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豐楼雜記 卷二 1

願豐楼雜記 卷二 1

一、戒糊塗

劉繼莊《廣陽雜記》載:“長沙萬福禪林藏破門石浪和上草書作山自居詩二十二首佳絕,乃為俗僧借去臨摹,每字之旁皆以惡劄書楷字釋之,如楊升庵之釋《岣嶁禹字碑》者然,見之令人駭絕、笑絕、恨絕。此罪當加於焚琴煮鶴數等。昔有人以方竹杖贈一僧,後問之,則已規而漆之矣。古今蠢人未嘗無對也。”予曰:“今人看書濃圈密點,任意塗乙,其罪當更甚於俗僧之釋石浪草書。吾見有人句讀不明、字義未識,往往好圈點塗乙,真令人見之駭絕、笑絕、恨絕。”故吾家藏書最喜借人,然必先訂明,不許動筆,其有疑義,只當别紙簽出之。曩聞先君子言:“鄰鄉廖藹堂所畫山水絕佳,嘗詣其家,其子以遺墨山水屏條四幅見贈,展視則每幅均有詩題其上,因笑而還之。”又先子嘗見一《教子升天圖》,筆意甚佳,囑廖文顯楨仿之。連仿數幅均不稱意,後得其一頗神似[1],為蘅兄携去,以贈伍某。先子思以别幅換回,聞伍認作雙龍噴水橫幅,題詩其上,遂置之。因思天下之規方竹杖而漆之者,奚止一某僧也哉!

[校注]

[1] 神似——原稿作“似神”,依文意似當為“神似”,徑改。

二、 記忠義孝弟祠

《廣陽雜記》有《論鄉賢祠》一則,義正詞嚴。予因感吾杭前清季世濫入忠義孝弟祠事,特錄出之。其言曰:“鄉賢、名宦有祠,公典也,不惟有司不當私其人,雖其子孫亦不當私其祖、父。昔劉閣老健為相時,河南有司欲以其尊人及一某公併入鄉賢,告之劉,劉曰:‘吾鄉鄉賢祠有二程夫子在,吾父何敢並焉?至於某公固自當入。’嗚乎!劉公之見遠矣。夫祖、父無明德而強列俎豆,是辱之,非榮之也。今日士夫無一不入鄉賢,木主委積至列之案下,謂此鄉宦祠,非鄉賢祠也。”

繼莊之言如此,吾杭鄉賢木主雖未至列之案下,然自前清雍正年間,詔設忠義孝弟祠,而鄉賢遂無一人繼入,是以直誤以忠義孝弟祠代鄉賢祠矣!業已以忠義孝弟祠為鄉賢祀典,應如何隆重,乃有司徇情,致有“嫖賭逍遙第,忠義孝弟祠”之謠。平心論之,某人平日未嘗無義舉,惟遞廁諸祠祀之列,未免太過,使其子孫不妄為崇祀,何至來鄉里之譏評?繼莊所謂辱之、非榮之者,真有識之言矣!

夫人生一言一行,惟同居共井之人知之最詳且確。為子孫者,縱能聳官廳之視聽,斷不能逃鄉里之公評。吾之記此,欲使世之為人子孫而有志光耀其先人者,當修德立業,毋徒蹈繼莊非榮反辱之譏也。

三、劉繼莊生平

繼莊名獻廷,其學無所不窺,而主於實用,所著書僅存《廣陽雜記》。光緒季年,上海國學保存會刻之《國粹叢書》第一集,首載全榭山所作《傳》及王崑繩所作《墓表》。其先,沈彤曾為之傳,榭山嫌其不甚詳,故别為之,謂:“其人蹤跡非尋常遊士所閱歷,故似有所諱而不令人知。彤蓋得之家庭諸老之《傳》,以為博物者流而未知其人,予則雖揣其人之不凡,而終未能悉其生平行事云。”予讀《廣陽雜記》而知繼莊抱種族思想,久蓄驅除異族之志,故其書討論明事,一似明人所執筆,對於滿洲往往加“清”以别之,不知者疑為明室遺民也。榭山以繼莊弱冠居吳,歷三十年又之楚,之燕,卒死于吳,在壬申以後。彤《傳》為繼莊卒年四十八,恐非。然崑繩為繼莊知己,生前且願先崑繩死,得作《傳》以傳,亦復何恨。故繼莊死,崑繩不及銘其壙,乃為表其墓云:“生於戊子七月二十六日,年四十有八,卒于吳,歲在乙亥七月六日。與妻張氏合葬于吳之陸墓山。”是崑繩之言,當可信也。又《廣陽雜記》載《乙亥春同諸子遊壑庵》一則中有云:“歲在辛亥,予年二十三歲。”是繼莊生於己丑,卒於乙亥,即遊壑庵之年,合年四十八之數。崑繩《表》云:“生於戊子。”殆以周歲為一歲歟。榭山未見《墓表》,故致疑耳。吾杭劉鼇石先生《天潮閣集•萬季野先生行狀》:“憶坊己巳冬,得交明州萬季野先生于崑山相國京邸,同晤者為劉子繼莊。其時京師騖名之士,風傳二先生博聞爾雅,學無所不窺。劉則喜遊,每旦興必出,或夕不返。來訪[1]者則必托萬先生致意,然後留身以待。”“明年,崑山歸里。繼莊以館俸所得鈔史館秘書[2]無算,持歸蘇之洞庭,將約同志為一代不朽之業。既歸吳,未幾身歿。其書散失于門人交友處。予與先生扼腕久之。”庚午至乙亥相距五年,故云未幾也。當時仁人志士,痛衣冠之墜地,圖日月之重光,往往奔走不遑,求得一當,其有明遺老身見鼎革者無論已,而後生少年為諸老風節所鼓勵,亦人存此心,為之興起。繼莊固其流,即吾杭鼇石先生亦其一也。繼莊之書多觸清廷忌諱,其不遭文字之禍,幸耳。觀其論賜姓公事,謂提一旅之師,伸大義於天下,取臺灣存有明正朔於海外者將四十年,事雖不成,賢于文信國遠矣。又與楊於兩言賜姓既死,無人繼起,意當日成就人材,必不得其道,而於兩則謂:“閩向為文勝之邦,一變為用武之國。”盛誇閩人之武功皆賜姓所成就。繼莊自記:“余聞此言,爽然若失。武勇之士為他人所買,多至富貴。忠義之士從未之聞,慨然曰:‘黃金用盡教歌舞,留與他人樂少年。’遂投箸而起。”云云。讀此議論,千百世下當可見其人、知其志矣。榭山非不知繼莊之人與繼莊之志,特身處清朝有所諱,而不敢直陳也。善乎崑繩表墓之言曰:“處士之心,天地所以不息之心也,古聖賢以其心傳於後,而古聖賢未嘗死,天下有以處士之心為心者,處士又豈死哉?後之覽者尚有感而興焉!此所謂人心不死,則天下事尚可為也。”嗚乎!此崑繩所以為繼莊知己歟!

