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拳记 练建安 上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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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拳记

练建安

 

李三松师傅来到朱家寨已经有一圩了。

闽粤赣边客家地区三日五日一圩,四周百姓齐集某处做买卖,谓之“赴圩”。“圩”“墟”通用,有时写作“赴墟”。朱家寨是武南十八乡的一个中心区域,有约定俗成圩场,逢一六为圩日。

李三松是一位走江湖的教打师傅,功夫底子是汀江流域的客家李家教,源于少林五形拳,长桥大马、拳势刚猛,肘法尤其了得,有“三十六奇肘”。

朱家寨有许多围龙屋,李三松被安排住在内外八围的龙兴围。此围入住千人,人气旺。

这一日,太阳一竿子高了,上山下地的人们陆续途径围龙屋的晒谷坪外出。李三松师傅拿捏分寸,敲响了铜锣。人们纷纷驻足、围集了过来。李三松拱手作揖,满面笑容:“鄙人系广东李家教的,来贵地做客,好吃好喝的,又没什么报答,露一手粗浅功夫哈,给兄弟梓叔们寻个开心,请多赐教!”说完,李三松拉开架子,表演了一套拳脚,端的是威猛凌厉,虎虎生风。观众嘻嘻哈哈,却无人拜师。此前,李三松已经走了邻县多个村子了,一无所获。此番表演,看来是要露一手绝活了。其实,他早已留意到了晒谷坪角落的一块废弃石磨盘,即行前提溜过来,憨笑,突然哈嗬发力,一个下顶肘,将三寸厚的磨盘砸开了一条裂缝。众人七嘴八舌夸赞了他几句,也就散了。

李三松感到颇为无聊,默不作声地收拾地上的一堆家伙什。本来,他是要演练一番十八般武艺的。看来,没有这个必要了。

“三松师傅,莫急么。”老族长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过来了,他说:“再等一圩,安心住下喽。”

老族长年轻时,经营木纲,木排到了潮州,遭遇地痞敲诈勒索,李拳师路见不平,出手摆平了此事。前些日,老拳师来信说,犬子拟借贵方宝地混一碗沙子饭吃,开馆授徒。老族长答应愿尽绵薄之力全心相助。不久,一位四十开外的精壮汉子挑着一担兵刃登门拜访来了,他就是李三松了。老族长安顿客人歇息,好生招待着。一圩过去了,只字不提招徒之事。李三松按捺不住,就独自在晒谷坪上表演了一番。

这朱家寨是个大寨,群族聚居,非惟单姓。朱家寨朱氏谱牒记载源于古帝颛顼高阳氏之后紫阳堂,重耕读,间或有经商者。老族长要等的人,就是接手族中木纲生意的族侄孙,贤字辈的朱敬贤。掐指算来,明天他们也该赶回来了。

朱敬贤果然及时赶回,还带回了大把的银子。山上木材为族产,家族中弥漫着经久不息的欢悦。夜晚,各房长在敬祖堂领取银子后,闲聊开了,说起了李三松的笑话。朱敬贤久闻李家教大名,二话不说,径奔客房。客房原本亮着灯光,一下子熄灭了。朱敬贤轻轻敲门,低声道:“李师傅,李师傅,我要拜师学拳。”客房内传来瓮声瓮气:“什么事啊,睡了啊。” 朱敬贤说:“李师傅,我要拜师学拳。”客房内说:“什么?我听不清。”朱敬贤说:“我要拜师,要学拳。”一会儿,房内说了:“有人来请了,我要走了,睡喽。” 朱敬贤还想说几句,客房内却传出了粗重的鼾声。

第二天一大早,朱敬贤就侍立在客房门外,手中提着一坛好酒和一束肉脯。酒是客家冬至陈酿,肉脯就是古礼拜师专用的“束脩”了。朱敬贤的身后,是他的一群排帮兄弟,一个个屏声敛息,恭恭敬敬。

一声咳嗽,李师傅起床了。窸窸窣窣了好一阵子,踢踏声由远而近,又折了回去。如此再三之后,才听到吱呀一声,门开了。李师傅在门口伸开懒腰时,惊讶地发现了这么一群人。

“干什么,干什么,大清早的。”

“师傅,我们要拜师学艺。”

“晚喽,有人三请四催的。我正要向老太公辞行呢。”

说着,李三松昂首阔步地向老族长居室走去。朱敬贤一群兄弟随后紧跟。

老族长早起,正在阅读梁野山人客家名著《梁野散记》,会心处,忍不住击节吟哦。快腿的排帮兄弟满头大汗地闯了进来,吓了老太公一跳。老太公不悦道:“猴急什么?”来人说:“李……李师傅,要走了。”话音未落,李三松就跨进门来,哈哈大笑:“太公哪,承蒙盛情款待,不胜感激。晚辈这就向您老辞行来了。”老族长放下书本,指着众后辈说:“贤侄啊,这些都是你的好徒弟,可造之材呀。”李三松长叹:“没有缘分哪。武北朋友三请四催的,我已经承应人家了。”老族长说:“也罢,也罢,明日启程吧,今晚就为贤侄饯行。” 李三松道:“老太公客气了。”

夜晚,围龙屋客厅摆开了酒宴,老族长向各房长叔公及朱敬贤再次回忆了当年潮州之行的凶险,一再夸赞李家教功夫高妙,一再感念李老拳师义薄云天。李三松听着高兴,几大碗“酿对烧”一饮而尽,结果就喝醉了。

朱敬贤扶着李师傅踉踉跄跄回到客房,服侍他喝了醒酒汤,端来热水擦脸,盖好被子,将一封银子放在桌上,轻轻带上了房门。

李三松不走了,成了朱敬贤及排帮兄弟的教打师傅。三年后,朱敬贤提出要另开武馆,李三松不允许。多次商议无效,李三松脾气不好,破口大骂。师徒比武,都用子午连环棍。几个回合过后,忽听一声爆响,徒弟棍打落师傅棍。来观战的赣南客家拳师摇头叹息:“这个傻瓜蛋哪,怎么一招都不留呐?”

李三松收拾包裹,孤零零地走了,怎么留也留不住。

我的母系即为朱姓,九郎公后裔。传说大舅公晚年常常向后辈检讨谴责自家,絮絮叨叨诉说那一棍之误。不过,余生也晚,从来也没有见过他。

 

 

原载《微型小说选刊》2014年第13期

入选漓江出版社《2014中国年度微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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