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豐楼雜記 卷二 2

願豐楼雜記 卷二 2

三十一、番薯

番薯,吾閩各處有之。《寧化志》謂:“汀州之番薯由廈漳傳來。”何喬遠《閩書》謂:“郡本無此種,明萬曆甲午歲荒,巡撫金學曾從外番丐種歸,教民種之,當穀食,不為災。” 喬遠有《番薯頌》。予少時所見止有黃白兩種,皮皆作白色,黃肉者味較甜,其受蟲傷者,則味苦。光緒中葉,乃有紫皮而肉白者,無根須,有缺而甜稍遜,然易生殖,不致蟲傷味苦,故不數年,人家園圃所種半多此種,所謂適者生存,其合於天演公例歟。近則紫皮之中亦間有肉作淡黃色而味有苦者,則又兩種相接而混合矣。又有一種五六尺或尋丈者,名樹子番薯,此則專為制粉之用。

三十二、杭城童謠雷兆

先君言:初應汀試,泊舟縣城外,聞岸上童謠云:“沙到學門前,上杭出狀元。”是時,登瀛門外,水繞城腳而流。又數年,則沙壩墳起,水離城腳已數十丈。同輩談笑,人人以狀頭自許。未幾,而丁笏初錦堂應武殿試第一人及第,童謠之先兆如是。《福建通志》引《泰寧縣誌》:“治東一里曰河潭,舊諺云:‘河潭流斗角,此地狀元生。’”以宋葉、鄒兩先生舊有征也,事正相類。又吾杭學宮外舊無城門,其後增設一門,名曰登瀛。至道光己丑,鄧介槎先生(瀛)入詞林,或曰邑旁登為鄧,瀛又其名,此其兆應也。光緒乙酉元旦,雷震學宮大成殿柱,僉言:鄉試必有應者。是時袁東侯(樹)、雷劍秋(起龍)均負時譽,或曰此為雷起龍之征,或曰雷緣樹而起,當為袁樹之征,而童海琴(其俊)領鄉試第一,世稱鄉試第一曰解元,蓋《易》“雷水解”之兆也。

三十三、榕城之稱

閩中之稱榕城,人多忘其所自。不過謂閩中沙土,榕易生植云爾,不知實始于宋。治平中,張伯玉守福州,編戶植榕。熙甯以來,綠陰滿城,暑不張蓋。程師孟詩云:“三樓相望枕城隅,臨去猶栽木萬株。試問國人來往處,不知曾憶使君無。”《福州府志》:“伯玉字端公,即《鐵山圍叢談》所云:‘號張百杯,又曰張百篇,言一飲酒百杯,一掃詩百篇者也。’其後紹興中,葉弼帥福州,儀門外夾道至通街皆古榕蚪結,蔽虧日月,鷺數千巢其上,每出入矢汙輿從,弼心惡之,欲盡伐樹。幸參議曾悟入夢以告弼,遲日大雨,鷺群一空,得以不伐。乃前守植之,後帥則思去之,人同不同如是,今則通衢不見一榕矣。

三十四、 李比部四丙申死

吾里李和甫比部(英華)為人風流倜儻,不規規於繩墨,所為詩文風華典贍,類其為人。丙子鄉試,五策冠場,取以進呈御覽。典試使者仁和孫子綬尚書詒經雅器重之,延之京師教其子孫,慕韓執政寶琦即其授業士。比部以丙寅補邑庠,丙子膺鄉薦,丙戌登甲榜,至丙申卒於京館。先是比部為人言,是年四丙申,非福必禍。七月某日竟卒。予聞之而未詳也。民國六年遇仙竹虞部(清健)於峰川,先生與比部同官京師,以鄉誼相得甚歡。言:“比部沾微恙,邀予至,自言某日當死,予觀其病狀如常,固非死症。屆期走人相邀,至則病雖略重,然亦不至死。勉其安身靜養,無妄思慮。比部言:‘吾今日午後四時必難過去。’予曰:‘如此病症安能死人。’但審其神色不定,往往時囈語,一似神經外散者。至午後四時遂不起。查年月日時俱值丙申。”比部一生逢丙[1]之年即進一階,竟以四丙申死,亦一奇矣。

