木方青春。自從負笈丹霞去，良師遭遇徐（飛仙）與陳（百軒墨西）。左提右挈幸成立，終年脩脯歸養親。上有白頭八十之大祖母，下有新婚二載之少婦。父兄望汝高門閭，子弟待汝加引誘。尚恨飢來驅人去，不然終學呼負負。我行日西汝日東，書來請益月八九。秋高木落霜風吹，魚沉雁斷心懷疑。大阮窮途還未死，老成（十二郎名）軟腳竟含悲。嗚呼！人生彭殤更何論，惟有學成行修死無恨！”仲惺為吾族後起之英，方謂族有此才，後事有託，不意其竟不永年也。十九年冬，《汀龍周刊》登有《磨劍室遺詩》，乃知即姪所作，為友人搜刻者，並附小識，當是賴生東平所輯，詩為《清明絕句》四首。誌云：“磨劍室，吾友丘君師敬自榜其所居之室也。丘君字勝飛，號仲惺，上杭藍谿人，幼而聰穎，長而好學，澹泊寧靜，沈毅有為。與人交，詼諧趣謔而能克當，故朋輩莫不盡歡。辛亥歲，予肄業立本學校，見而莫逆，時方總角耳。丙辰秋，予由九中校轉學省立第二師範，君亦偕往，作息起居晨夕與共，所獲益於君者甚鉅。辛酉秋，予畢業茲校。明年，君亦畢業，任職于漳城小學。丙寅歲，任二師附屬小學校主任。其秋，漳城吐瀉傳染甚盛，君竟因此以終。痛哉！卒後葬于龍溪之南鄉。君作詩極夥，時以相示，但予善忘，不能悉記，此為君癸亥春作，偶於舊書中檢得，為載於此。”詩云：“東風消息幾人知，花映斜川柳綰絲。殘伴踏青郊外去，夕陽亭畔立多時。”“新思啾啾故思哀，誰家少婦上墳來。桃花有命原應薄，錯怨天公作鴆媒。”“抒愁無計且裁箋，壓綫生涯只自憐。安得長歌賦歸去，一犁春雨話農田。”“柳滿長隄花滿城，乍過寒食又清明。家鄉二月春風裏，透出黃鸝三兩聲。”此詩風神極佳，仲惺詩予少見，平日以文就正，固不知其詩學研究亦深也。蓋在漳校，其師徐君飛仙、陳君百軒皆精通此道，喜汲引仲惺篤學力行，兩師皆器重之，天假之年，造詣誠未可限量。惟第二首未免衰颯，為不永年之讖。近世少年多中流行小說之毒，往往無病呻吟，好作悲音，以為哀感頑艶，久之自不覺蹈入魔障。至第三首，則仲惺家計艱難，又處逆境，暑假歸來與予談，輒泣下。予語之曰：“吾子前程遠大，當拓開心胸，具海濶天空氣象，慎毋以此介懷，憂愁煎人。”予早為仲惺慮矣。
十三
賴香初茂才（登甲），為賴生東平之尊人，與予先後游樂山師之門，精醫，專主滋補，其學於丹溪為近，人或謂其慣用涼藥，非也。近避兵禍，流寓茶陽，當地人士聘主公醫局，活人無筭。顛沛之餘，吟興不倦，以《壬申元旦和友人韵》五絕見寄，録之以見君之胸襟廣大，處亂世而不改其常度，亦可謂達人也已。詩云：“依舊茶陽度歲華，老妻頌獻有椒花。屠蘇未飲心先醉，願借春光照萬家。”“載陽春氣暖氤氳，爆竹聲喧曙色分。客館迎年殊草草，傾樽兒女話欣欣。”“盤花卷燭漫揮豪，解盡千愁一濁醪。年例探梅無俗韵，分明有意以詩豪。”“空言報國有文章，只賸青燈趁夜光。惆悵流年容易過，又逢春暖百花香。”“不問歸期是識時，家鄉浩劫竟安之。夢回一事渾忘却，詩祭何妨設脯遲。”優游泮渙，絕[1]不作牢騷語；然讀至末首，固知君不能忘懷於桑梓矣。
[校注]
[1] 絕——原稿作“繼”，依文意似當為“絕”字，徑改。
十四
《劍津二陳詩抄》為省議會同事林泰階（昇平）手所搜輯、付諸印刷。十九年秋，李步青大令避兵禍過延平，適印刷告竣，步青携來潮，出以相示。予知泰階家篤貧，乃節縮衣食，為此表彰鄉先哲之舉，亦可敬矣。二陳兄弟皆道光中舉於鄉，今分甲乙兩編。陳荔屏（國琦）詩多七絕，間有律詩數首，無一古體，大抵遠宗溫、李；又值隨園風派盛行之時，故編中《西湖虎丘竹枝詞》有不脫窠臼之處。予愛其《邵伯湖》云：“茫茫不辨水天程，雲影低含鏡面平。遙望青山惟一髮，扁舟都在樹梢行。”《界首口占》云：“人家多半竹籬圍，風景揚州到此非。一白河隄春半草，斜陽影裏認騾肥。”《憶弟》云：“别來有夢只西堂，雁影遙遙奈各方。一樣彭城漂泊感，可憐風雨不聯牀。”七律如《杭州口占》云：“花柳一隄湖上路，簾櫳十里水邊樓。”《道中》云：“人來楚雨吳雲外，詩唱河聲嶽色中。”五律如《靈隱寺》云：“猿從峰頂坐，僧向塔尖歸。”《舟中》云：“潮生人語外，春到客吟邊。”皆佳句也。
