蛱蝶军
练建安
当写下“蛱蝶军”几个字时,我正在汀江边枫岭寨的云高寺客房灯下。下午和文清、唐蓝重点考察了一块建寺碑记。山险路远,我们都有些疲惫。
此地处汀江要冲、赣闽粤边界,巍巍乎高哉,一览众山小。山下村落数十姓氏结寨自固,合力兴建了这座寺庙。
碑记载寺庙缘起与经过及有功者芳名。其缘起,乃“避长毛贼”,数度兵锋波及,“黎庶赖以保全”。有一段漫漶的文字,依稀可辨,却让我们百思不解:“……玄首,彩翼,幻形……蛱蝶军……”
入夜,寺庙庭院桂子树下,我们闲聊。山上无酒,喝完一壶绿茶,笸箩内的山核桃硬壳狼籍石桌。秋风凉,山月清冷。我们各自回房歇息。
挑亮油灯,我开始整理笔记。风过山林,声在树梢。山鸟咕咕叫唤,愈增寂静。
晨起,用过早餐,我们下山,打算沿汀江继续南行。
回望寺庙,有薄雾浮动。老斋婆扛着锄头向茶山走去,步履蹒跚。
我心中一动,恍然。
二百多年前,汀州府管八县,八个纯客家县。知府李宝洪,号南坡居士,粤东人,文采风流,清廉,有惠政,善用兵。方志载,“提兵扫荡潭飞漈三十六寨,余党悉平。”
汀州紫金山产黄金,系朝廷贡品,年输二千八百五十三两有奇。南坡居士上任以来,贡金在途中屡遭劫夺。福建巡抚大发雷霆,若再有差池,则严惩不贷。
出事地点,就在枫岭寨下的七里滩。
七里滩,两岸高山,束水飞湍,危石密布,连绵七里。
彼时,船队过滩前,在石龙寨歇息。落日熔金,风平浪静。忽见一群玄首、彩翼、幻形的蛱蝶成群结队掠江而过。船上人立时迷糊昏睡,醒来,检视贡金,全部不翼而飞。
这就是蛱蝶军了。有人看到,对岸山腰上,有白衣少女挥舞竹鞭乘风飘忽,蛱蝶随意迂回、起伏、进退。
一匹快马朝武邑百姓镇方向奔去。
古镇的街巷里,我的太叔公练耀祖正在“醉八仙”酒店举碗痛饮。那时,已经通行客家白话了。他对两个部下说:“薄的不是春衫,是春衫里的人;饮的不是酒,是杯中的影子。”
我说过,如果不是铲形门牙稍微突出些,太叔公可谓玉树临风。他是名动三省的武邑快班捕头。他的两个部下,武秀才出身,粗通文墨。
一个说:“此乃客家三子之诗。”
一个说:“端的是好诗,当浮三大白也。”
说话间,快马赶到,公差递上火急公文。耀祖展阅,脸色微变。他向部属交代了一些话,大意是要加强元宵期间的巡查工作,确保平安,维护稳定。我要出趟公差,十天半月或许赶不回来,务必向知县大人禀报。说完,抓起身边的雁翎刀,跨了出去。
耀祖来到了七里滩,顺藤摸瓜,登上了枫岭寨云高寺就近潜伏。当贡金船队又一次浩浩荡荡来到石龙寨时,蛱蝶军再度遮天蔽日横江而过,归入了云高庙。
云高寺石坪,落日斜照。
白衣少女出现了。耀祖也及时出现。同时出现的,还有一把雪白的雁翎刀。
这时,耀祖见到了一位中年女尼,神情端庄,波澜不惊。就在这个黄昏,耀祖听到了一则往昔传奇:太平军残部剽掠赣闽粤边之时,有痴情女子护送某书生上京赶考,历经磨难,翻越武夷山脉抵达浙江衢州,一夜春风,作别天涯。书生殿试中式,赐进士出身,钦点翰林院庶吉士,散馆除汀州知府。下车伊始,屡遣鹰犬追杀旧情人,均铩羽而归。
耀祖何许人也?他听出来了,所谓的痴情女子就是这位女尼,书生及后来的汀州知府,无疑是李宝洪李大人。联想到公文中“格杀勿论”的严令,耀祖不寒而栗。
女尼说:“这个负心汉,该不该杀?”
耀祖刀尖垂落。
女尼问:“贡金,送得出去吗?”
耀祖收刀入鞘。
女尼转身入内。耀祖看到了步步莲花。她走过的青石板上,有条条不规则的裂痕。耀祖想,虽说雁翎刀法纵横汀江,恐远非敌手。
耀祖后来在我的家族史上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那奇幻的蛱蝶军和白衣少女。《汀州志》记载,女尼自创了一种拳法,在汀江流域流布,名曰:梅花拳 。
原载《长城》2016年第4期(总第24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