[校注]

[1] 訪——原稿作“訪訪”,其一“訪”為衍字,徑改。

[2] 秘書——原稿作“書”,脫“秘”字,據《天潮閣集》添加。

四、王升、周維慶

民國五年募貲重印劉鼇石先生《天潮閣集》,余已□為作傳,復采輯集中詩文事蹟編訂年譜,獨于老僕王升事未一及之。後同年雷一枝拔貢(熙春)從《汀南廑存》摘鈔《李若濤木澎挽先生詩》見示,有云:“人憐忠宦後,奴護破巢躬。道路相終始,肌膚老雪風。”自注:“鼇石自滇歸閩時,有老奴王升護送。”按,先生自滇經蜀,復棲遲衡嶽,往來上峰寺者三年,始取道臨川歸杭,王升始終相從。古所謂不以盛衰易心、患難變節者,殆即其人歟!非得此詩,幾湮滅高義矣!當時亟錄之,附諸年譜後。又原集為周維慶所輯,余作傳,謂周固手民,有古人篤舊之風。閱同治重纂《福建通志》,載周有《閩汀文選》十卷,自序:“以汀中先輩斷簡殘篇百不獲一,因令諸子方偉旁搜遠攬,采名山之藏,訪故舊之遺,求諸衣冠華胄之家。”云云,用心可謂勤矣。今其書予未之見,上杭舊志亦不存其目。嗚乎!若周維慶者又豈可多得哉!

五、鞔鼓

民國五年春,在縣城培英堂,因舊鼓已敗,雇工重鞔。一時群英濟濟,詢鞔鼓字作何寫?皆瞠目不能答。予謂此字總在革部,出各種字書尋之。予檢得鞔字音瞞,《說文》:“覆也。”疑即此字。俗呼鞔音為龐,與瞞音相近,然字典並未載鞔鼓之說,人不謂然,予亦不敢自信。後閱周亮工《閩小記》:“今之呼冒鼓曰鞔鼓,鞔音蠻。宋子罕之鄰為鞔工是也。閩會城南門外有冒鼓之地,曰蠻鼓洋,蠻當作鞔,非方言也。”云云。方知當日所見之不謬,自恨平日讀書不留心,又苦乏記憶力,尋常應用之字至不能舉,况其他乎?但《閩小記》所引《呂氏春秋》注,以為履殼非鞔鼓之工,音亦微異,不若瞞音為近。再檢商務館《字典》云:“小皮張急之,使四周與框相附著者,謂之鞔。”引《酉陽雜俎》:“甯王當夏中揮汗鞔鼓。”然今說庫本無此語。又按周欣期《交州記》:“大吳公出徐聞縣界,其皮可以鞔鼓。”是鞔鼓之語,其來舊矣。

六、跨灶

今人稱人子曰“跨灶之才”,終無確解。偶閱高士奇《天祿閣識餘》載《海客日談》曰:“馬前蹄之上有兩空處名‘灶門’,馬之良者,後蹄印地之痕反在前蹄印地之前,故名‘跨灶’,言後步超過前步也。人解跨灶之子,謂灶上有釜,釜字上父字,跨灶者越父也。殆為強解。”按灶上有釜之說本出《書言故事》。又一說馬櫪曰皁,灶為皁之借字,馬生而超過皁為非凡馬,故取以為喻,見《劄璞》。予謂《海客日談》之言近是,《書言故事》及《劄璞》之說,皆未免牽強。與友言:此語使為父者誠不易答,其謙“不敢當”歟?何高視己身而薄視其子也!其直受之歟?人又謂有譽兒之癖,蹈莫知其子之誚也!憶先子出獄後,上孫邑侯詩有“幸哉有子質彬彬,惟願將來克負薪”之句,當時讀之有匿笑者。嗟乎!先人當日又安知不肖今日碌碌若是乎?一事無成,析薪弗荷。不自樹立,人豈唯匿笑而已?恐人且指斥先人,以為莫知其子之惡也,不孝之罪寧可逃乎?