[校注]

[1] 丙——原稿作“丙丙”,似其一“丙”為衍字,徑改。

三十五、四婦劫殺一婦

丁巳四月,予在韓江舟中聞人言,一劫殺案出諸婦人,信駭聽聞矣。高陂附近某處有夫婦自南洋回者,距家不遠,令妻先行,其夫在後。中途遇一婦人手提盒(大埔人出入多提盒以盛物,形圓有蓋有底,並有耳可提,以竹為之,甚輕便),審視之乃己物也。驚問從何而得,此婦人曰:“在路左。”其夫曰:“此吾妻所提者,必被劫矣。”婦人曰:“予看路旁有血跡,且聞山上擾攘聲。予初不留意,聞君言甚可疑。”乃引其夫至其地,果血跡狼籍。疾趨上山,四婦正在爭執,因所劫簪環等件多金器,不知重量價值,且爭首功,故久未决。瞥見其夫,三婦俱投入河,止擒得一婦。其人之妻,蓋被四婦用割笮之鐮,殺而投諸河。此四月廿五、六日事,時正送大埔縣懲辦,未知如何口供也。

三十六、牢守鎖匙

里俗笑談多有所本。相傳有人枕箱被賊竊去,偏尋不得。既而手摸懷中,喜而作色曰:“無妨。”眾詢之,則曰:“鎖匙尚在吾身,賊必還取,吾因擒而治之。否則,彼將去,不得鎖匙,亦無用。”聞者莫不失笑。按,此語入之張鷟《朝野僉載》。昔有人入京選,皮袋被賊盜去。其人曰:“賊偷我袋,將不得我物用。”或問其故,答曰:“鑰匙尚在我衣帶上,彼將何物開之?”原書斷為此孫彥高之流。定州刺史孫彥高,被突厥圍城數十重,不敢詣廳。文符須徵發者,於小窗接入。鎖州宅門,及賊登壘,乃入櫃中藏,令奴曰:“牢掌鑰匙,賊來索,慎勿與。”

予謂今世大吏,何一非孫彥高之流歟!昔者守在四夷,其後守在險阻,又其後[1]集兵力守在城門。及辛亥予在羊城,自三月二十九日後張鳴岐伏不敢出,督署前後,如黃棃巷口等處,均築牆,禁令出入。光復後,龍濟光坐守觀音山,抑又甚焉,是直守在署門矣。此則為予所已見者,其視孫彥高為何如?至於各省軍民長官,其師孫彥高故智者,又不知凡幾也。

[校注]

[1] 後——原稿作“厚”,以上下文似為“後”之誤,徑改。

三十七、陳公喝止泡泉

省議會同事、同安陳君延香將印刷其族哲白南先生《蓮山堂文集》,問序于余,鈔本蠹蝕蟻傷,並屬為校勘。先生名如松,明萬曆壬子[1]舉人,歷宰蕭山、信宜、河源,升牧太倉,居官廉惠稱。集中有自述出處大[2]略一篇,八十一歲時所作,中載:“調繁河源,有鄉官李某,曾任巡撫,父子兄弟占人物業不可勝計,至侵學宮為私室。先生至,復其舊。其[3]所據城壕廣池闊沼中,有積水之處,寬止一席,突湧水花,如山東泡泉,高二尺許。以小舟用銅盂盛之,味甘而香,可供茶水,分送諸衙,獨恨先生,不送。一日行經其處,左右曰:‘此李家泡泉也。’先生戲指之曰:‘泉乃山川之靈,何為亂沸,以供凶人口腹哉?今後不許汝泡。’立刻止,不泡,與池水無異,後遂絕。”此事雖所自述,然先生正人,必非臆造,抑亦奇矣。