十五
陳雪樵（國琪）長於古體詩，筆與乃兄迥别。荔屏風流蘊藉，中年早世。雪樵豪邁俊逸，取法大蘇，壽七十餘；詩境與年俱進，官侯官、長樂、詔安教諭，福州教授，皆人才薈萃之地。《志》稱其友接士類，引掖不倦，可想見其人。編中五古如《謁鄧栟櫚祠》、《擬蔡君謨題延平閣》、《宿張溪驛》、《次放翁<雨夜感舊>韵》、《游九俟山》，七古如《古劍篇》、《謁小西湖李忠定祠》、《題顧秋槎》、《憶石圖謝叠山號鍾琴》、《歌翠帷廨後老梅》、《擬昌黎山石》、《擬樂府》四篇均采入《南平新志》。七律如《登貞元閣》、《題白雲寺壁》、《留贈山家》、《題桃李村壁》、《過峽口》諸作亦入《志》中。《新志》為邑人蔡篤亝孝廉（建賢）所纂，論《志》藝文襍采詩文，已有不合，并收無關邑事之詩文，尤為無謂。予於入《志》諸作外，愛其《游鼓山三首和禹漱江韵》，云：“赤月煉火雲，六月炎威酷。閉戶不敢出，宛如穴鼠伏。有客叩門來，笑談真不俗。約往鼓山游，泛舟山之麓。石磴接天高，蜿蜒千萬曲。山雨忽欲來，雲氣噓岩谷。彳亍笑不前，擬止半山宿。欲罷殊不能，一鼓氣尚足。昏黑到寺門，燈火出林屋。”“禪堂暫憇息，四顧皆清絕。幾杵梵樓鐘，催月出山缺。竹影紙窗來，玲瓏亮于雪。人生到此境，豈知三伏熱。更感老僧情，伊蒲為我設。飯罷坐閒談，清言霏玉屑。我本鈍根人，那得解禪悅。話久夜三更，依依未忍别。就枕夢不成，佛牀燈半滅。秋意滿空山，唧唧蟲聲咽。”“曉起看山色，雨霽天空曠。尋幽喝水岩，水流心蕩漾。古篆勒懸崖，筆力多豪放。萬竹陰掃天，蒼翠如屏障。靈洞杳難窺，陰黑多變相。更涉水雲亭，遙遙滄海望。可惜大頂峰，可望不可上。僧言此大觀，日光水摩盪。我欲造其顛，自怯膽不壯。漫說愛搜奇，著破屐幾兩。長嘯下山來，何日重相訪。”憶十二年夏，予游鼓山，亦未上大頂峰一覽天風海濤之勝。今讀此詩，舊游情景依依在目，固不啻為予寫照也。又《段益亝餉鼓山喝水岩泉，用東坡<聚星堂雪>詩韵謝之》云：“昔年曾泛舟一葉，屴崱峰頭看殘雪。一别名山十載餘，夢想禪關景清絕。忽聞贈我龍口泉，拜君之賜腰先折。冷亝兀坐寂無聊，孤月墮窗燈欲滅。呼僮獸炭地爐添，活火星星疑電掣。松風滾滾爐中鳴，大魚小蟹眼開纈。珍重哥甆當酒斟，對客清談霏玉屑。梅花滿樹雪滿庭，歲暮流光驚一瞥。惠山巫峽同品評，風味難與外人說。飲罷我欲酬君詩，指僵握管硬如鐵。”押險韵尤見平易，絕無牽強痕迹，斷非老手不辦，信佳構也。
十六
雪樵近體亦頗有唐人風骨，《早行》云：“早起冒寒去，人行山徑微。林鴉衝霧出，野鶻挾霜飛。殘月掛枯樹，冷風吹破扉。晨曦紅漸吐，滿目散清暉。”《夜坐不寐偶成二首》云：“小亝兀然坐，秋夜何沉沉。孤枕斷詩夢，一燈愁客心。有風樓送笛，無月樹呼禽。不忍懷人意，前霄共撫琴。”“狂風打窓紙，落葉一聲聲。聽雨愁腸洗，看雲醉眼橫。竹陰涼半榻，蟲語怨三更。長劍星光動，方驚世有兵。”《茶園》云：“宿鳥棲檐角，風掀墜地鳴。紙窗燈有影，竹瓦雪無聲。罏酒煨難熱，村舂聴不明。梅梢寒挂月，知是夜三更。”皆極鍜錬之致，工力悉敵。又“殘燈圍鬬鼠，落月亂荒雞”（《夜宿古驛》），確有此情景，非身歴目見，不能道也。
十七
笠劍軒主人吳航鄭貞文廳長，庚辰中秋邀友會飲于吉山。今歲庚寅中秋，招友明圓作十周紀念，在座海山有詩，瘦愚有詞，皆見寄，且約游榕城，心感而力不逮。依海山長歌韵却寄主人，並有詩補祝荷花生日，録存於後：“新篇風雅輯杭川，邑乘閩西史筆傳。萬里經過慳塵教，十年契合締詩緣。（自注：廿九年西南歸途杭中，鄭文榮校長設宴介晤，公因恙未至，旋蒙賜詩。）薦章魁首推耆宿，（自注：卅一年中樞令舉福建耆宿，余以公首薦。）興學明強景大賢。轉眼杖朝應處健，荷花香裏醉賓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