七、訴訟費

《易•噬嗑》:九四,“嗑乾胏,得金矢”。朱子木義引《周禮》:“古之訟者,先人鉤金束矢而後聽之。”黃東發駁曰:“《周禮》出於王莽之世,未必盡皆周公之制。先取其金而後聽其訟,周興、來俊臣不為,况成周之世哉。”蓋劉歆逢王莽之惡為聚財之囮,旋激天下之亂,不果施行,又可以誣聖經乎?

按,今日審判廳民事訴訟,必先納訴訟費,終結由敗訴者償還,雖采自外國,實仿《周禮》之遺法。然使受訴訟費而能早為判結,則民屈而求伸,亦何樂而不為?以予所見,則往往反是。五年,予在潮主同鄉會館事務,因店業事,賃租人抗不納租,屢催屢宕,不得已請官向追,亦須先納訴訟費。開庭日,專審員周某曰:“此間汀龍會館為最大團體,小小事情何必經官。”云云。此話誠可笑,事苟可以得已,客商豈真好訟?一人抗租而不究,相率效尤,將無人購產置業矣。官廳今日謂民抗捐,明日指民漏稅,狼差虎役,絡繹在途,何不反是一思?此案官廳酌免舊欠,復減租額,已經判結,訴訟費不發還,本在成事不說之列。然此其小焉者耳。且有已納訴訟費一二月不為批出者。師周官成法而推宕延閣乃若是,安得不為民醞毒乎?誦黃東發氏之言,不禁令人三歎也!

八、賀公禁賭

官場弊政,可以私行,不宜見諸公牘,此通例也。即以禁賭言,吾自有知識以來,吾杭歷任官,無如賀芷村師之嚴者。公治杭十年,城內不敢公然設賭。即四鄉賭徒亦有所憚而不敢逞。向來知縣抵任,必有厲行禁賭之文告,實用為開賭得賄之張本。禁賭愈嚴,受賄愈钜,此官場秘訣也。惟公在任十年不少變。憶癸巳歲,永定知縣班格爾馬辛琯舉報水災,省大吏飭鄰近三縣會勘。公至坎市,滿街設賭,公飭役禁止。市人不肯從,曰:“此永地,無與杭令事。”公曰:“吾雖宰杭,今日適來辦永邑事,如敢抗者,罪無赦。”聞市人為之撤賭者三日。公于賭深惡痛絕,可知已。顧杭邑每屆十年,例迎城隍出巡、演劇、設賭,謂之大當年。歲己亥值大當年,賭徒托城中钜紳說項,公堅執不允。钜紳再四進言,謂城中義倉久無設備,開賭若干日可抽費若干,請以所抽費實倉穀。公曰:“無已,吾將請諸上司。”乃詳文至省,請弛賭禁若干日,以所抽費實義倉,大遭申斥。夫歷任官誰不弛禁,誰至受大吏之申斥?公竟板拙若是。公即大開賭禁,飽充私橐,大吏豈能為公禁?此何等事,豈可見諸公牘?做官十年尚不識官場通套,此人所以笑為書呆也。

九、劉牧三不禁

龍巌州牧劉玉璋,在任頗有政聲。向例:新官蒞任必禁屠牛、賭博、土娼三者。有人自龍巌回,言劉牧下車後三者皆弛禁。予曰:“是胡為者。”言者曰:“名弛禁,實則厲禁也。劉牧文告一切不禁,然皆為定價。賭攤一賠四,土娼一宿兩飧價銀二角,屠牛准灌水,每銀壹角買肉弍斤,遵照營業,有敢滋擾,扭送不貸,反是,搶去不究。文告出,而三者皆絕跡。攤本四,門注一賠四,何利之有?土娼更不必論;至牛肉市價不及一斤,雖准灌水惡能加倍?文告已出,爛崽有所藉口,所以不禁自禁也。”予聞而疑之,是非文告,直戲言耳。然去吾鄉八十里曰南洋壩墟,為龍巌轄境。往歲逢閏六月演劇十數台,賭博甚盛。是年則否,又不得目言者為妄也。有友戲言曰:“女閭三百,管子以之強齊。他日游龍巌不必投旅館,直宿妓寮可矣,必大有賓至如歸之樂。”予曰:“果若是,將妓館不能容,而同流合污,恐君亦不屑住也。”友人大笑。

十、劉牧判田堘案

友人言:劉玉璋州牧嘗辦一案,極得對待鄉愚之法。某甲賣田于某乙有年矣,甲思訛索乙錢,謂所賣者田,而田堘不賣。乙不服,爭訟至州。劉斷乙出錢二十千與甲,買斷田塍。且告乙:“錢暫從署借給,他日歸還可也。”遂命役出錢,去其繩,而散諸地。甲請求給繩以便携歸,劉乃責甲曰:“我僅斷錢與汝,並未斷錢繩與汝,猶之汝僅賣田與乙,並未賣田塍與乙也。錢無繩不便行,田無塍何能耕?汝田已賣斷,無端索詐,是小人反復之尤者,當笞汝以儆刁風。”命役笞之。案結,州人稱頌。

予謂生公說法,頑石點頭,白傅作詩,老嫗都解,審判官不當如是邪?蓋鄉人愚蠢無知,與談法理,何異對牛彈琴、癡人說夢?惟以最淺近之理譬喻之,以子之矛陷子之盾,雖至愚極蠢,亦明白瞭解,故案結而人心翕服也。

十一、六雀逐一雀案

江西巡按使戚揚任命甫下,贛人連電反對。項城以其善搜括,違反民意使就任。及項城暴死,戚恐,不安於位,猶借前清督撫做生日陋習,斂財以數萬計。贛人歐陽豪等電請罷斥。戚本猾吏,清季在贛曾任南新首縣,頗有幹材,唯犯一貪字耳。