[校注]

[1] 萬曆壬子——原稿作“天啟壬子”,天啟無“壬子”干支,為“萬曆”之誤,據《蓮山堂文集》改。

[2] 大——原稿作“大大”,似其一“大”為衍字。

[3] 其——原稿作“其其”,似其一“其”為衍字。

三十八、東坡蓮花硯

予家藏東坡硯一方,先子以銅錢五百文得之者也。先是先王母吳恭人向族鄰借此硯,先子見其石理精緻,愛玩不釋手。問先王母曰:“未知有賣否?”先王母曰:“兒亦貪矣,人借汝硯,汝乃思從而得之乎?”先子遂不敢言。然當時尚不知為東坡硯也。閱數年,其人因臘底無以度歲,携此硯向先子售賣,先子以銅錢五百文易之。用水洗滌,背有銘辭云:“揮毫之地,種墨之田。筆吐生花,甕上生蓮。”旁署“東坡”二字,正面池眼四周鐫作蓮花形,蓋東坡蓮花硯也。中都族人逵臣茂才善畫梅,工鐵筆,性嗜古董,精於賞鑒。蓋客榕垣久,與一般達官名士往來,嘗自鐫一圖章,曰“閩南貧孟嘗”,可以想其志趣。一見此硯即曰:“硯背字跡確是東坡手筆,惟硯質近石皮,恐不易發墨耳。”吾里廖韻生翁亦以賞鑒自許,亦善鐵筆。同治增修縣誌,稱其畫山水“尺幅有千里之勢”。見此硯則曰:“東坡字跡吾不能辨,惟硯則確系端石之佳者。”先子曰:“合君二人所評,此硯信希世之珍無疑矣。”研為豐朗鄉陳芑川先生(東注)遺物,族人之妻系其族女,故得有此。芑川先生嘗官泗水知縣,吾家《闕里志》殘本聞亦先生家藏物。先生前清乾隆壬年舉人,大挑一等,以知縣分發山東,補泗水知縣。因辦南巡差,泗水縣小,然有泉林、中水兩行宮,須供應兩宿。苛斂諸民,心良不忍。家貧又無力賠墊,請改教職去任。借補順昌、平和訓導,實授漳州教授。年八十致仕歸,宦囊羞澀,築室數椽,資罄而輟。古之循吏,何以過此?同治志竟不列傳,並選舉志亦遺之,可慨也已。

三十九、銅雀台瓦硯

歲壬寅,范炳榮以銅雀台瓦硯來售。瓦之真偽余不能辨,視其銘跋,詞皆古雅,似非贗[1]作。記瓦背跋詞略云:“予家藏古瓦甚多,自甲申兵燹,散佚無存。偶於肆頭見此瓦,亦家藏舊物也,亟購以歸。因剖為二,以其賜長子昉;又瓦面微凹以受墨,上開一池,池之上有銘,首語已忘矣,猶記其下云:‘已重來,忍再棄。以其一,剖為二。不摹古,匠以意。數千後,古之人,古之器。’”無款,審其印記,似為“退翁”。據跋語“甲申兵燹”,是前明遺民之物矣。予詢價,不敢言,因謂之曰:“頃囊中乏錢,暫予汝以小洋三十角,如不願售,俟他日再說可也。”後為予親家陳君璧如以小洋五十角買去。十八年秋,□□□與陳勉生相遇潮州,言去歲在稔田中校為□□兵隊住校奪去。勉生任稔田校長,携之校中,致遭此劫。古物留傳不亦難哉!