友人言:戚任首縣日,偶見六雀共逐一雀,疑其有異,命役往外,見有七人同行者捕之來署。役出,遇七僧,要之入。戚見僧,命之飯,且曰:“天時炎熱,可解衣。”六人者皆解,惟一則否。強之解,則兩乳凸起,乃女尼也。鞫之,得誘拐良家婦,剃發飾僧狀,遂法辦之。又嘗出街,遇一推車漢,審其肩膊無胝痕,且其人不類推車者。拘而鞫之,則賊也。車乃某當店所有,賊思劫當店,領推其車,俾不疑。戚傳店主,責之曰:“他日失盜則請官緝捕,皆不慎用人之故,罰多金。”戚之受賕取賄皆此類也。予謂戚非無百里才,惟貪婪成性,又濟之以察察為明,惡足以當方面之任乎?

十二、送逆子笑話二事

公堂審案,有愈問愈錯者,堪發大噱。相傳某縣有送逆子者,交差帶縣。已抵衙門,其人進廁大便。廁固有前後門,其人從後門遁。差役久候推門入,誤以後進之人為逆子而捕之。官坐堂問:“汝固人子,何為不孝父母?”曰:“吾業補缸。”官曰:“汝業補缸,即不能養父母乎?”曰:“吾某縣人。”官曰:“汝某縣人即非父母所生乎?”觀者為之哄堂。蓋其人乃市上業補缸者,逆子已逃而役誤捕也。又大埔鄒之麟,以舉人知河南某縣,有人控其子不孝者,鄒曰:“父兄之教不先,故子弟之行不謹。”命役掌責其父二十而逐之。觀者大嘩,瓦石亂下。鄒喚拿人,觀者逃竄。一人避不及被拿,鄒曰:“是汝打石乎?”曰:“我是打石。”鄒命笞四十。其人曰:“我打石犯何罪?”鄒曰:“汝打石即是罪。”其人曰:“打石何罪?”鄒曰:“鬧公堂。”其人曰:“我石匠耳,何鬧公堂?”乃知官誤以打石為擲石也。合縣控告,遂革職。言者姓名確鑿,且云舉人是真書呆矣。恐言者之過,惜未向茶陽友詢及果有其人否?然觀此二事,是亦足見法庭之上固不宜粗心將事也。

十三、書呆官二事

做官不讀書,往往成市儈;讀書人而做官,又往往為書呆。在昔科舉時代,埋頭窗下,專以八股為事,幾致菽麥不辨。今之學子似稍一切涉獵矣,而其弊則患在囂雜。相傳浙江某縣令進士出身,甫蒞任即飭役傳西門剃發匠,笞四十。匠曰:“小人究犯何罪?”令曰:“汝非西門剃發匠乎?”曰:“然。”令曰:“汝記得十年前縣考時,叫汝剃發多方刁難否?”匠曰:“請問明府何省人?”令曰:“山東。”匠曰:“明府山東人,應在山東縣考,刁難明府者乃山東某縣之剃發匠,非浙江某縣之剃發匠也。”令曰:“不錯不錯,本縣打錯汝。”賞銀,令之去。予謂此令尚不失讀書人本色,若令猾吏為之,則必文過自是,多方辯護矣。又相傳某縣令外出回署,傳轎班將笞之,轎班曰:“所犯何罪?”令曰:“汝大可惡,本縣天天看汝吃飯都是四個人,抬轎乃兩個人。”轎班曰:“後頭還有二個。”令曰:“不錯,不錯。”此雖笑話,然與《夢溪筆[1]談》所載王文正事甚相類:“有控馬卒歲滿辭公,公問:‘汝控馬幾時?’曰:‘五年矣。’公曰:‘吾不省有汝。’既去,復呼回曰:‘汝乃某人乎?’於厚贈之。乃是逐日控馬,但見背,未嘗視其面,因去見其背,方省也。”《夢溪》載此,以為美談,其與某令之責轎班,但見前而不見後者,相去幾何哉?

[校注]

[1] 筆——原稿作“所”,似為“筆”之誤,徑改。

十四、江西蝦蟆故事

偶閱王崇簡《談助》載:嚴分宜生辰,江西士紳致賀,分宜長身崇立,諸公俯躬趨謁,高新鄭旁睨而笑。分宜問其故,答曰:“偶思韓昌黎鬥雞詩:‘大雞昂然來,小雞悚而待。’是以失笑耳。”京師市語謂江西人為雞,相與哄堂而散云。

按:吾鄉俗呼江西人為蝦蟆,蝦蟆者田雞也,近時博物家别之為金線蛙。然則京師市語殆亦指田雞乎?究其原因,不知何起。鄉俗則以江西人來市上者,以布束腰如縛田雞,故以形似取笑云。

十五、樹魚漆鴨

里俗笑話言:院前李氏公家備有樹雕魚,享客用以備數。遇客嗜魚,認為溪鮮,急下箸而魚翻,鐫有洪化庚子年制云。此所謂齊東野語也。歷朝無洪化年號,俗人不知,見洪化通寶錢文而附會之,不知此乃安南所鑄錢。又言洪化年間開永定,則成化之訛也。惟所謂樹魚笑話,亦有所本。《談助》載朱雲子論明嘉靖間五古:“如楚蜀舊俗,以木魚漆鴨宴客,不若菘韮之適口”,是真有其俗,且不時有木魚,更有漆鴨矣,錄之以發一大噱。