[校注]

[1] 贗——原稿作“鷹”,似為“贗”之誤,徑改。

四十、孝陵瓦硯

孝陵瓦色黃而質幼潔,據老友吳江陳巢南(去病)言,亦可為硯,不亞於銅雀。予庚戌遊孝陵,未之知也,至浙晤巢南始言及之。云遊人購瓦必詢諸孝陵人,每方價值銀圓一枚。守陵二家以茶水為業,其瓦由清初拆廢陵廟埋入土中。守陵人因索購者眾,暇輒掘土出之,惟鮮有完全者。然以明太祖艱難百戰之河山,吾漢族子孫且不能守,以此破殘陵瓦使後人知所感覺,天球拱璧何以過之?予當時聞巢南言,恨未親購以歸,朝夕把玩也。民國六年,賴師樂山放游大江南北,函托代覓,則以購求者眾,片瓦無存。其出世者,概被古物保存所收去。因記硯事,故連及之。

四十一、蛇異

同治《永定縣誌•志餘》載巫庭弼《蛇異解》言:其母舅胡桐生談其村人嘗有見大蛇者,盤屈田間,腰如碗,長數尺。呼侶擊殺而噉[1]之,即席見夢。次日三人皆病,而擊蛇者死,噉者僅得治,而病不已。予聞諸父老云:道光中,予鄉南山上擊斃一蛇,長可二丈。舁至五顯廟門外,懸榕樹上,下垂至地。先是蛇自馬龍山水口沿圳而出,攫一羊啖之,羊盡,角不能化,鯁於喉,困頓圳中。樵采婦見之大呼,鄉人麕集,擊以鳥銃,蛇斃。權之重百斤,分其肉食之,皆病,殆由蛇毒歟。事與廷弼所記絕類,而廷弼之《解》略曰:“今擊蛇者以勇死,噉蛇者以貪病。孟氏所謂世俗好飲鬥狠之徒,特蠢然而人貌者耳,其不可制蛇也。此又無不可解者[2]也。天地之性人為貴,全其性則生,失其性則亡,習於物者化。”云云。予則謂蛇已能吞羊矣,其遇人必為人害。如必曰遠之,或放之菹,業已近在咫尺矣,將如何驅而遠之?即曰驅之村外,然村外皆村也,不且移害他人也。故吾謂殺之便,其噉之而或病且死者,中蛇毒耳。欲免其毒,則唯棄而埋諸深山便。又聞物之非常者,久則成為精怪,其成精也,必修養千數百年而後得;其出也,必擇一物食之。此蛇所食物太钜,卒為角鯁,又不沿溪而沿圳,此其所以卒見殺歟。

[校注]

[1] 噉(dàn)——原稿作“敢”,似“噉”之誤,徑改。

[2] 者——原稿作“者者”,其一“者”為衍字,徑改。

四十二、練堂公有二弟

長汀楊蓉江先生(瀾)著《臨汀匯考》,留心文獻,搜釆綦詳,足補汀志之缺。乃述練堂公事蹟,則云:有一弟,名道充,載其判均州决獄、民呼神君之事。不知道充乃練堂公季弟,公尚有仲弟道明,官應天府治,中告歸。其為杭州府同知也,俗尚奢靡,以儉樸風之;會督織造役,舊例一無所取,民間有“四年清似水,九縣暖如春”之謠。是豈不足以傳邪,抑蓉江偶遺之也?