十六、扶卟不足信

扶乩之法:用簸箕盛沙或灰,柳枝為筆,令兩童子扛之,又有懸之梁間者,焚符咒後乩筆自動,颯颯有聲。字或作“箕”,謂用簸箕也。據《通典》:西國用羊卜,卜師謂之廝乩,此即今俗所本,字當作“卟”。《說文•蔔部》:“卟,蔔以問疑也,從口、蔔。”引《書》:“卟疑。”小徐《系傳》引《尚書》:“明用卟疑。”按,《尚書•洪范篇》作“稽”,許作“乩”者,古文也。降乩之事,昔人記載與辨論綦詳,予未親試。聞先子言,全是假託。往侍季祖講學湯湖,有扶乩者,其詩詞皆先子默擬,蓋乩筆縱橫馳驟,半由人意造,不足信也。羅顯齋年丈則云:“乩實有靈,往往能表示人意想之事。昔年因鄉中溺女風熾,思就族中設一育嬰會,雖不能普及,或可逐漸推廣,乃因循未果。忽一日降乩,乩筆大書曰:‘汝思立育嬰會,何故遲遲不辦?’聞之悚然,亟邀集族父老子弟籌款舉辦,凡生女者給以一月用費。嗣是族中數十年無溺女者,是乩仙一言,其利甚大云。”此事年丈卒後,羅君青塘為予言,予謂此或年丈托之神道,以聳族人之聽。否則,年丈擬立此會,嘗為人言,而扛乩者遂以神其說,亦未可知也。

十七、嚼虱

昔有延師教其幼子者,待遇殷勤,問其子:“先生何嗜?”曰:“嗜蚤虱。”其母聚之盈盤,油煎以進,師疑芝麻,審視知為蚤虱,駭極。向童問故,童以實對。蓋童子無知,見師每得蚤虱輒納之口中,疑其嗜此也。然得虱納之口中,此習流傳最古。周密《齊東野語》云:“余負日茅簷,分漁樵半席,時見山翁野媼,捫身得虱則置之口中,若將甘心焉,意其惡之,然揆之亦有說焉。應侯謂秦王曰:‘得宛,臨流陽夏,斷河內,臨東陽,邯鄲猶口中蛩。’王莽校尉韓威曰:‘以新室之威而吞胡虜,無異口中虱蚤。’陳思王著論亦曰:‘得蚤虱者,莫不靡之齒牙,為身害也。’三人者皆當時貴人,其言乃爾;則野老嚼虱,蓋亦自有典故,可發一噱。”

復按:《千金方》載,山野人好嚼虱,在腹生長為虱症,用敗篦梳各一枚,破作兩分,以一分燒研,以一分煮水調服,即下出。此又好納虱口中者,不可不知也。

十八、歡、張、笪之稱

《齊東野語》云:“余生澤國,每聞舟子呼造帆曰‘歡’,以牽船之索曰‘彈子’,稱使風之帆為去聲,意謂吳諺耳。及觀唐樂府詩,有云:‘蒲帆猶未織,爭得一歡成。’而鍾會呼捉船索為‘百丈’。趙氏注:‘百丈,牽船篾,內地謂之笪,音彈。’韓昌黎詩:‘無因帆江水’,而韻書去聲,內亦有‘扶帆切’者,是知方言俗語皆有所據。”

復按:流俗於天篷、地毯、草席之類若干件則曰若干番,字作“番”。唐人以之稱紙件數,《舊唐書》“吏以紙萬番贐之”是也。流俗稱紙則曰若干張,無書作番者。“張”亦古人計物數之名詞。《左傳》“子產以幄幕九張行”是也。天篷、地毯、草席等件與蒲帆同類,是當直書作“歡”,然亦與幄幕同類,又不若直書作“張”之為古矣。牽船之索俗呼為“纜”,隋煬帝以錦為纜是也。俗用竹紉成者曰“篾纜”。至笪字讀若“答”。凡粗篾織成之席通呼為“笪”。如打稻者曰“禾笪”,曬穀者曰“穀笪”,遮牆者曰“牆笪”之類。《眾經音義》引郭璞注《方言》云:“江東謂籧篨,直文而粗者為笪,斜文為𥳊。”吾鄉禾笪直文,正與之合。惟方言不分斜直,但有笪稱,無呼𥳊者。《玉篇》云:“笪,粗籧篨也。”《說文》:“籧篨,粗竹席也。”是笪為古語矣。

十九、方言竹器古語

吾鄉方音簸米之器謂之簸箕。《玉篇》“箕”下引《說文》云:“簸箕也。”今本《說文》:“箕,簸也。”漏一箕字。“簸”下云:“揚米去糠也。”簸箕之外,有米篩、糠篩。方言呼篩為推。《說文》無篩字,字當作籭。竹部,籭,竹器也。可以取粗去細。《眾經音義》引作除粗取細,一以大小為稱,一以美惡為稱,其實一也。《集韻》收入五支六脂。然“篩”亦古語。《漢書•賈山傳》:“篩土築阿房之宮。”顏注:“篩以竹簁為之。”蓋籭、篩、簁音義皆相同。又盛米穀竹器,大者曰盤籃,音侈則為爬籃。依《說文》,字當作籓,大箕也。《唐韻》:“甫煩切”,與方言“盤”相近。又用以飼豬之器曰“兜”。《說文》:“篼,飲馬器也。”《玉篇》作飼馬。今本《說文》:“飲,蓋飤之訛。”飼馬飼豬一耳,是方言“豬篼”亦古語也。