四十三、方言古雅

吾鄉方言多古音,近雅,如輾轉不寐曰“睡不著”,呼音如“鑿”。杜子美《客夜》詩:“客睡何曾著,秋天不肯明。”痛甚呼“阿約”,字當作“謈”。《漢書•東方朔傳》:“舍人痛甚呼‘謈’。”鄧展曰:“謈音瓜瓝之瓝”。師古曰:“鄧音是也。謈自冤痛之聲也。”《說文》云:“謈,大呼也。”自冤又呼“誒詒”,見《莊子•釋文》:“上音哀,下音臨。”時運不佳曰“衰”;見《後漢書•虞詡傳》:“得朝歌何衰!”又讀《三國志•蜀志•楊儀傳》:“延又語費禕曰:‘往者丞相亡沒之際,吾若舉軍以就魏氏,寧當落度如是邪?’”落度二字,初不知作何解,亦不詳作何讀。一日偶憶吾鄉方言有一種形容失意之詞,即此二字。度,讀忖度之“度”而重,其音近於當之入聲,他書作“落托”。落托、落魄者,皆一聲之轉也。謂人作事拖延曰“捱韌”,重之曰“捱捱韌韌”。《說文》無“捱”字。走部:𧻲,留意也。從走,里聲,讀若小兒孩。《集韻》:魚開切,音皚,將走有意留也。此為正字矣。又人呼而應之,其字近愛之音,平。《說文》:“唉,應也。烏開切,與哀音切正同。”是俗語最古矣。又謂拗手足指節之鳴,其音近魂魄之魄。據《說文》:“字當作‘𥭖’。竹[1]部,𥭖,手足指節之鳴者也。”《唐韻》:“北角切。”竊取人物謂之撚,音同攝。據《說文》:“字當作㘝,口部。㘝,下取物縮存之,從口,從又,讀若聶。”《廣韻》云:“私取物。”惟其私取,故縮藏之。吾鄉方言尚存古音。

[校注]

[1] 竹——原稿作“𥭖”,依上下文似為“竹”之誤,徑改。

四十四、酸果

方言呼人之癡騃者為酸果,此語亦有所本。《說文》:“某,酸果也。槑,古文某。”二呆為某,酸果乃加倍之呆,是俗語故通于古矣。今借梅為某,而以某為誰某字,不知《毛詩•秦風》“有條有梅”、《陳風》“墓門有梅”,傳皆曰枬也;而《召南》、《曹風》、《小雅•四月》皆無傳,字本作某,固無庸注矣。

四十五、安鄉林氏女

事有不合乎禮而不能以禮繩也。清道光中,安鄉林氏女許字上都李甲,未婚而甲卒。女欲歸李守貞,父母不可。女曰:“必欲嫁我,非李門不改。”詰其故,則曰:“吾聞累世單丁,今又不幸,一線之苗絕矣。若李族中有行輩相當,肯以所生長男為甲承祧者,唯命是聽。”父母以女言播諸李族,有李乙者願如約,遂婚焉。連舉二子,即以長嗣甲。甲故貧,僅遺破屋數椽,氏為治室娶婦,居然成家矣。無何,嗣子又不壽,竟絕。據《禮經》言,六禮未完不成夫婦。女子未嫁守貞或殉夫,論者且以為過。林氏女已不守貞、殉夫,而嫁必李族,且必行輩相當,在禮家必以為亂倫。然一農家女焉知所謂《禮經》者,不過己以身許人,而憫其不祀,必委曲以謀一線之延。賢於朝握手,反眼不相識,甚且下井加石者遠矣。君子哀其志、悲其遇可也。邑中修志,李西園茂才(華翰)具事蹟,乞采入志傳,以氏為仁至義盡,未免推許逾量,無可位置。特記之,以俟明達論定焉。

四十六、賴門鄭貞女

沙埔鄭氏女幼字古坊賴順嘉。順嘉年十二往粵,不返。女年十八,父母改許半徑溫氏子,女不從,將迫嫁焉。嫁前三日,女私偕原媒歸賴門,父母無如何也。女勤操作,孝翁姑。姑望子切,求神問卜無虛日。一夕,賴氏子忽扣門歸。父母喜極,將即夕為合巹。女不可,曰:“汝子出外久,歸不以日而以夜,良可疑。且令真為汝子,百年大事亦當擇日成禮,豈宜草草。”翁姑然之。女具湯請浴,其人莫辨浴室所在,益信為偽。白翁姑,使宿外舍,俟旦詰之,其人畏罪宵遁。女十九歸賴門,七十二卒。邑舉人丘鸞等為之請旌,呈文為邑明經丘達手筆,載《求志山房集》中,惟呈文及附具事實,指偽賴氏子者,為沿門相命之星士,探悉賴家情節,故冒充之。果爾,則鄰里鄉黨當識其人,何不擒而治?殆非所以征信。今摘其大概,而冒充者之為誰何從略焉。若鄭氏女者,其節可嘉,其智尤不可及已。