又《說文》:“笠,簦無柄也。”是簦為有柄矣。顏師古注《急就篇》云:“大而有把,手□執而行,謂之簦。小而無把,首戴而行,謂之笠。”疑簦即今之傘,惟傘可卷舒,古人之簦,未知可卷舒否?傘字始見於《南史》:“王縉以笠傘覆面。”又《魏書•裴延儁傳》:“山胡持白傘、白旛。”《說文》不收傘字。或謂當作“繖”字,然亦大徐新附字,固洨長所不收也。

二十、竹片款客

世俗笑話莫不各有所本。昔有款客者[1],煮雞子二枚,曰:“君來太早,遲數月則有肥美之雞享君矣。”友怒其滑稽也,他日相款,止用竹二片,曰:“君來惜太遲,若早一二月,則此味甚美。今則前纖蒻已變為堅篠矣。”此與佛印請東坡食晶飯,東坡以毳報之同一趣話。按唐朱揆《諧噓錄》:“漢人適吳,吳人食筍,問:‘何物?’曰:‘竹也。’歸煮其簀,不熟。曰:‘吳人欺我哉!’”是知以竹片款客者,蓋脫胎於此。

[校注]

[1] 者:原稿作“煮”,依上下文似為“者”之誤,徑改。

二十一、雷擊有字

丙辰七月一日午後四時許,大平湖李茂生為雷擊死。是日薄暮,雷雨大作。李之擊死尚在雨前,天氣晴朗,手抱幼女仍然無恙。有見之者,兩股如香火燒灸,上至肩甲而止,額上燒一圓形,中有字如古籀文,莫可辨識。其人家世純良,向習舉業,應童子試,無他過惡。殆所謂觸電而死者歟。是日,定坊某甲家亦起雷牆一角。又聞杭城外同時震死二人,未知確否。

二十二、藍星垣先生軼事

廬豐鄉藍星垣先生(斗南),嘉慶戊寅舉人,任福清教諭,母老告歸。家貧而性耿介,絲毫不妄取。有祖塚在扶陽鄉,某甲築屋,先生族人某謀詐取其財,以有礙祖墳阻之。甲曰:“汝族星垣先生一方正士,不我阻,若何人而思索詐乎?”其人念非先生至,事必不成,然憚先生嚴正,言之必遭斥責,爰詭詞以告曰:“扶陽某甲在吾祖墳附近築屋,恐礙風水,盍往一觀。”先生曰:“是必無礙,否則,彼豈不知吾族大人眾而敢妄動。”其人曰:“人情洶洶,老輩不往觀,恐少年任氣,或滋事端。如老輩往觀,確無妨礙,而曉喻後輩可也。”先生頷之,偕至扶陽。其人嚇甲曰:“汝謂先生不出阻,今來矣,吾言果偽否?”先生踏勘畢,力言無礙。其人復私與甲語,甲曰:“先生言無礙,吾何畏焉?”其人曰:“汝真呆矣,先生當眾言無礙,將為轉圜地也。若直言有礙,汝屋豈能成乎?”甲奉百金為壽。先生訝曰:“是何言?如礙吾祖墳,雖萬金豈能將就?否則,汝何必費此錢?”力卻不顧。其人又私語甲曰:“汝更呆矣,人雖至愚極貪,誰肯於大庭廣眾中受人賄賂者,况正直如先生乎?且此戔戔者烏足值先生一盼?”甲增其數,並以若干金為謝,浼其人轉致先生。其人已受金,言于先生曰:“此事已無礙吾祖墳,歸而勸喻後輩可矣。”先生固始終不知其人之藉以詐財也。

予已記此事,千穀所記稍異。予以風俗澆薄、人心險詐,為士紳者一身雖嚴正,往往為人所賣弄。故行詐之心不可有,而防詐之心不可無。孔聖以“不逆詐、不億不信,抑亦先覺”為賢。吾輩無過人之聰明、孚人之德望,寧可不以先覺自居,而詐不信之來時,有以防範之,庶不致身陷於荊棘中也。因事可為鑒,雖與千穀所記稍異,姑兩存之。

二十三、豫知死期二事

人能豫知死期,此亦異事,予所聞有二。

一為張東屏先生子,一日自外歸,跪[1]告其母曰:“兒當于明年某月某日死。”母曰:“汝又發顛矣。”蓋其子往年曾患神經病也。子曰:“兒非顛,乃信言也。”母曰:“毋多言,可速起。”子曰:“兒尚有一語求母,兒死後能否復蘇未可知,必俟七日而後殮。”母諾之。至期果死。其母憶子語,冀復生,必待七日而後殮。時值暑熱,不兩日而屍敗,族人強令埋之。此一事也。

一為張韶尹先生次子章兆,體羸弱,家政由其經理。其兄雪村在外授徒,距家二十里。一日,函催兄返,言弟當于翌日午前某時死,速歸尚可一面。雪村晨起匆歸,抵家見其弟歡笑若平日,訝之。弟告以將死,將一切家政及往來債目纖悉詳告。既而曰:“家有袍褂兩身,新者留為兄應酬之用,弟衣其舊者。”雪村曰:“果不測,葬以何地為宜?”章兆曰:“兄固知之。”雪村曰:“某某處可乎?”蓋其弟素所愜意者也。曰:“如是,則感兄德靡涯矣。”既而又曰:“堂有老母,我死不必築墳,立一碑,使識其處可也。”語畢,言須小解,請其兄暫出。既旋,服衣冠返卧床上,問其妻曰:“端正否?”其妻以為戲也,笑曰:“汝足尚未穿靴。”則曰:“此新履不可乎?”復換靴而卧。忽痰聲歷碌,妻呼號不應。雪村入視,氣已絕矣。此又一事也。可謂了然於生死之際矣。