四十七、地震奇跡

中華民國七年舊正月三日,飲自治局樓上,中酒,忽桌幾搖動,簌簌有聲,樓下砌磚為柱,疑工料窳敗,將倒塌,趨出,實地亦然,始知地震。比出門,見聚五樓牆壁搖拂如扇,一霎間簷瓦墜地,數分鐘震始止。審視牆壁如故,時鐘已停,正午後二時十五分也。是日,上街一帶震動特甚,有崩圮者,有坼裂者。新福店則門楣以上皆掀下焉。據父老言,向來地震未有若是之甚者。五時及晚間又震數次,連日亦有微震。聞黃坊近溪沙壩陷為湖者六七處,而廬豐塘下尤奇,塘廈人家翌屋廢為豕圈,畜母豕一、小豕四。初六夜間,地忽陷,深一丈二尺有奇。翌晨視之,小豕陷入地中,獨母豕尚活,憚不敢起出。午後募人取之,酬以值。議定,募者慮有他變,中止。有冒險者突梯而下,以繩之一端系籃,盛母豕其中,使人提繩之一端上之。又明日,居人擔土石填塞。視所填日必落二寸許,僉謂虛土應爾。迨十二日填滿,比地高出五六寸,俟其實落則與地平。乃其晚再陷,中有水焉,小豕四亦浮水面。時邑中修志,包君千谷任採訪,初陷不以為異,至是奇之,往觀焉。周約三丈許,莫測其深,使二人從旁用竹竿以繩系稱錘其中,橫扛而下垂測之,測得水深一丈二尺,水面距地平一丈有奇。正屋門外餘地坼裂十餘丈,有罅可納物。先是,初陷後謠言:十二日當再陷,十五日當復陷。居人不信,至是恐復陷,空其屋,不敢居。逾月又四日,予與千穀自邑城回校,繞道往觀,臭氣逼人,水作藍色,若靛缸。然千谷云,水比前落已數尺,投以石,砰然有聲。覓門外裂縫,不可蹤跡矣。此事之奇,初陷小豕不見,填土已滿,再陷,而死豕竟浮水面。世間事無奇不有,令人不可思議如此。

四十八、帶虎食人

廬豐藍明經天行館某鄉,晚歸經磴子凹橋畔。月下見對岸一虎,聞人足音,凝立不動。念距家數里,橋為必經之路,非我避虎,則虎避人,而虎萬無避人理。遂折回,虎尾之。行過爐元洞,居人已寢。明經恐人不知,出遭其害,大呼:“有虎!弗開門!”適有一家,犬在戶外,恐虎攫去,啟門呼犬,虎攫其人去。其家以“明經帶虎食人”訴之官。然人惡能役虎?虎亦惡肯受人役?藍以一念之仁,受鄉愚控告,抑亦冤矣。獨是明經與虎遇,虎尾其後而不噬,必噬閉門已寢之人。是直以明經為倀,不可謂非有數存焉。鄉愚無知,官不能以理喻,則曰他帶虎食人,汝亦可以帶虎食彼。以不了了之,案遂結。此清乾隆中事,千穀言。

四十九、畫眉議院之善譬

平遠林君魯傳(商翼),光復之載,同事方言學堂,民國初任廣東省議會議員,相遇潮州,談及議會事。君曰:“中華民國之議院、議會譬若畫眉然。”然予曰:“何謂也?”林君曰:“君試謂目眉作何用?目,吾知其能視也;耳,吾知其能聽也;口、鼻,吾知其能食、能嗅也。眉儼然高出耳目口鼻之上,而其用莫能名焉。然人無眉則不像人,人且目為患惡疾眉毛脫落矣。夫中華本無所謂議院、議會也,然無議院、議會不像民國,猶無眉不像人,故畫之。然生成之眉且不足輕重,何况畫者。故要時則用筆一塗,即煥然遠山;不要時則用手一拭,即了無痕跡。此今日國會以暨各省省議會,所以一任長官之愛憎為去留也。君其以吾言為河漢乎?”予聞而啞然。

五十、興寧先後某甲

興寧某甲外出不歸十許年矣,一日自外歸,其家喜甚。甲去時本有妻室,自是連生子女[1]各一。逾數年,又有所謂其夫者歸,家人莫之認,其人太息而去。有知其事者,謂後至者實某甲云。其家人以已生子女,將錯就錯耳。然後至者之太息而去也,殆恍然徹悟:人即是我,我即是人歟,抑無人非我,無我非人歟?且我原非我,人已可呼我為我,安不可呼人為我乎?且又安知我之我為真,而人之我為偽歟?《齊東野語》載:浦城有一道人煉丹,將成,為魔所焚,歸而繞庵呼號云:“我在何處?”月餘不絕聲。有老僧厲聲答之曰:“你說尋我,你卻是誰?”其聲乃絕。後至者盍反其意而詰先至者曰:“你已是我,我卻是誰?”噫!使其妻有鄭貞女之智,當不至此。

[校注]

[1] 子女——原稿作“子”,依上下文似脫“女”字,徑改。

五十一、胡半仙

世傳戲術有障眼法。民國元年冬,在榕城,晚閑無事。邑生何劍雲言,有胡姓者通戲術,市上呼為胡半仙,盍召之來以消寒?遂遣足召之。俄,胡偕一童提小囊至。叩其術則曰:“不過手法快耳,非真有掩眼法也。曩從師學,追隨半載,無日不演,無演不從,究莫測其端倪,久乃漸通其術。”因索茶甌三,出小珠五粒,若赤小豆然,納一茶甌中,以蓋覆之,啟視則珠無矣。覓之,乃在他甌,如是互易者三四。左手取珠拍額門,右手從腦後接之,珠出腦後,從左頰拍右頰亦然。又取茶甌盛水,摘庭中樹葉一片,擰去心留其四周成圓形,納水甌中,覆以蓋,口喃喃作咒狀。啟視,樹葉變成青蛙,昂頭欲躍。復以蓋覆之,再啟視,依舊樹葉矣。又出帕一方,冪桌上,口喃喃如前狀。忽見帕之中央墳起,似有物者。揭帕,一白鼠距躍環走。劍雲疑其偽,以手撫摩之,則真鼠也,氣尚溫。後以帕掩之,口喃喃如前狀,呼變黑鼠。揭視已成黑鼠。再以帕掩之,口呼復原色,揭視,又依然白鼠矣。令再搬演,曰:“術盡於此。”嬲之再,曰:“尚有小戲術頗可娛目。”索五色紙各一番,刀切闊徑寸長二尺許,手揉成團,納口中,以手引出之,五色紙相連長徑丈,無粘濕痕。再將紙撕碎納水中,取出揉之使乾。左手緊握右手,牽而引之,五色紙相□[1],長徑丈,與前同,惟紙條盡濕耳。種種搬演,令人目眩。胡謂不過手法快捷。何以觀者多人,不露破綻,豈術之神竟如是乎?