[校注]

[1] 跪——原稿作“跑”,依下文似為“跪”之誤,徑改。

二十四、迫遷

偶閱明人筆記《琅琊漫錄》載二事。

一為里安高世則,墓有穹碑一通,吳中太湖石所礱,碑陰鋸紋朗朗而欹。聞宣德間,永嘉黃少保淮葬父,鋸其半為神道碑。鋸且盡,高之裔孫某曰:“相公取之薄矣。”黃問故。高曰:“恐後人復欲鋸耳。”黃默然。

一為松江錢尚書,治第時多役鄉人,而磚甓亦取於彼。一日,有老傭後至,錢責其慢。對曰:“某擔自黃瀚墳,墳遠故遲耳。”錢益怒,老傭徐曰:“黃家墳故某所築,其磚亦取諸舊墳,無足怪也。”

兩事絕相類,可以為戒。予聞豐順丁中丞日昌治第宅,附近房舍給價令遷。有一寡婦與一幼兒居,獨不可。曰:“吾先人亦位至顯秩,今式微若此,勢不能與君抗,但有一言:他日吾子孫顯赫,務求見讓。”丁默然。嗟乎!陵谷不常,滄桑易換。吾見朱門繡闥,曾幾何時而一再易主者夥矣!昔人有言:有勢不可用盡,有錢不可使盡,當留些子為後人吃用。至哉言乎?丁中丞自為堂聯云:“居然釣水遊山,借此暫為娛老計;想到滄田桑海,何人不作感懷詩。”是中丞固達於懷抱者,何致有迫人遷徙之事,其殆言者之過乎?

二十五、丁中丞監臨除弊

丁中丞撫閩日,己卯科監臨鄉試,弊絕風清。先期揭示:諸生不許挾書,如挾帶隻字,立予逐出。然考生以萬計,人人搜檢,竟日將不克。□事臨埸,手令號軍不得慢辱士子,如有涉及考生一文錢器物者,以軍法從事。於是,諸生則畏逐出,不敢挾書;號軍則畏犯軍法,並不敢搜檢。迨諸生歸號後,中丞豫備篾笪,將各字型大小暨行釘塞,無從辨識,而傳遞者茫然。定例:考生人頒火腿四兩,官為熬粥。大都名存實亡,粥皆不可入口。中丞則日夜在兩簷巡邏,與諸生共食此粥。見有不潔或失飪者,責其司吏。晚宿至公堂上,不入監臨室。及至二場,足已生胝云。吾季祖幡然先生是科嘗與試,言自來監臨官,無如丁中丞之認真者。

二十六、朱文正禁淫祀

舊時閩中淫祠最多,有一種最傷風敗俗者名胡田寶塑,為兩人相抱,一面稍蒼,一面嫩白,俗稱小宮廟。凡無恥淫蕩之徒見少年子弟,欲圖苟合,即向泥像禱求。於是設計勾誘,得遂所欲,謂是胡田寶之默佑,隨用豬大腸及糖塗泥像之口,以為謝。前清乾隆間,朱石君珪以糧道攝福州府篆,于東門外易俗里康山廟搜出胡田寶泥像、木牌,帶至署中,當堂劈分為兩,一投諸洪山橋下,一投諸南台大橋下。又有一種名牛頭願,用木板刻為牛、馬、狗諸畜頭形,印刷多張,其鬼名鐵頭和尚及牛頭神,有與人仇怨及爭訟不勝者,即買牛頭一二車,每車百張,禱神焚化,其怨家即病昏暈,甚至於死。既驗,則加倍買牛頭紙焚化,以為還願。聞各署書惡其官之聰察,即許此願,詛咒本官,使之諸事昏瞶,一聽書役高下其手。此則左道害政,更不可容。朱公攝府篆,於九仙山白馬王廟內起出牛狗頭紙板,鎖拿牛頭像及廟祝陳可貴到案;又於鼓山下雙溪里白馬王廟內,起出牛、馬、狗、鹿各獸頭形紙板,鎖拿鐵頭和尚、牛馬各像及刷賣之王天福、陳振等,當堂將各鬼獸泥像擊碎。陳可貴、王天福等枷號示眾,仍飭府縣訪查。此外,淫祠邪術一概禁除。俱詳見朱公《禁淫祀文》中。示諭要語有云:“昔人有言曰:吾有三樂,人貴而物賤,吾幸為人;男貴而女賤,吾幸為男。今既為男矣,乃甘為人所淫;幸為人矣,乃甘奉祀獸畜,豈非無人開導,陷於不知乎?”愷切開譬,真不愧為民長官者。昔許淄川守郡,下車謁陸文定,以風俗詢文定,曰:“無風俗也。”守訝之。陸徐曰:“長民倡於上,謂之風;吾儕效於下,謂之俗。天下豈有風俗哉?風俗成在長民者。”嗚呼!一切淫祀惡俗,安得良吏如朱公者盡禁絕之哉。余住省垣之日少,民國後議會開幕,雖屢至省,然少交遊,故於近日閩俗尚不甚悉。據道光重纂《通志》則云:“朱珪攝府事,毀淫祠牛馬諸像,後復故。”然則此俗今猶不改乎?甚矣惡俗之難革也!