[校注]

[1] □——原稿空白,似當為“連”字。

五十二、金蠶

金蠶蠱人,古有其說,不敢謂其必無。然鄉愚無知,動輒以此誣人,又不可以不辨也。予姊夫林燮卿茂才(應侯)能文章,兼精醫理。嘗言某年重陽前一夜,湖梓里丘甲夜半買牛肉,炒而食之,腹痛。疑屠牛家養金蠶,集眾鬧其家。比明邀余診視,則非中毒。鄉俗過節日多於夜半宰牛,甲夜深失睡,煎炒之時油質太重,又用猛火,性烈氣熱,故食之腹痛。用清導之劑一服而愈。乙家有小孩因吵鬧受驚,夜啼不安,反相率怨甲,將尋釁報復,幸族鄰調解,得以無事。觀此可見金蠶之不可信。季世人心澆薄,見有白手起家者,輒目為畜金蠶,疑心一生,邪氣乘之,杯弓蛇影,俱能病人,旁觀又從而傅會之。此鄉俗所以多事也。

五十三、推眠術

推眠術為一種精神科學,分現精神、潛精神。予素未研究其書,未知其閫奧。十五年在嘉應大學校,事務長廬君演群為予言,有友精推眠術,予請試之。友曰:“不能。”予問故,友曰:“君知予深,先存一不信仰之心,故試亦無效。”俄而[3],一童送茶水至,友曰:“姑以此童試驗可乎?”予曰:“可。”友遂問童某處人,姓某名某,家有何人,曾讀書否。重重迭迭,所問皆不急語。曰:“汝識算乎?”童曰:“頗識。”遂出一紙,畫圓圈數百,粘壁上。令高呼一、二、三、四數之,數至數十,則曰:“錯。”令從頭再算,如是者十數次。童遂束立如釘,友曰:“可矣。”詢其能挑否?童曰:“能任三十斤。”友以掌壓其肩,曰:“此八十斤,能任否?”童痛呼肩壓欲死。友曰:“吾為減輕之。”再問曰:“減輕矣,能行否?”曰:“能行。”既又問其渴思飲否?曰:“思之。”友以案上水壺水令之飲。曰:“此燒酒不宜多飲。”童飲之,頭搖目眩,曰:“醉矣。”徑眠竹幾上。問曰:“思蔗啖乎?”曰:“思之。”友以紙疊卷而授之,曰:“此香蕉也。”童受而啖之,曰:“好味。”既又取前水壺令飲,曰:“此醒酒湯也,服之酒醉可立醒。”童受飲訖。向□[4]醉欲死,今醒矣。演群言,當時童隨友所指而應,一似全無知覺,推眠術之神,乃至如此。然必不相知之人,而又神經簡單,始能見效。足見世之一切符咒神術,有效有不效,皆可作如是觀。蓋童僕畏敬賓客,驟使之數圈子,一錯再錯至十數次,則心神專注不敢外營,惴惴然不敢獲罪,故一任指揮,若失其知覺也。因此,又可推父兄之于子弟,教師之于學童,姑之于婦,一味嚴厲,則受者惟恐得咎,將失其知覺而喪其活潑性靈矣,是不可以不慎也。

予忽憶一事,民國二年冬,在汀聞吾母病,趕回至迴龍已午後二時許。飯後換舟,十時抵東門潭頭宿焉。囑役三時起造飯,飧畢以五時行。而役提前一時,至流黃石下亭中小憇,天尚未明。轎夫言雅片發癮,不能行。予曰:“此間安所得鴉片?無論如何必勉力至安鄉。”轎夫言:“腳軟無力,萬不能走動。”予忽得一計,曰:“無已,予藏有外國戒煙丸,分二丸與汝。轎兜內有熱茶,可吞服。予步行至山頂,還坐可也。”其一亦索服一丸。從人笑問予曰:“先生安得有戒煙丸?”予曰:“毋多言,乃兜安氏瀉補丸也。”從人曰:“得毋誤瀉否?”予曰:“無妨。”從人轉戲轎夫曰:“先生與汝戒煙丸,服之有效否?”轎夫曰:“安得無效?不服此丸目垂足軟;服之精神十倍,眼明足快矣。”嗚呼!推眠術得毋類是?

[校注]

[1] □——原稿該字不清,疑似“者”字。