二十七、吳藩司禁淫祀

勾引少年子弟之淫祀,已有上述之胡田寶矣。又有所謂蝴蝶母者,其像塑豔妝,男婦搭肩而立。凡無恥淫蕩之徒見良家婦女少艾,勾誘不遂,即向求禱。事成以檳榔、絲煙、光餅等物報謝。相傳供像之廟祝,其妻甚美,被人入廟禱誘成奸,可謂及身現報矣。又有尼姑庵老尼誘買幼女,收為徒弟。長則勾引惡少,一切床帳服物皆姦夫置辦。成奸後,姦婦始削髮;其未削者,即為童女,以便招引别人。姦夫或旬月不一至,老尼即將姦夫生年八字書符念咒,能使疾病昏迷。如被父兄管束,不能再往,咒至於死,必令破家喪命而後已。相傳有“爾將我法門壞,我將爾家門破”之謠。吳榮光為藩司時嚴禁之,詳見吳公《禁淫祀邪術示》中。當時與上述胡田寶、牛頭願四者並禁,並逐條詳引刑律。道光十八年,詳請總督鍾祥、巡撫魏元烺奏明立案。胡田寶,他書或稱胡天保,疑胡田、蝴蝶皆蝴蝶之轉音;而蝴蝶母,他書又稱蝴蝶妹也。

二十八、莆田文物之盛

吾閩莆田縣舊時文物之盛,甲于全閩。唐林披一家九刺史,黃璞一門五學士,至宋有一科兩狀元者:熙寧丙辰,徐鐸舉狀元,薛奕應武舉,亦狀元。故神宗詩有“一方文武魁天下,四海英雄入彀中”之句。有狀元榜眼同一榜者:紹興戊午,黃公度狀元,陳俊卿榜眼,故當時旗句有“枌榆未五里,魁亞占雙標”之語。入明,科甲尤盛,有一科兩解元者:永樂戊子,福建楊慈、應天黃壽生;宣德壬子,福建林桐、順天宋雍。有一科五經魁者:嘉靖癸卯,狀元黃維周、三名林仰成、四名黃謙、五名江從春,而林文豪以訓導中廣西第二名,適完五魁之數。又景泰癸酉,中式四十四人,占全閩榜額之半。明代九十科,發解三十人,占全閩三分之一,《莆田志》引為盛事。莆自陳時鄭太府卿露與弟中郎將莊、别駕淑,自福建之永泰徙莆,據南山之勝構書屋,以修儒業,莆人化之。吳四輔源謂露豪傑士也,業儒於比屋;未為儒之時,事詩書於舉世不事詩書之日,而後之“十室九書堂,龍門半天下”,皆以湖山之絕響振之。莆之衣冠文物自露兄弟開之先也,後人因呼為“南湖三先生”云。其“湖山書屋”在今南山廣化寺內,及唐貞元中林藻、林蘊讀書其中,構“靈巌精舍”。歐陽助教詹來自泉山,同肄業。故《八閩通志》云:“原其所倡,蓋非常袞入閩之後也。”

二十九、凉笠鞋屐

宋朱子主簿同安及守漳時,見婦女街中露面往來,示令出門須用花巾兜面。民遵公訓,名曰“公兜”。見泉、漳多控拐案,示今婦女于蓮鞋下添設木頭,使之步履有聲,名曰“木頭履”,載《同安志》。謂二郡經紫陽過化,故俗雖強悍,而女人多尚氣節。余足跡所經,於泉僅至廈門集美,漳則由省垣返里二度經過,行色匆匆,皆未久住,未知先儒遺風若何。吾鄉鄰近十數縣,俱中原客族婦女,所載有一種凉笠,用竹織成圓形。近則用嫩棕葉漚而曬之,令白如雪,撕開編辮,五合或三合,縫而成之;中空一圈,以容頂髻,或不空;周圍緣以藍黑色布,下垂四五寸而蔽其頸面前後。《內則》云:“女子出門,必擁蔽其面”,是其遺制。今則或缺前面,便於作事,然失禮意矣。漳泉所稱,未審相同否。至婦女鞋底當後蹠之處,安設四方木頭,略倒其角,高寸許,名鞋屐,當與漳泉所稱木頭屐不殊。先民相傳,未必盡出朱子,而客族凉笠,惠州人云:“東坡謫惠日,姬人王朝雲從,創為此笠,戴之園圃荷鋤種蔬,民門效之。”恐亦未盡然[1]也。

[校注]

[1] 未盡然——原稿作“盡然”,依文意似脫“未”字,徑改。

三十、畲 民

謝肇淛《五雜俎》云:“吾閩山中有一種佘民,相傳槃弧種也。有槃、雷、藍三姓,不巾不履。福州閩清永福山中最多。”《羅源縣誌》:“佘民祖出於槃,即猺人也。隋時有大功封王,生三子一女,長賜姓槃,名自能,封騎侯;次賜姓藍,名光輝,封護國侯;次賜姓雷,名巨祐,封立國侯;女贅鍾姓名應深者,官三品。世居會稽七賢洞,後子孫眾多,分行自食其力,不與庶民交婚,無占庶民田地。”槃[1]姓今無聞,只藍雷鍾三姓,汀漳各志及《潮州府志》均載有。此種猺人,《汀志》謂處漳潮循接壤錯處者是也。唯《羅源志》謂:“隋時賜姓封侯于史無征,不知何據。殆據佘民自述而載之歟。”《南平縣誌》則云:“里圖之外有藍雷之族,是謂佘民,言語各殊,墾山為業,租庸不及,自為婚姻,罕與外人酬應。其後漸亦佃民田耕種。間有一二讀書者。乾隆五年編圖隸籍,亦有入庠者,蒸蒸然染華風矣!”此則各志所無也。

[校注]

[1] 槃——原稿作“盤”,依上下文似為“槃”之誤,徑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